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感到了孤独。在这天宽、地宽、绿草无际的草地上,他深深感到自己像一个被囚禁在牢笼的囚徒。没处可去,没话可说,天冲他沉默,地冲他沉默,牛和狗冲他沉默,于是他自己也冲自己沉默。偶尔,狼嚎般地喊两嗓子,可那充满狂野炙热的声音,一下子被空寂的四野吞吸得干干净净,无声无息,没有丝毫的反应。为了不忘却人的语言,他有时对着摇动的草、静立的岩、低飞的蝶胡言乱语,像疯子式的叨咕着嘴里的语言,不管啥意思。意思是次要的。过去寂寞时,还可以偷偷跑到老乡罗班长那里诉诉衷肠,可是数月前罗班长突然因家庭困难等原因复员回家了。走时,连个招呼都没打。他觉得自己被所有的人抛弃了。包括这些草木和牛狗。他成了一条孤狼。有时为了发泄浑身沸腾的燥热,他窜上一头“生格子”野性牛背,紧贴在上边,任狂暴的牛疯跳猛越,最后狠狠被摔落下来,趴在地上像一条狗,满脸带血花;有时跳进瓢泼的暴雨中挨浇,如一根埋在那儿的没有感觉的木桩子;有时躺进三尺深的冰雪里,身上的热气溶化出一片空地,雪化的水湿漉漉地渗淌。他恨生下自己的娘,恨创造了自己的野爸爸,为啥给他身上注进了这么多这么狂的压抑不住的邪恶的火!
“哞,哞,哞——”几声急促的惬意的哼叫。
他翻身望去。是那头正发情的小母牛“美丽角”。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年轻力壮的黑牤子正“踩”它。两条前腿搭在“美丽角”的后腰上,那根尺长的尖尖的家什鲜红得吓人。“美丽角”的四蹄深深踩进软草地里,力撑着身上泰山压顶般的重荷,艰难地享受着痛苦的快感。
他呆呆地观看着,不一会儿蹲下来,似乎无法忍受内心的痛苦,双手攥着地上的草和土。抓得指甲缝里嵌满沙土,变紫了,渗出血迹,他不知疼。变野性的脸,扭曲了,歪起的嘴角里牙齿在相互磨咬,发出“嘎吱吱”的声响。欲火烧得他,两眼如充了电,布满血丝,瞳孔扩张,闪射出烫人的光束。终于,他一跃而起,抄起地上的赶牛棒,像一头疯豹子冲黑忙子和“美丽角”扑过去。他失去了理智。
“叫你们开心!叫你们开心!”他挥动赶牛棒,没头没脑地击打在正忙乎事的两头牛身上。
牛“哞”一声惊吼,尤其挨棒子最狠的黑牤子不堪忍痛,“嗷嗷”吼着滑下母牛背,没命地逃去。
“臊婊子!叫你臊!叫你臊!”他又击打疲惫不堪的小母牛“美丽角”。小母牛无力地哼叫着,晃晃脖子,躲避着急落的棒子,负痛奔逃。
他丢掉棒子,“呜呜呜”狼般嚎叫着,滚倒在草地上,四肢蜷缩成团,扭动着,抽搐着,像一头野兽。
第二天是“七一”。后勤处首长的越野吉普车光临了他的牧场营地。一是慰问,二是根据他一个人野外放牛吃苦耐劳,表现积极,准备发展他入党,结合党的生日先跟他谈谈心。可是,院里院外不见人,牛圈也敞着,牛群在院里院外地乱走动,无人放牧。院子也乱七八糟,满地都是牛粪狗屎人便,没有人收拾打扫。首长们惊讶了。模范放牧员战士马铁,别是病倒了?
首长们走进屋。满屋子酒气呛人,地上扔着空酒瓶和剩骨头,土炕上,蒙着大被子睡着一个人。首长喊着名字,揭开被子,一股强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同时,首长们惊呆了,傻眼了。
战士马铁浑身一丝不挂地躺着。人,呼呼大睡,烂醉如泥,怀里还抱着一条狗。狗呢,嘴和四肢被捆得结结实实,不能动弹。后来,经首长验证,那是一条母狗。名叫“花子”。
战士马铁受到了最严厉的审问和严肃的处分。准备被发展的他,不久便带着遗憾的污点和处分,复员回乡。而他,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对一切听之任之,完全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活哑巴。
铁青马的头脖伸出水面,尾巴上拖着嘎子,游在最前边。嘎子呼呼“噗”着水,双手紧攥着马尾巴,不时回头寻视大哥和抱弟。落水的牛群,倒似乎受到了统一的命令,都朝着北边几十米外的高坨子游动。头伸出水面,犄角后扬着,显得吃力而笨重,不像铁青马那样游得轻松自如。
这是一条狭长的河堤外的低谷,也许是旧河床,有四五十米宽,北边逶迤着地势高陡的沙坨子。只要坚持游过狭长地带,他们就能脱险。
“黑沙豹”一只手臂拦腰抱着抱弟,一只手死死抓着那头黑牛的尾巴,在汹涌浑浊的洪水中一沉一浮。黄色的浪头,把他俩一会儿压进滚滚的浪谷,一会儿又推上浪峰。浑黄的浊水,呛得他们嘴里发涩,喘不上气来。
那头黑牛幸亏是一头强健的壮牛,但几经折腾,恶浪冲打,也显得吃不住劲了。抱弟软绵绵地紧贴在“黑沙豹”身上,有一股异性的暖流传到“黑沙豹”的身上。一排大浪压下来,“黑沙豹”差点失了手,喝了一口水,头昏脑涨。黑牛也呛了水,拖不动两个人,头脖没入水里。
“抱弟,你抓好这牛的尾巴!”“黑沙豹”喊。
“干啥?”
“黑牛要不行了,我去拖别的牛尾巴!”
“那危险!你别走,万一抓不到牛尾巴咋办!”抱弟搂紧“黑沙豹”的腰不放。
“我不走开,咱们两个人一起完蛋!”
“那让咱们一起完蛋好了!”抱弟似乎巴不得有这样一个结局。
“不行,我还不想死。”“黑沙豹”把手里的牛尾巴,往抱弟手里一塞,顺手一推,自己便脱离了抱弟和黑牛,顺水向下游的一头浮动的牛头游过去。喝了几口水,好容易靠近那头牛,可该死的牛一见有个黑影游来,更为惊恐地游快了,又把他拉下好远。“黑沙豹”咒骂,他的游泳水平是赶不上那牛的。
“哗啦啦!”一股巨浪劈头盖脸打下来,“黑沙豹”沉进浪谷,不见了。
“铁子!铁子哥!”抱弟从那边急呼起来。
“黑沙豹”耳鸣头眩,在混浊的水底下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口水呛得他胸口如塞进驼毛般地窒息疼痛。水底有一股强大的暗流,冰冷冰冷,像大蟒般吸着他,无法挣脱。“黑沙豹”害怕了,往脚底下拼命一蹬,使出吃奶的劲往上浮跃。他感觉到脚尖似乎触到了一个什么圆鼓隆咚的大东西,他借着力,终于摆脱暗流的卷吸,浮出水面。随着,他感到大腿上被一个从水里往上冒升的硬物撞了一下。原来是被他蹬了一下借劲的圆形物体。仔细一瞧,是一块很大的“粪煤”。这“粪煤”是石碑河沿岸的一个特产,大概是经历了多少个世纪的积淀,由草根、树叶、黑泥等物混合而成,一块块晒干后可以烧用,火极旺,而且易燃,取暖做饭都可以。缺少柴草的石碑河流域村庄的百姓,家家户户烧“粪煤”,受益不浅,称它为“金不换的宝粪煤”。因而,石碑河沿岸地带也遭了殃,到处被挖掘得百孔千疮,深浅坑洼比比皆是。有日晒的好天头,你就看吧,河岸沙滩上东一堆西一片地摊开着新挖出的“粪煤”块,车拉人驮,好不热闹。为了保护土壤和环境,上头三令五申严禁挖掘“粪煤”,可无济于事,老百姓照样偷偷摸摸挖,要不烧啥呀,上头也没有给解决代替“粪煤”的燃烧用物。“黑沙豹”刚才掉进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挖过“粪煤”的坑洞,大大小小连成一片,洪水漫过后水底形成了一股奇特可怕的暗流。幸亏那块“粪煤”救了他。要不他永远留在那里了。叫他蹬动的这块又圆又大的“粪煤”,原是叫人挖出后放在那里,没有来得及拉走剁成块,被“黑沙豹”踢活了淤泥,冲力很大地浮出水面。由于成份大多是草根树叶等物,又没有变成硬质煤炭,体重极轻。“黑沙豹”一见这个圆圆的磨盘似的大“粪煤”,心里一亮,立刻攀住边缘,爬上去,伏卧在上边。真是一个绝妙的筏子。
洪水里游动着他的十五头牛,一律向北坨子靠近,只是由于水流迅猛湍急,它们都无法靠近岸,一个个被洪水冲下去。拐过一个大湾,“黑沙豹”从“粪煤”筏子上发现,前边的水域变宽了,左前方出现了一些参差不齐的树梢树枝,露出水面,显然那是一片被淹的树林。
“黑沙豹”看见右前方出现了一片高出水面的大沙梁子。洪水到那里一下子受阻,冲不过这面积较大的高沙梁子,急转弯,扑向左前方的地势低洼处流去。铁青马拖着嘎子,第一个冲到沙梁子,前蹄猛跃几下,蹬上了沙梁子。接着,黑牛拖着灌得半死的抱弟,也费力地蹬上了沙梁。嘎子跑来拉抱弟的手,拽她上沙梁。又有几头牛上了沙梁。
“大哥!向这边划!向这边划!”嘎子发现“黑沙豹”,挥着手大声喊叫。
这是唯一的逃生机会。他知道“粪煤”在水里泡久了,水浸透,将会散架子。而且他漂在左边,偏离沙梁,很容易被水冲进左前方低洼处。“黑沙豹”用两手拼命划起水来,二十米、十米、五米……一点点拨正漂的方向,冲向沙梁。终于“粪煤”触到沙梁上,“黑沙豹”纵身一跳,落在沙梁漫坡上。嘎子和抱弟拉住“粪煤”。
“嘎子,去把上来的牛拢过来,数一数!”“黑沙豹”站起来去察看水势和这座沙梁的地势。
嘎子应声站起来,跑过去数点那些上岸后一个个趴在地上起不来的牛。
“大哥,上来的牛才九头!这下咱可大赔了!”
嘎子沮丧地回来报告。
“黑沙豹”远远看见,滚滚荡荡的洪水里有几头体弱的牛在挣扎,沉浮着,被汹涌的浪潮冲走了,无影无踪了。又漂来了两三头已在水里溺死的牛,肚子鼓胀得挺大,头沉在水里,无声无息地流走了。这次可惨了,“黑沙豹”心里咒骂起来。娘的,该死的“秃喇嘛”,老子早晚要劈了他!
“这都怪我,铁子哥,是我坑了你……”抱弟的独眼里闪动着泪花,深有负疚地说,“铁子哥,你骂我,打我吧……”
“打你骂你,能找回来我损失的牛吗?给我一边儿呆着去!”
“黑沙豹”怒吼,挥一下手,“老子谁也不怪!没啥了不起的,老子重新干!只要是人活着,这是最大的老本,一切不在话下!走,嘎子,去赶牛!”
“大哥,咱们去哪儿?”嘎子问。
“不能呆在这儿了,洪水没有撤的样子,时间长了,这片沙梁也危险!咱们顺这沙梁往东赶,我想金宝屯离这儿可能不远了。”
“黑沙豹”忧心忡忡地牵起铁青马。嘎子哄赶着卧着不动的牛。洪水的浪头“哗哗”地拍打着沙梁。沙土纷纷被漩掉,冲走。
他急不择路。进村刚撂下行李卷,他就跑出来了。
绕坨子的毛毛道,他不绕,直从坨顶上爬过;拐河湾的路,他不拐,直攀那悬陡的岸,为早一分钟见到那个负心的女人,他心急火燎地赶五六十里,直奔那个沙窝子小村欧里窝棚。
“咦?你不是沙岗子的肖铁柱吗?”拥挤的长途汽车上,马铁一下子认出了一个小时同学。
“哈,马大炮回来了!复员了?怎么这么快?咱们可有几年没见了。”那个叫肖铁柱的青年,在一片叫骂中硬挤过来,握住马铁的手,拳头捶着肩头。
“咳,部队那地方,咱这号土老冒呆不惯,我这是复员回村,想着早点回家来娶媳妇。”马铁说,“哎,你们村那个桂芬……现在咋样?”
“你晚了一步喽?人家早结婚了,快抱娃娃了!”肖铁柱哈哈笑着说。
马铁愣了片刻,抑制着自己问:“跟谁?男的是谁?嫁到哪个屯子了?”
“嗨!你还不知道呐?乖乖,罗天柱呵?你们是一个部队的呀!”
马铁犹如挨了当头一棒,半天没说出话来。当时身上各器官的感觉,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冰窟窿,一会儿又像被掷进一个烧红的炉膛里。他只觉得这世道太浑浊了,浑浊得看不清这世道的人了。人这玩艺。咋这模样呢?像狼又像羊,像魔又像佛,根本搞不清归根到底像什么。而往往刺你致命一枪的却是你最信赖的站在你旁边的朋友。
他赶到欧里窝棚时,日西斜了。村口井旁,他出现在正低头汲水的桂芬身后。
“啊!是你!”桂芬手里的水桶,掉落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溅湿了他们俩的鞋子和裤角。
“别见鬼似的看着我。不是别人,就是三年前高粱地里跟你一起滚过的马铁,马大炮!”马铁的声音像从冰洞里飘出来的,阴冷阴冷。
“你……你来干啥?”桂芬稍稍冷静下来,脸仍然红一阵白一阵,低声问。马铁发现,这个女人结婚后更显俏丽了。
“放心,不是来找你的,你我的事,下一步再说,先找找你丈夫,他在家吗?”
“干吗?”桂芬紧张地问。
“不干吗?想找他聊聊,我们是好老乡好战友呵?”他也奇怪,自己的声音怎么变得这样的阴冷。见到了这个三年来日夜思念的女人,从孩童起就喜欢上的身影,他心中奔腾着压抑不住的赤热的岩浆,恨不得扑上去掐住这个欺骗了自己的女人的脖子。他心里更加仇恨起那个从自己手中夺走了这个女人的流氓来。
“他……他、不在家。”桂芬喃喃低语,也不敢望一眼过去的恋人,“这事不怪他,你不用找他,有啥话,你就冲我说吧。是我要跟他好的。”
“没说吗?你我的事下一步再说。这次找他,找我的罗班长。听说他回来后拉起了一支农民建筑队,拼命捞钱,是吧?”
“他在外边包活儿,真不在村里。”桂芬说。
“听说在金宝屯一带包活儿,是不是?我会找到他的。”马铁说,转身就走开。
“马铁,等等,我求求你……看在早年的情分上,饶过他,别干出啥事……万一他三长两短,我可咋活呀……”桂芬跟过来,眼泪汪汪地哀求。“先到家里歇个脚,吃顿饭再走吧。”桂芬真诚地邀请。
马铁压不住好奇心,跟着她走进了仇人的家门。桂芬向罗天柱的父母介绍马铁是罗天柱的同学、战友,来看望他的,马铁受到了超规格的热情招待。马铁发现,罗天柱的家比他想象的还显富裕,五间砖瓦房,电视机、录音机等样样齐全,完全一个暴发户的气派。他也感觉到桂芬是多么满意这个家这个丈夫。马铁不禁想,自己要是娶了这个女人,会使她感到满意和幸福吗?在这个讲究实用,讲究势利的世道上,自己除了一颗真诚喜爱她的心以外,还有什么呢?没有任何可显耀可给予她的东西。他深感自己以往活得太傻,太不适应这个世道了。可这公平吗?
突然,马铁的心中闪现出一个念头。对付这个创造了他却不曾公正对待过自己,处处欺侮、欺骗、抛弃自己的世道,必须具备比它更恶更毒更坏的本事才成;而在这个只有满喜人、罗天柱他们得心应手的世界上,自己想挤站一个位子,除非学会超过他们扼杀他们的高超手段。
马铁在这本想一举捣毁的罗天柱的家里,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痛痛快快地喝起来,竟酪酊大醉。走时,给桂芬只留一句话:“告诉你的罗天柱,总有一天我马铁会找到他。好好聊聊的。”
马铁那双被酒精烧红的眼睛里,闪射出两道不动声色的冷光。桂芬不寒而栗,有个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金宝屯镇一片混乱。洪水从西北方向冲进了镇子。这还不是石碑河的水,而是北头几个小河道的水涨了以后流进了地势低的金宝屯镇。
罗天柱带领建筑队的弟兄们,冲出干活的郎家大院,抬着呻吟不止的妻子桂芬,顺路直奔镇南的河堤高地。那里是这一带唯一的高地,洪水正把镇上的人们统统往那边赶。男男女女喊爹喊娘地拥挤在通向南堤的小路上。
罗天柱的农民建筑队,在镇上包了郎氏兄弟的二层楼,无奈这些日子暴雨连天,无法按期施工,又遭洪水袭击,只好带队撤离。罗天柱更没想到的是,洪水冲淹了北边离金宝屯不远的他们村子,父母都在水里丧生,唯有怀孕八个月的妻子侥幸脱险,漂流到金宝屯,与他相会。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击懵了。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创建的家业一朝被毁,父母老人双双死亡,自己变的无家可归,命运对他太惨苦了。他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