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由得呛咳出声,冰冷的空气瞬间充盈肺部,伴随着些许汗臭的是浓郁的血腥味,以及令人几欲作呕的腐臭气息。
我……我竟然没死?
原本窒息的濒死感倏然消失,风轩逸豁然惊醒,猛然自床上坐起,胸口的剧烈掣痛却几乎令人背过气去。
汗水岑岑,瞬间浸透了身上的衣衫。
眼前满是黑暗,脑袋亦是阵阵晕眩,勉强用手撑住床板,才不致再度仰倒。
尝试缓慢而深沉地呼吸,疼痛渐趋平缓,眼前的黑暗亦是渐渐消散。
缓缓坐直了身子,吞咽了口口水,风轩逸朝周遭的昏黑看去。
我这是在哪儿?
视野中的一切都写满了陌生,这里似乎是一处营帐之中,昏暗的油灯垂钓半空,橙黄色火苗不住跳动,映照在篷布之上,光亮如同鬼魅舞蹈。
营帐之中摆满了与风轩逸身下相同的简易木床,木床间仅留下一人侧身可过的狭小过道,甚是拥挤。
窄小过道中,每隔些许距离,便放有火盆,火盆之中,木炭燃起赤红火苗,为这寒冷天气,增添些许暖意。
多数木床之上,已然覆盖草席。草席隆起,宛如一个个凸起的坟茔,甚是不祥。
一声声呻吟、呓语自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未盖上草席的木床上传来,如同来自九幽深处的呼唤。风轩逸一一看去,尚未看得真切,手脚却已然冰凉。
自己……难道是来到了地狱?
如此想着,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只是不知,阎罗殿上,是否就像人间传说中的那般公正。
“小逸,你无事吧?”陌生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风轩逸寻声看去,却见一人正用肘部自木床上撑起身子,关切地看向他。
只是,这人并非自己熟识。
“你……你是……”风轩逸刚欲张口询问对方名姓,又为何识得自己。脑袋却好似被人倏然破了口子,大量陌生却又熟悉的东西被强灌进来,不给丝毫拒绝或是喘息的机会。
风轩逸只觉脑袋仿佛要炸开般,不由重重摔在床上,不住抽搐,惨叫出声。
那陌生人顿时张慌,忙向一旁呼喊求救:“先生,先生,小逸他……”那人之后言语,风轩逸一句都未听清。
此时的脑海中,人生时光像是走马灯一般,从生到死,一幕幕电光火石样迅疾,却又刻骨铭心。
只是这人生的过往,并非是自己的……
这一切来得快,去的也快,待一切尘埃落定,悠悠回过神来,自己身边已然坐着一满头银发的老者,而他的食、中、无名三指业已搭在了自己的寸关尺上。
应是看管伤兵营的大夫,倒是不甚熟悉。
大夫眼睛微眯,愁眉不展。
几息功夫,方才睁开眼睛,看向风轩逸眼神满是怪异,眉头却已舒展开来。
他啧啧称奇:“嗯?这倒是奇了,小郎君送来之时,肋骨骨折,五脏都移了位,脉搏就如同无根浮萍。老夫也不过是尽人事地给了参附汤,却没想到,现今竟稳定下来,且显见好转,奇迹啊,奇迹!”
自是奇迹。
如此想着,风轩逸不由苦笑。
自己不但没死,还穿越了,能不是奇迹么?只是,这种在自己的那个世界,可以说是网络小说和电视剧中用得几算是烂透的剧情,怎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要知道,就好似一秒前,自己还身处那坚不可破的牢狱中被人割了喉似的。
所有的一切都想不通透,这种事情实在是难以用科学之类的解释。
沉默许久,风轩逸方才开口:“烦劳……”只是言语刚出,便不由得被自己这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沙哑嗓音吓了一跳,他清了清嗓子,方才接着说道,“先生,烦劳,可有镜子……铜镜借我一看?”
大夫一愣,显是对风轩逸此时所提要求颇为费解,他见过醒来要吃的,想死的,欲见亲人的,沉默寡言的。
却偏偏没见过醒来就要照镜子的,只是他脾性向来谦和淡雅,纵使风轩逸提出的要求甚是怪异,亦愿满足。所谓七情致病,病人心态愈是平和,对于病情便越有裨益。
他行至昏暗营帐一侧,自木架上拿下铜镜,放在了风轩逸手中。
之前唤来大夫的伤者眼见此景,苦中作乐,打趣言道:“小逸尽可宽心,你虽替将军承受一击,受了重创。但相貌却未有丝毫破损,依旧还是我勇胜军的漂亮郎君,不必担心娶不到婆娘的,哈哈,咳咳……”似是牵动伤处,他不由得呛咳出声。
风轩逸心知对方是因自己身体无碍,方才会有如此玩笑话语——其实全无恶意,便陪笑几声:“周大兄说笑了。”
他并不过多解释,举起铜镜,细致观看镜中少年。认真模样,自又是引来那周大兄一阵调笑。
镜中少年,留着古人发髻,脸上虽是污糟,却也算得上俊朗。剑眉星目,鼻直口方,略显黝黑的肤色,带着十足男子气息,只是此时,因深受重创且一向营养不良,故而面色略显病态且苍黄。
不过,相较于穿越前,常年缺乏活动且甚少出门的风轩逸来说,却已算得上健康、阳光了。
将铜镜还与大夫,抱拳拱手表示感谢。
大夫再次询问往常是否有惊厥等症状,风轩逸苦笑摇头,他嘱托了几句,便去一旁予其他伤者以诊治。
风轩逸再次躺下,面朝内侧,仔细思索起当前境况。
结合种种,套用穿越前,华夏较为流行的网文小说中的分类,现在的状况应属魂穿。
而被自己魂穿的这个少年,不知是否巧合,亦是叫做风轩逸,因在勇胜军中年岁最小,便常被称作小逸。
自己现今所在,为大唐帝国北方关内道的边陲城池--受降城。
只是,这时的大唐与自己印象中的似是不尽相同,诸多地形地名已然面目全非。统治大唐的亦并非李氏,而是风氏,当前帝皇自封尊号——睿文英武明德至仁大圣广孝皇帝——风桂南,此时是亨通十年。
帝皇品性是否如同他的尊号那般,风轩逸并不清楚,单从小逸记忆中,民众生活已然水深火热。
或是小逸并非文人的缘故,对于华夏大地上的朝代历史更替,记忆中并不清晰。故而无从得知这历史进程的更改,是从何时开始,但就目前看来,当前风氏大唐已然有了晚期征兆。
这身体原本主人身份,是隶属在整个大唐,还算得上精锐的勇胜军中的一小卒。
勇胜军自大唐建国伊始,便世代戍守边疆,抵御每至冬季便会入侵掳掠的回纥、党项以及东突厥,亦可说,在为整个华夏,而面北守望。
但此刻,守望者却遇到了关乎存亡的巨大危机。
吐蕃——盘踞华夏西北之霸主,并未如同风轩逸记忆中与大唐和亲,反倒是世代成仇,征战不休。
今日清晨,不知从何而来的吐蕃奇兵便神出鬼没般以雷霆之势,占领了这个与吐蕃相隔着狭长陇右道,且相对两国征战毫无战略价值的受降城。
固然,其中有着,吐蕃派来奇袭的是赞普皇庭——雍布拉康的近卫骠骑--鹰军;
勇胜军被受降城都督--七大王派出押运粮草赋税;
留下戍守兵卒缺乏实战经验与训练;
以及敌军奇袭伊始,七大王便弃守而逃等缘由。
但,勇胜军中,自上而下依旧有茫然无措之感。
吐蕃王派兵前来占领这个对于他们来说,毫无意义的地方,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是想要代替勇胜军,抵御今年的突厥、回纥入侵不成?
风轩逸如此想着,只是这种对于当前严峻境况--苦中作乐的玩笑话,自不可能是事实。
勇胜军一众显是对此愁眉不展,七大王的命令,便随着斥候身下坐骑激起的阵阵烟尘而来——着令,勇胜军统制卫国公——大将军耿典,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城池。
“三凹夫碧池!”回忆起这里,风轩逸不由爆出粗口。
“小逸?你说什么?”一旁周大兄闻言,莫名其妙问道,“三凹夫碧池是何意?”
“没甚意思。”风轩逸无奈苦笑。
这七大王就是个坑!就算是风轩逸这个在穿越前只从电视上了解过战争的普通老百姓,却也根据小逸记忆中的相关情况,觉得,他应寻求援助才最为妥帖。
结果可想而知,勇胜军在穿越城池西门——外二十余里的潜蛟林地之时,被鹰军埋伏!
鹰军军骑如同下山猛虎,豁然冲出林木间,杀入后军,直扑大将军耿典所在,人称“蛮鬼”的摩撒图尔更是挥舞巨锤直击耿典。
大将军猝不及防,想要躲闪已来不及。
一片混乱之中,小逸挺身而出,以胸口挡下这致命一击,受到重创。
鹰军并不恋战,只是冲杀一阵,便驱马撤离,损伤轻微。
只是对于勇胜军,猝不及防之下,却损失惨重,不得不原地休整,耗费了大量时间。
小逸被抬进了伤兵营,不久便已死去,生平最后所见,便是那散发着昏暗光亮的油灯慢慢模糊直至黑暗。而他的身体则被穿越而来自己所取代,成为了如今的模样。
战争,无情的战争,风轩逸抬手敲敲脑袋,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这个穿越前手无缚鸡之力,每天只是给他人看看病,搞搞医学研究的人,会有一天,被送到了这修罗场。
只是,事已至此,纵使恐惧惊慌,又徒呼奈何。
更何况,自己可是一向自持适应力极强的。
想通一切,风轩逸慢慢坐起,胸口的掣痛依旧绵延而持续,夹板的固定不甚牢靠,随意活动一下,便掉落在了肚皮之上。
强忍着疼痛,慢慢下了床,解开衣衫绳扣,酸苦而浓郁的药味格外刺鼻。
抬鼻子闻了闻,其中不乏续断、血竭、大血藤等药物,其他的或许是秘制药材,味道已然变化得超出认知。
将已经掉落在肚皮的绷带撕开,声响引来了一旁周大兄的注意。
“小逸,那可是用来固定骨伤的,不可轻去!”周大兄慌忙提醒道。
风轩逸点头表示自己明了,却不以为意。
身为医者,从现代社会穿越而来的他,对于胸肋部骨折却采用夹板固定的方式很是唾弃,但想到在原本世界,夹板固定自清朝开始,之后才渐渐发展到了石膏固定。
而现在,已然提前出现的夹板固定术,已经算得上是提前改变了节点。故而,即便他更清楚对于肋骨骨折,有怎样更为有效且便捷的固定手段。
但此时此刻,却并不打算过多争辩,或是引出石膏固定之类的超前医术。
要知道,这身体原本的主人胸无点墨,说难听些,上战场前不过一农民家的孩子,到了战场之上也只是厮杀汉而已。自己此时,若是表现出太过突出的异常,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祸端。
况且,初来乍到,又是魂穿,他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信息需要消化,太多太多的困难需要解决,而最紧要的,重中之重,就是如何在这个还处于封建皇权统治下的世界--活下去!
如此想着,风轩逸心不在焉地拿起绷带和夹板,在周大兄惊异的眼光中,自顾自且牢靠地固定在了患处。
“咦?小逸,你什么时候有这一手的?”一旁周大兄眼见风轩逸出着神,手上却熟练地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将夹板重新固定,不由大感惊异。
风轩逸猛然惊醒,这才想起自己这般作为,是不是在他人眼中也算出挑。
心念转动,便笑着说道:“哈哈,这个啊,不过是见得多了,便学会了。”
“你这手法,老夫行医数十载,可从未见过。”一旁大夫却苦笑着,一语拆穿。
风轩逸还待解释,耳边却倏然闻听震天响动,脚下地面亦是随之颤抖。
身形一阵踉跄,刚欲稳住身形,更为剧烈,更为连绵的轰响接连响起。
不受控制栽倒在地,就在他以为这是地龙翻身,想要逃离营帐之时--金属敲击的“铛铛……”声响自营帐外传来。
“败……败了!?这……怎么可能?”周大兄惊呼出声,风轩逸朝他看去,却见他的脸色纸样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