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一闪，卫子琳白皙纤细的手指上，多了一道浅浅的伤痕，随即深红色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推挤着，最终人满为患地坠落下一滴，再是一滴。晶莹的血珠溅落清水之中，甫一碰触的声音带着触动人心的清脆，直至多年之后冷月仍旧记得这个声音的独特和美妙。
落入清水之中的两滴血，夏侯宇和卫子琳的，刚开始就如同是浩瀚天空中的两颗孤星，遥遥相对，保持着一个似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距离。
明明知道时间才不过一瞬息，正低头俯看的冷月和卫子琳，却觉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漫长到可以模糊之前信誓旦旦的一切，消磨掉所有可以伤害人心的棱角。
就在卫子琳微微展颜，冷月开始动摇之前自己深信不疑的实情之时，清水之中，发生了决定性的一幕。
那两颗矜持而又相对的孤星般的血珠，开始由一股不知名的、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引力牵引着，身不由己地、极其缓慢地靠近。
卫子琳刚刚舒缓的双眉，也似水中逐渐就要相融的两滴血珠一般，紧紧地蹙在了一起。脸上的血色，正如潮水般势不可挡地退去，只留下毫无生机的惨白。
就在那两滴血珠触碰到了一起，最终缠绕成一滴时，卫子琳整个人都宛若是一具没有思想、没有温度、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行尸走肉一般，怔怔地定在那里。
冷月在侧首看着卫子琳的同时，手轻轻一挥，示意那捧着清水的火焰，徐徐退去，直到那个火焰弟子已经消失很久了，卫子琳仍旧像是泥塑的人儿一般，站在原地，双目无神而又复杂地盯着刚才水盆存在过的、此刻却空无一物的地方。
冷月的手，拍了一下卫子琳的肩。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在这个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明媚晴朗的清晨，卫子琳的世界已经崩塌，分崩离析，到处充满着世界末日一般的绝望和坍圮。
真的，世界上真的没有感同身受这一说，即使冷月不断地对自己说，卫子琳的所有，自己都感同身受，但冷月知道，再怎么切肤感受，也是及不上她的万分之一。
忽然间，那种眼睁睁看着陵京城中大火焚烧三十万西商国大军的感觉，又一齐涌到了自己的胸口，让冷月觉得，自己就是死神，只要自己存在的地方，不管自己的身份是杀手，是将军，是皇后还是此刻的火焰少主，都没法改变自己拥有毁灭摧毁一切的能力。
滴血认亲，尘埃落定，是冷月，是南宫靖，是东雷密探都愿意，也为之付出了许多而希望看到的结局，但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冷月心中却满是愧疚和后悔。
有那么一瞬间，冷月真的那两滴血，就永远在水中维持着那么遥远的距离，然后在卫子琳自以为戳破冷月的谎言而沾沾自喜时，自己一刀就结果了她。
虽然很是残忍，充满了无奈的悲壮，但是比起此刻，冷月但觉得，那才是最仁慈的结局。
作为杀手，冷月向来不知道残忍，自然也就不知道何为悲悯，因为一切的厮杀和掠夺在冷月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理当如此的。
可是，在这一刻，冷月真的感到了残忍，一种让人哀莫大于心死的，残忍。
“皇……”
冷月顿了一顿，犹豫着说道，“子琳，接受吧，这就是事实，无法改变的事实。”
听完这句话，其实冷月也不知道卫子琳是否还有包含听觉在内的一切知觉，只见在自己话音刚落时，卫子琳便如同周身赖以支撑的骨骼都被人抽走一般，软绵绵地跌坐了下来。
双目凄惨而又惘然地看着前方，连呼吸也变得如同谜语一般，似有若无。
冷月也慢慢蹲了下来，将已然失去一切的卫子琳拥入怀中，如同一个心疼受伤女儿的母亲一般，抚摸着卫子琳的头发，不觉间，冷月自己也落下了泪。
许久，卫子琳悠悠地说话。
“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你没有骗我。”
卫子琳的话，好似一把把尖锐的寒刀，刺入冷月的心中。
“夏侯宇，卫子苏。”
卫子琳凄然地笑了一声，“卫子苏，我终于看到了卫子苏，我应该很高兴啊！”
陡然间，卫子琳的笑容消失了，苍白的脸色如同鬼魅。
“可是，我也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夫君，夏侯宇。”
卫子琳眉头紧锁，似乎眉头中有东西，她要这样做才能将其逼出来一般。
“不，他不是夏侯宇，他骗人，他是卫子苏，他是我东雷国的失踪多年的皇子。”
虽然她说得很是激烈，可是声音却不大，而且很快就被席涌而来的悲伤击垮，如同水幕一般的泪水，从双眼间落了下来。
“子琳，我知道，我都知道。”
卫子琳埋入冷月的怀中，肆无忌惮地痛哭流涕。
“子琳，我不知道我能够说些什么，才能疏解你内心的……”
冷月觉得，世间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卫子琳内心的感受。
“我只希望，你能接受这个事实，接受上天安排给我们的道路。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都是陈词滥调，我知道现在对于你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我一刀将你杀死，免得你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受苦，但是我……”
卫子琳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看着冷月道，“姑姑，让我死吧，我不想再活了。”
说罢，卫子琳双手拔出冷月腰际的短刀，调转刀尖，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冷月当即握住卫子琳的手，一用力，掰下了刀。
卫子琳索性拼尽全力，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不由分说朝坚硬的石壁上撞去。
冷月一个闪身，挡在了卫子琳的前头，将卫子琳的冲势生生遏制住，同时，也将这一股冲力，承接了过来。
胸骨和肋骨都发出沉闷的响声，冷月用淳厚的真气，将那一股涌上喉头的鲜血，压了下去。
“姑姑！”
泪痕遍布的卫子琳，扶住了冷月。
冷月笑着摇摇头，说了句，“没事，别担心。
倒是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卫子琳咬着嘴唇，嗔恨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宁肯让我伤害你，也不愿我去死？”
冷月站稳了身形，勉力微笑着说道，“因为你不应该死，你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活着？
像什么活着？
人，还是畜生？”
卫子琳双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晃晃悠悠地如同在空中被风吹乱的风筝一般。
“人，最重要的生活中有个盼头，可是我都没有了。
你要我活着，就是要我像动物一般，没有思想，只知道做一些维持生命事情，如果是这样姑姑，我办不到，我真的办不到。”
冷月握住卫子琳的双肩，坚定地说道，“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从前的岁月，你是为了你的父皇，为了你的母后，为了你的臣民，为了你夫君而活，但这些都是从前的你了，现在的，还有将来的你，活着，只为自己而活着。”
卫子琳言语怯怯，悠悠地问道，“自己？
我还有自己吗？
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具会行走会说话的尸体……”
冷月断然截道，“既然会说话，既然会行走，那就不是尸体。”
卫子琳淡淡地说着，“姑姑，此刻争论这些还有意义吗？
尸体，死亡，对我而言只是早晚的事情。”
“早晚？
多早，多晚？”
冷月耐心劝说着，不管这种希望看起来是多么的渺茫。
“只要我卫子絮在的一天，我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卫子琳别过头来，苦笑着，“姑姑，就算你此刻救活我，又有什么意义？
我只不过是一个将死……”
冷月摇着头，厉声说道，“我不单要此刻救活了，你的今后，我都要负责到底！
你不相信是吗？
好，我卫子絮就做给你看。
从今天开始，我会陪在你的身边，陪你安然地回到东雷国皇宫，以东雷皇女的身份，留在东雷国。
只要你一天不放弃死亡，我就会陪着你，看看到底谁有耐性？”
卫子琳看着冷月，不知是悲是喜。
“姑姑，你这又是何苦呢？”
冷月莞尔一笑，紧紧握住卫子琳的冰冷剔骨的手，好言劝说道，“子琳，尽管我知道你不爱听，甚至也不愿意承认，但是我还是要说，当今的北明皇帝夏侯宇，就是东雷国失踪多年的皇子卫子苏。
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
冷月看了看卫子琳，她的神情哀婉，不置可否，脸上笼罩着一层浓稠得化不开的愁云惨雾，人在还，魂魄却不知飘到了何方。
冷月心有不忍，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
“虽然，你和他，今生今世是不能成为夫妻的，但是，”冷月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对他的情意，这么多日日夜夜的念想，想必还是存在的。”
卫子琳微微抬目，眼中焦点全无，但冷月知道，卫子琳是看得见自己的。
“所以，姑姑要你答应，将这件事永远埋藏在心中，不让任何人知道。
也就是说，为了卫子苏今时今日的地位，为了他的下半生，为了东陆三国得来不易的太平盛世，更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咬住牙根，保守住这个秘密。
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刚才我不让他在场的原因。清楚的人是痛苦的，人，贵在糊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