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素来很温和的师兄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说:“师父将你骂出来了吧。”
王启明低着头说:“不是……”
师兄只道他害羞,不敢直说,暗暗觉得他好笑,于是转移了话题,说:“师兄有一事要请教,望师弟能指点一二。”
王启明连忙抬起头,说:“师兄言重了,莫要用请教二字。师弟必定知无不言。”
“昨日师父教的‘两琵琶’一招,师弟可懂得?”
“师兄难道忘记了?师父从未让我以你们一同学剑,只将我单独隔开,让我自己练习。”
“我当然记得。我是说,你可想学这一招?”这位师兄只道王启明痴迷剑道,若是用剑招引诱,他定会忘掉烦心事。
“好啊!”果不其然,王启明拍手叫好。
“只是,你也要教我另外一招。以一招换一招。”
王启明沉吟道:“对,我不能白学。想必师兄还没练过‘火烧云’吧,这样子,我向你学习‘两琵琶’,然后我将‘火烧云’教给你。”
“你……你居然学了‘火烧云’?”这位师兄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可知这剑招,乃是上乘剑法,董师兄求了师父许多次,师父都没教给他。”
王启明挠挠脑袋,说:“很厉害吗?可我看师父手上,比这剑招厉害的招,还有千千万个哩。”
这位师兄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傻小子,这“火烧云”若是“还好”,那世间三千宗门只怕有两千九百间要回去种红薯了。
他再问一遍:“你果真要将‘火烧云’教给我?”
王启明讷讷地说:“若非师兄觉得太弱了,不想学?可是,可是师父所教的,我也找不到第二招比这厉害的了。要不你再等三个月,我再从师父那里学来一招更厉害的,教给你,好不好?”
那师兄连连摆手说:“就‘火烧云’,就‘火烧云’,我不要别的了。”
“那好!”王启明喜笑颜开,说:“走,我们去练剑吧。”
那师兄苦笑了一下,本来他只是要安慰一下这小师弟,没想到,白捡了小师弟这么大一个便宜。“两琵琶”和“火烧云”比起来,简直是石头和金块,可在师弟那里确实等价交换。呵呵……
“不过,师弟总算不那么沮丧了。”这师兄有些欣慰。
可是他不懂,就算一个人的心里攒着悲伤,当他吃到冰棍、谈到笑话的时候,他也会笑出来,只是笑过之后,并没有变得开心。
到了夜晚,凉亭又亮起了灯。
两个黑影已经在河畔练了一天的剑,一时传出瑟瑟琴声,一时天际的云被烧红了。
王启明用指划着剑身,经过一天的反复教导,他反而更厉害了一些,他似乎悟出了“火烧云”的奥秘,现在只是用指划剑,天边都能烧起一团火,染红半个天的云。
那位师兄只在一旁苦笑,他甚至连“火烧云”的门都还没入,师弟只练了一刻的“两琵琶”,却已经比他精妙了。而且他只教了一刻,而师弟教了一天。
“怪不得师父要将你和我们隔开,否则,我们这些庸才要大大拖你后腿了。”那师兄暗想。
“师兄。”王启明突然喊道。“我又悟出几分‘火烧云’的神妙之处,我教给你吧。”
“不用了师弟。”那师兄苦笑着说。“我纵是再跟师傅学上三五年,再去练这‘火烧云’,也未必能学会,更别说它的神妙之处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是师兄太贪心了。”
“师兄……你真的不学了吗?要不我再挑一招好学一点嗯嗯,教给你好吗?”
“不需要了。师父他老人家看人很准确,他让我学什么,必定是最适合我的,超出的东西,他从来不让我学。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有些东西,或许这辈子我也是学不会的,当然就不必要学了。”那师兄苦涩地说。
“不过,师弟你天赋很高,是师父所有徒弟中数一数二的。你一定要好好学,以后继承师父的衣钵,成为我们这一门的真正传人。”他很真挚地对王启明说。
王启明沉默了半晌,低着头,思量。
那师兄只道他小小年纪受不起这重担子,所以才沉默,不敢说话。但他觉得小师弟一定要认清自己身上的担子,所以他也不说话,只让小师弟慢慢去想。
可是王启明完全没在想什么未来,什么传人,他只是想:为何师父和师兄都希望我这样,难道找不出第二个人继承师父的衣钵了吗?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练自己的剑,我不要以后必须得做什么事,当什么人,那样子,好无趣。
他第一次,对练剑也产生了厌恶,这是他人生中,唯一能塞满每一天的内容了。于是,他又觉得日子过得漫长,而无聊。
王启明抬起头,眼睛里尽是疲惫,他说:“我可能不会成为你说的那个人。我,只是……个普通弟子。”他说完话,便提着剑,走了。甚至练凉亭上的衣服都忘了拿。
那师兄有些愕然,又有些失望。他把剑在空中转了两圈,很准确地插进剑鞘之中。他目送王启明的背影,越行走,越模糊看不清,最终消失在黑夜之中。
他转过身去,也欲离开,却看到一人。他不敢怠慢,持剑深鞠一躬,嘴里喊:“师伯。”
只见那人,拿着把扫帚,正要慢慢地走去哪里扫地。
这个人是他师伯,是天下第一剑师的师兄,也是剑师收徒弟那天,从游廊中转出来的那个扫地老人。
老人看到他,停了下来。喉咙中哼出一声:“嗯。”
“师伯,我已经见识过小师弟的天资了。确实很惊人,前无古人,恐怕后也无来者了。”
“嗯。”
“我已经劝说过他,可是小师弟似乎有什么心事,他对继承师父衣钵一事,并不上心。”
“嗯。”
“可是又非他不可。除了小师弟,没有人能将师父的所有绝技,都学下来。”
这次这个老人没有再只是回一声“嗯”了,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他想事情的时候,连树上的鸟儿都很识趣地闭上嘴巴。
风轻轻地刮。
半晌,那老人开口问话:“你的小师弟,叫王启明?”
“是”他回答得很恭敬,这恭敬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谁取的名?”
“非父非母,他祖上都是贫农,他家里自然不可能有取这名字的人。小师弟说,这名字是一个叫花子取的,那叫花子对他说:‘你都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师的徒弟了,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于是,那叫花子便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是的。小师弟说,他在那之前,只有姓,没有名。他觉自己确实得要有个名字,便接受了这个名字。”
“王启明。启明。”那老头默默地念着。
“你的小师弟已有高人相助,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却要在自以为是地左右他的命。真是,可笑。”那老人眼里发着精光,很大声地笑着。
那师兄却深感疑惑,他问:“师伯可是说,那叫花子是个高人?”
“哈哈……”那老人只笑个不停,好不容易停下来了,却在自顾自地说:“去告诉你师父,还有你所有师兄弟,王启明做的决定,你们莫插手,莫多嘴,看着就行。”
“是。”那师兄虽然摸不着头脑,也很恭敬地应了下来。
“哈哈……”那老人边大笑边走,旁人绝不知道,他其实是在笑他们两个老头子的愚蠢,和无知。活了七八十年的老头子,所显露出来的愚蠢,确实很值得发笑。就算是他自己,也很久没见过自己愚蠢一次了。
“启明,启明……”老头子沉寂的内心,突然对世外的一位叫花子激起了极大的兴趣。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出去走一遭。上次他出世,已经是许多年前了……
“启明,启明……”那师兄默默念着,他突然抬起头,看向星空。天上繁星,各自璀璨,数不胜数。“启明,你到底是哪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