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五里外的旧村址?挑一担土来回跑十里!”老喇嘛走过来掀开白海的衣领。两个肩头全起着血泡,有的泡被压烂了,结出血痂子,红肿老高。“你可真是不要命了。”老喇嘛叹口气。
“别少见多怪,过两天就好了。关键是这沙土地光掺进黑土还长不出庄稼,最好是施上有机肥料。”白海拉上衣领,犯愁地说。
“咱们去村里拉羊粪!羊粪是最适合沙土的粪肥,可能有你说的那个‘有鸡(机)’”。云灯笑着拍了拍白海后背。
“高,就拉羊粪!”白海一拍驴后臀,黑驴毫不客气地趵起蹶子,差点踢到了他。
“哈哈哈,马屁好拍,驴屁不中,哈哈哈……”老喇嘛开心地大笑起来。
第二天起他们就去五十里外的黑儿沟新村里,人挑驴驮牛拉宝贵的羊粪蛋。一连干了七八天。终于垫出了一片能够撒籽儿播种的土地来。正赶上一场难得春雨,他们便抢垧播下了苞米和高粱种子。种完地,歇了两天,白海对云灯说:“明日个起,咱们去撸沙巴嘎蒿籽儿。”
“干啥?”
“种。”
“种?种哪儿?”
“种在咱们这片固定沙地周围一圈,用它挡住流沙的侵入。”
“好主意。沙巴嘎蒿要是长疯了,盘住流沙是没治了。新村那一带坨子上有的是沙巴嘎蒿,咱们赶紧撸来趁土地湿润种下去,很快会长出来的,那玩艺儿命贱,好活又好长。”
于是,新村附近的坨子上出现了两个撸沙巴嘎蒿籽儿的人影。村里人奇怪,这两个半疯子准是饿疯了,撸蒿籽儿填肚子吧。他们种上蒿籽儿,接着又采集黄柳籽儿,种在沙巴嘎蒿的内圈。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的门前长出了苞米高粱的青苗,四周长出了一丛丛沙巴嘎蒿和黄柳。尽管风沙袭击过几次,他们俩一次又一次地挑拉沙井水,保住了这些可贵的绿色生命。头一年,他们终于在这莽莽沙坨子里站住了脚跟,打出了自己种下的粮食,也基本固定住了周围流沙的侵吞。沙巴嘎蒿和黄柳丛帮助他们打天下,一丛丛一片片地繁殖起来了。第二年开始,白海更是发挥所学专长,科学地、因地制宜地增加植物品种,栽种乔灌木。如沙榆、白柠条、沙枣树、草木樨等多年生木本植物。一步步一点点地改造着这片沙地,称之为“诺干·苏模生物圈。”几年下来,“生物圈”像滚雪球一样从小到大,形成了诺干·苏模一带的特别的植物群落,在莽莽沙海中嵌进了这么一个绿色宝石,在强大的自然面前显示了人类的智慧和创造力。
有一天晚上,云灯喇嘛望着窗外,感慨万端:“啊,尽管巴掌大,这诺干·苏模毕竟名副其实地成绿洲了。真多亏了百丈禅师的清规戒训。”
“嗬,你这老喇嘛,应该感谢我这个白海禅师才对。”
“你我患难兄弟,至死相交,感谢两字岂能容纳?”云灯目光深邃,又望起远处的莽莽沙坨子,“我现在倒是很惦念它,不知道生死,流落哪里,没有一点音讯,唉。”
“它是一条不同一般的通人性的狗,会活过来的。你要是感到寂寞,我写信请省沙漠所的人上这儿来考察,甚至可以在这儿设一个治沙站,请你老喇嘛当站长。如何?”
“你可饶了我吧,除了白孩儿,我谁也不欢迎。让你那沙漠所,还是呆在大城里吧,除非你老在梦中念叨出声的那个女人来找你,我老喇嘛合掌称佛竭诚欢迎为你们念三天太平祝福经。”
白海红脸,又摇头苦笑,他从未向老喇嘛提起过自己有女人。
“她……她是……唉,不提她吧。”他又咽下话。
“当初你来这儿改造,到底是啥事?有人说是女人的事,有人说是洋人的事。这么多年我怕你难受一直没问。”
“其实,都不是。原因只是现在看来很世俗的小事,尤其由你这位与世无争的出家人看来更为可笑的事。那年所里评职称,有两个高职指标,所里一位明显没份儿的管行政的副所长想争其中一个名额。第一个指标是所长的,上边已内定的;第二个指标,大家公认应是我的,我自己觉得也差不离。可那位副所长却瞄上我了。”白海陷入一种令他痛苦的往事回忆中,拿下眼镜无谓地擦拭着,“有天夜里我一个人在试验室工作,所里女秘书来请教事,又说了些她自己个人感情生活上的感受。我也没太在意,人说之我听之。可第二天传出了我对她图谋不轨行苟且之事的谣言,接着又传出我在国外发表学术论文是如何如何等话。领导找我谈话到基层锻炼什么的,我就顺坡下驴申请到你们这儿沙坨子里来了。”
“哦,你是叫人算计了。”
他们谁也不说话了,缄默了。
天黑下来。云灯点上暗红的油灯。一闪一灭,从窗缝里吹进来的一丝丝沙漠夜风,吹得油灯一闪一灭,瑟瑟抖动。朦朦胧胧地照出土屋内的人和物的轮廓。沙漠里的夜晚,寂静、空旷,又显得神秘。不一会儿,风到底把油灯吹灭了,他们也没再去点它。
“明天我去沙坨子上挖锦鸡儿的根须,争取画完百草根系图谱。”上炕躺下后,白海迷迷糊糊地嘟嚷一句。
“我去苞米地铲草,再浇浇水,地有些旱。上坨子带个家伙去,前几个我见一只黑狼在坨子上转悠。歇晌时回来,我贴大饼子,再弄个野葱鸽蛋汤。”云灯也翻过身去,不过他好半天没睡着。他琢磨白海这个人。像个苦行僧,孤单一人跑到大沙地来寻找什么“事业”,没有家室,无所大欲望,只把苦心研究的所谓论文公布发表就心满意足。还说什么人这玩艺就这样,活着总得鼓捣点啥,鼓捣出点自己最乐意鼓捣的事乃是人生一大乐趣等等。还说治沙这事儿,是人类亟待解决的生存大事,是人类的事儿,也是自个儿的事儿,这事儿总得有人干。他对沙漠和沙漠植物的着迷,不亚于他老喇嘛着迷于喇嘛教佛经圣典。他跟着白海干过几次挖草木根须,画根系图的活儿。他知道那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
白海其实也很晚才入睡的。明天是画百草图的最后一棵草根了,他有些兴奋。他知道,沙漠植物不能只看地上形态,要穷根究底,看一看它们隐藏在地下的另一面。挖根绘图,须要外科医生那般精细巧手和责任感,这样才能不会弄断微血管般细的根须,提供的科学依据也精确可靠。每株短小的植物都有庞大的根系,有的在地下潜行二三十米远,要想完整地画下它的根系,就得挖开一个硕大的坑,不管根须跑多远钻得多深,都得跟踪掘进,穷追不舍。
天刚蒙蒙亮,白海就起身出发了。背包里塞上四五个昨晚贴好的苞米面大饼子和几根水萝卜,还有图纸仪器。扛上铁锹,精神抖擞地走上沙坨子。
露水在沙面上铺上一层白霜。湿透了明翅的蜻蜒粘在柳树条子上飞不起来,耐心地等待着日头升起为它晒干;而忙了一夜逐食的跳兔则正在沙坡上急匆匆打洞以躲避白天阳光的酷烤。真是各有各的生存之道。白海微笑。觉得它们可爱。他绕开一对依偎睡眠在一起的野鹌鹑,轻轻爬上一座高沙坡。
他站在坡顶上辨认着方向。那棵三年前种下的荒漠锦鸡儿,位于较远的沙坨子深处的一片沙丘上。他继续赶路。大概爬了二十多里的沙坨地,才找到它。
这是一小片沙巴嘎蒿群落地。难得地长活了一棵锦鸡儿草。这是一种木本植物,三年前他在这儿撒沙巴嘎蒿籽儿时,随便栽埋了一棵,居然活了,还很旺盛。适宜沙漠颜色的灰绿色叶子,很是繁茂,株高已达二尺有余。在一片矮棵沙巴嘎蒿丛中,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分外惹目。
“嗬,你真超群,真鲜活!还真有点舍不得挖开你的根须!”白海卸下后背上的包,放在沙地上,蹲坐在那棵锦鸡儿旁,细细观察着它生命的态势,“没有办法哟,委曲你了,为了让你的同伴成群落地扎根在这里,不得不挖开你的根了,原谅我。”
他开始挖起来。
挖得很技术,很内行。株高二尺,那根深最起码有三米多深。他挥动铁锹先把离根远的浮沙层挖开,以二米见方的面积,围着锦鸡儿挖起大坑来。他唯恐伤着根,挖得小心翼翼,等接触到根须部后,干脆不用铁锹,而是用手轻轻抠挖,再用毛刷子剔扫沙土。剥离出一根旁须根。他先拿尺子量好,在日记本上做上记录排上号,待全部挖出后好在图纸上绘出比例图,然后他用塑料套管按长短套住这根旁须根,保护起来,以免弄断。
挖了两个小时才剥离出十几根旁须根,往下掘进了一米多深,而主根还插在深深的地底。离根稍儿早着呐。
“好家伙儿,你可真能扎根,难怪你生命力那么顽强,株杆也那么结实有韧性,老百姓喜欢割你拧绳套。今天看来你得折腾我一天呐!”
白海爬出坑,坐在上边歇息。就着萝卜啃大饼子,再饮一口带来的沙井水,以补充能量。沙坨子上一下子酷热起来了,早上的凉爽早被夏日的毒热所驱尽,阳光明晃晃地直从头顶上往下照。一丝儿风都没有,闷热闷热。白海吃完干粮,赶紧下到坑里接着干。坑里还有些潮湿的凉气儿。
他像一只掘洞的土拨鼠。不懈地挖着沙土,又仔细耐心地剥离着一个个根须。套的细塑料管越来越多,围绕主根形成了众多的管络,细细密密,繁杂盘缠。要不是他有耐心和不乏经验,根须早已相互缠绕或弄断弄伤了。就这样,他还是把一个主旁根的末稍给弄断了。其实才是头发根一样的寸长末稍部分。
“你这该死的笨蛋!该剁的手指!”他气恼地骂着自己,用镊子夹住那寸长根稍,再用明胶把它粘贴在根上。
越往下越不好挖了。往上扔土也极困难。已有二米多深,一间房大的沙坑周围又堆着小山似的沙土。可主根末稍仍不见影。他有些灰心了,累得呼哧带喘,脸上汗一道泥一道,光着的膀子上沾着沙土,整个儿像一只泥猴。他瘫坐在沙坑底,瞅着那根还在往下伸延的主根发呆。他心里恨起那个主根来,搞不清还有多深。真他妈的邪门儿了。坑底阴凉潮湿,有些瘆人,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心悸地沿着预先挖出的出坑斜坡,急忙爬出沙坑。
外边阳光明媚。空气灼热。大漠空旷。
他躺在滚烫的沙面上,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水。埋在湿沙里的水,已变得温热,一点儿凉劲儿也没有了。他扔下水壶,抓过饼子咬起来。他一边吃一边注视着耷拉起株杆的那棵锦鸡儿,叶子已被晒蔫,更变得灰不拉几,无精打采。要不算了,余下没挖出的主根末稍推算着画出来得了。他心里说。他稍稍高兴起来,鼓励自己继续下这个决心。可没过多久,他骂起自己来:白海呀白海,真没出息,再咬咬牙坚持一下就完成的事儿,还想投机取巧,糊弄自个儿,糊弄科学?真是昏了头的混球。
于是他一骨噜爬起,顺着坑的斜坡又下到沙坑里去。下坑前他抬头看了一眼那轮西斜的太阳。自得耀眼,刺目,但他还是看清了那圆碗似的白轮廓。他两眼一下子变得漆黑,一时啥也看不见。他下到坑底,闭眼呆了一会儿,坐在湿沙上。
他没看见,只是听见了訇然一声巨响。
同时他感觉到了身体被一种什么巨大力量猛地撞击了一下,歪倒了。接着是一阵憋闷。那轮白日头害了我,妈的。他挣扎。想从挤压埋没着的沙土里挣脱出来。沙崩原来是这样,看着挺结实的坑墙,怎么会崩塌了呢,他这才恐惧地想到死亡。他无法动弹,手脚使不上劲。没想到挖起来那么松软的沙土,坍塌下来却如此紧密,坚固。唯有血在血管里涨涌。心脏被挤压得要爆炸,脑袋嗡嗡作响,堵塞的七窍膨胀得无比难受。而那棵锦鸡儿的主根却贴着他的脸。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想死。但他还是死了。最后的一刹那,脑子里剩下的只有那轮白日头,耀眼刺目的白光渐渐扩散,终于占满脑际,化成一片空白。
那天早晨,云灯喇嘛发现天格外地红,红得像抹了血,云格外的流长,像条条流血的河。而泱泱大漠,却格外地宁静。风不动,沙不躁,鸟雀无声,静得有些压抑。处处透出沙漠里夏天清早的迷人景色和气氛。云灯在苞米地里铲着草,心中老有个事儿似的,忽闻有乌鸦从头顶聒噪而过,他突然心血翻腾。好不容易熬到晌午,他赶回土房,可不见白海身影。他这才醒悟自己是一直惦记着白海,冥冥中为他感到不安。
他顾不上做饭,急匆匆上坨子。找遍了大小沙坨子,喊哑了嗓子,不见白海人影。大漠逶迤茫茫。唯有高空中回荡着他那沙哑的嗓音。
他泥一把汗一把不懈地找着。当下晌太阳西斜时,他才从一座较远的坨子根儿发现了一个沙崩塌陷的大坑。坑边放着书包,绘图纸,笔、尺,脱掉的外套等物。他慌了,心急如焚,手忙脚乱地挖扒起那个坑来。不知挖了多久,手指挖出了血,扑簌簌掉的眼泪也变成了血,颤栗哭咽的嗓门也淌出了血。
他抱着已经去了的白海。嘴唇没感觉地重复着:“你也走了,你也走了,你也走了……为了一棵草根,为了画一棵锦鸡儿草的根系图,你就走了。用命根换了草根,哦哦哦,多值钱的草根啊!多厚重的沙葬啊,沙葬……”后来他呜呜痛哭着咒骂起来:“该死的草根,该死的根系图,该死的沙漠!我永远诅咒你们!你这罪恶的草根,罪恶的沙漠——你们还回我的白海兄弟!呜呜呜…”
云灯喇嘛一阵哭一阵笑一阵麻木,半疯半颠。他抱着白海一动不动坐在沙坨子。就这样,无言无泪无感觉地坐着。一个下午。一个夜晚。一个明天。偶尔,嘴里念叨:“命根换草根……沙葬……沙葬了……你还我的白海兄弟……”
第三天清晨,他给白海下葬。按照习俗,用清水给他擦洗身子,换上一套干净衣服,轻轻放进他自个儿挖出的那个大沙坑里。然后把一张画写的经符放在他胸前,头发里撒些五谷籽粒,又把那棵锦鸡儿草连它那套着细管的众多根须一块儿,珍重地放在他的身旁。“由它陪着你不会孤单了。”老喇嘛挥泪自语,缓缓动锹往沙的墓穴里填起沙土来。一锹沙,一把泪。还有一句经文。旁边燃着三烛香。青烟袅袅飘腾,化入圣洁的晴空。“喜欢沙,喜欢沙里的草,它们都跟你在一起,黄泉路上你继续研究它们吧。这是沙葬,好兄弟,古来少有的沙葬,沙葬呵……”哽咽不成声。
黄沙的新坟,堆得如小山。
老喇嘛在沙坟前栽了三棵荒漠锦鸡儿草。周围又栽了沙柳和沙巴嘎蒿。待来年将是一片葱绿。他又守了三天才回家。
“欧——呜——”
白狼扬起尖长的嘴,冲西天那如火如血燃烧的奇象,发出长嗥。
它站立在一座陡立狰狞的高沙丘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