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惜一时托大,被信真捡了个巨大的错处。
谁能想到她的脚居然好得那么快,以至于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两人的争吵已经吸引了众多人的注意,虽然身在藏经阁中,但是这一幕仍是被不少人看在了眼里。
信真泼墨不对。但云惜一直拄着根拐杖骗人,就对了?
她和晏怀安借宿已久,本来昨天一早就该离开,恰是因为云惜崴脚了,才得以继续留下。
现如今,这仅有的理由也站不住脚了。
外头,晏怀安闻讯赶来。
他一看状况,便猜到了大概什么事,故意大惊小怪地进来:“哇,云惜,你的脚好啦!”
云惜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
晏怀安挤眉弄眼的,又连忙去夸奖信真:“诶,信真大和尚……信真师傅,你们寺的草药还真是灵啊!就云惜这脚伤,就算放京城那些专治跌打损伤的医师们那里,没个十天半个月也好不了。没想到用了你们的药油,这才不过两天不到的功夫,居然就已经好了!真是、真是……”晏怀安“真是”了好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医学史上的奇迹啊!”
云惜听了这话更是忍不住扶额。
她算是知道晏怀安当了这两年官差都长什么本事了——溜须拍马。
可惜他拍马屁的功夫再好,信真终究是个和尚,根本不吃这套。听了晏怀安的话不以为意,还顺着顶了回去:“晏官差谬赞。既然云施主的脚已经彻底好了,祈愿也早已完成。我们小庙无甚风景,又兼忙碌不堪,实在不敢多留两位了。”
晏怀安一怔,这是要两人下山的意思。
他不敢擅自做主回答,悄悄扭头来看云惜。
下山还是不下山,现如今不是他说了算。
也不知道云惜的调查进展到什么地步了。晏怀安原本打算今晚回知客寮仔细问问,可没想还未来及,信真就已经按捺不住地下赶两人走。
云惜当然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意思,但她对整个案子的理解已经很有眉目,怎么能轻易甘休?于是挑挑眉头:“这么说,信真大师傅是在下逐客令了?”
“施主认为什么,就是什么。”
这话一下子把云惜憋得没了脾气。
这帮和尚天天学佛修禅,嘴皮子功夫自然是了得。云惜咬咬牙,想了想道:“但云摩寺还不是信真师傅说了算吧?”
不待云惜让人去请,不知谁给拙一通了这个消息,他很快便到。
简单听说了一下状况,他自然也是为难。
一边,是众僧中极有威望的信真。而另一边,是真在孜孜不倦试图破案的云惜。
拙一内心,也是希望壁画三毁的事情能够大白于天下。
但是……但是这两个人,一个年纪轻轻的官差,一个年纪更轻的女施主……他们难道能有什么好法子么?
拙一是个什么意思,先前已经告诉了云惜。其实能不能抓到破坏壁画的凶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壁画能够成功,并安然保存。如今云摩寺抓了信正和信远两个,早就闹得人心不宁。他来云摩寺是主持寺务、让无念法师的“道”得以传扬天下的。至于打击报复这一类政治手段,的确不是他所愿,也非他所长。
拙一看了看信真。
就这一眼,让云惜知道自己几乎没有胜算。
果然,拙一那眼神不是在说服,而是带着点儿祈求的意味,与信真做一笔交易:我让这两人下山,你保证壁画的安全。
信真神色不动如山。
拙一回过视线,告诉云惜:“两位施主在鄙寺盘桓数日,的确多有不便,尤其云施主……虽然求佛不分男女,但日常起居到底男女有别。如今寺内壁画自毁一案也有了结果……两位请回吧!”
云惜听了不禁气滞,但仍旧做了最后的争取:“我们在云摩寺多日打扰,自然是要离开。只是今天已经入夜,山路不便,还请职事宽限这一宿。明日天亮我们即刻启程,绝不耽误。”
拙一还没说什么,信真已经代为回答:“山路已经修复,如果两位怕黑,我可派人提灯笼引领两位下山。山路也行,于我们云摩寺的僧人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听了这话晏怀安也不舒服:“下山的确不是难事。但下山之后呢?我们还得雇头口回京。现在已经是入夜时分,等我们回京最快也是亥时。到时候城门早就关了。”
信真淡淡一笑:“这点晏官差也不必担心,云摩山下往西走一点儿就有一处十里亭,以官差的身份可以很容易在那里雇到头口。另外,京城城门亥时关闭不错,但对官差来说只要提供此次出差办案的凭证便可从小门进入。半年前我入京采买,也是误了出城的时辰,结果在城门畔坐了一宿方得出城。当晚午夜时分就有办案官差走小门入城。我亲眼所见,绝不会错!”
晏怀安也没脾气了。
两人只好老老实实下山。
给他俩派的引路和尚也不是别人——信觉。
信觉小和尚为人最为机警,上回下山也是他在前头领路。这次夜路,信觉提了一个好大的灯笼,不但要送两人下山,还要一直送到十里亭那里亲眼见着两人雇上头口才好。
晏怀安堂堂京城官差,却被人如此对待,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看着前头领路的信觉,咬牙切齿道:“这哪里是相送,分明是押送,押送我俩回京不是?”
信觉被他损得有些挂不住,头也不敢回,只垂首走路,一副斗败的样子。
云惜心里,才真是有那么种斗败的感觉。
功亏一篑。
她差不多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壁画如何自毁,使坏之人用的又是何种手段……尽管这里面还缺失了重要的一环……拙一,拙一职事亲眼见证的第三次壁画自毁,与她想象的怎么也对不上。
云惜一边走着山路,一边怅惘沉思。她脚伤好了不错。但这山路毕竟不比平地,湿滑之处多有,忽然一个不小心,她便往前一栽。
多亏信觉在前头及时发现,连忙回身一扶。
云惜的手搭在信觉的肩膀,这才勉强站稳了身子。
可不想这个举动让跟在后头的晏怀安醋意大发,连忙风风火火地走上前来把信觉的手打开。
“嘿你个小和尚看不出来还是个花和尚。‘男女授受不亲’这话你没听过啊?”晏怀安一边数落信觉,一边自己把云惜洁净的白手背捏得紧紧的。
云惜脸微微一红,将他的手也打开。然后给信觉道谢:“谢谢你了,信觉小师傅。”
面对晏怀安的指责,信觉并没有生气或者惭愧。他是修佛之人,追求的是眼中万物无相。“男女授受不亲”那是儒生的一套,他心中没有杂念,别人的话自然不必听在耳里。
“云施主不必客气,山路湿滑,千万小心。”
“我看你走得倒稳当,信真师傅让你来送我们,看样子整个云摩寺你最擅长走这条路。”
“云施主过奖了,我不过走得多,所以比别人熟悉些。信真师兄所说半年前那次在京中采买,其实我也在。”
“哦,如此。”
这一断小小的插曲过去,三人重新陷入于沉默。走到上次山路崩塌的地方,信觉内心似有所感,又问:“你、你们还会来吗?”
晏怀安没好气地抢答:“来?还来干什么?受的气还不够多?”
信觉有些尴尬:“是,毕竟……壁画的案子也算是了了。”
云惜闻言,心念忽然一动。
虽然跟在后头她看不清信觉的表情,但听得出来他言语之间相当失落。
就仿佛在失落……这案子其实没完。
“就是这次有一点遗憾。”云惜说,“我们这几天在山上,信觉你前后出力帮助最多,我都没有什么可以答谢你的。原本我想留张小画给你的,可是寺里的纸也用完了,可惜可惜。”
信觉一听这话,心头十分欢喜,一时间连称呼也变了:“云姐姐你如此有心,我就当收下啦!而且这没什么可惜的,庙里的那种纸一点也不好用,就算你给我画了,逢着天阴雨湿也没法保存,肯定会坏掉。如果云姐姐果真要给我画,京城里文安坊韩记纸铺里有一种江南运来的树皮纸,用来作画最好……”
他一口一个“云姐姐”叫的甚是亲昵,却听得晏怀安心头搓火。信觉说起这纸张的事情不知怎么特别感兴趣,仍在那里兀自滔滔不绝。晏怀安正准备找个碴把话题引开的时候,云惜忽而停住脚步,蓦然站定。
黑暗的山路中,她低低地喊了一声:“李保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