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城一中高二年级主办公室,一高一矮两个少女站在里面。
九月伊始,天气闷热,窗外是没完没了的蝉噪蛙鸣,不免惹得人有些心烦意乱。
空气中氤氲着雨后泥土的气息,晴空高远,阳光泼墨似的倾洒下来,灵敏地穿过樟树叶的缝隙在塑胶跑道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
“秦攸,你帮我结一下分数。”班主任老顾点点批完的一叠试卷。
高的少女点点头应了一声,伸手把垂下来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
“沈清溪……”老顾拿过一本名单,抬头时只见另一个女孩望着窗户正出神。
夏天都快要过去了,木棉花还是开得热烈,枫叶却早已红了,一团团一簇簇,像火烧一样;大雁也一字排开向南方飞去了,燕子是春天从南方飞回来的,那它们在路上会见面吗……
“沈清溪!”老顾捏着名单用力敲了几下桌面。
好像有人在叫她?沈清溪回过头,不动声色地往秦攸身后躲了躲。
老顾看了她这副模样,不禁想起了她父母给她办转学手续时说过的“社交恐惧”之类的话,于是他把名单递给秦攸,叹了口气:“算了,你辛苦点吧,把成绩一起腾了。”
秦攸摇摇头表示不辛苦,安抚地看了眼似乎有些紧张的沈清溪。
沈清溪歪着头看她动作行云流水,写到试卷上的分数随意却又格外的好看,这样的事在她过去应该已经做了上万次了。记忆中的秦攸从小就是天之骄女,乖巧听话成绩又好,班级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做好,没少帮老师的忙自己却傻乎乎的,一句话要反应上半天。
沈清溪最喜欢坐在小角落里,最好大家都不要注意到她,也别跟她说话。
秦攸的动作突然一顿,研究了一会名单,翻试卷的动作也显然慢了些许。
沈清溪有些好奇,探出头来瞄了一眼。
只见秦攸手下的那张试卷上要么是空白,要么是大叉,试卷一边分几十几十的扣,整张卷子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翻来覆去算了好几遍,终于写下了一个“35”。
卷首的名字也写得龙飞凤舞格外潦草,只堪堪可以看出是两个字的,她凑近了看,一旁的清溪倒是小声地说了句:“好像是叫‘江淮’吧……”
这样的字体她好像在爸爸收藏的字画里看到过,虽然不大容易看出是什么字,但苍劲有力,艺术感十分强,她很喜欢。
秦攸比对着名单,确实找到了“江淮”二字,学号也已经在很后面了。
她轻轻皱了皱眉头,端正地写下了“35”。
“顾老师,最高分是157,最低是35分。”秦攸把试卷一张张仔细叠好对齐。
老顾继续做自己的事头也不抬,只推了推眼镜:“周现和江淮是吧?”
秦攸点点头,老顾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你们到时候离江淮这小子远点,成绩不好又贪玩,估计满脑子坏心思,可别被他带坏了。”
秦攸颔首,暗暗地把周现的名字记在了心里。
而清溪又偏过头看了看被放在最上面显赫的红色35,有些困惑:
为什么成绩不好就等同于满脑子坏心思?
下课铃终于伴随着樟树叶哗啦啦的响声一并打响,老顾腾地站起来,拿过考卷推了推眼镜。
“走吧,下节班会课,我带你们过去,自我介绍一下,熟悉熟悉新环境和新同学。”
沈清溪呆愣愣地,怔在原地不动。
秦攸帮她理了理额际的碎发,又把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拉过她的手捏了捏:“别太紧张,放轻松啦!”
沈清溪回过神来,抿了抿嘴唇,低着头轻轻道:“秦攸,谢谢你……”
秦攸揉了揉她软软的头发:“我们之间,说什么谢谢。”
沈清溪和秦攸都生在南方的江南水乡小镇,生日就差了几天,从小一起长大。
秦攸的父母离婚后又各自再婚,年纪虽比清溪小却总是成熟又世故许多。
两个小姑娘都漂亮,小时候总是手拉手一起穿过青石板桥,一个腼腆,一个大方,是小镇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可是后来,那个总是腼腆的小女孩整整三年没有出现过。
说是先天性的脊椎压迫神经,大脑里有块阴影,可不是什么说着玩的事情。
手术后的清溪睡了很久很久,醒来后秦攸已经是青春期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她昏睡的这几年,似乎心智与身体都停止了生长,依旧幼稚得像个初中生。
爸爸妈妈觉得还让她在原来的学校读不好,便为她转了学,秦攸怕她一个人不适应,主动要求和她一起来。
所以在沈清溪印象里,秦攸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下课铃终于“叮铃铃”地想起,老顾起身理了理试卷,下巴朝两个女孩点了点示意跟他走。
沈清溪有些紧张地揪了揪衣服下摆——怎么办?要见到很多新同学了,都是陌生的面孔呢……
不管拖不拖课,老师都陆陆续续从班里走出来,走廊变得喧闹起来,到处都是穿着浅青色校服的学生。
就算不上厕所也要去厕所走一趟,在繁重的课程之余出来透一口气也是好的。
沈清溪和秦攸由于没穿校服而显得格格不入,路过的学生们都投来了好奇而探询的目光。
沈清溪有些局促。
理科(1)班在走廊的尽头,这条路变得格外的漫长,每一分一秒都像是煎熬,秦攸轻轻握住了她略微有些出汗的手。
终于到了,老顾和拖了课后才刚刚走出来的年轻女老师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只需他一个眼神,几个抱着篮球正要往外窜的男生哀嚎一声,只能回了座位上,乖乖地端正坐好。
下节是体育活动课,是一周里难得可以玩的时候,可看老顾这仗势,似乎没有要放他们走的意思。
不少人发现了门口站着的两个没见过的女孩,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时不时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而沈清溪缩着脖子,把头垂的很低。
老顾手握成拳在嘴边咳了咳,清嗓子的同时也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班主任莫过于学生时代最怕的人,迫于他的威严,讲台下一个个都正襟危坐。
“占用大家一会时间说几件事,首先,”熟悉的开场白后,一顿,“这学期来了两位新同学,以后就要和我们共同奋斗了,大家鼓掌欢迎她们!”
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沈清溪明明站在前头,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秦攸明白她的意思,安抚地拍了拍沈清溪的背便自己率先走了进去。
她荷叶边的裙摆晃出好看的弧度,长发低低地束在脑后,唇角勾起一个温温柔柔的笑,不招不摇,妥帖而美好。
惊叹与唏嘘声交缠相叠,男生们看直了眼睛,甚至有的吹起了口哨,掌声轰鸣。
“大家好,我叫秦攸,秦少游的‘秦’,‘悠然见南山’的‘悠’去掉心字底。”
清脆明亮的嗓音,自信美丽的笑容,沈清溪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她,好像和以前羞涩腼腆的小攸不一样了,有点陌生呢……
老顾朝清溪抬抬下巴示意到她了,手心里的汗粘粘的,越来越多,她抬起头就是秦攸鼓励的眼神,沈清溪咬咬牙,闷头走了进去。
她涨红了一张小脸,猛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抬起头的一瞬间又是一阵惊叹。
在理科1班这样雌性稀缺的和尚班级,竟然一下子来了两个美女?还是不同类型的?
有的人已经幸福地晕了过去,俗话说秀色可餐,即使知道不可能会是自己的,但在灰头土脸的高中生活里能看到这样的秀色实在是很难得的了。
“大……大家好,我……我叫……我叫……”
沈清溪攥紧了衣服的布料,被掌心旳汗微微濡湿的衣角皱了起来,她知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绷着全身,连牙齿都在用力。
教室里很安静,等着讲台上少女的下文,少女全身泛起了红色,看着自己的脚尖。
可她就是说不出口,甚至呼吸都有一点困难,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扼住了喉管。
“啪嗒”,教室的后排骤然传来钢笔掉落的声音,在没有人讲话的氛围里更加清晰起来,随后是“哐”的一声,所有人都回头去看,老顾皱起了眉头。
沈清溪匆匆瞥了那个方向一眼——似乎是个坐在后排的男生桌上堆的书塌了。
高中教材多得数不胜数,实际要用的其实就那么几本,但是大家并不知道什么书要用,为了以防万一,只能把所有的放在桌上,叠得上课睡觉都不会被发现,出现“山体滑坡”更是常有的事。
沈清溪在心里感谢那叠书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给了她喘口气的机会。
趁没有人注意,她赶紧拿起一小节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沈清溪”三个字。
方才写罢,恰好一颗颗头颅都转了回来。
她又深深地鞠了个躬,扎高的马尾轻轻扫过纤细修长的脖颈。
“请……请多指教……”声如细蚊,怯怯地。
刚说完,沈清溪便赶紧低垂着头退到后面。
同学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盯着黑板上三个字,后排陡然响起了掌声,然后带动全班同学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