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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曲罢一声长叹(6)

后来又说到舜铨的病。我说眼见秋声已尽,寒气逼来,小屋简陋破败,难抵严冬,不如住进医院,待来年春暖花开再出院迁入新居。舜铨说躺在西炕,观遍梧桐落叶,听尽园中秋雨,是人间难寻的佳境,这种福分不是谁都能享谁都会享的。虽家道不富,淡饭粗茶,疾病缠身,然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心境顺恰,尽其在我,随遇而安,乐亦在其中,房屋虽破,乃先祖遗之,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看着迂得可以的舜铨,我好气又好笑,心想,只要西北的钱一到,立即把他请进医院。不去也得去,“粗衣淡饭好些茶”,这些福分你“老夫”尽管享了,然“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还需“尔曹任之”,由不得你也。

大街门响,那是舅爷们的离去。

丽英端来热水,给舜铨擦脸洗手,又端来热粥,坐在炕沿一勺勺喂进,照料之精心,我自愧不如,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青青趿着一双湿鞋由花厅奔过来,一进门就扑上炕去,将一双湿脚塞进她父亲的被窝,被她母亲狠狠骂了几句。

我踱出门来,站在檐下怅望灰暗沉寂的天空,满园落叶瑟瑟风,人生秋凉无数,此度秋凉怎却这般难熬难耐?

在全聚德与福根的相聚是愉快的,丽英和舅爷们对福根态度的热情也是显而易见的。

福根对我仍将他呼为“老李”并不在意,倒是对青青将他唤做“表舅”很为动情,说他兄弟六人,无一姐妹,自无人呼之为舅,今有京城的外甥女声声呼唤,极让人心热,真是再珍贵没有了。于是青青便“表舅、表舅”的叫得更勤。饭桌上,福根问得最多的是她姑祖母的事,长相如何,性情如何,是否缠足等等。有些事我实难张口,诸如家族中对她的冷淡与虐待;而有些事我尽可夸张,例如她的美貌与温顺。福根问他的姑祖母在看护我时,那模样是否依旧动人。我说那时尚小,无有记忆,就连依稀的梦影也寻不到了。福根听了就大呼遗憾。

吃完饭上点心的时候,青青用纸包了几块点心,说是带给她的父亲。福根对丽英说,表哥病得这样为何不早送医院?丽英眼中有隐隐泪光,我赶紧说已联系了,这几天就准备送他住进去。福根说还是赶早住,今年秋天北方雨水多,冷得早,肺病的人最怕天寒,真有不测,后悔也来不及了,倘若住院钱不够,他可以由公司支取,公司是他们兄弟几人开的,为表兄治病是大家共同的心愿,责无旁贷。丽英就转过脸来看我,舅爷们也停止了咀嚼,静等下文。我说七兄的病已是不能再拖延了,这是要急速解决的大事,我如今只此一位兄长,自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住院需一笔押金,不知老李可否先为垫付?我丈夫的钱寄来立即偿还,最迟也不过一周吧。福根说我太见外,没把他当成亲戚看,这笔钱对于他们公司实在算不得什么,何苦又如此认真?我说情归情,为使病人心静,钱还是算借,否则我们于心不安。福根说既然非要还,那就还,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不必着急。

下一步的工作是动员舜铨住院。

淫淫秋雨已经停歇,园中的潮气都渗进低矮的小屋,使屋内生着火炉还觉阴冷。福根经常来陪舜铨说话,端汤倒水极尽亲戚本分,使病中的舜铨很感动。福根讲话也很艺术,并不直接谈住院搬家的事,而是跟舜铨聊过去,聊这个家族百余年来的盛与衰。福根语虽多出野史,毕竟是读过一些书的。他对美国人卡尔所著《清官见闻记》最感兴趣,说书中描写慈禧太后容貌颇详,不知是否确实?说着从兜里掏出本子,翻到抄录的一页读道:

伊乃一美丽和善之妇人,度其年事,不过四十而止(实际已六十九岁),面貌之佳,适与其柔荑之手、苗条之体、黑漆之发相得益彰。盖太后广额丰颐,明眸隆准,眉目如画,樱口又适其鼻,下颌极广阔,耳官平整,齿洁白如编贝,嫣然一笑。姿态横生,令人自然欣悦。太后精神之焕发,神采之照人,可知其平日居气养体之道,决非常人所及。

舜铨听毕说,难为你会费心把这些记下来,学化学竟对史料酷爱如此,非亲眼见真不能信也;又说,那位慈禧与我家素无瓜葛,彼时她深居宫中,欲见颇难,不仅我父亲没见过,就是祖父也只是有数地见过三五回。祖母虽有被召进宫去的时候,也是随着诸福晋们陪着说说话儿,哪里敢往太后脸上随便乱看?太后是否如文中述说那般美丽,不敢揣度。福根说,慈禧的娘家人总有在者,不知对此有何论说?舜铨说,慈禧娘家人今在何处已不知晓,从来与我们没有过往来;至于慈禧娘家,倒听祖上传闻太后本人曾有过抱怨,说“自余髫龄,生命极苦,以余非双亲所爱,尤觉毫无乐趣,吾弟所欲,余必欲之,至于予者。靡不遭呵叱”。可见关系也一般。福根说,六十九岁的老妪,让人平心揣之,竟如四十许美妇,必有养颜之秘方。据说慈禧每十日饮珍珠粉少许,每日清晨饮用太监送来的一盅名贵中药加花露制剂以养颜,您祖母常入宫室,想必或谈过此事,或有方子传出?舜铨说,未曾听说过。

福根也不再问,又将话题扯到他姑祖母身上,说姑祖母因其容貌美丽而屡遭磨难,想必也是驻颜有术的。舜铨又说不知。福根问他姑祖母所葬何处,舜铨说蓟县黄花山。福根说如此他应该去凭吊,以慰姑祖母离乡背井、思乡思亲之苦。舜铨对福根的想法很支持,疲倦的脸上也有了激动的红晕,他对我说,舜铭,你当与李先生同去,黄花山祖坟有三十年无人祭扫了。衣食者,人之生利也;埋葬者,人之死利也。生且有利有节,死何独不管不顾、无利无节?你祭奠之时当禀告父母,说我不日即归葬于彼,可于父母膝前尽孝矣。我说去黄花山怕不太容易,那里山荒路远,又不通车,恐要做长途步行的准备。福根说这不是大问题,他可以找辆车来,自己开车去。我说早年去时只有十多岁,如今许多年过去,地点怕已记忆不清。舜铨说墓冢颇大,碑石亦高,基圈四周尚有石墙,碑顶有蟠龙雕刻,碑前有青石案卷供桌,四十年的风雨侵蚀,损坏难免,但搬是搬不走的。我说既然七兄如此热心,老李又有车相助,我就跑一趟,其实心里是没底的。舜铨说,碑石阴面正对瑞昌山,山顶上有巨石,如展翅欲飞之鹰,碑石阳面面临淋河石桥,两点连线取其中便是祖坟,祖宗有灵当助你一臂之力,此事本当儿子所为,无奈儿子不争气,病入膏肓,实在是不孝得很了……说着说着,脸色便很惨然。我赶紧答应去认真寻找并详尽记录祖坟情况,使他放心。福根说去祖坟与舜铨住院都是事不宜迟,若表哥能尽快入院,他明日即驱车前往。

舜铨想了想,终于答应了。

我没想到福根竟开来了一辆深蓝色的日本“巡洋舰”,那辆车七转八拐开进胡同来的时候,引出不少街坊,特别是人们看到助手席上坐着一位抱摄像机穿红坎肩儿的小伙子,便都以为电视台来采访画家舜铨,围着车唧唧喳喳地看热闹。

我问福根说怎么弄出这么个人物来。福根说是雇来的,今日一整天他得为我们服务,让他照什么他就得照什么。我再看那红坎肩儿,虽然抱着机子却是一脸恭敬,绝不像那些嘴里嚼着口香糖,说三句话就瞪眼,牛皮哄哄的摄影师。于是知道花钱雇的与自己找上门的竟有如此大的差别。福根说,我看表兄对祖坟的事甚为上心,为满足他的念想,才特地找来摄像,将祖坟的情况录下来放给表哥看,让他如身临其境一般。南方人的精细与周到令人佩服,我深感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丽英要照顾舜铨,青青要上学,舅爷们对坟的事没兴趣,也各自去上班,能去黄花山的只有我与李福根。

我名是去祭扫祖坟,实则是为来日舜铨的骨灰安葬打前站。

福根名是去拜谒姑祖母,实则干什么我说不清楚。花这么大代价去寻觅一个扑朔迷离的姑祖母,这事总让人觉着蹊跷,觉着不可思议。

车出北京,穿通县,过三河,向东疾驰。京郊富裕起来的农民早早奔了小康之路,红瓦白墙的小楼鳞次栉比,柏油路一马平川地宽直,与数十年前我乘胶轮大马车晃晃悠悠行于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简直是两重天地。然而越行,我对此行的结局越不抱乐观态度,心里便躁躁的,不想说话。福根的兴致却很高,一边开车一边跟红坎肩儿用家乡话说笑,那些话十分难懂,听之如外语一般,我想,祖父若因了这样的语言而将姨祖母接进家门,他老人家对语言的欣赏水平也未免太糟糕了。

看福根与红坎肩儿的亲热与熟稔,我开始想,这个人究竟是不是雇来的?

中午时候来到黄花山。那山果然雄伟,奔涌自北而来,临了在淋河平原上掀起一个高浪又戛然而止,抛洒出一抹缓坡,渐渐向南泻去,让人一看便心旷神怡,意兴大发。我跟红坎肩儿换了位置,坐在前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麓,寻找舜铨所说的刻着蟠龙帽的石碑和墓圈。汽车沿着山脚土路缓缓前行,见前面有一片红墙黄瓦建筑,下车打问。说是清东陵,福根就要把车朝东陵开,说也说不定祖坟就在那儿。我说别去了,依我们家的级别连风水墙都进不了,还是折回去再找吧。又掉头朝回开,三个人的眼睛都朝坡上看,惟恐落下一处所在。红坎肩儿说,那碑说不定“文革”时已被推倒砸碎,所以不能只想着竖立的碑,也得顾及到地上的石头。于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车开得更慢。两趟下来,仍无所见,我已失去信心,坐在路边焦躁地往肚里灌矿泉水,红坎肩儿对车上那盘《永别光辉岁月》十分喜爱,一遍遍地反复播放:

麻木对苍生只懂不说话。

难道赤子之心灵要被人作弄

半通不通的歌词,如吼如泣的沙哑摇滚,让人心烦。我几次压制了去关掉机子的冲动,尽量离那车远些,尽量不去看那闭眼摇晃的红坎肩儿,尽量不听那震耳欲聋的噪音。

猛然,福根抓住了我的胳膊,激动地对我说,你看,看山顶上那只石头鹰!

在福根的指点下我认准了那只鹰,认准了鹰嘴的方向,顺着方向下延,见到了近在五十米处的桥,但不是舜铨所指的石桥,是已装有水泥栏杆可并行卡车的公路桥。桥上卡车拖拉机轰鸣不绝,驴车马车穿梭不息,桥下河水混浊凝滞,秽不可闻,桥头商贩凑集,市井般热闹,哪里有什么凄迷旷野、无言老树?将鹰嘴与桥连成一条直线,寻到它的中点时,我不禁目瞪口呆了,在本该是祖坟的位置,巍然屹立着一座--水泥厂!

没有带蟠龙的石碑,也不见石砌的墓圈,惟有喷灰扬尘的烟囱和上上下下繁忙的搅拌声,我分明觉得那不是搅拌石头,是在粉碎祖先的骨殖。几代祖先,灵无迹,物无痕,魂化逝,魄消亡,这就是祖坟!这就是我祖宗的长眠安息之地!

福根将已不会思维的我塞进汽车,直奔水泥厂而去。

这是个私人企业,传达室的老头不敢阻拦锃光瓦亮的“巡洋舰”,车便照直开进厂区,嘎的一声停在厂长办公室门前。红坎肩儿扛着机子刚一露头,一个男人立即从屋里奔出来,老远就伸过手准备握。有人拉开车门,我木然地被请进办公室,坐在铺着线毯的人造革沙发上。那个自称厂长的人被红坎肩儿的机子唬住了,不知这一行男女所为何来,急着喊着让沏茶。一个抹口红、描眉毛的怯妞儿先端来一大盘炒葵花子,然后才送来茶。

福根喝着茶,半天不说话。

厂长站在一边,越站越发虚。

半天,福根才慢慢地说,我们是来跟厂长谈件要紧的事情的。厂长说,尽管谈,尽管谈,不必客气。说着把散着香水气味的名片给每人发放一张。福根将自己的名片递过去。厂长接过一看,大惊失色说,原来是成志集团的李总裁到了,失敬失敬!你们的广告我天天在电视的黄金时段看到,没有大气魄、大资产的集团,占不了中央台一频道!

我这才想起,李福根还有李成志这样一个名字,这许多日竟忽略了成志集团与李成志的关系,那在黄金时间频频播出的广告,已在全国家喻户晓,让人看得厌了。福根见我看他,歉意地一笑,说,表姐喝茶歇着,让我跟他们慢慢说。他转身对恭立在一边的厂长说,这次来黄花山纯属私事,是来祭奠祖坟的。厂长说,不知贵祖葬在何处?福根用脚点着地面说,就在这儿!厂长说,总裁真会开玩笑,这屋里怎会有您家祖坟,会不会是记错了啊?福根说,别的可以记错,祖坟岂有记错的道理?今天来便是跟厂长要祖先骨殖来了。厂长搔着脑袋愣了半天说,我年轻,过去的事儿知道得不多,这个厂是我父亲建的,我把他找来您跟他说……

厂长一溜烟儿跑出去找他爸爸,院里站了不少观众,有说海外华人来认祖归宗的,有说厂子破坏了文物古迹的,上边下来兴师问罪,也有说成志集团来合资办厂的……

来了一个挺精神的老头儿,是原厂长谢汝成。谢老汉一进门便坦率地承认原先这里是有几座大坟,又说这一带坟很多,早时候,黄花山连同瑞昌山、鹰飞倒仰山南北一百二十五公里东西二十公里为皇家陵区,光带琉璃瓦的坟就有二百多座,周围所葬更不计其数,不知李总裁找的是哪座坟?福根说,就找建在你们厂里的坟。紧接着又改口说,你们厂建在它上面的坟。谢老汉说,这些坟是不上文物统计的坟,怕无据可查了。

福根说,怎么叫无据可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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