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传来的消息,宫里头太后没有熬过正月前的最后几个日子,临着腊八节骨眼儿,崩了。齐宁是搞不太清这些达官显贵人的事情的,明明就是死了,偏要说的含蓄又恐怖,白灯笼从东城一路挂到了齐宁,将各家各户的彩灯炮仗都替了下来。齐宁也见过死人,上一年冬天他还在勾栏里帮姑娘们跑腿赚铜板,有个叫商的女孩子,她也许叫商,也许不是,台子里给每个人都新取了名字,按着排序,如果这人走了,下一人来替,下一人也叫这个名字。所以齐宁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本名叫什么,只知她是商,早些还记得姓来着,现如今姓也忘记了。
商是整个台子里唱得最好的,这是当时和齐宁一起跑腿的糖饼哥哥说的,糖饼哥哥比齐宁大上三岁,但和齐宁一样高,他像有什么疾病,总是挺不直背,又瘦得很,便显得更小了。糖饼经常给台子里的姑娘送东西,每回都包的非常严实,齐宁从来看不到。糖饼长得不好看,但是姑娘们看到糖饼,就跟真的吃到了糖饼一样的开心。总会拉着糖饼说好一会话,有时还会塞给他一些碎银,或者包精致的糕点,齐宁沾光吃过一小块,本来是分到了一整块的,但是他把余下一半分给了阿吉,栅栏后瞎眼明婆婆捡的小黑狗。糖饼说他跑腿,若是一天5回,那必然3趟都是去找商姑娘的,商姑娘其实不好看罢,鼻子有些塌,所以糖饼断定是她唱得好才有这许多的人送东西。齐宁觉得糖饼说得很有道理。
商是怎么死的呢,齐宁其实不太清楚,那时糖饼哥哥挺久没来,便没人给他说勾栏里头的故事。他远远看到后院口卷着一口草席子,草席子漏出来一双脚,连鞋子也没穿。不多会儿出来一个小厮,叫他去找西街屠夫写个木牌,只写二字“秦商”,哦对了,商姑娘姓秦。齐宁还记得,小厮反复叮嘱:“只可写两个字,多写一个字,你的钱就没了,懂?”齐宁看着他把一串铜钱里的五枚细细数出来,其余都揣进了袖子里。“四枚给钱屠夫,一枚留给你,记得啦?”似乎是看到齐宁往他身后望,小厮一把把齐宁圈进他沾着酒肉味的大袖子里:“商姑娘,认得啦?就那个唱曲儿的,吃糕饼噎死啦,你说好笑不好笑?”齐宁抬眼看到他咧得坛口一样的嘴,挣脱了往西街跑去。“那脸都青紫青紫,还没有脚好看嘞。”齐宁无法想象青紫色的脸是什么样,只知道钱屠夫写两个字四文钱,一碗狗血还占一文,齐宁一点儿没挣到钱。
于是齐宁很讨厌死人,哪怕远在东城的那个太后,明台寺大师傅说是天底下顶顶和善慈悲的人,是庇护整个虞国的人,也无法消除那一个铜板的失落。
太后崩逝,举国服丧,即是年节,每家每户也需闭门噤声,焚香祷祝,直到大年三十方可走动祭祖,但也不可大肆欢庆。
于是本是张灯结彩的喜庆时节,齐宁城却显得死气沉沉的。但这死气,却避开了珍宝斋。
齐宁就觉得娘子是个预知先事的神仙娘子,不知何时备置的白灯笼、香火纸钱,城里白事铺子赶着年节,早已停了进货,突起的大需求,完全招架不住,于是穷的富的便都挤到珍宝斋里来采买置办,本就不高的门槛,那几天愣是让人踩出了凹口。
齐宁坐在一堆竹篾编就的灯笼支子后面,一只一只数齐了包好,前面看都瞧不到他人。夭姨坐在一旁张罗报数,娘子慢悠悠记着账。齐宁昨儿就提议再找个小厮帮忙,娘子偏说不用,现下人都排到门外露天里了,若是闹起来,我们三个怎么挡得住呢。但众人竟就这么井然有序地坐等着,甚至能听到门外传来的和夭姨打趣的笑声。
夭姨俨然如一个将军,将这波家丁村汉安排得明明白白,还能在齐宁完成一个打包后,及时精准地接上第二个。
忙碌了整三日,库房里所有的物什都卖完了,这还得说回夭姨的魅力,几乎每一个来人都买了与国丧无关的物件,还有一位书生,在预定的10盏灯笼外,又添了二十方墨,10支狼毫笔,三个琉璃盏和一柄长剑!齐宁第二日见到那书生,他好像青了一只眼,走路似乎也一拐一拐的。他说饮酒摔的。
国丧不许饮酒,齐宁认真地告诫了书生,但书生并没有谢他,反倒脸色更黑了。
盘点完整个库房,月光已在积雪上泛起来白光。库房还余一盏长明灯,铜铸的灯架上盘着莲花纹,底部还刻着佛经里的符号,齐宁不懂佛理,只觉得贵重,便打算用布包好收起。忽听到身后传来的娘子的声音:
“那个不用收,点起来罢,我们也是齐宁城里的人,也应祷祝太后升登。”
话音未落,门外踏入一人,穿着绸缎制的黑色长袍,面容苍老但眼神明亮,岁月留下的印记,似乎只是扯松了他的皮肉,层叠出皱纹而已。不同别的家丁,他独身前来,未等齐宁询问,便径直走到娘子面前,略欠身行礼,自述是荣王府的家丁,王府中置办太后随往升登诸项事宜多有缺漏,需邀珍宝斋进府协助,并递将出一张请帖。
娘子未应声,只是看着这位苍老的家丁,长明灯的灯光在他精致的长袍上泛出涟漪来。他抬手掩了掩,笑说:“好一盏万夜长明,老仆请帖已送至,明日午时府中恭候各位。”复又行礼,转身退出。一眨眼的功夫,月光和雪光之间,便不见了他黑色的身影。
“娘子,明日……”
“你把长明灯包好,明日我们去拜访一下荣王。”
“哦……哦,好。”
齐宁正准备熄了这灯,忽又想到长明灯熄灭,鬼灵来抓小孩的故事,赶忙缩回手。明日我直接扛着去吧,思来想去只得这一个好主意,齐宁一边暗暗庆幸自己聪明,一边挺直了背往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