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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除夕的夜幕把人世间最美好的祝福全部拢合在一起,酿成了滋润心田的美酒,毫不吝啬地送给了普天之下芸芸众生。

当电视里播起春节联欢晚会时,德顺老汉送走了诸位乡亲。小黑狗在人们吃饭时,东一块骨头西一块肉,在炕下欢跳着吃饱了,这会儿随着老爷子在院里东瞅瞅西望望,时不时叫一两声。德顺老汉要看看柴草或易燃的物件归置得咋样,三十夜里的爆竹把谁家给点着,那是极容易的,得加小心。

赵国强这时候已经躺在炕上睡着了。他实在太乏了,酒喝到半道就抬不起眼皮了。幸好黄小凤和玉玲两口子都来了,才又热闹了一会儿,令德顺老汉心里痛快。不管咋说,毕竟是在自己家吃饭,咋也有个主人客人之分,热情总该是第一位的。庄稼人能说出啥花花词儿呀,张嘴就是吃好喝好啊,落到实处,就是让众人喝得不知东南西北,想出去找不着大门……

“您老快进屋吧,院里凉。”

黄小凤帮着玉玲收拾碗筷。她好几年没见着公公了,看着生生的,嘴里叫不出爹或爸这个字了。但毕竟是儿媳妇,对老人家连句关心的话都不说,也不合适,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来。

玉玲对嫂子未加称谓的话不大满意,但人家毕竟说了,总比不说强,玉玲就朝院里说:“爹,我嫂子叫您回屋呢!”

“嗯,这天头还中,不太凉。”

赵德顺嘴里答应着,往屋里来。进了屋他跟黄小凤等人说自己有个想法,就是把这前后院的瓦房拆了,盖座二层楼。要不然,前街后街新楼一个劲起,相比之下,赵家大院显得低矮又没有气派。

玉玲说:“爹呀,您老还有那么大心气呀?平房不是住得挺舒服得吗?”

赵德顺说:“早先还住草房呢,也说住得挺好的,冬暖夏凉。你看现在,哪儿还能见到草房?”

黄小凤笑道:“您老的思想挺解放呀。不过,一座楼的花费可不少,没个二三十万是下不来的。”

赵德顺点点头说:“要不我咋想先跟你们商量商量。我老了,就是有新楼也住不了几天,我想的是他……”他用手指指东屋炕上睡着的国强。

黄小凤眨眨眼说:“他是支书,手里还有那么大的厂子,他还盖不起一座小楼?我看盖座大楼也没问题。”

玉玲摆摆手说:“嫂子,你这可就不知道实情了,他可不是那种人。他啥都不沾不说,还从家里往外搭,你瞅瞅这两个院子,有啥?我真担心再给他说一个,人家能不能看得上这个家。”

黄小凤说:“还有这事?城里当官的,表面上越穷越朴素的,实际上可能就是最富的。他家里藏着钱,银行里存着钱。钱太多了,心里发毛,就得从穿戴上打点遮掩……”

玉玲使劲刷着大锅问:“你和我哥穿得就挺朴素呀,是不是……”

黄小凤抓起笤帚又放下说:“我们可不行,我们是最穷的,你大哥最多敢收人家两条烟两瓶酒,钱是一分也不敢,现在年节有人给送票儿,用票儿去买东西,这个倒是敢收……可人家呢?组织部长一年到头光提拔干部的人情费,就得收个十来多万……”

赵德顺吃惊地说:“那不成了贪官污吏了吗?”

黄小凤拿个小凳让老爷子坐下,她说:“您以为现在还有多少清官呀!就跟青龙河一样,水土保持不好,一年到头总是浑水多,清水少。”

赵德顺站起来:“我不爱听你这话,要是那么多浑水,咱的日子咋能越来越好呢?还得说到啥时候都是好人多老实人多,歹人总是少的。”

满河坐在里外屋的门槛上说:“我赞成爹的说法儿,前些日子我出门,把皮包丢在饭馆里,回去就找着了。”

黄小凤问:“里面有多少钱?”

满河说:“钱不多,有几十块吧。”

黄小凤笑了:“就是嘛,你那里钱少,要是多,恐怕就找不见了。”

满河说:“那可不见得,我就拣过一鬼子钱,足有好几万,等了半天才等着丢钱的人……”

赵德顺挑起大拇指:“老四呀,好样的,有骨气。”

玉玲问:“这是啥时的事?我咋不知道?”

满河说:“就是上个月去市里,我没跟你说,怕你说我冒傻气。”

玉玲脸忽地一下子就发起烧来。这些年一直不待见满河,对他的事基本是不闻不问。那家伙倒也不计较,自己也不主动说,没成想他这人还有这等心肠。她瞥了一下满河,壮壮实实的身板,虎实实的样子,相貌怪憨厚……可惜呀,脑子简单点,不是那种又能干大事又能体贴妻子的男人……玉玲小声说:“你进屋坐着去吧,门槛子上凉。”

满河却听不出来这话的意思,笑笑说:“没事,我爱坐这儿。”

玉玲差点给自己一个嘴巴。这可咋好呀,这人咋连好歹话都听不出来,他爹娘上辈子做过啥亏心事,养了这么个亏心眼的家伙,让我给赶上了。

赵德顺老汉没理会这一切,自己接着磨叨盖楼的事。这件事过去没咋想过,不是有那老话吗:要想一天不消停,就请戚,要想一年不消停,就盖房。其实过去盖新房,哪是一年不消停的事,连筹备带收尾,往往都得张罗小二三年的。当初盖后院房时,就把全家老少都折腾够呛,为了省钱,自己上山打石头,自己往回推,可把人累稀了。就那样,国强那三间房也建得简单了,柁呀梁呀都是一般的木料,对付着才盖下来。至于前院这老房子,若不是德顺老汉这些年加着小心,哪坏点就赶紧补呀修呀,早就塌咕了。要知道,这房子少说也有七八十年了。原先,德顺老汉想自己这辈子就不必再跟房子费心了,老大在城里,不需要这的房子,老小有后院半新不旧的,也可以了,姑娘跟着各自男人,用不着操心,自己这个岁数,似乎不用再把心思用在阳宅上,倒是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阴宅。老坟地里早给自己留着位置,朝阳背风不犯水,是块风水宝地。不过,近几年有钱的人修坟地的不少,除了立碑,还用水泥把坟包和地面都抹了,很是讲究。德顺老汉手里有几个钱,他的一些老哥们都劝他早早下手,活着的时候就能看见修好的墓地,那么着心里踏实。德顺真被他们说动心了,可转念一想又不中,坟地里有自己的老祖和父母,他们的坟都是老样子,自己咋好高过一头。老哥们说这就没法讲啦,谁让他们没赶上这时候,人走时气马走膘,咱们先跟上毛主席,后赶上邓小平,咱们有福分,活的死的谁也说不出啥。赵德顺听着挺心宽,但过后还是不踏实。他想是不是把祖宗老坟都修一下,让先人也跟着沾沾我们新生活的光,日后和他们见了面,脸上也好看。可闲来无事往老坟地边上走走,我的天呀,黑压压一片坟包,清清楚楚的就有好几十,边边沿沿还有不少水淹沙压的。要是把这些都整修一遍,那可是个大工程,不仅花费大,影响也太大,叫人家说三道四,不中。

最终让德顺老汉转心动念的,还是他那大块地。这几年,由于身体大不如前,对庄稼伺候得也跟不上去了,说心里话,他有点服老了,不想再承包这块地了。可不料种地出了新章程,镇农业技术推广站搞全程服务,送来新品种,还负责打药和秋收。自己这头只管辖地施肥。这些活都好办,现在雇工做农活很普遍,耪头遍一亩二十五块,二遍二十。三遍就不雇人,自己带拉着干了。没想到这新品种把德顺老汉给喜蒙了,大棒子个个二尺来长,粒粒饱满,穗穗结实,真出粮食呀,往粮站送,全是一级,往集上拉,拉多少卖多少……赵德顺笑眯了老眼,瞅着地里一道道垄沟,就像看到了一条条五彩路,前面通的不是山坡子上的老坟茔地,而是金光闪闪的粮仓。忽地,赵德顺就后悔了自己先前的念头,那想法太消沉了,自己作为一家之长,得给后生们做出榜样。六十六岁生日那年的雄心壮志不该丢呀,七十六,八十六,九十六,那都是人活出来的岁数呀!这么好的年月,别忘了往前走呀……

于是,赵德顺老汉决定要拆老房盖新楼,要体验一下住楼的感觉。他想趁着春节儿女都回来的时候跟大家提提,大家同意的话,还能帮助出点钱。

电视里的春节晚会演得热火朝天,黄小凤和玉玲满河在屋里看得哈哈直笑。笑声把赵国强惊醒了。他揉揉眼爬起来说:“啥时候了,该点年火了吧?”

这地方的“年火”与满族风俗有关。旁边几个村满族人多,他们到了三十夜里就点一大堆秸秆,人们围着火堆跳呀唱呀,祝福来年的日子红红火火。三将村虽是汉人多,但谁都想日子越过越红火,结果也就搞起来。

赵德顺说:“得会儿呢,你躺着吧。”后面的话,他没往下说。他想说都忙了一年了,都到了大年三十,你还不放下村里的事。

赵国强伸个懒腰说:“这觉睡得真香,骨头节都酥了。”

赵德顺问:“你出去要债咋要到这时候?慌慌张张的,没出啥事吧?”

赵国强说:“咋没出啥事,差点出了人命……”他意识到说走了嘴,赶紧停下说,“就是吓了一跳,有惊无险,没有大事……”

黄小凤说:“为要债出人命的可不少,你可得加小心。”

玉玲指着电视说:“二哥,你看电视里相亲的小品,演得多好。我看你也得抓紧了,总这么过,让我们也担心呀。”

赵德顺坐在炕头说:“你们倒是给他快点张罗呀,光这么说管啥用。”

玉玲从玉芬那知道张小梅那档事,便说:“不是现成的吗?我看她还可以,模样长得俊,手脚也挺利索……要不然,今天就随我们过东庄来了,生让他大哥给留下了。”玉玲指指满河。

满河不知道咋回事,边看电视边说:“真邪,我大哥非留那女的,也不知是看上她了还是咋的。那女的不咋着,抹个白脸,一见我大哥就笑。哪天,我得把她撵走……”

“哎哟……”

玉玲又差点要给自己一拳头。坏啦,自己实在是个糊涂蛋呀!和张小梅在一个院子里呆了好几天,咋就没看出这层意思来呢!玉芬姐呀,你也太好心眼了,也不细琢磨一下,就把人领回去,一旦真是引狼入室,想清出去可不容易呀……

黄小凤问:“你是说那个张小梅?”

满河说:“就她,没旁人。”

黄小凤也明白了:“把她说给国强,合适吗?”

国强摇头说:“不合适,咱和她配不上。”

赵德顺支愣着耳朵听,电视声音太大,他说:“关小点。你们说的是谁呀?给国强说媳妇可得让我知道,要不,就甭想进这大门。”

黄小凤说:“就是一个叫张小梅的,她干娘是这个庄的……”

赵德顺睁大眼:“冯三仙?”

黄小凤点头:“对。您知道这档事?同意?”

赵德顺把脸一沉:“我同意个屁!那个小梅,跟着她干娘能学出啥好来?我没相中。”

赵国强乐了:“瞧,爹都没相中,你们就别费心啦。将来遇到好的,我自己找一个就是啦。”

赵德顺说:“那天,玉琴说你自己不是已经有了吗?”

赵国强支吾道:“有……还没定下来,正在谈着……看电视吧。”

玉玲急了:“到底是谁?你要是另有一个,张小梅这头可咋办?玉芬把话都跟人家说明白了。要是不行,得赶紧告诉人家,省得出乱子。”

赵国强低头不语。他很为难。他想起了高秀红,他不知道往下应该咋办。从感情上讲,几件事令赵国强深信不疑,高秀红对自己爱得很深,她是用命来爱一个人,没有半点虚情假义。能和这个女人走到一起,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可是,这秀红毕竟是他人之妇,并非“自由”之身。宁拆十堵墙,不拆一段婚。何况还不是在一旁说说闲话,而是要亲身介入,成为“第三者”。作为村党支部书记,自己咋能当如此的角色呢?那天夜里在李广田家里,李广田已经把话挑开,赵国强对此有所准备,一旦李广田把这事亮出去,他会毫不客气地应战。然而,李广田未往外说,反倒使赵国强进退两难……也许,李广田在等着自己去向他服软,答应他可以承包果茶厂……也许,李广田要等自己去道歉,保证不再对高秀红有非分的想法……

赵国强心乱如麻,他觉得炕上太热,就要出去走走。大家都反对,说年三十应该呆在家。这时候,小学校的丁四海来了,满脑袋是汗,说点年火的柴都准备好了,由于有钱,今年不光用木柴还用煤,这样烧的时间就长,同时还扭秧歌,放花,地点呢,就放在东庄和西庄河边的山梁子上,算是把两边都照顾了。赵国强问啥时候开始呀,丁四海说到十二点就点火。赵国强看墙上的钟已经快十一点了,便跟爹和黄小凤说:“穿暖和点,也过去看看吧,比往年要热闹些。”

黄小凤笑道:“还想赶上天安门呢,我一定去。”

赵德顺说:“可别燎了荒呀,在山岗上。”

丁四海说:“收拾个挺利索的空场。这不,我想请赵书记去检查检查。”

赵国强点头说:“那我就去吧,时间快到了。”

这么一说旁人也就没说啥。赵国强和丁四海从后街奔前街,街上人很少,都在家看电视,只有几个小孩子在叮当地放炮。老远地瞅见李广田家的大门,又勾起他的心事。他真想进去看看高秀红,跟她聊一阵子,问问她折腾了一天一夜累不累,问问她打算往后咋办,问问她万一村里有人说风凉话,能不能顶得住……”

李家院里有人在叫喊啥。赵国强很警觉地往前快走。听清了,是喜子在骂人,在骂“你个不要脸的娘们!跑外面去给我丢人!”

赵国强的血往上撞,径直就奔李家大门去。丁四海一把拉住说:“他两口子打架,打了一阵啦,我来时就骂上了。”

“骂啥?”

“骂啥来着……对,说喜子媳妇在外面光身子洗澡给男人看,才把欠款要回来。”

“你相信吗?”

“难说,要债难呀。不豁出点啥,难要回来。我有个亲戚在工厂,为要债,得花钱给人家找女人,陪着睡觉……”

“别说啦!”

赵国强紧锁双眉喊了一声,把丁四海吓了一跳,心里说这位怎么啦,发这么大火。这也难怪,丁四海对村里的事很少过问,更不爱打听是是非非的事,他不可能知道这里的奥妙。

赵国强伸手拍李家的门。喜子在院里说你是赵国强吧。这家伙脑瓜子在这上还真挺好使,一下子就猜了个准儿。

赵国强也不瞒着:“是我,你把门打开!”

高秀红在院里喊:“你别进来!这牲口要打人,你千万别进来!”

赵国强使劲拍门:“开门!”

喜子喊:“你敢进来,我就杀了你!”随后就是铁棍子碰啥的叮当声。

丁四海吓坏了,上前拉赵国强说:“还是回避一下好,还是回避一下好。”

赵国强一把甩开丁四海,用肩膀使劲撞门,只听嘎吧一声响,大门竟让他撞开了。再看院内,高秀红被绑在墙边的一棵树上,大冷的天,只穿一件单衣,脸上青紫色,显然是挨了喜子的巴掌,又挨了冻……

喜子手里攥着一根采石头用的撬棍,又黑又粗。他一步步逼向赵国强,嘴里喷着热气喊:“看来,你是不想活啦!今天,我跟你拼啦!”

高秀红喊:“赵国强,你快走!”

赵国强两眼冒着火,指着喜子的手说:“你放下!你把东西放下!”

喜子喊:“我就不!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你个脑瓜子砸成八瓣!”

丁四海紧拉着赵国强,朝屋里喊:“李广田!李广田,你还在屋里呆着干啥!还不出来,要出人命啦!”

屋门嘎吱响了一下,李广田还真的出来了,他嘿嘿一笑:“丁四海,你嚷嚷啥!”

丁四海说:“你没看见这,都要出人命啦。”

李广田说:“他们两口子干架,我老了,我管不了啦。你们愿意管就管吧。”

赵国强说:“快把人放下来,这么打人,是犯法的!”

喜子用撬棍挡着说:“你敢!我才不怕你,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让我当王八,我不干!今天我和你们俩拼啦!”

高秀红说:“你杀我来吧,是我看不上你!是我有外心!是我在外面胡乱搞!喜子,你来,朝我脑袋来一棍子!你不来不是人养的!”

喜子怒气冲冲转过身说:“好,好,你要一棍子,我就给你一棍子!”

这家伙说着说着唆地就举起撬棍,劈头盖脑朝高秀红砸下去。这举动,令丁四海和李广田都不由自主哎呀喊了一声,同时腿便软了。赵国强没有喊,他猛地向前蹿了过去,抬起胳膊,就挡住了砸下来的铁棍……

铁棍当啷一下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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