张献忠亲率大军在重庆与明廷新任的四川巡抚马干遭遇,经过激战,张献忠败退,马干攻陷重庆。马干派副将曾英追亡逐北,把张献忠逼回了成都,张献忠怒不可遏,杀了几个将军解气。大顺二年冬,满清以何洛会为定西大将军进剿四川,数月后何洛会被召回,改派他将,此乃后话。起初,何洛会派使者携书信诱降张献忠,其书曰:张献忠前此扰乱,皆明朝之事,如审识天时,率众来归,自当优加擢叙,世世子孙,永享富贵?。倘迟延观望,不早迎降,大军既至,悔之无及。
老张是何等人物?不是英雄就是枭雄,肯定先骂几句妈的个巴子,然后把劝降书扯个稀烂,像孙悟空一样掣出“金箍棒”,将来使捣成肉泥。说到底,老张没有理会何洛会。这时,西安的李自成倒是表达了“患难之情”,自觉将何洛会的军队牵制在陕西,让八旗兵无法入川。
犍为的杨展联络了各地散落的明军,共同起事,在冯双鲤的协助下,兵不血刃地夺下僰国,虎视北面的大西军队。张献忠令抚南将军刘文秀领兵平南,却屡屡受挫,杨展的队伍士气更旺。
世界打得天翻地覆,我自逍遥快活,数月之后,江湖上少了个“冷大侠”,却多了个“冷无影”。冷无影是我,我就是冷无影。要说我没有影子,那是事实,但我又有“影子”,这也是事实。我没有想过会步理塘寺无影喇嘛的后尘,不过很多时候就是非常无奈,要保住脆弱的生命,只有舍弃一些不能轻易舍弃的东西。
我,冷月爱,斩了自己的影子。
我比理塘寺无影幸运,不用忍受寺院生活的孤寂,虽然失去了本身的影,却仍然拥有“红颜之影”,小珠是我的红颜,也是我的影。浪子红颜,形影不离。
自从得知中了刘进忠的毒,我便明白命不久矣,为了一己之私和一族之荣,我都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难以预见的可能。我拜托宿莽找了个安静的所在,挥刀斩影,彻底断去了我的天赋和罪孽。我终于感受到了那种一刀下去的“畅快”,阿月、月儿和无影都感受过,那种与过去决裂,与未来相逢的体会真是妙不可言,甚至使人有上瘾的错觉。然而,令人上瘾的东西往往暗藏杀机,一个斩影者给自己斩除了影子,不能说是件好的事情。僰族世代的传说不会无凭无据,这种无奈之举或许会给我带来不好的影响,像老和尚无影那样的特例,世上恐怕很难再多。
经过两个月的“冬眠”,我恢复了健康,不仅恢复了健康,身体的能力更强于从前,未来即将发生的一些事情也会隐隐约约浮现在我的脑海。我有了神通,这是很多人渴望拥有的。刘进忠下的毒已经全部解除,这段时间多亏了小珠不离不弃,她的悉心照料使我睡着也长了好几斤肉。宿莽早已离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可能一直守护我,所以拥有一个女人确实挺重要,她能保证我在睡着的时候不会饿死。宿莽连着救了我两次,他的人情我不会还,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不在意人情,只在意对方的酒喝了几杯。下回,我会把他灌醉。第三次斩影,我睡了两个月,比上次还少,我不太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以往的斩影者会有相对稳定“昏睡期”,变化不大,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昏睡期”也会慢慢变长,没有听说过还会缩短的。难不成是僰族先祖们保佑,让我这根独苗享受了先祖们都未曾享受的待遇?想不清楚的事情,我不会多想,因为太过麻烦。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把此次“死而复生”看作是我人生最得意的时刻之一,当然不可辜负了上天和先祖们的恩赐与厚爱,少不了把酒言欢,尽情“纸醉金迷”。我带小珠去了当地最好的馆子,点了最丰盛的菜肴和最烈的美酒,鸡鸭鱼肉穿肠过,滚烫美酒腹中流,吃喝得昏天黑地,忘乎所以。小珠连连劝我克制,我说那么不容易又活了一回,怎么能不好好享受?谁知道明天是谁的天谁的地?到时候还让不让我喝酒吃肉?还能不能和你小珠你侬我侬,与宿莽称兄道弟?小珠说:“有道理,那你就敞开了整,等你醉死了,我就在地上挖个坑把你埋了。”我拍手大笑,说:“妙妙妙!那你得随时带着一把锄头跟紧我,我就在前面喝酒!”
花钱如流水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我和小珠不得不面临囊中羞涩的尴尬境地。一个江湖浪子不会看重金钱,往往自我灌输“何用钱刀为”的固执思想,但一个带着“影子”的江湖浪子就不一样了,浪子可以不吃不喝,但“影子”不行。我必须为我们的生计打算。
拥有神通的一个好处就是你知道可以在哪里捕到最好的“猎物”,我认为这种能力是优秀“猎手”所必备的素质。有了灵敏的“嗅觉”,就可以准确找到“猎物”出没的方向,这很像虎豹豺狼,也很像“山大王”。现在,我可以做一个称职的“山大王”,为我的山头堆金聚银。
近来,我有强烈的预感,我将会与故友重逢,这是我“重生”之后的重大会面,故友慷慨仗义,能够解决我和小珠的衣食之忧。至于故友究竟是谁,不能确定,这或许是神通的缺陷,并非人们所想的那么神奇。
凭着敏锐的直觉,我带着小珠去做这笔预测中的“买卖”,寻找那位好朋友、大财主。到了彭山,我们住了下来。次日,彭山城就关闭了城门,一打听才知道战火烧了过来。彭山是张献忠的地盘,驻军本来不多,但接下来的几日,从北边赶来许多兵马,我甚至远远瞧见了张献忠的明黄伞盖。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张献忠到了彭山,刘进忠、普法恶和李定国等人恐怕也跟着来了。老张对这场交战如此重视,看来对手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小珠问我预测中的故友到底是谁,会不会是张献忠?我说小珠你可真是小猪,大王八也是朋友么?刘进忠、普法恶、李定国都不是好人,一窝子祸害,当然不是故友。不过要在他们身上发大财也不是不可以,凭我现在的身手,晚上去老张的大营劫掠一番还是有把握的。以前在僰国,我就曾到老财主家偷过萝卜,老财主的萝卜真是水灵哟,吃起来甜滋滋的。小珠问“萝卜”是不是老财主的女儿?我捏着小珠的鼻子,说我又不是仙鹤郎君,萝卜就是萝卜,不是女人。
没过多久,我便知道了老张的对头是谁,说起他,那确实是我冷无影的挚友。我的挚友还未到彭山,老张就率军出城,郊迎三十里,双方在一片开阔地交了手,打得十分火热。老张是暴脾气,我的挚友也是急性子,非要争首战大捷。
我和小珠趴在山坡之上,欣赏着这场好戏。是时,已是暮春,郊外早就草长莺飞,处处鸟语花香。在山坡上晒太阳很舒服,老张真会选择日子,不知道是不是普法恶看的期。光线非常充足,我能够眺望到数十里外的村落,能够清楚地看到眼下双方将士衣甲上的花纹徽章。士兵们就像是排列在碧绿画卷上的“棋子”,等待“棋手”的摆布。我闻到了金铁的味道,随着和煦的春风飘来,酸倒了我的牙齿。
小珠觉得我们这样悠闲地观看不妥,心里始终有愧,应该做点什么,哪怕是在大西军阵前掘个坑,或者往老张的炕上撒泡尿,在李定国的饭菜里下鼠药,把刘进忠的马打瘸,再向普法恶的鞋里撒上钉子,都可以。我说小珠你这完全是小打小闹,没有意思,要做就做大的,撒尿下药都是小伎俩,还不如偷了大西军所有的裤腰带,让他们光着屁股打仗!小珠露出钦佩的神色,说少爷不愧是少爷,果然有非凡的计谋。我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说别贫嘴啦,如今我二人最好还是作壁上观。
我趴在草里,鼻子下就有好几朵鲜花,我忍不住张口咬了一朵,汁液丰沛,有春日的酸甜和青春的鲜美。我看到故友的军阵里高高立起了帅旗,老张家的军旗也针锋相对地树了起来,而且还要高一丈。
小珠指着明军军阵喊道:“我看到啦!”
“看到什么?”
“杨将军!”
果然,杨展出现在阵中的观察点,只不过他穿的是普通士兵的衣甲,根本看不出是个统帅。老杨很狡猾,更狡猾的是老张,我和小珠等了许久,也没见他老人家露面。
双方对峙了一个时辰,我打了两次盹儿,忽然听到震天价的喊杀声。张献忠终于按捺不住,纵出骑兵,冲击杨展的军阵。杨展指挥军队颇有章法,这是我见识过的,如今在战场上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问小珠:“你觉得谁会赢?”
小珠道:“我当然希望杨将军能赢。”
我说不是希望,你看看这些打群架的家伙,谁更厉害?
小珠说:“少爷,我都看了半天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看得人心惊胆战。不过,杨将军那边似乎不大好,他们的人越打越少了……”
我吐出嘴里的花瓣,查看身后的动静,我说:“小珠,你瞧,杨展的人不是越打越少,而是分了兵,从侧翼包抄上来了。”
小珠顺着我的指点,发现了山坡后的人影。
我说我们必须挪一挪了,为杨将军让道。
避过了杨展的奇兵,我对小珠说这场战斗胜负已定。小珠没有质疑,因为我说的话往往都是对的,特别是在获得神通之后,我的话便有了“神谕”的色彩。
张杨两家的首战,果然是杨展胜了。老杨的奇兵绕远路直捅了老张的后腚,与前锋将士一起把老张夹在了中间。老张被挤成了“油渣”,损失了近千人。后来我才知道,张献忠并没有直接指挥这场战斗,张家统帅是李定国。安西王还是太过年轻,看来他老子的天下怕是交不到他手里的。
杨展的队伍鸣金收兵,就近择地安营扎寨,张献忠的人马退回了彭山城。
我带着我的“影子”,飘然降临杨展的营寨。士兵们非常紧张,以为我是张献忠的探子,差点射了我几箭。我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把你们杨将军喊来见我。对于卫兵而言,我的要求自然是过分的。好在还是有老兵认出了我,立刻向杨展通报。
我说:“小珠,咱们这笔生意快成了,待会儿要好好敲一敲杨财主的竹杠。”
杨展带着卫兵威风凛凛、满脸凶煞地朝我走来,我在想我是不是以前欠了他的钱,或者许了什么愿没有还他,老杨的脸色真的很难看。
杨展甩开马鞭子,在我身旁狠狠甩了一鞭。
“你娘的冷月爱,你还有脸回来!”
小珠挺身而出,想要争辩,我拦住了她,说:“男人的事,你别管。”
杨展吼道:“来人!把他绑了!”
我微笑着张开双臂,想要“束手就擒”。
“拿绳子来,我要亲自绑!让你跑!看你这负心汉还跑不跑!”
卫兵愣了,小珠也愣了,绳子还没有拿过来,我已经将杨展抱在怀里。也有可能是杨展主动的,不论怎么样,他是我抱过的第一个男人。后来,小珠向我提起过,说当时看到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问小珠吃不吃醋,小珠笑道如何不吃醋?胃里全是酸的咧!
我和杨展大笑了很久,差点笑掉了大牙。
杨展说:“你小子回僰国后就杳无音讯,他妈的让人担心死了,你说你是不是又跑回去当“仙鹤郎君”去了?这几个月采了多少“花”,寻了多少“蜜”?流连忘返这么久,都忘了朋友了吧!重色轻友的狗东西!”
我说:“怎么会呢?小珠形影不离地跟着我,我哪儿敢采花寻蜜?”
“要是小珠不跟着你,你就会采花寻蜜?”
小珠以怪异的眼神看我,我笑了笑,说:“几个月不见,你杨展学坏了,学会泼脏水了。”
杨展道:“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我向来都是坏的。”
老杨拉着我的手,说走走走,去大营喝酒吃肉。但他转念一想,说还是不要喝酒了,万一张献忠摸黑上了我的床,那可就糟了。老杨建议我喝茶,我表示同意,我说军中的大碗茶喝起来痛快,不比烈酒差。于是,老杨拉着我,我拉着小珠,一同进了大帐。
老杨回头对我说:“今天吃回锅肉,厨子老邓炒的,单锅小灶,放足了豆瓣酱和青蒜苗,香得不得了!”
杨展的笑容忽然僵住了,嘴巴都合不拢。我说你怎么回事,发什么愣?
“你的影子呢?你娘的你的影子去哪儿了?”
我说老杨你不要大惊小怪,我的“影子”还在呢,随身携带,形影不离。我把小珠推到前面,我说小珠就是我的影子。
小珠嘿嘿地笑,说:“杨大哥不必担心,我家少爷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原来的影子虽然没了,但还有我,我是少爷一辈子的影子!”
中军帐里,我向杨展讲述了我的遭遇,杨展一共拍了五次桌子,期间因为桌子碎裂,不得不又换了一张。
“天杀的狗贼!我杨展誓要踏平彭山城,活捉张献忠!”
小珠补充了一句:“还有刘进忠、李定国!”
“对!害我手足兄弟的人,老子绝不放过!”
我说:“把普法恶加上去,那小子不是好东西。”
杨展道:“冷大侠,还有谁要杀?你一并说了,哥哥我秋后算账!”
我喝了一口茶,吃了口回锅肉,感觉很香,应该是山猪,肌肉紧实。
“老杨,首先不要再叫我冷大侠,从今以后我叫冷无影;其次,虽然你看起来显老,但实际上我比你大,我才是哥哥;第三,君子报仇何必还要等到秋后?今晚就教训一下他几爷子!”
“呵!你小子没了影子,不但有了神通,还真的通神啦!你想叫个啥,都随你的便!不过,论年齿,我肯定虚长几岁,至少也长几天,我是哥,你是弟,这件事我定!另外,你今晚要怎么教训他们?”
“你行,你杨展霸道,年齿这件事上,想要占我一辈子便宜。”
小珠边吃边笑,说:“小叔子,我家少爷打算晚上去劫营,准备偷了大西军所有的裤腰带!”
我大笑绝倒,叉着气说:“知我者莫如小珠,以后见着杨展,你就这样叫!”
当晚,我不顾杨展的反对,执意要去张献忠的大营闹腾一番。冷月爱已经被他们害死了,冷无影因此而重生,我要让大西军瞧瞧我的手段,今后也好知道是谁帮他们掘好了坟墓。实际上冷无影与冷月爱真的有所不同,我体会得到,如果换作是小爱,他可能会留在杨展的大营里彻夜饮酒谈笑,等着杨展指挥千军万马将老张家的大西军碾为齑粉,然后他会掸一掸身上的灰尘,继续与人畅怀痛饮。
关于冷月爱这个名字的来历,除了小珠和我自己,这世上已经没有其他人知道了。我记得有个晚上,室外清冷,皓月当空,虫鸣嘶嘶,我告诉身旁的小珠,我的乳名很有乡土气息,不好听,更不符合巫者的威严霸气,于是我师父才给我起了“冷月爱”这个名字。师父告诉我,“冷月爱”三个字来自两句词,一句是姜白石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一句是文天祥的“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至于为什么不是冷月香、冷爱香,我就不知道了,师父也没有说得那么详细。
斩影之后,我对小珠说,冷月爱已经不在了,人间空余冷无影,既没有了“月”,也没有了“爱”,更没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