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七月山度过的,那时候族里的人还有十来个,大家都在七月山讨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清静自在。我记得山里有个叫圆圆的小妖精,成日懒懒散散,喜欢睡觉,模样儿挺俊俏。圆圆一家三口和我们族人同住山中,相距也不远,听长辈说圆圆一家与我们族人共处了几百年,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
七月山的松树我是记得的,七月山的云彩我是难忘的,所以当我被族长送去九丝城学巫术时,我对七月山非常不舍。九丝城是我们僰人的祖地,在那里,我可以学到僰人祖先秘传数千年的巫法。我必须去,因为我是族里唯一的希望。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意让僰人绝嗣,到我这一辈,僰族的香火已经岌岌可危。
离开七月山的那天,圆圆来送我,她给了我一包当年新采的松子,让我在路上吃。她说今天的云有些暗淡,泉水有点苦涩,她今天精神好,睡不着。我回赠给她五朵鲜美的松蘑,她便开心了整天,又失落了整天。自从我去了九丝城,就再没有见过圆圆,他们一家走不出七月山,好像有什么禁忌。
九丝城很荒凉,到处都是裸露的岩石,还有些歪脖子树。据说这里的僰人以前很富足,不过后来被官军剿灭了,就极少有人居住。整个山城是个死域,早年的建筑已破败不堪,每逢夜晚就阴风阵阵,游魂嚎叫不止。我知道他们怨恨,但这不关我的事,我唯一要关心的就是如何在这里学会祖辈传下来的巫术。
我是巫觋,也是僰人最后的苟且者,我在九丝城苟且多年,跟随师父学习僰巫的传统“手艺”,日复一日,无论寒暑,以至于我对九丝城的记忆只剩下苦累。斩影之术的繁重训练让我喘不过气,我在不断挣扎。师父手持马鞭,狠狠打在我的背上,每打一下,都要厉声问我:“你忘了九丝城之战么?你忘了僰人的屈辱么?!”城内的怨魂便一齐咆哮,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的生死之刻、阴阳之间。他们在骂我,在嘲笑我,因为在他们看来,我是个不争气的巫觋。作为天地鬼神与人类的沟通者,巫远超常人,这也是僰巫能幸存至今的原因。然而,幸运却不是永远的。
师父又高高举起了马鞭,他怒目圆睁,马鞭的尾巴不住颤动,这一下他卯足了劲儿,不知道会在哪一刻落下鞭子。我的额头全是汗水,手心已被指甲刺破出血。
“你是巫!你是僰神在世间最后的代言人!你这辈子都不会安宁!”
“啊!”
我听到了自己叫出声音,猛然张开眼睛:没有师父,也没有马鞭,更没有怨魂的嚎叫。
我的脑子一片茫然,我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恐怕把脑子伤得厉害,可想想又不对,我记不起来在哪里喝了什么酒。
我好像躺在帐篷里,身上盖着毛毡,那毡子散发出一股奶膻味,勾起我强烈的食欲。此刻,我应该可以吃掉整头奶牛,甚至不浪费它身上的每一滴鲜奶。
四周很安静,帐篷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了。飘进帐篷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有陌生而爽快的风。
“你醒啦?太好啦!还以为你真的要睡上几年呢!看来月儿说得不错!”
我看了半天,终于记起这个人,他是白鹤,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就叫他白鹤,我救过他的女人。
“月儿,快来!冷大侠醒啦!”
白鹤又掀开帘子出去,过会儿带了个玉兰花般的女人进来,她是白鹤的女人——月儿。月儿玉白的脸蛋上忽地涨出红晕,她欣喜地将我扶起坐好,然后给我倒了一碗热热的奶茶。浓浓的奶香使我想起七月山的母羊,那头哺育了族人的母羊,它的**有着同样的奶香,唯一的不同体现在那柔软的质地和带着家乡“烙印”的腥膻。
我仰头喝完整碗奶茶,“干枯”的肠胃慢慢舒展开。
“嗯,再来点。”
月儿高兴极了,为我再满满斟上奶茶。我连着喝了六七碗,脑袋才逐渐清醒。我的肚子像是个破了洞的大水缸,奶茶倒下去没多少感觉,仍然空得很。
“肉!”
白鹤一拍大腿,轻盈地跳出帐篷,他说今天过节,刚烤好了羊肉,还说我多半是闻着香味醒来的。
我记不起当时过的什么节日,只记得烤羊很好吃,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在此数年以前,我昏睡三年醒来吃的第一顿是什么呢?好像是一只蚕蛹,对,蚕蛹,细嫩鲜香,汁水充足,带着土腥味,就是吃不饱。本来那次苏醒的第一顿应该是阿月为我准备的,起初我还有些着恼,但是我后来才知道,在我于荒野醒来时,阿月已在数日前香消玉殒。也许是她英灵不远,将我从沉睡中唤醒,并且很快让我遇上了老朋友,否则我可能会成为野狼的美餐。
月儿将烤肉双手奉上,我毫不客气地吃掉所有,差点咬掉自己的手指。我看着月儿,心想又是一个月儿,看来冥冥中自有定数。
“我睡了多久?”
白鹤说:“三月有余。”
我有些吃惊,上回我睡了三年,这次怎么仅有三月?
“我老了很多么?”
月儿点头微笑:“确实老了很多,胡子都一大把了!”
我摸了摸下巴,果然有一大把胡子,挺扎手。
“有没有镜子?”
白鹤与月儿相对而视,异口同声地道:“有湖!”
当我踏出帐篷的时候,我就明白这里是个风水宝地,地理民俗迥异于僰国。如果说僰国的山川地形是“潜龙勿用”,那么这里便是“见龙在田”。白鹤说此地是地势很高的原区,比僰国高出千丈,手可摘星,长年严寒,乌斯藏人居焉。乌斯藏人倒没有见到,月儿说过几天我会在草地上看到他们淳朴的面孔和他们赶来的牛羊,到时候我就会知道什么叫做“牛羊滚滚”。
这里离理塘寺不远,偶尔会听到钟罄之声,空灵得仿佛来自天宫。视野很开阔,不像僰国那么憋闷。远山线条柔和,草地青葱可爱,植物湿漉漉的,天空蓝得像财主家的青瓷。牦牛闲走,白羊悠游,鹿子脸带笑意吐着舌头……我喜欢这里,我能够感受到天地的召唤。巫者近山川,通神明,最好的修行之所就是此等胜境,当然,最好的避难之所也是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在极寒的湖边,对着“水镜”,我看到了自己的脸,除了多了一把胡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湖水里有青背的鱼,口里衔着洁白的雪莲,我清楚这只是幻影,是自然之神对我的欢迎。我冷月爱毕竟是神灵的使者。
“师爷呢?”
“放了,照你的吩咐。”
“你们可以走了。”
白鹤与月儿相对愕然:“走?去哪里?”
“去你们该去的地方,我不需要你们了。”
白鹤与月儿跪了下来,跪在硌脚的石子上。我不得不说这两人真的很善跪,这点让我觉得很烦。我们巫者跪天地神明,从不跪人,哪怕是大明皇帝来了,我也不会让我的膝盖稍稍弯曲。白鹤说这里很好,他们哪里也不去,外面很乱,而这里很平静。月儿说我们有毡房、牛羊和青稞,还能用汉地的东西向乌斯藏人换取更多的生活物资,要生活下去没什么问题。
我说我喜欢这里,本来想把你们赶走,我好独自霸占这里的牛羊帐篷,但看来是不行了,不过多一对男女佣人也是好的,至少有人帮我剪羊毛、挤牛奶,我也当当财主,整日躺在草甸里看白云。月儿笑说他们可不是佣人,而是金童玉女,这辈子就伺候我这个老人家。我咂摸着“金童玉女”四个字,半天回不过神。
“我又不是观世音菩萨,你两个不准向我许愿!”
三个人的世界挺好,不寂寞,吵起架来也有人劝。作为世间仅存的僰巫,我不但通神性,也知人情,每隔几天,我都会把羊群赶往最远的草场吃草。我从早上出门,直到傍晚才回来。每每这个时候,月儿看到我都会红脸,这常使我想起阿月。
高原的太阳能照出山峦的影子、帐篷的影子、牛羊的影子,还能照出白鹤与我的影子,但照不出月儿的影子。月儿不喜欢站在太阳下,她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就会心慌意乱。我曾经对他们二人说过,被斩去影子的人虽然延续了生命,甚至获得了神通,但终归是有违天道,难以长久。我知道这话很伤人,就好像对一只可怜的小羊羔说:“到了年关,你就会被人吃掉!”实在过于残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知生,当知死,既然要活下来,必定会承受更多的痛苦。别看这里山川秀丽,就以为花有千日好月有百日圆,有多少人知道土层之下深埋着多少白骨?
我从来不问他二人的身世,最可笑的是,我根本就没有问起他们的真实姓名。还是月儿忍不住告诉我她叫楚月,自号“梅影夫人”,白鹤名林芝鹤,江湖人称“仙鹤郎君”。月儿说诨号起得不好,兆头有问题,她现在真的是“没影夫人”了。我笑她有“先见之明”,还说以后我仍然叫你们月儿、白鹤。
融入天地自然的日子真的很好过,特别对于我这种巫者来说,呼吸吐纳都是顺畅自由的。在原上放羊的时候,月儿问我最初为什么不救她,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我躺在草地上,一只手指着天,问她:“你的羊若是被狼袭击,老天会不会救?”
月儿摇摇头说不会。
我拍拍胸脯,说:“我会救,不过我是僰巫,首先要行天意,其次才是我的本意,不救乃是顺天,救乃是顺心。况且,我的羊,应该我来吃,什么时候轮到狼!”
月儿笑了笑,说:“原来我们都是你的羊!那你什么时候吃我们?”
月儿的脸蛋红红的,她笑起来宛如一朵草原上恣意绽放的鲜花。我难以承受花朵的“娇艳”,赶紧歪着脑袋四下搜寻起来,让人感觉我丢了什么东西。
月儿问我找什么,我说:“牛粪。”
白鹤背着篓子回来了,篓子里装满了半干的牛粪,他说这是很不错的燃料,我也觉得。
我接过月儿手里的长竿,去赶羊儿,我放声唱起族人教我的牧羊曲,活泼得像个毫无故事的小牧童。
“温顺的羊儿哟,满坡奔跑——老天眷顾哟,贪吃青草——我的羊儿哟,快快成长——如此可爱哟,不忍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