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念裹紧了程宫扎眼的AAPE反光风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戴上连帽低头跟着程宫拿着请假条躲过了门口保安的盘问。
昏黄的路灯灯光被揉碎了铺平在柏油马路上。谢念在心里喃喃,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丫的,今晚我都干了些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
“喂喂喂,大半夜的,我走路把你送回家吗?你家离我们学校……所、在、的、郊、区、很、近、吗、啊、班、长?”
然后谢念发现他们大班长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三好学生,只见程宫掏出他主持的“拒绝手机诱惑抵制带机入校”班会课上的主人公——手机,按了一串号码。
十分钟后一辆老款的雷克萨斯LS绝尘而至,车窗摇下来,是好一张倾国倾城的妖孽脸。程宫黑着脸:“俞皌呢?”妖孽:“你说小皌皌啊,我们国际中学和你们即墨一中一样变态啦,也没放假!我是因为带手机被查了才回家的。不过,小皌皌那厮现在应该正看我们校联欢会乐不思蜀呢。阿宫,还是我待你最好,寒冬腊月的跑出来驼你。”
程宫脸色又白了一分,谢念赶紧拉开车门扶他进去:“谢谢,谢谢姐姐啊。”
“姐姐?”妖孽回头吞了吞口水,喉结上下一动。
啊啊啊啊啊,我今晚都干了些什么啊?谢念脑子里惊雷般滚过两个字,遂脱口而出:“宋少?”
“啊?美人认得我?”妖孽巧笑倩兮,“不才正是宋唯希。”
谢念扯起一抹尬笑:“认得认得,宋少您芳名远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转头睨程宫,程宫的脸色可以和假山顶上的终日积雪相媲美了。
“谢念,我说还好是你。你不奇怪吗?”
谢念皱眉摇摇头:“不奇怪。”
轮到程宫皱眉:“怎么不奇怪呢?”
谢念严肃脸:“因为程扒皮不好意思让别人收拾你的烂摊子。你在他们面前可都端着好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呢。”
宋唯希嗤嗤地笑:“美人就知道什么叫衣冠禽兽了。”
程宫并不理他,只把头转向谢念:“谢念,我给你讲个故事听?”然后不等谢念回话,恶狠狠瞪着驾驶座的妖孽:“你!给我戴上耳机听歌去。”
谢念:“。”
妖孽:“。”继而愤愤地戴上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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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高扎的马尾轻轻摇晃,这个埋藏于地下已十年了的故事被慢慢抖开晾晒也是一件让人忍不住红了眼眶的事。
时间这个东西,它可以让伤口结痂,也可以让伤口慢慢溃烂。我曾经一度选择,不动声色地在伤口上画上完美的妆,然后孤自忍受里面烂肉的腐臭。
——2015年元旦夜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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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还小,我老爹是空军少将,常年在外。我一直很想他。那年年末,他督导演练意外受伤,回家休养,妈妈很担心,我私心里却很高兴,高兴他终于不是什么少将少帅的,终于只是我的爸爸了。”
谢念侧着头听:“嗯……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晚上,老爹和妈妈吵架把我吵醒了。我光着脚踮着脚尖下了楼,趴在客厅的壁炉后面偷听,一开始,妈妈疾言厉色地质问老爹,他们吵了闹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听着名门闺秀的妈妈从泼妇样骂脏话,到弃妇样声泪俱下,最后抱着老爹祈求他的爱和忠贞。我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眼泪也上来了。”
谢念揪着自己的校服袖子,颤巍巍地问:“是啊?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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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本就如此,落在一个人生命中的雪并不总是清晰可见,任何人在人前人后都有两个世界。
我不例外,程宫也不例外。
我亦清楚地知道,现在自己难以抑制的痛感,叫做心疼。
——2015年元旦谢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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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每天摔东西发脾气,老爹虽然喜欢了别的女人,但他仍然最爱我。元旦那天,他带我和妈妈到延里古镇去玩。镇子上人多车也多,老爹去拜望一位故友。
“我终于逮到机会,居然心理变态一样想把我所生的气、所遇的委屈全都发泄给别人。我冷笑着问妈妈,老爹钱包里那张照片上的女人是谁,那个小女孩是谁,妈妈答不上来。
“我步步紧逼,当时丑恶的嘴脸这一辈子我都记得清。妈妈终于明白我全都知道了的时候,我又大笑着吼她没眼光没骨气。然后推开车门疯了一样向对面跑。”
谢念盯着那张因为醉酒和受凉而苍白如纸的脸,看着那从来自傲、从不服输的面庞一点一点被哀痛淹没。
心里闪过不好的念头,谢念一把扯下大衣,不动声色地摁在程宫身上:“你那是什么破脾气,别扭得很……那,后来呢?”
却没发现自己这动作带出来多少不自觉的温柔。
“后来……有人冲上来一把把我推开,我滚出去好远,爬起来嘴里都是腥甜,撕天裂地般的刹车声之后,我觉得世界都按了静音键。
“回头看到一辆黑色的林肯横在马路上,护栏被撞得四分五裂,车子前面躺着的……是我妈妈。
“她那么美,那么爱干净,却任由自己浑身是血地,脏兮兮地躺在地上……
“我想她一定是疯了,要不然是我还在梦里,也许下一秒飞碟上的人就要用光柱划开我的心。
“然后我就会醒过来,发现屋外还是初升的太阳,她还在整理我的书桌,把我丢在吧台上的架子鼓锤拾起来。
“新年的太阳与上一年的完全不一样。”
程宫那样优秀而又骄傲的人,忽然哽咽的像个小孩子。“可是我错了,妈妈生了我的气,我再怎么叫她,她也不再理我了。然后老爹发疯一样冲上来抱起妈妈,喊她仪仪,吻她的脸,抱她上救护车。我傻站着,拉着她的手。她就在老爹的怀里渐渐渐渐地凉透了。”
窗外昏黄的路灯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明亮的白色灯光,亦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郊区的范围。谢念恍然觉得脸上凉乎乎的一片,抬手一抹,是不知何时流下的满脸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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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程宫的故事,我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我的儿时。三岁时谢承宣离开了我和妈妈,当别人有意无意中说道爸爸好爸爸坏时,小小的我就有一种被嫌弃、被抛弃的痛。那时候是外婆、是易谌,一点点呵护着我成长起来。
我从不是一个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的人,我也从不因时时相与而熟视无睹。我从来知道,易谌之于我,是疗伤者之于伤者,甘霖之于旱苗,水波之于鱼儿,我从来都晓得离不开。
今晚的月亮本来亮得那么好,一场雪下来就又找不到了光。当一个人的光走丢了,就连影子都要离开他,他就从头到脚彻底的一无所有了。
程宫和我身上都有伤痕,微微一触碰就要颤栗很久的伤痕。我愿意为程宫疗伤,可我和易谌并不一样,他很治愈,是完全的治愈系,以我的性格可能永远无法做到。我和程宫的过往虽各有不同,但却似乎都让我们成长为了不敢轻易相信和原谅的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世上的苦有千百种,贫苦、困苦、辛苦……我通通都不怕。我最怕的,是分离之苦,是至亲分离之苦,是挚爱分离之苦。有情又如何,到最后也抵不过分离的结局。
怎能无恨。
何必长圆。
如果不曾得到,就永远不会惧怕失去。程宫是这样,程宫于我,恐怕也是这样。
——2015年元旦谢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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