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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残章

陆知行这几日一直惶惶不安,连续几日不见洛梵翩,心下暗想,莫不是已被魏昭发现了?不可能,魏昭来的时候,我明明还同他解释过…

思虑片刻不得答案,陆知行郁闷的躺在魏昭寝宫的大床上滚来滚去。回忆着回忆着,陆知行突然福至心灵,魏昭这人走路不是一向来轻飘飘的毫无痕迹的吗,怎么昨日…

陆知行心下一晃,正打算让送饭的小厮把魏昭叫来,却见魏昭心有灵犀似的,早已端着饭菜茶水来了。陆知行见他一副泰然的模样,心下纠结不已。

魏昭瞥了他几眼,拿出一枚样式与陆知行的铜钱差不多的铜钱,道:“昨日我离开时,在路上遇见了洛梵骁的胞弟,他把这个给了我,让我还你。”

陆知行一惊,心想这不是我给了残月阁阁主的东西吗,怎么会在他的手上?

陆知行犹豫片刻,接过铜钱,熟悉的触感让他想起了什么。魏昭见他神色黯淡,便道:“先别管那个,吃饭要紧。”

陆知行只得闷闷的下筷。

魏昭见他面色不快,浅笑道:“近几日我会空一些,看你实在无聊的紧,那我就带你出去转转吧。”

陆知行闻言,喜悦之色代替了愁眉不展,忙道:“真的?什么时候?”

魏昭思虑片刻:“后日吧。”

陆知行大喜过望,原本索然无味的饭菜顿时也好像有了味道。

三日后,天倒是明媚晴朗,连夜的小雨过后,开晴的日子更让人觉得难得。魏昭换了一身清爽的便服,看上去靓丽无比。

陆知行见他这般模样,叹道:“不愧为京城万千少女的梦,穿什么都好看啊。”

魏昭回头看他一眼,别扭的遮住了微红的耳垂,轻柔道:“你也是。”

即便魏昭说的很轻,陆知行也听到了,他看看魏昭,只觉得越看越满意,不知不觉便将前几日洛梵翩的告诫抛之脑后。

二人上了华商大街,大街两侧各式商品琳琅满目,叫人看花了眼。陆知行左窜右窜,势必要光临每个摊子的生意。京城的奇趣玩意儿更多,一路上,陆知行兴味盎然,只道人间太繁华。

魏昭片刻不离他,就见他欢喜得逛来逛去,原本索味的逛街,好像也多了几分味道。想到此,魏昭笑的如三月春风,惊颤了欲落下的残桃。

本来陆知行的回头率就已经很高了,再加上魏昭这个从未露过面的天仙国相,沿路停下来含羞带怯的少女甚多,一时间,陆知行便觉有好多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更落在魏昭身上。不知怎的,一种不快之意渐渐涌上心头。陆知行到一家饰品店,买了顶遮帘帽,一把扣在了魏昭头上。

魏昭不解的看着他,那模样简直乖巧的人畜无害:“你做什么?”

陆知行闷声道:“小国相大人,你看看四周,你太引人注目了,多少芳华少女看着你,你都没感觉吗?”

魏昭垂头道:“我一直在看你,自然没有察觉。”

这话说的轻飘飘的,好像在陆知行心上挠了一把,说的他再厚的脸皮也挂不住红了起来:“你!…你赶紧遮一遮,遮一遮。”

魏昭笑容明媚:“好。”

出了这么个小插曲,陆知行只觉再这么逛下去,自己非得要羞死不可,若是只因为这样而赖在魏昭身边不走,那他还有面子吗。

在心中唾骂自己多遍后,陆知行开始想正经事了。魏昭这个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温良无害,若他没有看到魏昭亲自杀人,洛梵翩没有跟他说那样一番话,或许陆知行还能心安理得的跟魏昭肩并肩,可他现在觉得,魏昭真的很危险。

魏昭看出陆知行的走神,便轻轻拍他后背:“你怎么了?”

陆知行一下子回神,尬笑道:“没事没事,我在想呆会儿回去的时候要买那些东西。”

魏昭璨然一笑:“无妨,你若是喜欢,都买回去也可。登天星宫有的是地方放置。”

原来登天星宫真正的作用只是为了放杂物吗。陆知行在心中默默为辉煌壮大的登天星宫抹泪:“不不不,我花的是你的钱,自然不能败家。”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魏昭低下头,嘴角竟不自觉的上扬。

逛了半天,魏昭跟在陆知行背后就像个人型吸铁石,让陆知行怎么也找不到机会。二人在一茶楼坐下歇息时,魏昭也将那遮帘帽摘下,没了一层面纱,他高挑的五官显露在青天白日之下,精致无比。

陆知行虽觉赏心悦目,可心中隐隐不安。华商大街上人来人往,卖什么的都有,魏昭听街上有大喊着卖醉花糕的,想着陆知行或许喜欢,便道:“你跟我一道出去。”

陆知行心下正疑,见魏昭出去,他也出去了,这才发现前处是醉花糕。正欲跟上他时,却在偶然一瞥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令人发指的身影。

陆知行一愣神,脑子一下变的空荡荡的,眼下只想跟着那人走。不料此时,钟觞飞驰而过,沿路的人皆纷纷攘攘的为他开道。本是去买醉花糕的魏昭便被拥挤的人群挤远了,他正回头看陆知行时,却见身后已无人影。魏昭心下一冷,面上立马结了一层霜。

陆知行朝着那个方向艰难的走过去,心中那个名字不断放大,只到快要从胸口跳出来,那个背影…姚承唐…姚承唐…姚承唐,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知行不敢放过一丝可能性,如果真的是他,陆知行应该怎么面对他。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尽管侥幸的声音不断叫嚣,可陆知行却不敢肯定,拨开一层层人群,直到进入了拐角,陆知行却发现,跟丢了那人。四面再无熟悉的影子,陆知行突然松了一口气,可那种若有若无的闷塞感却仍堵在胸口。陆知行无助得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竟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糟了…魏昭还在等我…可是,我真的应该回去吗?

陆知行开始踌躇不决,他知道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离开魏昭的最佳时机,可脚下这一步却不知为何,迟迟无法迈出去。

最终,陆知行咬了咬牙,还是转身朝着一条小巷走去。

发觉陆知行不在自己身后,等钟觞走过,魏昭便阴着脸回到之前的茶馆,本已经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去见陆知行的魏昭,在发现毫无陆知行的踪迹后,一张脸又沉入冰窖。魏昭走出茶馆,心中的怒气隐隐膨胀。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陆知行走出小巷后,果然已经不是华商大街了,此地是个从没见到过的陌生小街道。陆知行松了口气,随便找了个路台子坐下,稍作休息。最近在魏昭的调养下,他的身子已经好了不少,可仍是有些累人。

本想着只是歇息一小会儿便走,陆知行的身后突然窜出一人,在他还未发现之时,一把敲在陆知行后颈处,陆知行心道一声我靠,便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一处陌生的客栈房间里。本想趁着没人跳窗逃跑的陆知行,刚刚扒拉开窗子,却听到身后一个嘲讽的声音传来:“还想跳窗?你是不是不要你的身体了?”

这个听起来无比轻狂的语调,除了公孙颐,世上还真的罕有。陆知行惊喜地回过头,发现公孙颐正端着一碗汤药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颇有兴趣的看着陆知行。

陆知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俨然已经超出惊喜的范围了,甚至有点惊吓。陆知行呜咽道:“你们怎么来了?”

公孙颐放下药:“来给你收尸。”

陆知行闻言乐了:“可惜我现在没死呢,白费你们一个棺材了。”

公孙颐调侃道:“没有,反正你早晚也得死的。你之前来我百刔府的时候说过,生是百刔府的人,死是百刔府的鬼,我怎能让你在外面横死呢。”

陆知行哭笑不得:“我有说过这话吗?”

公孙颐一本正经道:“没有吗?你记错了。”

陆知行真是没想到这么多日子过去了,哪怕他当初多次不辞而别,还能有人跟他贫嘴,真好。

“不过我说来给你收尸是真的。”公孙颐突然严肃道,“你胆子真的很大,连魏雨竹都敢招惹,你不知道,他是个变态吗?”

又是…魏昭他到底怎么了?陆知行只觉得面前有重重疑云,可不管他怎么撩拨,都只是徒劳无功。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这么说他?”陆知行自己都没察觉的提高了声音。

公孙颐莫名其妙地看他:“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他同你有什么关系吗?”

陆知行不禁想起魏昭之前说的择日完婚,一下便不自在地敷衍道:“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何不告诉我?我这个人,你越是给我留下点谜团,我都得亲自解开。”

公孙颐低头沉思片刻,便道:“他这个人,真的很危险。不管你在什么时候遇见他,都不要和他扯上关系。”

“我与魏雨竹相识是在很久之前的事,在我没有加入百刔府之前,我便认识他。那时候初见他,只觉此人面相冷淡,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不过他很强,那种强势,是由内而外,从骨子里印刻的霸道和争强好胜,果决立断,心思缜密的可怕。那时我同他是一个书院的,有几人见他整日闷闷的,话也很少,便想着要逗他,没成想,引来的是他的厌恶。久而久之,自然没人搭理他。”

“但是后来,有人做了件过分的蠢事。他们把他随身带着的琥珀给丢了。见他生气,那人便想着把琥珀给带回来。可不知道为何,几日后,魏昭的东西是回来了,可那个丢了他东西的人,却再也没回来过。”

“那时猜测纷纭复杂,谁也说不定,只是知道,那个人,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那这也不能证明什么。”陆知行道。

公孙颐面色沉重道:“那天,我看到他杀人了。”

陆知行心下一沉:“什…什么?”

公孙颐抬眼,眼中皆是憎恶:“他用一种,极其诡异并且,血腥残酷的方式,杀了那个人。”

陆知行沉默不语,片刻后才道:“怎么回事?你看到了所有?”

公孙颐摇摇头:“我那日只是夜半出来偷闲,可不料,就见魏昭与那人站在小廊桥上,魏昭一招未出,那人却突然口吐鲜血,然后…那人的头,就直接,掉进了廊桥下的池子里。”

陆知行捂住嘴巴,一种极端的反胃和恐惧感一时间罩上了他的心头。温柔,小姐脾气,腼腆,这只是他认识的魏昭,而在别人眼里,魏昭更是残暴,可怕,和煞气深重的恶魔。

公孙颐摁了摁太阳穴:“他知道我看到了,他明明知道我看到了一切,自那之后,魏昭总会明里暗里的警告我,这件事,绝对不能说出去。我也曾反抗过,可是当我跟他交手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人有多么可怕。”

陆知行默不作声,半晌,眼神冷冽的看了看公孙颐:“当真?”

公孙颐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你不信?我的身上,至今还留有那些伤。你要看吗?”

此话一尽,陆知行浅笑道:“不必。”便把桌上那碗颜色浓郁的药喝完了。

公孙颐见他淡定的不正常,忙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陆知行按自躺下,给自己裹了一层被子,黯声道:“我信。你的话,我自然信。不过我现在,想要休息。”

公孙颐见他真的缓缓闭上眼睛,只得当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便叹了口气,退出房门。

陆知行隐隐约约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可脑袋却昏昏沉沉的,直陷入深眠。

这次的梦境光怪陆离,节奏快的陆知行都要跟不上了。梦里的他一直在奔跑,或许是在躲避身后的追赶,也许是要追上前面的人,只是一直用尽全力在奔跑。周身的一幕幕好像是画卷,飞速的闪过,让人来不及看清。除了奔跑之外,他好像还听见另外一种声音,一种极其细微的哭声,好像是蚊子叫,卑微又弱小。

魏昭回登天星宫时,侍奉的下人简直不敢看他的脸,尽管那张脸犹若天物,可天物之下的暴躁和戾气,却是无法让人忽视的锋利刺刀。

魏昭回宫后,只说了两个字:“找人。”接着,宫内近半数的禁林军都出动了,还有伺法司的人,那一整晚,军队倾巢出动,只为了找到一个总是喜欢逃跑的人。

陆知行醒来的时候,已至天黑。等他起身打算开门出去的时候,门被锁住了。

意料之中的境况。

陆知行极为平静地拿出一枚铜钱,熟练至极地割破自己本就残伤的手指,鲜红的血似是令人无法拒绝的引诱,待一枚铜钱吸满了血,顿时,几缕不被察觉的黑气缠绕在铜钱之上。

陆知行从容地用铜钱把锁住的门打开,余下的黑气毒舌一般窜到了来者的身上,危险至极。

“你这是要做什么?”公孙颐神情复杂的看着他,和缠绕在自己身上蠢蠢欲动的黑色气息。

“不做什么,我要回去。”陆知行面无表情。

“你疯了?”公孙颐刚想靠近他,便被黑气燎人的温度逼得退了回去。

“我讨厌别人骗我。”陆知行的瞳孔深黑发亮,好像总能洞穿一切。

“我没有骗你!陆知行,你清醒一点!”公孙颐语气急迫,“你别犯傻!魏雨竹真的是个怪物!”

“怪物?你们都这么说,可是谁真正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陆知行深黑的眸子此刻看起来深不见底,“别劝我了,我也是个疯子。”

公孙颐见他要走,急忙上前,可刚靠近陆知行一步,便被那黑色的雾气挡了回来:“你别这样!”

陆知行转过头,笑了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姚承唐的,但你这一招真的很管用,的确唬住我了,可是,我不傻。公孙颐,你很聪明,可惜,真正的你,不会做这些多余的事。”

“或者,我该说,越师姐,你还是没有放弃任何挑拨离间的机会?”陆知行手指轻轻一动,那黑色雾气便突然收紧,“公孙颐”的面目突然变得有些狰狞。转眼,便化作一团黑雾。

躲在一旁的越清娴见自己露了馅,不疾不徐的从暗处走出来,好整以暇地看着陆知行:“你啊你,再碰到魏昭的事情就这么精明,可惜,你碰到了魏昭,就显得不那么聪明了。”

陆知行笑了笑:“漏洞百出。越师姐,做戏就应该做足。不过多亏了你,我才能睡个好觉。”

越清娴冷眼道:“我知道自己骗不过你,不过现在,能让魏昭也感到害怕,就够了。”

陆知行觉得很好笑:“你若是真的想要让魏昭感到害怕,那你应该去杀了他,而不是找我。”

越清娴瞥他一眼:“魏昭可不怕死,他最在乎的,是你。”

陆知行懒得跟她废话:“不要浪费了我对你剩下的唯一一点耐心。那日在花朝节上放暗箭和杀人的,都是你吧。”

越清娴歪着头:“怎么?是我又怎样,不是我又怎样?”

陆知行冷笑:“你也不过是如此。虽明面上说着魏昭冷血无情罔顾苍生,那你呢?你就不残暴不嗜杀成性吗?我倒觉得,在狠这方面,你确实比魏昭要出色多了。”

越清娴浅笑:“多谢夸奖。不过魏昭这次倾巢出动,怕是要被人拉下舌根子。我的目的达到了,你也暂且还有几分利用价值,把你杀了,可惜了。”

陆知行坦然道:“你尽管杀我吧。”

越清娴不耐道:“陆知行,你最好悠着点,你现在的身子,真的受的了再一次的溯洄吗?我告诉你,你现在只不过是那只死鸡复活自己主人的工具罢了。”

陆知行波澜不惊:“无妨。真正该害怕的是你们,想必,若是它的主人真的重现在世,你的主人,一定急的不得了吧。”

客栈外军队声音渐近,越清娴冷着脸道:“少洋洋得意了。我告诉你,等你没了利用价值,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陆知行坦然道:“随时恭候。”

客栈外,禁林军卫长卢浔带领着一队人进店搜查。不多时,便在阁楼找到了昏迷的陆知行,带回了登天星宫。

魏昭将陆知行安置在登天星宫后,便疲惫的上了朝,接受众大臣们对他私自调用兵权的批斗与抗议。魏昭只是个国相,本来掌握行政大权已是很令人不满,如今他竟然还私自调动保卫皇城的禁林军搜人,这对于那些早看魏昭不顺眼的大臣们来说,这正是弹劾他的好机会。众大臣同心一致,将魏昭的罪名不断放大,甚至还多加了莫须有的罪名。

整场批斗,魏昭没有说一个字来为自己辩解,只是安静的听着众大臣们抓住机会似的倾倒苦水,最后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罪,也全数应下。

钟渐深深的看了魏昭一眼,暗暗默许朝堂上众大臣泼脏水的做法,倒不如说,他们这样做,更是和了他的心意。

等魏昭回到登天星宫时,陆知行已经醒了。魏昭见他神色不佳,忙问道:“怎么样了?越清娴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陆知行一声不吭,慢慢走到魏昭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对不起。”

魏昭一愣,旋即便露出微笑:“无碍,那些人不过是早看我不舒服了罢。你没事就好。对我,对不起这三个字不及你没事的万分之一。

陆知行心中一动,颇为心疼地抚了抚魏昭的背脊,魏昭线条漂亮的背脊,也像是画中的山河,一笔勾勒出一道英气逼人的俊朗。

陆知行深深叹道:“我不会再擅自离开你了。”

魏昭温声道:“好。”

次日上午,在魏昭非常小心翼翼地把胳膊从陆知行脑袋底下拿出来的时候,好几次他都要以为自己吵醒他了。还好,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魏昭照常上朝,却发现周遭官员对自己的目光不善。这一开朝,许多弹劾魏昭,吹毛求疵,夸张事实的奏折一本接着一本,钟渐索性都对外摊开,沉声道:“国相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魏昭坦然道:“事无巨细,臣自当改进。不过这当中,必有部分是有人为了弹劾臣而刻意编造的,陛下不必理睬。”

钟渐冷笑道:“不必理睬?你让我如何不必理睬?这些可都是只针对你一人的,我若不必理睬,怎么给天下一个交代。”

谁知,魏昭扬起头,沉稳的眸子冷冷地看着钟渐:“殿下并非要给天下一个交代,而是要给这些大臣们一个交代罢了。若殿下真的早已对臣失去了耐心,那便革了臣的职吧。”

此话一出,在场唏嘘一片。钟渐面色难堪:“国相大人这是何意?”

魏昭道:“若是臣已经无法得到陛下的信任,那这国相之位,不做也罢。”

钟渐的脸色一下子变的难堪起来:“国相大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魏昭波澜不惊道:“知道。臣向来都是明明白白的。”

钟渐沉声道:“你最好再好好想一想,退朝!”

钟渐一声令下,太监便宣布朝会结束。下朝时,魏昭步履匆匆直奔登天星宫,而他的身后,众大臣们仍在窃窃私语。

“看他那副样子,一定是笃定了陛下不会革他的职。”

“哼,他这样自信,到时候不光陛下不信他,整个天下的人都不会信他。”

“他那一系列自以为是的法令,得罪了好些大官大户,看他到时候怎么收场!”

“听闻魏昭在登天星宫私藏人质,甚至虐杀刑犯,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

聒噪。

魏昭走到登天星宫门前的时候,吃力地摁了摁太阳穴,一早上,他额头的青筋都在突突的跳,一颗泛滥着杀欲的心快要使他失去控制。

可到了这里,他总要花上一些时间来平复自己错综复杂的心情,他要随时保持温和,至少在那个人面前,他要保持。

陆知行看魏昭满面春风的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梨形的牛皮壶。陆知行奇道:“这是什么?”

魏昭慢慢走进他,道:“奶茶。”

陆知行惊了:“奶茶?哪儿来的?”

魏昭倒出一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奶茶便端在陆知行的面前:“赏赐的边疆贡品。”

陆知行凑上前来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奶香混合着茶的清苦,很是好闻。他喝了一口,嘴角带出了些奶沫子。

魏昭见他喝的匆忙,从腰间拿出一块帕子道:“还有很多,你慢慢来。”

陆知行见他动作,竟神魂不知的扬起了脸。这一下,两个人四目相撞,一种难言的氛围的在二者之间。

魏昭咳了几声,轻轻拂过陆知行的嘴角,目光眷恋。陆知行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容易脸红。”魏昭波澜不惊道。

陆知行佯装不知:“啊,有吗,没有啊。”

一个很平和的夜晚。

深夜,陆知行的呼吸已经变的均匀而平稳,可魏昭的眸子却如黑夜间的星,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脸,每一寸皮肤,都不肯放过。

钟渐禁了魏昭几周的足,魏昭也正好有了机会和陆知行呆在一起。但对于魏昭被禁足一事,陆知行丝毫不知,只当皇帝见他太过劳累,给他放个假。

不过,陆知行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魏昭每晚都要回到星庭帮助钟渐处理国务,名义上的禁足,事实上的禁权。钟渐也很惊讶,魏昭会如此配合他的决定。在他看来,魏昭这头永远无法得到控制的猛兽,定是被情义两个字,吃的死死的。

魏昭这一段时间,体内煞气涌动,暴戾的情绪失控次数多了起来,想要杀人的欲望日渐强烈,逼近他的极限。

他必须要远离陆知行,这是他唯一一个不想伤害的人,他也不希望陆知行对自己失望。难以言喻的痛苦每晚都没完没了的折磨他,失控与自制在大脑里不断冲撞,可怕的欲望意图操控他的一切。

魏昭需要发泄,可是他现在处在很艰难的当口上,放纵意味着彻底放弃他自己,他不想这样做。

陆知行最近也明显感受到魏昭对他莫名的疏远,他无法理解魏昭的行事风格和方式,包括将他软禁在此,几乎也是莫名其妙的事。

本以为魏昭这种状态只会维持几个星期,可是,几个星期以后,魏昭开始频繁的夜不归宿,甚至几天几夜不出现。陆知行不怀疑魏昭的忙碌,但他也没有要离开登天星宫的意思。魏昭踽踽独行的孤独,让他很心疼。

直到深秋的某一日,魏昭面容疲倦的回到登天星宫,陆知行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怎么回事?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累?”陆知行蹙眉道。

魏昭牵强的扯出一丝微笑:“无碍。最近公务颇多,许多琐碎的事情要处理。我今天回来,是来跟你说一件事的。”

陆知行很想冲上前去摸摸他的头,可最终还是忍住了:“怎么了?”

魏昭道:“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在回到登天星宫了。陆知行,你想去哪里去哪里,我不会再拦着你了。”

陆知行心下一惊,不知魏昭又要做什么:“什么意思?”

魏昭深吸一口气:“你明天离开京城吧。回常州,回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陆知行勉强一笑:“你最近很不对劲,你到底怎么了?”

魏昭用一种极其轻柔的声音说道:“我没事。最近宫中会很乱,你留在这里不安全。”

陆知行忙道:“无妨,我能留下来陪你。”

魏昭道:“不必。你留在这里,不过只是给我添麻烦而已。”

陆知行哑然道:“不会的,我不会拖累你的。”

魏昭浅浅一笑,梨涡里是满满的疲惫:“不用了。很多人都说,我是个怪物,是个不择手段的变态,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陆知行突然噎住了,唯独这个,他总也想不好办法,去安慰魏昭,欺骗自己。他明明知道魏昭根本不是怪物,魏昭很好,可是在他那层假面之下,是流过多少别人的血,他无法评说。

沉默良久,他只能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魏昭。

魏昭收回笑容:“很晚了,睡吧。”

一句轻于鸿毛的话,在陆知行的心上轻轻搔了一下,却掀起了层层波澜。

次日,陆知行在魏昭的安排下,漠然的离开了京城。

自从钟离以养病的名义住在忘兴波以后,宫内人都很久也没再见过他,魏昭也是。

当魏昭沉默着进入忘兴波时,钟渐正同洛梵骁一道,站在安静的湖旁赏景。自从忘兴波被重新修缮以后,仍是恢复了钟渐年轻时的风格。

钟渐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进来的魏昭,道:“国相,交代好后事,你这就孑然一身了?”

魏昭抬眼看他:“靖王殿下,此为何意?”

钟渐对他的称呼很不满意,不快道:“魏雨竹,你不会不知道你的处境吧?”

魏昭站在离钟渐几步之处的距离,便站定不动:“朝堂上下皆在弹劾我,人世百姓都要灭了我,我如何不知?”

钟渐笑道:“知道你还敢用这种态度面对朕,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而不害怕了吗?”

魏昭看了看他身边死死盯着自己的洛梵骁,坦然道:“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

洛梵骁面色阴沉,在见到魏昭时,恨意倾覆:“魏雨竹,你简直不知好歹。”

钟渐道:“这段时间,找你麻烦的人不少吧。”

魏昭握紧了拳头:“拜你们所赐。”

钟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魏昭,现在的你,可是失尽了天下人的信任,你的老料,可是全都被兜出来了,若是陆知行知道,他会怎么想?”

魏昭额前青筋凸起:“若是无可避免,我不会在插足他的生活。”

钟渐冷嘁一声:“可惜,他会厌恶你至极了。”

魏昭坦然道:“若是能以这种方式,让他永生难忘,我不悔。”

钟渐要看他断彻愁肠,可见他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蹙眉道:“魏昭,你可还真是心大。能用这么变态的方式,果然,你是个怪物。”

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魏昭从别人嘴里听到怪物这个字眼,这个他背负了一生也难以除去的罪名,牢牢地刻在了别人对他的印象里。他体内流动的血液,他也与常人无异跳动的心脏,他所珍视的一切,在别人看来,都不过是垃圾,他令人恐惧,令人胆寒,不论怎么改变,魏昭也只能是活在别人最阴暗的记忆里,永世不得翻身。

魏昭突然松开了拳头,血液里沸腾的杀欲,几乎要盖过了他思考的一切。

洛梵骁趁他失神,一个箭步冲上前,隐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直逼他的心口而去。魏昭极力躲避,可那匕首来得太快,仍是在他的右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魏昭青筋一跳,疼痛感让他清醒不少。接下来洛梵骁近乎歇斯底里的攻击,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魏雨竹,以牙还牙,以命抵命,这个道理你不难懂。”洛梵骁咬牙切齿道,无边的恨意化作手上沉重的攻击。

魏昭躲的吃力,虽然他极力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反击,可那种被毒蛇缠绕的窒息感又涌上心头,死亡和暴戾在一旁冷漠的凝视他,看他会跳进哪一边的深渊。

洛梵骁不顾一切的前进,让魏昭后退的间隙都没有,一个人一旦失去控制,便就是千次万次的堕落。

洛梵骁见魏昭不停的躲,大骂道:“魏狗贼,你是孬种吗?别给老子躲,我他妈告诉你,你凭什么杀我弟弟?怪物,你真他妈是个怪物!”

魏昭一言不发的承受他的每一次攻击,可渐渐,他却慢了下来,不断膨胀的欲望和回忆叫嚣着翻腾着,翻来覆去的折磨。

“魏雨竹,你为什么不去死?”

“去死啊!去死啊!去死啊!”

“你看他这副样子,一看就是个野种,居然敢惹我们,非打死你不可,臭乞丐!”

“你不过是个贱人的孩子,连狗都不如,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谈条件?”

“我真的希望你从来没有出生过。”

“败类,怪物,变态。”

“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怪物…”

怪物…怪物…怪物

我不是怪物…

我不是…

我不是…

我不是…

我只想跟所有人一样,都只是个

普通人。

为什么只有我是怪物…为什么只有我…

我好害怕…

没有为什么,你看看自己的双手,占了多少血?

魏昭像沉浸在一场满是痛苦的梦里,上下沉浮,全是数不尽的谩骂和殴打,恐惧和颤栗。一次次的乞求和落空,绝望撕扯着他本就破碎的心,那个曾经也希望过拥有好生活的人,一步一步,被磨灭了所有期待,逐渐变得麻木和冷漠。

被鲜血浸透的灵魂,拼命的忍住泪水,想要抓住骤然即逝的光芒,在万丈深渊中跌落不起,直到黑暗侵蚀每一寸麻痹的神经。

你天生,就是个怪物。

魏昭的鼻翼剧烈收缩,起伏的胸膛不断颤抖,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和欲望最终冲破了他苦苦支撑的躯壳,引导着灵魂,走向下一个血色的世界。

洛梵骁怒骂几声,猛然发现,已被自己刺的伤痕累累的魏昭,空手抓住了自己的匕首,鲜红的血液一滴滴,敲开了恶魔的大门。

魏昭阴沉着脸,痛觉已经消失,见到鲜血时内心的快感让他失去理智。洛梵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魏昭掰过自己的匕首,忙用用另一只手挡住。可魏昭反应之迅速,在他刚要碰到魏昭的脸时,堪堪停住。

魏昭的眸子黑亮的吓人,滚滚黑雾遮挡他眼底的阴翳,洛梵骁背后发凉,他感受到了魏昭真真切切地杀意。魏昭握住洛梵骁的手臂,向下一拧,洛梵骁便觉自己左臂骨折。魏昭默不作声的借着刀反拧洛梵骁的右腕,洛梵骁只觉右手也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疼痛感。接着,魏昭用一种肉眼都不可见的速度,一脚踹翻了洛梵骁。

洛梵骁闷头倒地,一大口喉血喷出,他只觉自己体内的器官都错了位。魏昭阴鸷地看着他,身后却传来禁林军的响声。转头一看,钟渐早已叫来了皇城的禁林军,围住爆发的魏昭。

魏昭全身都是洛梵骁留下的伤痕,可他眼底的阴气,让众人皆冷汗冒出。魏昭丝毫不惧,朝着已经无力的洛梵骁走去,一把拎起他的领子,飞身跃起。禁林军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魏昭早已在忘兴波大殿上站定。洛梵骁怨恨地盯着魏昭,却见魏昭神色自如:“你们想要救他,可惜,他没有这个命了。既然我是怪物,那我迟早要让这京城,血流成河。”话毕,洛梵骁猛觉脖子上一凉,随之便失去了知觉。魏昭面无表情地松手。

洛梵骁狠狠地摔在地上,已是一团血肉模糊。禁林军见他如此模样,皆退避几步,不忍直视。魏昭冷笑一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洛梵骁作为禁林军统领,如今却被魏昭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杀害,震动了朝堂,很快,魏昭意图谋反杀人不敌逃出皇宫的消息便传遍了天下。

陆知行到常州后,发现百刔府中不见公孙颐等人,才知他们前往了京城找自己。陆知行不大好意思久留,估计他们知道自己到了百刔府的消息之后,总会赶回来,便朝着他最初的地方前去。

一路上,总有百姓对这一张通缉令指指点点,陆知行一看,心下一惊,这画报上的人,正是魏昭。

怎么回事?魏昭发生什么事了?

陆知行心事重重,随便找了家客栈,回家的脚程也先搁置了。在陆知行心中,魏昭一向是个收放自如,有分有寸的人,做事周到谨慎,先前在天下尽传的谣言,一句都没进到陆知行的耳朵里。

陆知行懊恼的想,魏昭每日要背负这么多恶毒的谩骂和莫须有的罪名,他应该很痛苦才对,可每日他总是把自己隐藏的好好的,陆知行竟一概不知。

正想着魏昭有可能回到常州找自己,陆知行便返程回到百刔府。可回到常州时,陆知行头皮一凉。

明明几个星期前还完好的宅子,如今,却被一把大火烧的只剩残渣。陆知行只觉得自己脑子一空,难过愤怒震惊…一系列难以言喻的情感混杂在一起,不断抽离他呼吸的空气。陆知行只知道,自己跪在了百刔府门口。

这一场雨下的很急,阴冷的雨水打在人的身上,不断抽离身体的温度,刺骨的寒冷笼罩整个常州,有如隔离天日的人心。

陆知行沉默地在一座破庙歇夜,那种窒息的感觉至今仍会浮现在他的脑子里,就像心上突然被割掉了一块,鲜血淋漓。可他没空伤心,公孙颐他们还在京城,魏昭下落不明,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昨天,可现在,却什么都没了。

一阵铃铛声响,凄厉的声音更添几分冷意。陆知行抬头,看到一个也前来避雨的青衣女冠,柔柔一笑。

“这位公子,我见你愁容不展,可有烦心事?”女冠问道,声音清越。

陆知行冷道:“与你无关。”

女冠也不恼:“公子,人生中有太多大起大落,你要的东西,总会在原来的地方,不管你在哪儿,都切莫忘了你身后,还有个归宿。”

陆知行抬眼看她:“你是谁?”

女冠微微一笑:“公子,雨越来越大了。这天下,也越来越冷了。小女子来此避雨,还望公子能帮我一个忙。”

陆知行警惕的看着她:“没空。”

女冠轻轻靠近:“公子,我能帮你复仇,如何?”

陆知行觉得好笑:“我有何仇可报?”

女冠幽声道:“这一切,都看公子内心诉求了。”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陆知行双目空洞,拔出了在百刔府找到的一把剑,面无表情地刺穿了女冠的身体,女冠欣慰地看着他,温和的笑容与血凝在一起,诡异至极。

微雨蒙蒙,魏昭一袭玄衣,面色冷峻,闲庭信步。

雨中,清脆的铃铛声渐近。一个穿着一袭青衣的女冠,撑着一把黄油伞,幽幽然而来。

魏昭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女冠似是注意到了魏昭的注视,抬起头,微微一笑。

“公子可有烦心事?”

魏昭的手鬼魅般缚上女冠的脖子。

“公子这是做什么?”

魏昭的手渐渐收紧,那女冠笑容不变,直到嘴角噙出一口血。

“傀儡。”魏昭喃喃道,却发现这女冠的伞柄上,缀着一枚铜钱。

魏昭神色一凛,扯下铜钱,朝皇宫内忘兴波前去。

忘兴波。钟渐、唐悛二人在庭上,浅浅酌酒。

魏昭黑色的一抹身影渐近,唐悛道:“好久不见啊。魏昭。”

魏昭一袭黑衣逼人,沉声道:“找死?”

唐悛懒散的抬眼看他:“我与你之间,还有许多账没算,今天,你也该还我了。”

魏昭懒得跟他废话,直冲着唐悛而来,唐悛侧身一闪,二人之间的桌子便化为齑粉。

钟渐向后一躲,皱着眉头看他。魏昭煞气四溢,一手一针,朝着钟渐和唐悛二人飞去。唐悛矮身一躲,针擦过他的脸而过。钟渐知道魏昭厉害,干脆翻身到别处。

“谁让你动他的?”魏昭对着唐悛道。

唐悛短刀迎上他,针与刀相碰撞,竟只是相抵。唐悛蹙眉,似是没料到魏昭的针竟会如此厉害。魏昭身后钟渐长剑出鞘,直逼魏昭心口。

魏昭侧身一躲,一根暗针直射入钟渐的肩头。钟渐吃痛,只觉左臂沉沉无力。唐悛见此,硬着头皮朝着魏昭挥了一刀,魏昭躲闪极快,一下便蹿到唐悛身后,一根针直射到唐悛的背脊。唐悛只觉背后一麻。接着,便失去了力气。

钟渐趁唐悛挡着魏昭,长剑直指魏昭,魏昭侧身一挡,不料唐悛竟强撑侧着身子朝魏昭临门一脚,魏昭朝后倒退几步,重心有些不稳。却见凭空出现一人,戴着面具,鬼魅般的身影一下便蹿到魏昭面前。

魏昭一愣,面前这人的身型和身高,都与陆知行颇为相似,一个失神,那面具人一脚正中魏昭心门。魏昭吃痛,滚出几米远,艰难的起身。那人却不管不顾的上前来,攻势凶狠猛烈。魏昭虽然收敛了攻势,一直以防御的姿态对着那人,实则处处试探,直到趁那面具人侧身之时,一把摘下那个面具。

面具下的脸熟悉的让魏昭惶恐,可仅仅一瞬,魏昭失神,陆知行袖口中的匕首离他的心口堪堪只有几寸的距离时,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魏昭一愣,陆知行双目空洞无神,此刻却在犹豫,握着匕首的手颤抖不止,可刚要往下,又好像有巨大的力量阻止他往下。魏昭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血液温热而滚烫,竟冷静了下来。

唐悛见他踟蹰,只得上前,正欲助他一臂之力时,陆知行却猛的转过身来,那一把匕首朝着唐悛刺来。唐悛一翻手,陆知行的匕首落地。唐悛愤怒地朝陆知行一拳挥去,却发现魏昭拧住他的手腕,面色如霜:“唐悛,我不会放过你的。”

魏昭把唐悛的手朝后一拧,唐悛疼的冒出汗来。可在此刻,一道熟悉的青衣身影出现,朝着魏昭猛的一刺,魏昭被迫放了手,冷冰冰地盯着越清娴。越清娴毫不犹豫,一剑朝着魏昭刺过去,魏昭以针想抵,不料身后,另一道红色的影子落下,一剑将要刺到魏昭时,双目空洞的陆知行不假思索地站在魏昭面前。

噗嗤一声,鲜血迸发。

魏昭退开越清娴时听到那血液喷涌的声音,心下一冷,一个转身一针射中了蒲槿,蒲槿向后退了几步,却发现自己使剑的手用不上力气。

魏昭整个人都在发抖,手上陆知行的鲜血刺目更刺骨,一种血肉剥离、十指连心的疼痛从他的心头蔓延到身体各处。

撕心裂肺的疼痛,激起一颗麻木已久的杀心。

“我要所有人,都去死。”魏昭只觉得此刻,自己的心快要沉到谷底,全身沸腾杀意叫嚣着将面前这些人,全部杀尽。

魏昭拔出陆知行身上的黑剑,目光中的阴霾也被充血的杀意散尽,真真切切的恨意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越清娴暗道不妙,趁魏昭朝蒲槿走去,忙转身,可不料,噗嗤一声,一把黑色利剑穿心而过,热腾的鲜血浸染了一片灰白色的天空。越清娴瞪大了眼睛,鲜血直流,死亡真正的笼罩了她,一瞬之间,越清娴倒地。魏昭抽回剑,朝着唐悛走去时,正一剑刺穿唐悛时,一个笑声从忘兴波大殿内传来。

面具人拍手道:“魏昭,你可真是让我惊讶!”

魏昭一言不发,漂亮的眸子里已被血色染尽,面具人一把骨扇,堪堪挡住他接连不断的几击。面具人游刃有余,魏昭却显得被动无比。

“你心有牵挂,不够坚定,你应该更强,再杀我一次!”面具人轻蔑道。

魏昭一击又一击,狠戾而又触目惊心。面具人却躲闪的更快,甚至趁魏昭不觉,一掌将他打飞出去。魏昭嘴角噙着一口血,狰狞的上前,这一击竟然直接击碎了面具人的骨扇,划过面具人的手臂。

面具人皱眉,神色不快道:“魏昭,你倒是进步了不少。”说着,一道毒蛇般的黑色闪电迅速朝着魏昭飞来,魏昭瞳孔收缩,那道黑色闪电瞬间爆炸,魏昭腹部重伤,吐出一口鲜血,趁着黑色闪电爆炸的烟尘,带着昏迷的陆知行,悄然离开。

烟尘散尽,在场的人除了面具人之外,都口吐鲜血,这一击,着实太重!蒲槿咳出一口血,艰难道:“主上,要不要…”

面具人语气严肃:“不必了。”

蒲槿只得退回来。

魏昭抱着陆知行,奄奄一息地朝前走。他要来的地方,是他苟活于世的避难所。

可惜现在,死气沉沉,迷雾沉沉。

魏昭腹部重伤,眼睛也随着光线的消失,而渐渐磨去了刚才血红的样子。魏昭几乎只能一步一步,用脚探底,直到探实了,才敢走下一步。

他看不见了。

魏昭吃力的背着陆知行,忘川河畔的河床很浅,大雾弥漫,好像真的走进了生死轮回的尽头。茫茫毫无边际,看不清前路,没有光明,只有冷的刺骨的河水漫过脚踝,不断麻痹着魏昭的神经。

魏昭没有停下,每走一步,脚底下是冷的让人胆寒的湖水,身上是火辣辣的伤口疼痛,时不时折磨着他。

好在,走了一会儿。陆知行奄奄一息地睁开了眼睛,血液怎么都堵不住的一般涌流,生命在时间的缝隙里缓缓流逝。

陆知行艰难开口道:“魏昭,我们这是在哪里?”

魏昭听见陆知行气若游丝的声音,突然停下,心中涌出一丝苦楚和万般的悲伤,但他仍柔和道:“这里算是我的故乡,忘川河。”

陆知行知道自己快要闭眼了,但他还是强撑起来,靠在魏昭身上,虚弱道:“很漂亮。”

魏昭鼻头一酸,伤口的疼痛和脚底下的冰霜,却好像在一时,都汇聚到心口这个痛点上,痛意穿心一般,一痛扯万痛,回忆中的美好在一点点土崩瓦解,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只道:“嗯。”

陆知行感受到了魏昭微微的颤抖,忙抱紧了他:“魏昭,我们要去哪里?”

魏昭定了定神,随心口滴血,仍亦步亦趋的朝前走:“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

陆知行虚弱一笑:“那太好了。”

魏昭索性闭着眼睛,抱紧了身后这个体温正在流失的人。

陆知行连支撑着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只能弱弱地趴在魏昭的背脊上,熟悉的轮廓让他有几分安心感:“就是有些冷。”

魏昭手指收缩,在陆知行看不到的地方,指肚被他掐的青白:“很快就不冷了。”

陆知行安心道:“嗯。”

魏昭在迷雾中摸索,终于摸索到一处干燥的地方,便将陆知行放到上面。陆知行缓缓躺进了这个状似棺材的破船里,神色恍惚,他看到魏昭闭着眼睛,柔和的眼睛轮廓让忘记了伤口的疼痛。

“魏昭,如果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陆知行突然道,魏昭一愣,笨拙的点点头,握紧了陆知行的手。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魏昭颤声道。

“魏昭,我有一件藏在心里好久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和你说。”陆知行浅浅一笑,在魏昭的手心挠了挠。

魏昭看不到他的模样,至于他的动作,让他真正的感到这个人就在这里,便点点头道:“什么事?”

“其实从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了。虽然只是喜欢你的长相,但是后来,你不管做什么,都在吸引我。”陆知行艰难道,“即使你做了任何遭天谴的事情,我也发现,我还是很喜欢你。”

魏昭愣怔住。

“我一直都很相信你。从开始到现在,我都很相信你。”

“你就是魏昭,一个在我眼中永远干净纯粹的魏昭,你不管做什么,都只是魏昭,别人说的话,你都不要去听,你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杀想杀的人,做想做的事。你不是怪物,你不是杀人狂,你只是魏昭,我的魏昭。”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魏昭突然觉得有两行温热从自己的脸颊划过。在他过去十九年里,有的只有谩骂和殴打,一旦反抗,他就成了怪物,一颗年幼的心浮浮沉沉,本只想平凡于世,可偏偏不得安宁,本只是想跟别人一样,可偏偏只能在暗无天日里徘徊。一颗心本来已经千疮百孔,如今想小心翼翼的守护,可是却一次又一次的被摔碎希望。

绝望到已经无法再拼凑的心,如今,终于有人愿意驻足,也同样小心翼翼的,跟他一起拼出原本那颗纯粹的心。

魏昭所有的情绪都堵在心口,好像抓到了一颗救命稻草,哪怕希望渺茫,也要拼死抓住机会。

魏昭抓住陆知行愈见冰凉的手,温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好像大旱甘霖,浇灌了一颗枯木,润活了一颗死去的心。

生来就空洞的过去,如今已经被一人填满,如脉脉三月春风,起死回生,枯木逢春。

陆知行吃力地笑了笑,轻轻地抚摸魏昭的崩溃的脸。

“往后余生,你只是魏昭。”

魏昭拼命的点头,泪水抑制不住的涌流,这是他最迷茫而又最清醒的时刻。他只能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抓住陆知行的手,不断用自己的体温捂热他冰冻似的手,固执地想要挽留那残余的温度。

于事无补。

陆知行觉得自己很累,浑身绵软无力,可他不能睁眼,他不想溯洄,他看到魏昭哭的撕心裂肺,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露出一点声音,他感受到魏昭炽烈的温度,他感受到魏昭固执己见的想要让他留下来。

陆知行的心口也像被撕扯的七零八落的,那种有如凌迟的心痛感让他头一次觉得死亡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魏昭…”

“你等等我,很快。”

魏昭放开手,睁开眼睛,那双曾经耀眼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一片死灰。

魏昭起身,两片凉薄的唇贴在陆知行的额头上,印下深深而又虔诚一吻,满含着他最后的深情和温度。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魏昭起身,空洞的瞳孔描摹着陆知行的模样,轻柔道。

陆知行缓缓闭上了眼,闷声道:“嗯…”

许久,陆知行的呼吸渐渐变的平缓而又轻柔,好像一片羽毛从天空落下,最终掉在地上,失去了声响。

陆知行的呼吸声停止了,安静的像乖巧的小兽。

魏昭捏紧拳头,心中却无比平静,他在陆知行身边站了很久,久到他觉得天地好像在此一瞬变成了永恒。

直到真正麻木,一颗心沉到万劫不复的谷底,再无法翻身。

魏昭起身离开,背影孤傲,神色凛然,眼神中的杀意渐渐平息,只剩下无边的孤独,和坠入冰窖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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