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渐渐暖和起来,风也没有那么凌厉了。目光所及是雄壮浑厚的锦绣河山。灵鸢知道,这是大唐的气息。
船已至莱州,灵鸢立在船头快活地打了个摆子。她张开双臂,立在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自由的感觉可真好。一行人来时走的是陆路,灵鸢在信里跟崔振赫说去长安走一走,他们肯定以为灵鸢会接着向前行进,一定想不到灵鸢转道走了水路。想到这里,灵鸢就忍不住想笑,她为自己的小聪明自豪不已。
船家挨个儿收钱的时候灵鸢慌了神。出来的时候跟着振赫和允安,有吃有喝,什么都不用操心。怎么会想到带银两在身上呢?刚刚还在船头顾盼神飞的灵鸢此刻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儿地抬不起头来。船家这下也恼了,他打量着灵鸢说道:“瞧你穿得人模人样。白净俊朗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呢。谁成想连这点船钱都付不起,在这儿充什么阔少爷?”
灵鸢揪住身上的衣服,十分惭愧。在崔府里,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从来都不用为吃喝发愁,更不会去操心银子的事儿。临行前,半夏为她准备了许多男式衣衫,说她一个女子跟着振赫和允安一起出门,多有不便。干脆女扮男装。可是那天晚上灵鸢走得匆忙,随便带了两件换洗衣服,压根儿就没想到银子的事情。无忧无虑的阔小姐怎么会想到,出门在外,一分钱能难道英雄汉呢?她想起自己的包裹,里面是上好丝绸做的衣衫,也许可以拿来抵船钱呢?可是她找遍了船舱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包裹。灵鸢想着,或许是自己刚刚立在船头得意忘形时,被小偷钻了空子。
灵鸢望着船家不知所措,可船家丝毫没有怜悯她的意思。不住的数落灵鸢,冷嘲热讽。灵鸢十分不悦,但苦于囊中空空,也不敢对船家说什么。身边的行人都急匆匆地赶路,谁也没有理会她无助的眼神。船家等了半天也不见有银子,索性上前来准备剥下灵鸢的长衫抵钱。灵鸢这下可真的慌了神,她急急忙忙用双手交叉护住自己的胸前,不让船家靠近。
“小兄弟,你可别怪我。咱们都是跑码头做生意的,我也得给船老大交租,我一家老小也得吃饭不是?”
灵鸢点了点头。船家接着道:“那你既没有银子,‘’脱下长衫抵船钱也不为过吧?”
‘灵鸢继续点头,随即又像梦中惊醒一般拼命摇头:“不可以,你不可以脱我的长衫。”
船家也怒了:小兄弟,你这摆明了就是要赖账是吧?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灵鸢忙不迭地往后退,眼看着就无路可走了。不远处一个声音响起:“船家,何必苦苦相逼呢?这位小兄弟的钱,我们替他付了。”
竟然还有人愿意帮助自己,灵鸢又惊又喜。只见一位侍者模样的人,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给了船家。灵鸢赶忙上前道谢,这男子淡然一笑,指着码头不远处一个背影道:“是我家公子帮了你。”
前方站的一个高大的背影。背脊挺直,好似岸边的白杨一样挺拔。一袭缥色袍服,螭纹云袖,高高的发冠显得人更加神采奕奕。灵鸢一时间有些恍然,她觉得这背影十分眼熟。无论如何,受人恩惠,上前拜谢一下是应该的。灵鸢快步走上前去,深施一礼:“多谢公子。”
那人颔首缓缓转过身来,灵鸢感到眼前一亮。只见这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眼光射寒星,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灵鸢瞧着那双深邃的眸子,下意识地叫了声长安。那侍者一下子变了脸色,猛地推了灵鸢一把,大声喝道:“大胆!竟敢直呼我家公子名讳。你可知道,这是当今……”
“朝阳!”不等这侍者说完,公子便打断了他。
灵鸢知道对方不想让自己知道他的身份,便立即识趣儿地告辞。不料公子唤住她,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叫我长安?”
灵鸢也是一头雾水,她完全自己刚刚说出了这两个字。:“是吗?我刚刚唤你长安了?”
公子点点头。灵鸢道:“我不记得了,好奇怪的感觉。你真的叫长安吗?”
公子嘴角一扬:“你说是便是吧。”
灵鸢灿然一笑,学着茶肆里的说书先生拱手道:“如此,多谢长安兄了。他日若能相见,在下必将今天的船钱如数奉还。山水有相逢,告辞。”
长安公子的笑便更深了,他也拱手道:“如此,兄台请。”
灵鸢刚一抬脚,长安在后面幽幽地叹了一声:一个姑娘家,身无分文,孤身在外游荡不怕吗?
灵鸢突然停住脚步,她以前常常和半夏一起女扮男装溜出崔府四处游玩,自认为他们的乔装之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刚刚自己一板一眼都是学着男子的样子,就连说话也都是粗着嗓子说的。这一路过来,并没有人察觉出来。怎地这位公子一下子便瞧出来她是女儿身呢?
灵鸢驻足转身,有点心虚,嘴上说话也不怎么利索了:“你……你说谁呢?”
长安笑道:“谁是女人我说谁!”
“好笑,我又不是女人。别以为你刚刚帮了我,就可以随意编排我,拿我取乐。不知公子府上哪里?但请留下尊名,在下改日将船钱送去就是了。何故要侮辱我是女人?”
长安敛起了笑意,也不说话。灵鸢拱手道了声得罪,便准备离开。朝阳在一旁说道:“行了,姑娘,我们早就看出了。你是外地人吧?我们这里常常有女子着男装,这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灵鸢本来还想争辩,但看见长安那仿佛早已洞察一切的眼睛便不再说话了。她重新对他们深施一礼,恳切说道:“如此,真是多谢了。”
朝阳问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外?”
“这……”灵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朝阳道:“想必姑娘有难言之隐。我们也不便多问。只是你这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可不行。”朝阳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几锭银子给灵鸢。
灵鸢赶忙摆手:“怎么能一再受你们恩惠。我……我是去天都投亲的,途经莱州,玩耍几日。”
朝阳执意把钱给灵鸢:“拿着吧。这天色已晚,你总得吃饭,总得投宿吧?这也是我们公子的意思。”
灵鸢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他日我一定将这些银子奉还。”
“不用了。我们公子觉得你似曾相识,所以才出手帮你。有缘自会相见的。”朝阳说着就转身离去了。
灵鸢捧着银子在风中倍觉温暖。似曾相识,她看着长安的背影确实有这种感觉。刚刚看到他的第一眼,灵鸢就觉得是一位就久别重逢的故人。“与君初相见,犹如故人归。”灵鸢的嘴角也在不自觉上扬。
手中有了银子,灵鸢的底气也足了许多。走到集市找了家客栈,吃饱喝足后,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直日上三竿才起来。眼下她无处可去,离振赫他们去朝贡的日子还有些天。她决定在这里游玩几天,再慢慢地去长安与振赫碰面。
大唐果然比新罗繁华许多,街市上各式各样的玩物,吃食,直看得灵鸢眼花缭乱。若不是怕把银子花光,灵鸢真想把这些吃食和玩物一一尝个新鲜。一连在莱州逛了三天后,灵鸢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这日正在跟店家辞别,忽然听得街上闹哄哄的,人们一拨拨地往街头赶。常在客栈门口要饭的小乞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大伙儿快去看哪,有几个外乡卖艺的人带来了一只会唱歌的狗!”说罢,又欢天喜地的跑去奔告下家去了。
嘿,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灵鸢只听说过人会学狗叫,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狗会学人唱歌呢。这样的热闹,她当然要去瞧一瞧。别说她了。连客栈里一向只知道埋头看账本儿,拨算盘的掌柜都放下手头的生意赶热闹去了。
街头果然人头攒动,大家早已把那几个卖艺人围了好几层。前面几个节目甚是无趣,无非是些顶碗或耍大刀的玩意儿。众人都是为看唱歌狗而来。自然是等得不耐烦了,有几个脾气大的,早在那嚷嚷起来。班主无奈,只得把一直蹲在墙角的狗牵了出来。
那“狗”转过身来的一刹那,灵鸢就惊呆了。说它是狗,可那脸分明是一张人的脸,尽管脸颊毛发丛生,但是那眼睛,那鼻子分明是真真切切的人!可若说它是人,仿佛也不准确。因为它身上全都是皮毛,而且屁股后头还有一根小尾巴。它显然对人们的惊叹早就习以为常了,不管人们怎样欢呼,它都一动不动,只是匍匐在地上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它的主人就是这个杂耍班的班主,正拿着铜锣吆喝的络腮胡。
“瞧一瞧,看一看啦。一两纹银就可以听咱们的唱歌犬唱一曲儿啊。再加一两就可以摸一摸啦。”此言一出,周围立即有许多人掏出钱来,络腮胡就把唱歌犬牵到人家跟前,挨个儿地给人唱曲儿。
灵鸢看着小狗的眼睛,心下一动。立即掏出二两银子,轻轻地摸了摸这小狗。她轻轻地摸着小狗的头,问道:“小宝贝。你累不累呀?饿不饿呢?你的娘亲呢?”也许是灵鸢的温柔触动了小狗的心,小狗听到娘亲二字突然浑身一颤,两只大眼睛盯着灵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可怜见儿的模样,仿佛有多大的委屈似的。
络腮胡子一把扯回唱歌犬,对灵鸢说道:“公子,你摸得太久了,该下一位了。”
灵鸢自是不服:“二两银子,总得让我看一会儿吧,这才刚刚摸了一下头呢。就你这小气巴拉的样子怎么跑江湖呀?”
这络腮胡子一双贼溜溜地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知道灵鸢是一个人来看热闹的,瞧着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料他翻不出什么花样来。遂也不客气起来。
“哼,我可是老江湖了。还需要你个毛头小子教我怎么做人吗?说二两银子摸一下就是摸一下,你跟我的唱歌犬瞎说什么呢?”
“我不过是看它可爱而已,你这么在意我跟它讲话,莫不是你心里有鬼?”
络腮胡子这下真恼了,他不耐烦地对灵鸢说道:“行了,看完了赶紧走。二两银子还想怎么着啊?再啰嗦,你可给我仔细些。”
眼见着络腮胡子要动真格儿的了,灵鸢赶紧闭了嘴。毕竟对方人高马大,而且还有一个杂耍班子,自己不过是孤身一人。真动起手来,令愿灵鸢肯定要吃亏。还是识趣点好。
人群中忽地想起一个声音:“仔细什么呢?你还敢打他不成?”
络腮胡没想到灵鸢还有伙伴。一时间立在那里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赶紧吩咐同伙收场子准备离开。来者正是长安和朝阳。灵鸢欣喜若狂,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他们。长安丢给那络腮胡子两锭银子说道:“放下你的唱歌犬,让这个小兄弟看。”
络腮胡子打量着这人气宇轩昂,说话亦是掷地有声,猜度着他肯定不是一般人,所以不敢造次。他是极不情愿的将狗牵到灵鸢面前,可是灵鸢此刻却没了心情,摇摇头带着朝阳和长安离开了。
三个人像多年的老友一样聊开了。尽管只见过一次,可这并不妨碍几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畅谈人生。走着走着,灵鸢猛地定住身体,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她怔怔地对长安说道:“那只唱歌犬分明是个披着狗皮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