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场税收风波,孟昭德咬紧牙关,在聂书记办公室怎么说,反思检查材料就怎么写,对县纪检委的人就怎么谈,连句子都不变。只要不涉及“双规”那个事,他就不再在乎其它。反正事也出了,那个退税单也被人公布于众了,乡税务所所长也兜底都说出去了,他再遮掩回避否认搪塞又能怎么样呢。他承认退税的事是自己一意孤行,跟吕国清完全无关,吕国清事前既没示意,事后也没接受那九千元钱,甚至可以说,从头至尾都不知这件事。退税票据也只说是大意丢失,只要他不说出曾被“双规”的事,不信有谁还能猜想得到是他交出去的不成?至于那几天失踪,他确心有畏惧,只怕纪检委的人追问,跟谁在一起喝的酒?在哪家住的院?再去查看病历,询问主治医生,那个谎一旦被人撕破,就再难圆了。好在县纪检委的人似乎并没把那事当重点,只问了问,就过去了。这也正常,聂书记恼火的事只在税收风波,主要领导没太介意,具体办事人员谁会做“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的事呢?
风波那天下午,聂书记就坐车奔了市里,向市领导做了汇报。市领导念县里平息及时,处理得当,才没再过多追究,但批评还是很严厉的。聂书记回来时,连夜把乡镇党委书记们找去开会,斩钉截铁地申明,事关稳定,责任必须分明,一把手是第一责任人。以后哪个乡镇再出现类似问题,就请哪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引咎辞职,同时,我这个县委书记也立刻摘下这顶七品乌纱,不用别人动手,我自己摘!惊得那些乡官们面面相觑,连散会时都再没了往常的调侃玩笑。
孟昭德只在县委大楼里被“禁闭”了一天,谈过话,又交上检讨材料,傍晚就让回家了。午间有人送了盒饭,倒也没渴着饿着。当夜,他给吕国清家打电话,是吕书记夫人接的,说“你等着”,可很快,吕夫人又说,“他不在家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出去了。”说着,便急急把电话断了。如此看,吕书记必在家里,只是心里对自己有气,才不肯接电话。可有些话,必须向吕书记当面解释,并求吕书记在研究如何处理这件事时多给自己斡旋美言,所以孟昭德放下电话,也不叫乡里的小车司机,出门拦辆出租车,径奔了吕书记家里。吕夫人没给开门,只是打开了防盗铁门上的小窗,说老吕不在家,你有事明天到办公室找他吧。孟昭德涎着脸说,我进屋等吕书记回来吧,外头太冷。吕夫人说,我都睡下了,老吕刚才来电话说,他今天不回来了,你别等了。说着,就哗地一声关死了小窗。楼道里冷,孟昭德心里更冷,暗骂,什么疾风知劲草,事儿一摊到头上,都他妈的变成了缩头乌龟,连赏个面见都不肯了。
骂归骂,孟昭德仍不死心。第二天,他往吕书记办公室打电话,铃声空响,没人接;再打手机,关机。往秘书室挂,问吕书记是不是外出了或正在开会?答说没有,吕书记在他的办公室,有事请直接打进去。孟昭德便想起吕书记的电话有来电显示,这是存心不接。要是这时乘车直奔过去呢,人家当官的既是存心不赏面见,牛不喝水强按头,还有个什么意思?何况人家不是温顺的牛,而是老虎,是大象,老虎急眼了会咬你,大象发怒会踏你。转而又想,吕书记不会猜不到我一次又一次找他要说什么吧?眼下正是敏感时刻,他有意避嫌也好,关键还是看县委在研究我的问题时,他将怎样说话,人不能一点儿不讲良心吧?
在此后的几天,孟昭德不再找吕国清,他要耐心等待。果然就有来自县委组织部的可靠消息,说县里准备“动动”他的工作了。他问怎么个动法?回答不好说,几个领导都把嘴闭得挺紧,看来已有意向,但还没最后敲定。
孟昭德原来巴结吕国清,希望能向县里几家有实权的部委办局动一动,比如工商税务什么的,若是公检法,那就更好了,而且最好是当一把手。可这回出了大事,他以前的这些念头自然也就打消了。退而求其次吧,比如另调其它乡镇当乡镇长,若回县里,清水衙门当正职,肥水衙门当副职,即便降一级或压级使用,也都认了,谁让咱命不济点儿低,给县里惹来那么大的麻烦呢。人走背字,何谈腾达?识时务吧!
孟昭德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被派到县劳教所去,而且是副所长,而且是排在副所长中的最后一名位置。劳教所归县公安局管,是副科级单位,那么副职算个什么?劳教所位处苇荡与大海的相接处,海天相连一片荒茫,任务主要是监押那些劳教人员抬海泥筑大坝,风吹日晒,卧雪踏冰,交通又不方便,十天半月难回一趟家,称管教干部是好听的,跟接受劳动教养也差不哪儿去。且是遥遥无期,被送去劳教最多也只三年呢。县委组织部长找孟昭德谈话那天,孟昭德登时就傻了,起身说要去找县委领导谈。部长说,算了吧,本来这个任职,公安局的领导跟你谈就行了,让我谈已是破格。你还是平心静气,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吸取教训,好好干上一阵。我想,组织上对一个干部的安排使用,总会有个长远考虑。有什么话,你等干上一阵再说。现在就谈,不识时务吧?
事后,孟昭德又找可靠人打探情况,问:吕书记没替我说什么话?可靠人呵呵冷笑,意味深长,不答。孟昭德从那笑里咂吧出一些味道,便大虾蠓似的死叮着,非要对方说出吕国清的态度。那人只好说,这事你心里有数就行了,这个安排的最初动议,就是出自吕书记,也许他也有他的难处和考虑吧。
孟昭德恨起来,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立刻就抓住吕国清咬他两口。你有难处,你学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多嘴叫驴落井下石?我孟昭德纵有千般不是,却从没做过有悖你吕国清的事,几年间,巴儿狗似的追随着你,你招招手,我对你摇尾巴,你努努嘴,我便又扑又咬,只图你的高兴。就是这次惹起的退税风波,归根结底,我孟昭德还不是一心想为你省下九千元钱?可你翻脸不认人,为了证明你和我一无干系,竟故意打狗给别人看,而且趁人之危不惜往死里打。你狠透了!恶透了!可你忘了世间还有一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候一到,老天必报,就等着报应吧你!
孟昭德心存怨恨的另一个人就是于水丰。事情终还是从于家台闹出来了,无论那事跟于水丰有没有直接关系,但只要出在于家台,你于水丰就别想白得便宜又卖乖。
县里给孟昭德去劳教所报到的期限只有三天,三天不报到,即按不服从组织分配,另行处理。所以孟昭德从县里回到乡政府后,马上打电话给乡中学的校长,说:
“几个月前我给你介绍的那位代课教师叫……什么来着?就是于家台村支书的老婆,哦……对对对,就是她,你把她辞了吧,马上,明天就不要让她来上课了。”
校长当时还不知道孟昭德已不再是乡长,犹豫道:“这位老师挺敬业,上上下下反映都还不错,是不是可以等放了寒假再说,反正日子也不多了,学校也好做安排。”
孟昭德坚决地说:“不行,不管她教的是好是坏,一天也不要等。这事已出了说道,有县领导亲自过问了,批评为什么放着现成的大学毕业生不用而用代课教师,还要不要师资质量?再拖不好,要马上落实。”
校长又问:“再安排谁,是不是乡长已有考虑?”
孟昭德说:“这事我不管了,你自己定吧,一时没合适的就直接跟县教育局联系,让他们派。”
放下电话,孟昭德心里又骂,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妈的,谁不让老子舒坦,他也别想好受!今晚就让于水丰听他媳妇哭爹喊娘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