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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成功岁月

1 “通成”的早晨

汉口的早晨与多年前一样,还是由天不亮就赶进城来的农民唤醒的。“下河”的担子队伍吆喝着走过背街和巷道后,菜农们的担子就开始在集市和沿街静静地展开。从梦中醒来的市民们这才会去感觉江面上不时传来的轮船沉闷的汽笛声。

时光这东西说来真怪,一天一天好像过得很慢,可二十八年却一晃就过了。这多年来,曾广诚睁开眼睛就自然地忙着思想,压力也就升起,或无奈、或麻木、或迫不及待、或心事重重地面对新的一天,他什么没经历过啊?现在回头想来,当初和他一样怀着梦想进城的同乡大多都不太清楚去向了,或许有些人与自己的哥哥广智一样、退却回乡了吧?可是他,在历尽艰辛后,现在开始在享受成功,早上的感觉变得清新和令人亢奋了。

天还没亮,他的“通成饮食店”就已经准备好、等着迎接第一个顾客。随着街上的嘈杂声渐渐泛起,吃早点的人们将陆续到来。等到门一打开,每日赶来吃“头汤面”、“头汤水饺”的几位老食客就会一拥而入。这时广诚多半已晨练回来,他喜欢站在街对面,欣赏自己店前被热腾腾的蒸汽烘托着的早上的繁忙,对他而言,这繁忙是上天赐给他的享受,告慰他生意在景气向上。

早晨的供给全是小吃,胡豆皮带着两个师傅在大门口的三个炉灶上忙活,蒸笼里的是包子、烧麦、发糕,平底铁锅上是锅贴饺、锅贴小包,圆底铁锅是蛋光豆皮、带馅豆皮,进入大堂则有汤面、肉丝面、伏汁酒、汤圆、稀饭、豆浆、油煎食品等。这些东西大多便宜,而客人们一早也都想求个快。汉口各个店相同的早点品种价钱都相差无几,就看谁做得好、堆头大。

广诚当然知道品种必须要好吃、要便宜,“通成”的糯米包油条就因比别人给的糖多、还掺有黑芝麻,每天都供不应求,虽说因此赚头少了,但“舍得给他们吃”的经营信条一定不打折扣。他知道其实所有别家小吃都利润不高,卖得再热闹,也不能指望能赚多少钱。

“通成”的品种已不是当年在吉庆街开店时可以比的了,那时整个经营的花样比这早点的都还要少哩!想到这里,广诚不由得脸上掠过一丝得意。

他照例装着不在意地逛出,偷窥一下隔壁“祁万顺”的生意,迅速在心里和自己这边进行着比较。刚才那边的祁老板已经在这边店门口晃过一次了,其实同行们都心照不宣的,广诚想着这些,忍不住暗笑了一下,转过身来去到后面厨房。

公新里的巷道里,靠厨房一边的角落也正热气腾腾,牛万贵熟练地从一个粗篾编成的大鸡笼中飞快地逮出一只只活鸡,左手掰鸡头向上亮出脖子,拿刀的右手腾出两指簌簌两下就拔去颌边的毛,顺手轻轻一刀抹过,随即将其丢进旁边的另一只鸡笼,任其在那堆垂死挣扎的鸡群中扑腾着死去。而他手上已在处理下一只,每只不过十几秒。

在巷道的另一边,蒲静娴旁若无人地微闭双眼,双手合十,在为每一只为人们口福而殉难的鸡们念经、超度它们的亡灵,以求上苍原谅她家为生计不得已而为之的杀生。

红案大师傅姜胖子拿来一只小桶重重地搁到牛万贵面前,责怪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留点鸡血,炒鸡杂好凑堆头,比拿鸡蛋凑总要合算些吧?”牛万贵便笑呵呵地将手上那只鸡向桶里放血,姜胖子边离去边还嘀咕着:“只想求快,天天那么多鸡血都糟蹋了!”

厨房的徒弟提来两桶滚开的水,倒在一个大木盆中,牛万贵立即将已死去的和一息尚存的数十只鸡抓了浸进去,搅拌之后,开始飞快地拔毛。左手从滚烫的水中拧起一只,右手刷刷几下抹过就是一只,随手甩进另一大盆。由徒弟拿去用明火一只只燎去余毛,然后清洗和开膛。

广诚又转回前堂柜台边。他不让管家田贵义上早班,请了戴承喜的三女婿,姓杜名季卿的来帮忙坐柜台。大儿子曾昭舫听到杜季卿这名字时曾忍不住大笑,说像是《儒林外史》中杜仲卿、杜少卿家里的人。广诚也乐,因为他觉得儿子很有学问,为此他还找田爷借了《儒林外史》读了一遍。

到九点以后,早营业的高峰就过去了,只不时有些走进店里去香烟柜买烟的人。白案的领班大师傅淘气(曾广业)会来到店门前面,换下负责早点的胡豆皮(胡光汉)师傅去轮流休息。去跑马场经营摊点的两轮板车会由老店员和尚(曾昭财)带领两个徒弟出发,部分卖剩下的早点也会带去。

下面该轮到煨汤大师傅章狗子唱主角了,他已经在厨房忙了一早。厨房最后边有一个专砌的大炉灶,一边是煤碳炉,敞烧着“文火”,几排煨汤罐子整整齐齐等距隔开在火床上摆着,如同列阵。另一边是烧糠壳的灶,面积不到那边一半,用糠稃木屑烧的慢火焖煨鸡汤,也如同井阵,罐子却是与那个灶不同的,每罐鸡汤的卖价要高两成,每日供应还是限量的,却向来都供不应求。章师傅刻意卖足了关子,顾客们也自然冒出一帮来自动地大加捧场和宣传,赞扬这焖煨鸡汤味道是如何地真谛古朴无与伦比,而真正钟情鸡汤的食客们隔些日子就非要喝上这么一罐不可的。

离午饭时间还早,就会有很多客人提前到来,专买瓦罐鸡汤。有坐在店里品尝的,而有些是熟客、自带着锅罐盛了带回去阖家享用。“瓦罐鸡汤”早已是“通成”在汉口打响独占鳌头的品种,于是每天也就有几十上百只鸡罹难升天。引得些汉口名流也慕名来这里喝汤了,也就点菜吃饭,请客会友,这种场面,是广诚多年就梦想的。

“通成”办成这个气候,田爷的“三步走”战略可以说基本实现。但是广诚心里还略感不足,而且他很清楚不足在哪里。除开瓦罐鸡汤,其余受欢迎的品种在汉口都算不上独领风骚,瓦罐鸡汤价钱偏高,喝一罐鸡汤的钱至少要吃一周的早点,只能让一般顾客隔个把月打次牙祭,端回家是为了一家人吃,还不能成为人们天天舍得吃、想起来都馋的小吃。

“要舍得给他们吃,要舍得给他们吃!”广诚在念叨着自己的口头禅。他一直在开动脑筋,怎么还能让他们更爱吃。爱吃到什么程度呢?要提起来就想吃、就想到他的“通成”,而且非要吃了“通成”做的才算过了瘾,不吃不死心!当然,又不能贵,最好只有鸡汤一半的价。

广诚想着,又从街面拐进“大智旅馆”。这是他生意的又一大支柱,不张声色的财源。这时田贵义、杜季卿便在前台对账交接,田贵义会分出法币铜元安排采购等用度(有时也亲自到后花楼去兑些银元),将收的银元送到公新里六号广诚的账房。广诚早就不需亲自打理大小事务了,静娴也不再亲身操作跑马场的生意。一般要到初一和十五,广诚才将餐饮、旅馆、跑马场、香烟各项账目详细核算一遍。并从中提取需还贷或要用的钱。

总的说来,现在市面稳定,他的资金运行也是良好的。

他到“大智旅馆”一楼随便浏览一番,就回到公新里六号的账房坐下,女佣会及时泡上香浓的新茶送来。茶房出身的他,对茶叶的嗜好和品鉴能力都是不消说的。喝完两道茶,再粗粗浏览书信与报纸,然后就铺开宣纸练字,这也是他静下心来梳理脑筋的时候。大约半小时后,他要小睡一觉了。每晚结账都是转点以后,早上又要早起打拳,所以这个时候和下午一点钟左右,他都会抓紧休息。

此时静娴大概已开始在楼上的小佛堂中打坐。自从她不再亲自去跑马场经营摊点后,她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虔诚地敬神与修炼。

十一点钟后,又要迎接中午的营业高峰了。钟长子和姜胖子的卤菜都已出锅,下面该是他俩唱主角的时候了。

中午待卖的小吃也预备好,广诚又会到厨房和前面转悠几次,但是不会守在那里。分工有序的店员们会把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

他后面的大部分时间都会坐在“大智旅馆”账房,接待朋友或看些书报。

2 大智旅馆

“大智旅馆”是在1934年顺利开业的,广诚将自己事业进入全新阶段的期望暗暗寄托在它身上。旅店包括中山路这边三栋和大智路1~9号五栋的楼上,账房就设在中山路二楼,临街、对着楼梯,还安装了电话。汉口有电话的人家不多,有私家电话是跻身汉口“有身份”人物或曰成功人士的一个标志。

旅社的门面在中山路靠公新里口。每层的房间分前后两排,中间是条走廊。从第二层走廊与跨越公新里巷道的过街楼贯通,可直通到大智路1~9号那边。那五间的二楼被广成租下后完全连通了,一楼门面当然仍被不同五家租用着。广诚仅留下1、3号的二楼保留为餐馆,用作酒菜、筵席经营。

一连数月,大智路那五栋楼上床褥还未购齐。初开张,名声尚还有限,营业额不高,人气还比不上他们的“万方旅馆”,表面上一下还看不到迅速收回投资的势头。但广诚和其余两个股东赵丙文与向来不服他气的戴承喜都深信,这只是开始,凭着优越的位置,很快就会财源滚滚。

广诚最是胸有成竹,含笑着想:“走着瞧!”他对汉口的生意人太了解了,他们总巴不得一口吃个胖子,本钱大的总想高档高档再高档,高级电灯、舞厅、冬天壁炉、夏天冰盆……排场一大,入住价格自然就跟着上去,独不想到大多数客人是既要舒适、整洁,还要花钱少的,这就叫“实惠”。倘若走进去喝杯茶都要小店员半个月的工资,除去花政府公费和需要排场的,就算真正有几个钱的商人也未必会认为钱花在旅馆值得。广诚熟悉轮船,心里把那些比作豪华客轮的头、二等舱,是“宰肥”的。但武汉人又总爱走极端,除了高档,就要么整条街尽是低档旅馆,大车店一般。价钱倒是便宜,但是多数卫生、服务质量都不堪一提,如同旧轮船上的四、五等舱,走进去一股怪味。一年四季,北方来的虱子、南方来的飞蚊、东边来的臭虫、西边来的跳蚤,样样不缺,哪会住得舒服?路过汉口的旅客只能咬牙混一两晚算了。而办家却都喜欢图个以数量对质量,赚一个算一个,再烂也舍不得再投资。“万方旅馆”虽说常换洗被褥,服务也规矩些,但毕竟是旧仓库改的,装潢也没越出低档水平。整个汉口,偏就缺少中档的,即像他认为实惠的三等舱一样,卫生、便利、舒适,价钱又远低于高档的旅店。

他从筹备大智旅馆起,就瞄准中档要求的客人,根本不准备去争夺高低两头的客源。这一点,比他“通成”瞄准的食客的层次略高。他不打算追求床位多,而刻意突出卫生和文化气氛。不过他也设置了少数较高档的房间,应付较高档次的需求。中山路一楼后侧也预备了通铺和多人住的房间,接待少数抵挡要求的客人。他还利用“通成”的优势,为客人兼供饮食服务,造成方便如家的感觉。

为了招揽旅客,广诚亲自书写了一些大张海报,他练字多年,已小有成效,拿得出手了。他让昭琳画上示意图、标出旅店的位置,突出自己卫生条件好、食宿合一与收费低廉等“中档”特点。将海报张贴在大智门火车站、循礼门火车站、粤汉码头和四官殿码头,甚至贴到了跑马场,等到经营几个月后,广诚的判断果然被证实。这个旅社的确适合中档消费的旅客胃口,位置好,离火车站、码头都不远,交通、购物、办事也方便,于是乘京汉、粤汉铁路来汉的客人来这里下榻的多起来。旅店的入住率在稳定上升,并很快有了做水陆生意的回头客。

花大本钱进行的装修在获得回报。也多少可能是门面与装潢的关系,让黑白两道都对“大智旅馆”另眼相看。那些不成气候的混混根本不敢上门来胡闹。以雷胖子为首的地头蛇自从见识了青帮小老大彭先旺登门报恩后,再不敢来敲竹杠,连广诚执意送上门去的“意思”都知趣地婉言谢绝,而以前他是隔三差五吃定了的。警察那边,分局的副局长侯树坤是“蛋光豆皮”和“瓦罐鸡汤”的常客,顾警官则是广诚多年共经风雨的老朋友。即使今年对共党“第五次围剿”形势那么剑拔弩张,对“大智旅馆”的盘查也常常只是走走过场,接一支烟就会离开。

大多数的日子里,办旅社真没有餐馆那么辛苦和忙碌,需要的人手和精力都不多。旅社由赵丙文的儿子赵凯鸣掌柜,平日里只雇有一个茶房,也是从义田湾乡下带进城来的一个“昭字辈”年青侄子。淘气和几个老员工的家属包下了洗涤事务。住客大多数又成为“通成”的食客。对于广诚来说,一播双收。

田贵义为他算过一笔账,如果不算还贷,光“大智旅馆”的收入就将消化他几乎所有的费用,也就是说,其余的生意就只消算原料成本和坐收利润了。广诚满意地说:“要不是开始投入大,真比开餐馆省心多了。”真像是田爷说的,养了个帮他赚钱的“哑巴儿子”。至于为筹建旅社向“老庆华”钱庄借的那笔钱,他算过,不出一年就能提前还清。

3 重庆来客

这日,广诚在“大智旅馆”大堂闲坐,忽见彭先旺走了进来。自这位小老大公开声明报恩后,让广诚在汉口名声大振。事后彭先旺又有意主动上门走动,多次照顾“通成”的生意。广诚则把江湖上和辈分上的礼节把握得恰到好处。

彭先旺后面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广诚正在打量,彭先旺几大步走到近前,照例先施了个礼。广诚回礼后,彭先旺笑道:“曾叔叔,这位是我的结义兄弟颜秉兰,四川人,现正在重庆和武汉一带开辟生意。”

颜秉兰即上前施礼,称道:“曾叔叔好!”广诚慌忙应了,将他们请到“大智旅馆”二楼的账房。

颜秉兰并未就坐,却满脸带笑地用他那地道的重庆话说:“四川来过大汉口的人,没那个不晓得‘通成’的,叔叔行侠仗义的往事,先旺大哥一家上下已对我讲过嘿多次了,秉兰仰慕不已。您既是先旺的叔叔,也就是我的叔叔了,请受我一拜。”说罢纳头便拜。广诚感到惶恐,礼数这么大,却又谦让不得,只得先受了。

几人坐下、上茶后,彭先旺说:“叔叔,我这兄弟,在汉口也做了一年多生意,但是路子有限。他的父亲颜廷业老先生,是当年‘二次革命’的名人,属重庆袍哥‘义’字堂口,曾统领储奇门、朝天门、千丝门和南岸一带十几道公口。”

广诚惊讶道:“‘义’字堂口,那是干大事的啊!我虽没去过那边,却晓得四川‘仁字讲顶子,义字讲银子,礼字讲刀子[1]’的说法,那是根基不简单的哪!”

颜秉兰慌忙双手摇道:“不是不是,先父不过是靠药材、山货起家,在码头跑船混饭吃,但也绝不是‘浑水’[2]。”广诚笑道:“我就是一说,说错了话,颜公子千万莫要往别处想。”彭先旺插话道:“叔叔和他晚辈客气干什么,颜老先生近年因患腿疾,不方便在江湖上行走了。大小生意,交给秉兰兄弟在打整。”广诚笑答:“颜老先生后继有人,真是有福。”

颜秉兰谦虚了几句,向室外喊了一声,外面进来两个穿绸马褂的人,递上来大小几包礼物,广诚见礼重,不知有什么相求,慌忙谦让了一番。

颜秉兰道:“这二位是堂下二位兄弟刘武、侯明权,快见过前辈!”两人又是一番施礼忙活,秉兰继续道:“晚辈打算长做汉口运输生意,先前也来过几次,但都没有做成事。方晓得汉口码头都有这边的前辈们经管熟了的,比四川那边地盘还分得清。彭兄和我跑船倒可以,做生意差不多是外行。秉兰想在叔叔这里长租间房,让我带来的这两个人先熟悉下汉口的行情,并拜见各方前辈,求得一块锚地。这就要打扰叔叔了,还烦叔叔费心。”

广诚笑道:“这是照顾我生意了。我开旅馆,有你这样包房间的客我求之不得,还需这样客气什么?只管进来。住店的客人,在‘通成’点菜吃饭,都有折扣,比哪里不方便?”

两个四川人因为是彭先旺介绍来,他大可相信必不会对自己不利,至于他们想在汉口干什么事,旅馆是向来不问的。来的都是客,给钱一张床,这是行规。警察有时也会来检查客人,旅馆伤脑筋的也就是这点事,但这一片正好是多年老朋友顾警长负责。汉口还是那套老规矩,红白两道打通后,放心经营就是。

从房客的口里,广诚早听到过不少水路行情。长江航运他是很熟悉的,他曾将这些信息与丙文相通,商量恢复水路的生意,也好早些还清借款。但是丙文早对水路心有余悸,所以没有响应。

那么直接找上海那边的丙武呢?广诚在心里细细盘算开来。他是应该去趟上海了,昭萍就要大学毕业,他还要亲自在上海落实他翘首等待的头等大事,也就是昭萍的婚事。昭萍最后封信说是开年要先去北平大学听什么课,再回校参加毕业典礼,把他稳住后就再没音信了。最好一毕业就把婚事铁板钉钉,免得日长男方生变。何况,她后面还排着两个妹妹呢!总之,一切都要等昭萍的事办成,到那时,曾家满盘皆活,千万不要又弄出什么枝节来。

4 昭萍遇初次考验

昭萍可完全不会接受父亲对她的人生安排,她追求的生活完全是另一个样,注定不会安定平静。

大约在一年前,也就是1933年的初夏,一天晚自习后,昭萍帮管理员收拾好图书馆,最后一个关上电灯和门窗,夹了自己的书准备回宿舍,忽见有人在黑夜中匆匆向她走来。

来的是韩铸仁,他小喘着气,看了下四周后,把昭萍叫到黑暗处,塞给她一个小包,简短地嘱咐道:“昭萍,这次任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要!我需要紧急离开上海,已经来不及托付别人。有一天,将会有人来找你,说要借《吴梅林诗集》,翻阅后又说记错了书名,要改为《吴翰林诗集》。然后你说:‘没听说过有《吴翰林诗集》。’他会说:‘肯定有的,我不会记错。’你再否认,他说:‘那就借《吴梅林诗集》吧!’这才将这个包给他。如果一年后还没有人来,你就把它悄悄烧了,不要看,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记好了,这包比性命还要紧!千万不能丢。我谢谢你了!”说完匆匆走了。

昭萍还不是组织中人,“组织”对她来说是神秘、深不可测的,她对共产党的向往带有很多的想象性,也就是当年他在汉口见到过的那些人,充满理想、献身信仰而不畏牺牲。尽管她知道共产党是非法的,力量很小,但她与那个年代众多追求报国的青年一样,对现政府已十分失望,特别是看到他们对待日本侵略的态度,执意寻找代表民心的政治力量。

不过她哪会知道,韩铸仁再不可能回上海了,中共的上海地下组织遭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破坏,大批党员被捕牺牲,也有不少人叛变投敌,形势异常严峻。共产党中央已不得不紧急撤离上海,转移到江西苏区。而她,也将经受自己想不到的考验。

她凭着熟悉的记忆,在黑暗中用钥匙打开了图书室书旧书报储藏间,借着星光,将小包藏在了在一处尘封已久的故书堆中,无声无息地离开。

然而,在搜捕韩铸仁的调查科特务正搜寻着任何的蛛丝马迹。

两天后的上午,昭萍刚下课打算去吃饭。两个穿中山服的男人径直朝她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低声问道:“曾昭萍吗?”昭萍点了下头。那人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昭萍立即感觉到将要发生什么,心跳剧烈起来。但故意问:“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跟你们走?”她发现自己紧张得声音有些异样。

这时,训导主任从后面跟了上来,说:“曾昭萍同学,你到训导处来一趟。”

她不安地跟着,到了训导处。一个“中山服”拿出了一些照片摊在桌上,问:“你认识这些人吗?”昭萍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有韩铸仁,马上断定这些家伙没能抓到他。她故意仔细看了一阵子,才摇头说:“都不认识。”那中山服说:“你好好想一想。”昭萍抬起头顶撞道:“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有什么想的?”中山服挤了下眼,把韩铸仁的照片抽出来,放到她眼前,说:“要我提醒一下吗?暨南大学的数学教师,叫罗毅。”昭萍说:“我是学新闻的,怎么会认识别的学校的数学老师?”另一个人把桌子一拍:“你年纪轻轻的,装什么样?学新闻的也好,教数学的也好,都可以当共产党!”

昭萍这下心里反而平静了一些。甚至有些高兴,韩铸仁看来果真是她想找的共产党,便斜着眼反问:“你凭什么瞎说我是共产党?”那人道:“有人看见你和他说过话。”

昭萍突然放声嚷道:“谁说的?喊来对质!看什么时候、我和他在哪里说过话?只怕是有人公报私仇、想害我吧?没想到你们这些便衣这么容易被人利用!”那人抬高声音吼道:“瞧你这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我肯定找对了人。”昭萍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的判断力有明显缺陷,应该去系统培训。我懒得再和你讲。”便再不回答一言。

那两个见问来问去问不出什么,互相商量了一下,就说要带走昭萍。昭萍紧张起来,想到真正可怕的考验要来了。训导主任拦住道:“那可不行,我要先通知校长,你们没有确凿证据,怎么能在复旦大学抓人呢?”那说话声高的那个便说:“喊你们校长来!”

不用喊,老校长已经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了。昭萍毕竟是未经世事的年青女孩,一见了李腾飞校长,好像见了自己的父亲,心里的无助和恐惧一下难以控制,眼泪竟要夺眶而出。她竭力控制住自己,一脸委屈地嚷道:“李校长,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胡说我是共产党,要抓我去坐牢。”

李校长气得双手发抖,一把拉过昭萍,护在身后,指着两个便衣喝道:“你们简直无法无天,敢随便跑到我复旦大学来抓人了!她是我最用功、最听话、最优秀的学生。你们凭什么抓?干脆你们把我也抓去好了!谁派你们来的?我要给蒋主席写信!”那两人见状,无可奈何地说:“李校长,我们不过是要她提供线索。你们学校的确有学生见过她和这人说过话。这是我们在通缉的共党分子要人。”昭萍躲在李校长身后,胆子也壮了,高声喊道:“我没有,我不认识!”李校长颤巍巍地指着那两个说:“你去把证人喊来,让我来问。她搞图书借阅,一天要和多少人说话?说了话就算共产党?简直混账!”那两人有些气馁,说:“李校长,您别发怒。您是社会敬重的名人。我们就看您的面子,把曾昭萍留下,但您不能让她逃了。我们还要进一步调查的。”

昭萍回到宿舍时,她差点被抓走的事早已传遍了全校。她假意躺在床上生气,心里感激着敬爱的校长,一边又在冷静地分析:第一,自己仍很可能在劫难逃,要面临生死考验,一定要扛住了!第二,他们还没有抓到韩铸仁,也不知道韩副官托付小包的事。第三,看来的确有人看到过她与韩铸仁说过话,并出卖了自己。但这人也说得不确切。这人又是谁?她忽然想到了自己挚友叶卉颖,竟涌过一阵心痛。

次日,她极力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照常去上课,下课后去图书馆。慢慢地,她心情平静了些。忽然有个女生来到借阅处找她,操着华侨惯用的粤音国语对她说:“曾昭萍,我是暨南大学的王慧琴。那年在南京总统府请愿时,我们在一起的,记得吗?”昭萍仔细一看,果然有印象。便对她微笑道:“记得,你好!”王慧琴小声说:“你受委屈了。我们都知道你很勇敢,都很佩服你。”昭萍仍然一脸微笑,“你搞错了吧?听谁说的?”王慧琴一脸诚恳地微笑说:“谁不知道呢?你为了掩护我们罗老师,差点被CC[3]的人抓走。到他们那里,不死也要残废的。”昭萍笑道:“这真是从何说起?我又不认识你们的罗老师,我才犯不着掩护谁呢,真要那样,倒霉的是我自己,何苦呢?”王慧琴笑了:“你警惕性很高啊,不相信我?”昭萍也笑着:“是我不相信你,还是你不相信我?”

王慧琴尴尬地走了。昭萍很晚才回宿舍,自从日寇“一·二八”炸毁了老宿舍后,他们就住在这简陋的临时房,能干的女生都有本事将任何糟糕的地方打整得很舒适。但是现在昭萍一点都不想进去,如果真是叶卉颖出卖了她,她将无法再面对她,一定要搬一间房。

昭萍走进宿舍,一眼发现自己的东西竟已被搜查过。叶卉颖正一个人呆在寝室,背对着门。昭萍用力压住愤怒,指着自己的床问:“谁干的?”叶卉颖几乎是喊着回答:“狗,带了狼来搜的!”昭萍反觉得异样了,过去朝卉颖一看,两个眼红得像桃。她本已开始有些怀疑卉颖,因为她曾见过自己和韩铸仁说话。看到她这样子,几年的同窗姐妹情又占了上风,她问:“卉颖,你怎么了?”

卉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昭萍,你可要听我把话说完再骂我啊!我差点把你害了啊!那卫季华狗东西,是个小人、密探、叛徒、狗!有天我和他在外面吃阳春面,看见一个外校老师。我不经意说了一句,说那人和你说过话,我说长得倒还魁梧,就是年纪相差太大了,不像是追你的。他居然敢去告了密。就是他,决不会是第二个!前天下课,我看见那两个便衣带你走,就跟在后面,当中的一个我就亲眼见他找过卫季华的。我就去找那个伪君子问!他不敢向我承认,但他一下就说到这上面去了,还试探我能不能帮他确认。不是他是哪个?这个卑鄙的告密者!我真是瞎了眼了!”

昭萍分不清真假,便顺势反过来安慰卉颖:“哭什么呀,你不经意说了什么呀?我几时和谁说过话了?你别看走了眼吧?我都还摸不着头脑,你就更别往自己身上揽,也莫委屈卫季华了,他蛮有男儿气的。”

卉颖收敛了哭声,十分懂事地顺着昭萍的意思说道:“我当然是看走了眼了。你在图书馆,多少人和你说过话,好多男生围着讨好你嘛!算我想多了。但是那条狗!我一辈子不会再理他了,看他敢再来见我!”

调查科的先生们大概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而这些捕风捉影的情报又真假难辨。谢天谢地,他们有可能暂时放弃了昭萍。

5 知音

以后几个月在令人焦灼的空气中过去,复旦和其他学校都有师生被捕,但既没有韩铸仁的任何消息,也没有人来和昭萍接头。报纸上不时刊登一些摧毁共党机关、捕获共党要人的消息,以及某某某某的脱离共党而“自新”的声明,还有“江西围剿‘朱毛’共匪大获全胜”等。一切都向世表明:共产党及其支持者损失惨重,就算未被完全剿灭,也已经溃不成军了。

但昭萍却执着地等待着,她虔诚地相信她忘我的冒险是值得的。在汉口她亲眼见过共产党的一些人的言行,也亲眼见到他们被抓捕屠杀,她已不是第一次见识白色恐怖,而这更让她相信,这个杀不完的党一定是民族的希望。

同学们已都明显和她拉远了距离。叶卉颖虽和卫季华断了交,却自卑地与她疏远,受损的友谊再也无法恢复到原来。这“重要使命”给她带来令人窒息的寂寞,她真盼望有个知己来为她分担,給她帮助。

暑假开始了。那天,她在图书馆收拾东西,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她惊喜地抬起了头。一股强烈的热流迅速注进了她的血液中,她使劲压抑住自己的兴奋——叶知秋正微笑着站在她的面前。

你怎么才来呀?你知道我多孤独吗?昭萍想这样说,在心里这样想。

两个彼此倾慕的青年相爱了,并迅速进入了热恋。

夏日的黄浦江,曾经见证过多少情人的山盟海誓。江湾这边的情调也许不如外滩那么炙热、被那么多彼此相邻又互不干扰的一对对情侣沿岸密布,但是也给予了这对青年一片足够静谧而甜蜜的空间。

晚饭后,他们来到江边,沐浴在夏夜清凉的微风中,低声互相倾诉彼此的爱慕和思恋。

“我一无所有,又是朝鲜人,你的家庭会接受我吗?”知秋问。

“我相信会的。记得我对你说过,我爸爸妈妈原先都是很穷很苦的人,他们教给我的都是善良和正直。何况,你不是说,我们过自己的生活吗?”她需要这个知己的爱,对未来想得很粗。

“是的,我们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但是我的世界生来就注定充满动荡和苦难,因为我的祖国已经是日本的殖民地了。我立志消灭侵略者、为我死难的同胞报仇。所以我没有力量给你期待的温馨和安逸,你能接受吗?”知秋毫无修饰地向她展示自己的世界。

“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因为我早就想好了,我的一生将注定是日本人的死敌,不把他们赶出我们的东北,我决不会去建设自己的安乐小窝。我不能给你说的男人期待的甜美舒适,你呢,你失望吗?”昭萍将头依在知秋的宽厚的肩上。

“我也一直在寻找,希望有谁能带领我做到这些,我的生命个热血都将归他支配,而不是你,你理解吗?”实际上,知秋在到东北后不到一年,就曾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但因不久介绍人就牺牲了,从此失去了组织关系。

昭萍想起了知秋的朋友尹奉吉,心里涌过一阵恐惧,但充实的爱已让她心中没有犹豫的空间,“我会支持你的,虽然我可能因此承受痛苦。”她认为有必要也真诚地亮出自己的人生态度,“知秋,其实我也一直在寻找。我的家乡是辛亥革命的发生地,说明它曾产生过、聚集过很多不惧死亡的理想主义者。我读初中时,武汉是革命首都,我们家来过很多有理想的革命志士,我亲眼见识过他们的言行。我相信有这样的群体,中国人就一定能站起来。现在他们中有很多已经不在了,我在试图寻找他们中剩下的人。不过到那时,我的生命和热血恐怕也不再是属于自己的,你也能理解我吗?”

知秋相信这是知己间才能享有的坦诚,他郑重地回答:“我相信我能,和你一样,我准备承受任何痛苦,因为这是我们这代人命中注定、逃避不了的历史使命。这是跨越国界、不分种族的解放斗争。而在中国,我已看到了真正为这个目标奋斗的政治力量,他们让我把中国视作了自己的祖国!我之所以爱上你,是因为我早就觉得我们有共同追求,有共同的语言,还有共同的敌人。我相信我们在一起,会让我们更加有力量实现人生目标。”

一群青年学生在河边游泳,在沙滩上愉快地嘻闹着。

“你教我游泳好吗?我想将来会大有用场。”见知秋没有马上回答,昭萍有些撒娇地说:“我记得你对我讲过小时候在江里游泳抓鱼的事,你水性很好的。”

“当然可以,只是……”知秋轻轻把昭萍推开。

“只是什么?”

“我被日本人抓去后,他们曾用滚开的水烫我,我的胸、背和肩上都留有永远也消失不了的烫伤的疤痕,我怕你看见了吓着你。”知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游泳的学生说。

昭萍站了起来,轻轻用手解开知秋的领口,马上看到了里面的可怕伤痕。她被这些记录日本强盗野蛮暴行的印记所震惊,使劲地咬了下嘴唇,竭力让自己平静。

“你怕吗?”知秋轻声问,声音仍和往日无异。

“不!”昭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也和平常一样:“疼吗?”

“有时。”他没有告诉昭萍,其实烧伤的部位每次遇水后就会火辣辣地疼痛异常,重复那种灼伤的煎熬,对他来说,出汗、洗澡都几乎等于是受刑。但他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明天白天我陪你去买游泳衣吧!”

他拉着昭萍坐下,转移话题说:“我会像教你日语一样教你游泳。让你像鱼一样自由地在这美丽的黄浦江中畅游。你看,这江有多美,月夜有多美。昭萍,有首诗你读过吗: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读过,很美的,但是我们这辈子恐怕享受不了诗中说的那种梦境了。”

昭萍有自己的诗。她在自己心里默念着:

“……从此,这黄浦江畔

一切平凡的石头、沙子

都记载着我有过的幸福……”

纯真的昭萍不知道,这个热恋中的年轻人是怎样甘心情愿忍受着钻心的疼痛来教她学会游泳的。他整个暑假几乎没有间断过,一直让她终于有了熟练的水性,可以在黄浦江任意横渡穿行。

意志如同钢铁一样坚强的知秋不同于当时的上海青年,他的祖国已经沦陷,对他而言,自己早已置身于战争,所以他为昭萍做的一切,都很自然地想到是为了战争。

暑期结束后,知秋回了北平。昭萍一下又回到了孤独中。

生活中反差如此之大。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深秋又到。落叶又铺满了校园里的小径,但还是没有韩副官说的人来找她。每晚,她在图书馆听着窗外萧瑟的风声,回味着随假期远去的、梦一般的往事,想着“一叶知秋”的成语,思念知秋,心中颇感凄凉。

一天中午,她正在郁闷中,忽然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小姐,请问可以借到《吴梅林诗集》吗?”

她仿佛听到一声焦雷!而眼前,秋日艳丽和暖的阳光正穿过图书馆的窗户、直洒到她的面前。

难道是盼望已久的“组织”派人来了吗?

昭萍惊喜地抬起了头,面前是一张熟悉的和蔼面孔,那是当年在武汉曾将正义和理想传授给她们的、自己十分敬爱的杨韵珊老师。

6 《申报》新雇员

杨韵珊是被党派到上海参加重建共青团中央局的工作的。她对昭萍当然是了解的,不久就介绍她加入了共青团。1933年,曾家破天荒地有人选择了一个有信仰的组织。

昭萍很激动,觉得自己全身充满了力量,而生命将具有新的意义。

杨老师熟知刚加入组织的年轻人的通性,她要让她成熟,而不是光具有热情,上海险峻的现实更需要学会忍隐,还得加倍提防那些熟悉革命语言和地下党活动规律的叛徒。

她简要地让昭萍了解全国的革命形势,告诉她苏区的反围剿斗争,告诉她很多共产党员正在东北三省和察哈尔地区,英勇地参加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争。

昭萍开始学习党的方针政策和秘密工作纪律,接受培训,并开始完成任务,尽管只是些接触不到组织核心的外围活动。她极认真地积累着经验。

韩铸仁因已完全暴露被调回了苏区,转移前交给她的小包中有共青团的一些经费,还有上海苏州河以北地区一批学校和工厂的共青团组织和发展计划名单(其中就有昭萍自己)等,尽管其中已有一些人被捕,有些人牺牲,也有人已经叛变,甚至有判徒身居高位,但当局始终无法得知差不多半个上海的共青团组织的底细,这些“比性命还要紧”的文件被她安全地保存着,现在回到了组织手中。

眼看大学生活就要结束,昭萍开始发愁毕业后的工作和去向了。知秋在北平还没稳定工作,她更不愿回武汉去当大小姐,父亲的追求境界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她。何况组织关系又在上海。

而一直在苦苦追求她的陶家二少爷又找来了,他要求昭萍和他一起去美国留学。

昭萍拒绝了,告诉陶公子自己已经订婚。她诚恳地对他说,她敬重他的真挚和一如既往。但是他万不该太盲目和固执了,对自己追求的人没一点了解,没丁点共同之处,没有任何相处和许诺,怎么可能成功呢?她确实对他同情,但爱莫能助,只能预祝他出国后找到自己的幸福。

陶方洲当时几乎都绝望。这个愚蠢的、不能自拔的年轻人啊!如果不是选择了一个错误的目标,他本可以充满成功,本可矜持、潇洒,可是,为什么偏要让自己变得如此可怜和狼狈呢?在无数的单相思的爱情故事中,这样的悲剧就这么简单可笑地重复着。

“我帮你介绍个工作好吗?”痴心的公子对着她毅然远去的背影喊道。

但这个故事好像已经结束了。

毕业典礼前的一天,冬日的阳光照在校园。昭萍听说李腾飞校长在召见她,便跑去校长室,见里面坐着一位身穿长衫的浓眉大眼、高鼻梁、长络腮胡子的、颇有魅力的中年人。

李校长见昭萍到来,高兴地站了起来,说:“曾昭萍同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上海报界的李公朴先生,想必你早拜读过他的很多著述了。两年前,李先生在史量才先生的支持下,创办了‘《申报》附设流通图书馆’。现他的图书馆还需要人才。史量才先生向他推荐了你,你在淞沪抗战时曾给史先生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也觉得你学业扎实,又有几年的在校图书馆的工作经验,很适合。你愿在李公朴先生的率领下从事社会文化事业吗?”

史量才会长!李公朴先生!这些在大学生心目中明灯式的人物,对她来说,以前都是只敢远远仰望的。她惊喜得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双眼、半张着嘴、看着慈父般的老校长,还有她早就仰慕的李公朴先生,激动得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愿意、愿意、太愿意了!曾昭萍非常愿意跟着报界的前辈们,努力工作。”

李公朴先生微笑着问:“你是江苏人?”昭萍恭敬地答道:“不是,我是武汉人,但我母亲是苏州人,上海话是这里上学学会的。”李公朴十分和蔼地笑道:“是了,我听着是和我一样,上海话里带点江苏尾音。”昭萍也跟着笑了,情绪骤然放松。

李公朴不紧不慢地说:“曾昭萍小姐,我们流通图书馆的宗旨,是对于社会上的没机会受教育的穷人,如一般的店员、学徒,发挥其教育的功能,将中外优秀书籍和它的思想推向大众,借此最大限度合法地传播对我们国家和民族的进步有益的思想和理论。我们现在已经有一万多册藏书,有一个可坐五十多人的阅览室。今年元旦,我们建立了‘读书指导部’,开始出版《读书问答》半月刊。你将要付出相当的精力,为贫穷的大众读者提供阅读辅导。你还将参加图书的征集选购,然后指导登册管理——但不是要你当管理员。你要做的是编印书目和名著提要,为读者提供读书咨询服务,向他们介绍和评论健康进步的的书籍。你还须为‘《申报》读书问答专栏’和《读书问答》撰文,并参与默默无闻的编辑和事务,你甚至还要学会去征集社会捐助。这么多任务,我们不能找很多人做,只要求一个能力广泛的人胜任。你能做好吗?”昭萍激动地回答:“能,我一定尽我的全力做好。”

昭萍几乎快活得要像小鸟一样飞回宿舍。她在学业即将完成之际,能受聘于上海滩中国最著名报纸的附属机构,将跟随中国最优秀的学者们工作。而这些学者都是大学生们崇拜和敬仰的。

在向组织汇报后,她拿着李校长的推荐信,到被上海人称作“报馆街”的、位于汉口路和望平街[4]交叉口的《申报》大楼去报到。

“《申报》附设流通图书馆”设在南京路“大陆商场”的3楼。和她一同办公的有作家征农、哲学撰稿人李生萱、读书指导部主任柳湜、高仕[5]等,他的系主任陈望道[6]也是其读者指导部特聘的专家。

昭萍从此开始在这个“有正义良心的”中国最大报纸的下属机构中工作,她深信自己会成为文化战线上的一个称职的小兵。和一切展翅飞向生活蓝天的女孩一样,她打算把一切都安顿得最完美,要让自己最信任的知己和自己并肩工作。所以,到建立最幸福家庭的时候了!亲爱的知秋,你愿意也来上海吗?

7 姐妹离家出走

广诚最挂在心上的倒不是昭萍何时毕业,那是没有悬念的事;也不是昭萍能找到什么工作,曾家还需要女儿出去挣钱保饭碗么?广诚最担心的是昭萍的婚事不要出什么枝节,不知陶家是否能接受“自由婚姻”,又是否能认可他这卑微的亲家。昭萍怎么就不透给老爹哪怕一点点音信呢?他想起那年在上海见到的事就心跳的咚咚直响,正眼巴巴等着这最疼爱女儿的回报呢!

另两个女儿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他曾广诚的女儿个个受过良好教育,个个都是他的本钱,也个个该回报他,也就是个个都应该找个好婆家。这世上,子女婚事促成了多少人命运的天翻地覆,他知道的多了!难道命中就不该轮到他?

但毕竟长幼有序,所以要先抓紧把昭萍的事解决了,其余的就会满盘皆活。

他心急地给昭萍写了两封信,婉转地打探她对婚事的安排,甚至告知说、他咬着牙关压下了一大笔本该还贷的钱,就是为的她!但昭萍只回了封简短的信,说是开年要去趟北平大学听个什么课,再回校参加毕业典礼。把他稳住后就没了音信。

1934年初,“大智旅馆”登报开业时,总算又盼来昭萍一封信。原来她竟一毕业就进了《申报》!天哪,这真是我曾广诚的女儿哪!虽说不指望女孩家就业,但《申报》是什么分量啊?这是中外闻名的大报啊!自己不就是选订的《申报》么?他在商会轻轻给童瑨讲到此事时,童瑨竟立即站了起来,大声向在场的同仁宣传。他即刻成了当日赞扬与恭维的中心。点头之交的同仁都凑上来说,从小就看出这孩子如何如何,秦禹洲则声音最高,强调着她女儿淑兰和昭萍的姐妹情谊。这让他感觉面子何等有光啊!

不过那些人最想打听的还是他的女儿到底嫁到什么婆家,广诚则含笑言它。他当然最清楚不过。昭萍信上推托说,刚进报社就忙婚姻不好(说得有理)。但他想,让他们等着瞧吧,我的昭萍定将给出一个足以让汉口震惊的爆炸新闻。

还在“大智旅馆”开业后没几天时,曾昭泰曾上门来。广诚当时想,他不是不久前刚来致贺过吗?寒暄过后,昭泰说明来意,原来是要为‘捷利公司’范鸿飞董事长的二公子范丞牵线拉媒的。

广诚对曾昭泰一向特别尊敬,几乎自己发展的每一步都得到过他的帮助,虽然他是在执行童瑨的意愿,但无论如何,他现在身为海关的副处长,在自己面前却仍如同往日一样卑谦。当听到拉媒,广诚仍忍不住在脸上掠过一丝矜持,汉口有谁能比上海陶家么?

他小心地推托说,童老爷曾亲自做过一次媒,昭萍没同意,还差点伤了童老爷的面子。现在是民国了,婚姻要自主嘛,所以“不敢再麻烦曾处长”了。

昭泰似理解地一笑,说:“可昭泰记得,我有三个才貌双全的堂妹啊!”

广诚听得甜滋滋的,懂得不是给昭萍说的了。昭泰早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立即接着说:“‘捷利’是大名鼎鼎的‘汉皮’老牌,说它‘举世闻名’,叔叔也会点头吧?范先生的嫡兄范鸿举还是省政府秘书室的主任。范董事长的长公子范弼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国军少校。昭泰敢做媒,一定是要叔叔看得起、不会委屈堂妹的!这可是范主任透给侄儿的意思哦!”

广诚已经动了心,连声“误解”、“罪过”。是的,昭瑛与昭琳都已拿到了女师的毕业证,应该说学已经上完了。昭瑛兴致勃勃地回家后,还揣着她校长介绍到扶轮小学代课的信件呢!给她找婆家正是时候,何苦要他曾广诚的女儿去“抛头露面”为饭碗操劳、当个没地位的“穷教书匠”呢?没有童瑨、昭泰的面子,我这样的人哪能攀上范家?这真是老天眷顾,又在降福我广诚了。

但他记起在昭萍身上接受过的教训,便以商人的城府答道:“处长真是美意,只不过长幼有序,我还……”

昭泰何尝不知汉口很多因做媒自讨没趣的事,毕竟时代不同了,自由婚姻已不仅名正言顺,而且正当时髦。便以非常善解人意的口气说,他会创造机会让他们先见一面,让他们自己去定。然后笑着告辞“静候佳音”,临走在广诚耳边低声说了下他估计的聘金,看着两眼发直的广诚转身而去。

广诚哪里知道,曾昭泰因急于要求范主任办件大事,在拿他女儿的婚事当礼送哩!昭泰也许太相信自己一向的马到成功了,回去就向范鸿举夸下了海口。

广诚回家,将此事告诉了静娴。静娴听了竟明显表现出不安说:“我劝你不要操办她们的事吧,昭瑛和她姐一样,心高志远,你看她靠自己上学读书的本事就晓得,她不是要别人为她拿主意的那种女孩。”广诚道:“我又没说非要逼她,先像昭泰说的,见一面怕什么?昭泰帮了我二十多年,未必这点面子都不给人家?”静娴说:“我怕你别叫自己又骑虎难下,反倒得罪人。”广诚不高兴地说:“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这个场面。把他们一个个养大了,都是为别人养的么?”静娴也不高兴了:“你莫是看上范家有钱有势哦!”广诚反问道:“莫非我要为女儿选个无钱无势的?”静娴细声劝道:“钱也好、势也好,都要女儿开心才好。你千万不要拿女儿打自己的算盘。”广诚听她那样说,心里老大不快。

过了几天,昭泰果然来邀广诚带全家去“光明大戏院”看戏,这是一票难求的、由赵小楼、张月亭、李秀英(女老生)、谭富英出演的、带机关的布景的连台戏《樊梨花》。当天昭舫也寒假在家,一听说居然有这好的机会,便也同去了。广诚特意让昭瑛坐在静娴身边。

场间休息时,昭泰带了范丞来拜望广诚夫妇,“顺便”介绍了昭瑛和他认识。昭瑛一下心里全明白了,等范丞他们回座位去后才一会,就拽上戏瘾正酣的昭舫一起离开了。

广诚感到不妙。他看着静娴,静娴也说要走。广诚怕给那边难堪,这么俏的场子居然走人,明摆是做给人看的了,便劝说静娴给昭泰留面子,总算熬到了吆锣。

广诚没好气地回到家。见昭瑛朝墙和衣侧卧在床上,便叫了静娴来到她床前,耐住自己的性子,小心地说:“你是不舒服吗?人家曾处长送的戏票,你们倒先走了,不觉得失礼么?”昭瑛一翻身坐了起来,带着哭声问:“爸爸妈妈,急着要打发我了么?”

广诚见昭瑛这么问,心里掠过一缕怜悯。但是他想昭瑛从小孝顺,从不顶撞父母,不像昭萍那么刚烈,几句话心就软了的。便结结巴巴地说:“乖女儿,爸爸是想要你今后有个好归宿。”他把范家的情况说了一遍,“女孩大了,总要找人家的。爸爸就是晓得你要‘自由’,才叫你自己去看的啊!”

见昭瑛低着头没有作声。广诚以为她心活了,便接着说:“他可是中央大学毕业的哦!一表人才,你都亲眼见了。女儿,我们是高攀哪!”

见昭瑛仍不吭气,广诚继续劝道:“昭瑛哪,你心最好,你不心疼你爸爸吗?爸爸一辈子吃的苦,你们都看到的,做个小生意,随时都战战兢兢,生怕折本关门,以前吉庆街上那么多铺子,现在除了我们,哪家还在做?爸爸现在开旅馆欠了一大笔债,实在想找个有实力的亲家帮衬一把啊!爸爸实在不忍心你靠自己一直到读完师范,还要出去教书赚钱。”说着,竟忍不住自己动了感情。

昭瑛这才说话了:“爸爸,女儿知道,你为了创业,为了我们几姊妹,辛苦了一辈子了。昭瑛做梦都想早点报答爸爸。但是爸爸,你是不是把女儿也看成你的投资,等着回报呢?”

广诚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昭瑛问出这么一句锋利的话,一下竟出不了声。昭瑛又说:“爸爸,女儿求你,要真为女儿好,就回了那些人,昭瑛不想拿自己的婚姻来报答爸爸,我是宁死也不会答应的。”

广诚没想到昭瑛竟答得这么坚决、快当,相反自己的情绪还没从温柔的绵绵情意中解脱出来。昭瑛不等他回答就又睡了下去,把背对着他们。

广诚一下竟不知怎样发作,静娴拉了他一下,广诚只好跟着她回到自己房间。静娴说:“你别为难我们昭瑛了好不好?就回昭泰说昭瑛不愿意,给他赔个不是。这事不能强来的,你忘了昭萍当年么?”广诚说不出话,他一生做梦都希望有这么个机会,可是女儿们偏偏完全不顾及他,叫他失望得揪心地难受,坐在床边越想越气。过了一阵,故意大声说得好让昭瑛听见:“平时里说孝顺我都是假的,这家的规矩搞坏了!老子在外头说一句算一句,回到家里还什么事都要先看他们的脸色,要气死我吧?”

他的确不死心。第二天在电话中回答曾昭泰的话竟是:“昭瑛一下还没想过来,再等一等好么?”静娴知道了,质问道:“你想逼死昭瑛是不是,我怎么看你变得像认不得一样?”广诚不耐烦地斥道:“你莫搓反索子[7]好不好,我下午就跟她摊牌,她敢不同意!想要老子在汉口把面子丢光吗?她还要不要她老子活了?”

正好昭瑛从外回来,听到了这些话,就接话道:“爸爸,我求您千万不要管子女的婚姻,这会毁了女儿的一生,秦淑兰她姐姐的婚事您都知道的,现在生不如死,淑兰母亲差点投河,她外公也和秦家闹翻后气死了。爸爸,您千万不要牺牲女儿的幸福,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女儿会想其他办法孝敬您的。”

广诚一听把他和他极端讨厌的秦禹洲相提并论,立即气不打一出来,提高了音量道:“我还要你来教吗?怎么一个个读了书都认不得父母了!你懂多少?我见的人听的事还比不上你多么?还会害你么?女儿养大了,总要出嫁的。就是怕你们嫁错人家,爸爸才……哎!”

昭瑛哭了,忍不住也提高了声音:“嫁什么人,应该是女儿自己选择,我们有自己的标准。包办婚姻是腐朽的、不道德的!是封建社会留下的糟粕!爸爸你天天在看报,难道不知,五四以来青年中能达成的最大共识就是婚姻自主了。哪一个现代的青年还能甘心情愿接受包办婚姻?”

广诚听昭瑛给他说起了大道理,勃然大怒:“你们一个个都要反了!老子什么都要听你们教了!老子就是腐朽,老子就封建了!由不得你,你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你今天就给我转弯!过几年你就晓得老子是不是在为你好!”

昭瑛看到父亲激怒的样子,这辈子都没见他对自己发过这么大脾气,便任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往下掉,低着头跑回自己的房间,听到父亲气乎乎地下楼去了。

去代课攒钱、争取上大学的计划显然无法进行了,下一步肯定是与父亲的矛盾迅速升级,搞不好父女情分一下完全消散,最后是鱼死网破的结局。她想明白了,只有向姐姐学!不如跑到姐姐那儿去。对了,还要告诉在武昌的昭琳,妹妹心底纯洁得像张白纸,又柔弱,别毫无戒备地顶替我去毁掉自己一生。

她拿定了主意,不声不响地将自己重要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放在了昭舫房里的大衣柜里,到楼下厨房陪母亲摘了会儿菜,就说到昭诚学校去接他回家,昭诚放了假也喜欢在学校玩。

在东山里就遇见了昭诚。昭瑛取出张写好的纸条,对他说,等哥哥回来无论如何要交给他,而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昭诚一向极爱姐姐,以前好多次挨打姐姐们都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能做件秘密又负有责任的事更是叫他兴奋。他想起昨天听见姐姐和爸爸顶过嘴,很高兴姐姐也终于参加反对爸爸了。

昭舫一直到午饭后才回家,昭诚紧张地完成了传递。昭舫一看就知道了二姐的难处和打算。他马上翻出自己剩下的十多元钱,拿上昭瑛的东西,一口气跑到云樵路上的“格非堂[8]”,昭瑛在那里等他。

昭舫把昭瑛的东西和自己的钱交给她,很遗憾地说:“可惜我早上用多了些,只剩十几元钱。”

昭瑛笑道:“足够了,我还有几块,其实买船票都够了的,你还为我想的这么周到。我一到上海就会去找大姐,就什么都不愁了。我还要你做件重要的事,到武昌找昭琳把我的事告诉她,让她早作提防。”

昭舫陪昭瑛买了张两天后去上海的船票,又陪她过了江,然后在公用电话亭给“大智旅馆”打了个电话,让赵凯鸣告诉家里,说他要回汉阳学校一趟。

到了武昌,昭琳听他们说完,大惊失色。她已在武昌保安街小学找到了美术代课,还报考了武昌艺专高中部插班生,现已被录取,正准备回家一趟的。这个消息让她一时不知所措。还有,她刚刚预交了下月房租,她每分钱都极甘贵的。昭萍曾说过,看她姐妹俩用钱,完全不像和昭舫是一个娘生的。

昭舫主意最多,想的也简单。他说昭琳应该与昭瑛一块走,上船补票,到上海求得大姐的指点再说。他不让昭琳忧郁磨蹭,把她说服了。然后又去找了房东,竟把房租也退了回来。

几天后,除夕之夜,昭瑛和昭琳出现在了姐姐昭萍在上海的亭子间。

广诚发现昭瑛晚上没回,次日就收到了她的信。告诉他姐妹已去了上海,要求他改变自己的打算,及早回绝,因为他是绝不可能达到目的的。

广成几乎要气昏了。看来昭瑛把她姐姐的一套学到了,还把妹妹带走,把老子的退路都堵死。这些亲生儿女真是抱成团来对付我这个爹啊!他怀疑地将视线扫向昭舫,眼光中的严厉也在迅速上升。昭舫当然觉察到了,装得没事人似地问:“二姐写的什么?我看看,要不,我明天去武昌叫她们。”

8 父女之战

那是大智旅馆经营才一个月时候,正遇到大年前后的入住低潮,九成铺位空着,加上被昭瑛的事一搅,广诚心里正烦。却见面带德色的曾昭泰登门来拜年了。广诚见状,不得不几句客气后就对他摊开家里发生的事,说幸好这事才刚开始,他希望昭泰帮他带话婉拒,他愿意摆酒赔罪。

曾昭泰脸色变了。实际上,他早已自作主张、走得比广诚知道的要远得多。便连声“叔叔三思、叔叔不妥”,但接着谈下去他发现似乎已无可挽回,就又跌脚又抓头,叹道:“可惜啊!可惜啊!昭泰处处都是为叔叔着想,为堂妹的前途着想啊!也怪我这人热心过了头。哎,这叫我怎么去说呢?昭泰自作聪明啊!”

广诚记起昭泰往日的好,觉得惭愧,只好说:“曾处长都推到广诚身上,说我家教无方吧!”

其实昭泰心里早想好了对策。他虽已知道事情不成了,但还准备熬到范鸿举将自己求的事办完再摊开,所以他必须还蒙范鸿举一阵,先来个缓兵之策,就说广诚尚在犹豫,为后一步下台预备阶梯,得罪人也自然归广诚去担了。

于是他拿出诚挚关心的口气,对广诚说:“叔叔想好了,我看是不是最后再劝堂妹一次。范主任去了南京,要过完小年才会回来。叔叔可赶快写封信去上海,再劝劝堂妹,昭泰回说时也好表达叔叔的诚意。”

广诚哪里知道昭泰的算盘,更不知道他在借用昭瑛的婚姻为自己牟利,诚恳地点了头。

他回到房里,想到昭瑛不辞而别让他无台可下,还将扫泼一大帮重要人物的面子,但要设法扭转局面又不知道从何下手,所有的不快都在迅速加倍地放大。

他叫来静娴说了与昭泰的谈话,然后用坚定的口气说:“我想去趟上海,把昭瑛叫回来,绝不能由她们任着性子来!”

静娴傻了,几乎要嚷出来:“怎么还要追到上海去?逼死她吗?”但一看广诚头上青筋鼓起的样子,不敢直接反对他,便小声地说:“你……是不是先去封信……”

“那顶屁用!”说实话,他也明白自己去后、面对的将还多出一个昭萍,这是他千万不能得罪的。他如同金刚般犟着脖子站了好一会后,口气突然软了下来:“好,昭瑛原先还是很孝顺听话的,我先给她写封信吧!”

这封信很难写,又不能要别人代笔。广诚虽说这多年文化大有进步,写作表达能力却实在不够。他足足写了几个小时,最后累了,改完后留下的仍没半点以情动人的魅力,还是强调他的苦楚、外加那几句斩钉截铁的命令,誊后就寄出了。

三姐妹在上海团聚后的这些天,早定下了行动方略。昭瑛决定暂留上海,由姐姐帮助补习功课准备继续升学。昭萍的工资足够保证两人生活,甚至还准备负担昭琳上美专预科班的学费。昭萍一直都对父亲集中财力保自己而牺牲两个妹妹学业心怀不安,但多年来妹妹们为了读书如此顽强,让她深为感动,早就想亲自补偿她们了。

只是昭琳还得回武汉上学啊,怎样才能保证她不被父亲逼婚呢?

恰好父亲的信到了。

广诚的信虽说语句毫不动人,却让善良的昭瑛看了心里十分难受,她眼前浮现出了父亲操劳、无助、焦急、烦躁的各种形象,不知道怎样才能万全不伤害父亲,竟忍不住哭出声来。

昭萍抱着她,抚着她的肩说:“昭瑛,来,姐给你开副药,治你的矛盾心理。”

昭瑛止住了哭声抽泣着。昭萍说:“你首先要有决心。我的药就是要你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昭瑛,你不是在针对爸爸,是在针对几千年不把妇女当人的旧婚媒传统。这传统曾摧残了数以亿计的妇女,我们这代人一定要将它彻底铲除!姐坚决不赞成你牺牲一生的幸福去换得暂时的心灵慰藉!你要看到,爸爸也是封建思想的受害人。他一时可能想不通,那是他错,不能让他再错下去了。我当年就想过,我的行动可能让父亲愤怒和痛恨,但是我越坚决,他就越容易解脱。我胜利了,也会为我的妹妹们开个好头。昭瑛,既然你在作为反封建的一个战士,就不要动摇姑息了。我们当女儿的只能用其它方法去好好孝敬爸爸,而不是向封建传统投降。”

她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姐告诉你一个法,你横下心照我说的做,保你一劳永逸,连昭琳都能解脱。就看你愿不愿意?”她放低了声音……

昭瑛听她说完,有些疑惑:“会不会急坏妈妈?”昭萍自信地摇着头说:“我们写封信给昭舫,先寄出,让他背地里先告诉妈妈。”

但昭萍没有想周到,当时的邮件并非即来即走有先有后,昭舫的信竟是一同寄到的,昭舫当时也不在家,所以昭萍先寄出打招呼的信全然没起作用。

倒是广诚先拆开了昭瑛的来信,见信纸上泪渍斑斑,信里恳切希望父亲放过她,“饶女儿一回”,里面有句话是:“我看到南京一个和我一样的女孩跳燕子矶的新闻。爸爸,这恐怕也是昭瑛被逼得没办法时的最后一条路……”

静娴在一旁看到广诚读着信神情大变,急得大声说道:“你把信念给我听听好不好?你要不念,就把信给我,我找人念去!”

广诚只觉得手脚冰凉,说:“坏了,静娴,我要马上赶去上海。”

在静娴一再逼问下,广诚只有把昭瑛的信的大意说了出来。

静娴只觉天旋地转,她想到了年轻人可能有的可怕冲动,差点就要晕倒。

昭萍毕竟年青鲁莽。她低估了、也不可能预计到一个含辛茹苦生养她们的母亲听到这些要挟后的强烈恐惧和惊慌。

广诚吓坏了,赶忙把静娴扶到靠椅上坐下。静娴坐着喘了一阵,眼泪如泉般涌了出来,一反常态地高声嚷道:“曾广诚,我已经把这辈子、前辈子欠你的债都一起还清了!我这辈子也没有什么事了,昭瑛要走了,我就陪她去,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广诚急得手忙脚乱,他从未听过静娴用这种态度对他说过话,在他记忆中,甚至连重话都没有过一句。他拉着她的双手说:“静娴,静娴,别吓我了,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好不好?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我这就去给昭泰打电话,把话说死,摆酒席给人家赔罪。你帮我清两件衣服,我跟着就去上海。”

静娴哭得大声咳起嗽来。广诚越发着急。静娴喘过气,说:“给曾昭泰打……给人家赔个小心……去上海好几天,哪里还来得及?先给昭萍发个电报,叫她告诉昭瑛,说婚事已经回绝了。给赵丙武那头也发个电报,托他催昭萍回个电报。你叫和尚去买船票吧!”

广诚一一照办,结果次日就收到了昭萍的回电。昭萍劝慰父母放心,自己会负责看好昭瑛,希望父母保重好自己,再不要干涉儿女婚事,昭瑛要在上海补习,昭琳很快会返汉。

跟着又收到赵丙武的来电,说看过三个年轻人,一切都好。广诚看了电报,松了口气。他已不必要去上海。经静娴同意后,让昭舫去上海接昭琳,还给丙武带去了封信。

然而,广诚还将为他一时的贪心念头继续付出代价。曾昭泰已经新编罗了一套故事,描述广诚如何出尔反尔。被昭泰扎扎实实用了一盘的范鸿举被气得连连摇头:“想不到他是这样个人,想不到他是这样个人!”

真正的后果还要严重得多。范鸿飞的性格可不像他这个当幕僚出生的嫡兄,是个把面子看得极重的人。老二范丞也不像他那黄埔毕业的哥哥,在性格上正好完全继承了他的老子。广诚这辈子为女儿婚姻瞎忙了两次。他做梦都没预计到,这八字都没有一撇的拉媒,让他结了一个仇,这暗中的对头有朝一日还将对他落井下石。

9 到处有财路

上海的赵丙武收到了广诚托昭舫带来的信。

他在上海奋斗多年,在商界原已广有门路,但因商场诡异无常,一不小心吃了次大亏,一下赔进了好几年的积蓄。丙武为人忠厚,将损失全算在了自己一个人头上,不要说广诚,连他哥哥丙文都不知内情。

广诚的信除了感谢他对昭萍的照顾,主要与他谈水路行情,意思想恢复水路生意,还特地告诉了他谢三金常到上海办事的地址和电话。

自从“一·二八”抗战后,上海很多物资经常短缺,商品运出也不通畅,若能倒运、利润必定不小。只是当年的老关系的早已各自东西。这条水道丢了十几年,丙武自己也觉得生疏了。

他正为眼睁睁赚不了钱遗憾,不想广诚就来提供路径。这让他大为兴奋,便迅速联系到了正好在沪的谢三金。两人多年不见,争着做东请客,席间谈起了正事。谢三金说,他现在在为谢家当差,做大了不行,会被谢家误解,但不大不小的倒运还是有办法的。为了不犯“端谢家碗、办自家事”的忌讳,最好挂广诚的名义,他会帮忙帮得不留痕迹。丙武大喜,当下两人就交换了好多行情和意向。

谢三金知道广诚不喜欢背债,但又急于做大生意还贷,很想帮他一把。回到武汉便对广诚出主意说,将货物夹带在谢家的驳船上比当年跑单帮要方便得多。有他的面子,费用也不会高。广诚见三金这么诚恳帮他,立刻来了精神,感动得不得了,提议三人合资几千元“试水”。三金连忙摆手道,不能胃口大了,还是只能先小打小闹,不光是让谢家说他营私,还有逃税的事,数额大了要犯法的,将来若要做大,还是得办个公司。

第一笔生意是茶叶和棉花,广诚觉得这是好兆头,当年跑单帮的第一次试水就是从茶叶开始的,最终有了今天的成功。反正现在本钱已经大大超过了当年,小闹也好,先赚点再说。

几个月又一晃过去,这种夹带贩运的生意做了三次,与谢三金合作,进行肯定是顺利的。这天与谢三金在原俄租界的“邦可”两人聚了聚,喝着冷饮,简单算了下账,这样下去,最多年底,“老庆华”的借款就可连本带利提前还完了。

“我喜欢这里的冰果汁,‘通成’没卖?”谢三金舞着玻璃杯,向品酒一样说着。

广诚笑着摇了摇头,冰果汁确实喝得蛮舒服。他看着如同电影里看到的童话公主一般打扮的白俄女“茶房”——他习惯用这个词,心想洋人真会赚钱:这么一杯冰果汁,要买我“通成”十几碗伏汁酒了,还未必有我一碗伏汁酒成本高,糖都舍不得多放点!难怪这个大堂比我的小不了多少,人还坐不到我的两成。坐这么半天,就几个洋人和穿洋装的在慢吞吞的品,除了来过几个一看就有点家境的男女学生外,真没有几个人光顾!

他忽然问自己,为什么喝得舒服呢?不就是冰得舒服吗?他心有灵感地说:“当年就是谢老弟引我逛上海,带我吃好东西……”

“嘿!”谢三金得意地笑着,故意用上海话说道:“侬该不是当年就看上‘通成酒家’的招牌吧?侬卖的也跟他差不多。吾讲的对不对?”

广诚朝他点头低声笑了,西餐店里文静的气氛,让他也自然地举动斯文起来。

三金接着说:“汉口的餐馆买不起冰箱,买了也不会用、用不起,其实法租界霞飞街[9]的‘和利冰厂’做冰‘结棍’呢,我跟他们打交道多呢!”

谢三金真是鬼!广诚抑制不住兴奋了,忽然把头凑向对面的三金,低声说:“兄弟,你又帮我出了个金点子。走,带我去订个购冰合同!”

有三金的面子,与法租界的“和利冰厂”顺利签订了夏季冰块定购合同。1934年夏天刚到,广诚便在“通成”推出了刨冰绿豆汤和冰镇酸梅汤,立即得到被酷热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汉口人的叫好,真个是生意“爆满”。冷饮成本低,销量大、制作工艺简单,而最让广诚开心的是利润比买小吃高好几倍。

和利的冰块是用蒸馏水做的,每块重100磅。与广诚谈好的价格是每块冰1元5(别家可要花两元多,还得每天买牌子、排队领冰),保证供应,但不送货,自己领取拖回。不过这点麻烦比起利润来,实在算不了什么。广诚雇了个专用板车,做了一些有防雨布的棉箱笼。

冰块在这土法保温箱笼中还是储存不久,每拖来一批冰供应的时间有限,于是板车就得不停地运冰。大堂里常见有人耐心等候着新冰块到来时吃“刨冰”,广诚见冷饮这么受欢迎,心想待将来赚多了,一定投资买个制冰机。

淘气建议说:“田爷,既然冷饮卖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卖冰伏汁酒、冰稀饭呢?”

田贵义摇着扇子笑道:“这就是广诚高明的地方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想,伏汁酒稀饭就算冰了,别人都吃惯了的价,你还能卖出什么好价钱么?做生意,还是讲的个‘利’啊!”淘气恍然大悟。

广诚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说:“田爷,我想每天定时为大智旅馆的客人供应两次冰镇酸梅汤。”

田贵义连连点头,他知道广诚要唱响“大智旅馆”的名气,这花小本扬名气的事,并不是每家旅馆都有心或有力做的。大智旅馆的生意一直在上升,正在实现他说的“哑巴儿子”的目标。

旅社已全面迎客,靠北大智路5到9号三楼住的多是长客。但凡包间或长住客,旅馆都是最欢迎的。像三楼最顶角就是一个戴眼镜的包间租下,一人付三个人的房钱,不晓得一天都在写些什么,除了吃饭,从不要茶房打扰。重庆来的刘武、侯明权也住那边楼上。而公新里过道以南这一边,门牌是中山路的,多半住的是短时间的房客,来去最多不过三五天,多数一晚就走。

夏天本是淡季,但是“价廉、干净、老板送冷饮”的名声传开后,淡季不淡,来住店的仿佛越来越多了。也偶有外国人,印度人、菲律宾人甚至西方人都有,多为来汉试水的小商家和掮客,还有流亡的韩国人,甚至有日本人前来小住。现在不光广诚,连戴承喜都相信,还清债款会大大提前。

10 梦想再升级

六月,昭瑛从上海回来了,还给父母各带了一套新夏装。父女都不提往事,看来都已将不快放下了。

昭瑛在上海的几个月过得很充实。昭萍不仅带她认识了她的杰出的同事们,还专门为她找来了一位数学老师,与自己一起帮她补习和辅导功课。昭萍还为她在‘量才妇女补习学校’谋到历史课的代课职位。在满口苏州话的母亲养育下长大,曾家姐妹在上海语言方面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样一来,昭瑛有了收入,不仅几乎没给姐姐增加什么经济负担,而且还独自为继续求学准备了一些学费。

广诚来到昭瑛的房里,见他正在与静娴说话,便也坐下来听,知道她也准备报考昭舫要报考的武汉大学,心里暗暗吃惊。昭瑛果然有志气,她从高小起,就一直是靠自己在求学,现在居然要与名牌毕业的弟弟一样、考同一所大学了!他不禁为自己一些往事感到惭愧,昭瑛本该是读书的料子啊!

静娴则从昭瑛的奋斗中想的更多,作为女人,她曾为自己的命运中广诚的出现而感到幸运,但女儿们不这样,她们都相信自己的力量,根本不需要去找一个男人来搭救自己、作为自己一生的靠山。她们是与自己不同时代、不同想法的女人。

那天广诚正在大堂中欣赏冷饮的火爆场面,他盼望的喜讯很快传来了。

昭瑛被武汉大学历史系录取了!

田爷和师傅们争着向他祝贺。广诚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暗暗吃惊,天哪,昭瑛可真不简单哪!家里只给她读了个初小,她硬是靠自己苦读,居然读成了大学生!汉口有几家女孩是大学生?数都数得出来啊!有几个不是靠钱堆出来的啊?几曾听说过像她这样靠自己读成大学生的女孩啊?一个昭萍都叫自己出尽了风头,昭瑛哪昭瑛,爸爸打心里佩服你!爸爸欠你的哪!

但他此时还顾不上心花怒放,因为心里还揣着一份不安,他正焦急地等待儿子昭舫的消息。怎么回事呢?昭舫千万别……花那么多钱,还不如读书全靠自己的二姐,那人就丢大了啊!

忽然间,淘气的儿媳葵花从大堂后面的厨房穿了出来,她现在是家中佣人的头,当着众人就大声喊道:“老爷,太太叫您回去,大少爷的榜喜来了!”

广诚一弹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向家里奔去,田爷也跟着去了。

原来昭舫的喜信是送到家里去的,他考上了武汉大学机械系。

武汉大学,民国当代五大名校之一啊!广诚几乎激动得要流出眼泪来,多少年经历的一幕幕经瞬间涌现到眼前:从初进城时招工把头挥手吼着将他们撵开的神气,赚取第一个铜板时熊道昌叫他“滚开”的口气,刘婆警告他“下人”不可痴心妄想的语气,刘茶头把他赶出茶园时的霸气……他完全可以相信,曾家的后代再也不会像他一样,去为了生存忍受“上等人(狗屁上等人,呸!)”对自己尊严的践踏,他们将不再会像他为填饱肚子而挣扎,而将跻身有文化、有身份的尊贵领域,成为社会精英!

儿子是曾家的“正统”,以后曾家要靠他一辈一辈传下去!这男权至上的观念早从他的父辈和社会的各个方向渗进了他的头脑,并已深深扎下了根。昭舫考中大学给他带来的最重要的升华,是他真正感到曾家已彻底摆脱了最后一点“下等人”的阴影,是让他真正有了自己跨入上流社会的自信,是完全可以告慰列祖列宗的。

他决不让这么大的事就在汉口“衣锦夜行”了,决定好好风光一盘。他想起旧戏中考上状元的情节,便雇了人、由淘气带着、到汉阳永安堡义田湾家乡鸣锣报喜。

他原还想要租匹马让昭舫披红戴花回乡游街的,看到昭舫听到这打算后明显不快的脸色,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多达二十几人的报喜的队伍,先在“晴川中学”前的大街抬着喜报大肆吹打了一阵,然后在马沧湖包了一艘机渡船,一路吹打驶过纵穿汉阳的各个大湖,到松林嘴上岸、翻山,刚进入义田湾的山路,就又开始沿路燃放鞭炮、吹响唢呐、敲锣打鼓,让整个九真山地区的各个山乡为之轰动。

队伍一直将喜报送到曾纪奎老爷子家堂屋。曾纪奎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此刻也陶醉在了人生最大的满足之中。曾家的孙子中了进士哪(他不知根据什么换算过来)!这还够不上“光宗耀祖”的境界吗?至于昭瑛(他早忘了他曾断言“养着糟蹋钱”而命溺掉)录取,他当然也高兴,不过在与族长和父老说起来时,却自然地放到了“附带一提”的位置。

报喜队伍继续在曾家大门外的坝子里吹打,乡亲们则争先恐后地地围过来,在曾老爷子耳边高声奉承。乡下人到了这种境界还不陶醉吗?现在他腰板挺得直直的,自己有个“有出息的儿子”还不算,这下又有了“更有出息的孙子”,足见他“教子有方”,对得起曾家列祖列宗了。这一切,对曾经下无寸土、挣扎在饥饿线上半生半死的曾老爷子来说,已经达到了他做梦都不曾想到的生命顶峰。

他现已是义田湾、乃至永安堡和九真山区数一数二的有面子的名人了。广诚带出去了二十来个乡亲到汉口,让这些家庭的状况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变,生活水平比其他农家明显要高些,有的甚至还攒下钱买了地。曾纪奎理所当然成了义田湾最受尊敬、最受仰慕的人。族里但有大事必定要请他到场。他的菜地,决不会有人顺手捎带摘去瓜豆。相反,只要他透露出某种需要,马上就会有几个人家迅速凑上来帮忙。农忙时节,经常都有乡亲们不请自来帮他一把。每逢过年,各家送来的年糕、豆丝、糍粑多得吃不完。曾纪奎几乎想不出这辈子还缺什么。

除了在家乡风光一盘,广诚在汉口又将“通成”张灯结彩,向来客和“大智旅馆”的用户免费三天供应冰镇酸梅汤。商界的朋友们纷纷登门祝贺,田贵义、刘半仙、顾警官、汪科长等老朋友都争着强调自己如何看这孩子从小就有出息,把个广诚乐得飘飘欲仙。

现在他在子女身上寄予的希望已经上升为新的梦想,他不再以自己跻身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群为满足了。他将所知与自己一样出身贫寒的汉口富商一一“盘点”了一遍,那些人或奋斗、或苟营、或攀附、或撞运、或有见地、或无顾忌……发家后,几乎都没忘记原来大字不识、受人奚落摆布的经历,多会叫儿女读书,但一般每家只有一个儿子出头就算不错的了,而多数人都急着去忙花天酒地、三妻四妾、巴结官府、疯狂捞钱。他广诚决定不学他们这样,那太俗了,他看不上。他决定不再以钱财“多多益善”为目标,而是要子女个个成材,个个向昭萍那样!他期待昭舫和昭诚成为国家栋梁之才。他侥幸昭瑛昭琳的顽强求学没有被他当年的有心无力所拖累,让他没有被归入那些俗人之列。

现在他树立了自己奋斗的明确目标,他对子女们庄重地宣布:“你们要给我戴回五顶‘方帽子’,让我成为当今的窦燕山[10]。”

到那时,他将以此告慰祖宗们。他一生的辛苦奋斗,他所遭受过的种种屈辱都是值得的了。

11 昭萍完婚

武汉大学还有大半个月才开学,广诚亲自陪昭瑛和昭舫去武昌看学校。

这所大学座落在东湖之滨的珞珈群山之中。珞珈山旧名“落驾山”,经曾在武大执教的闻一多先生借谐音一改,从此山名变得充满诗意。清末湖广总督张之洞为振兴民族,在武昌办了多所学校,其中“自强学堂”就是武大的雏形。民国后,学堂改办为“武昌高师”。1928年,民国政府大学院院长蔡元培委派李四光、王星拱等学者组建“国立武汉大学”。

校舍由美籍工程师凯尔斯以北京故宫为蓝本设计。广诚看到武汉大学如此壮丽恢弘,连昭萍的复旦都没法与之相比(当然,他参观的复旦是战火破坏后的校园),超出他的耳闻,止不住说了一句:“这是仙宫啊!”有姐弟在一起互相照顾,让他感到放心。还有让他宽心的是,武大作为官办学校,两人的学费加起来竟比昭萍一个人的还要少几元钱!

他心情极舒畅地回了家,一路上就在打算写封信去直接催问昭萍,什么时候办婚事哪?

天下的不少父亲可能都有这样的体验,虽说儿子是正统,但心里最疼爱的其实是那个女儿。昭萍是曾家最穷最苦的日子出生和长大的,广诚永远不会忘掉她小小年纪守在汤圆担子旁收碗和在小餐馆择菜帮厨的那些记忆。现在,女儿已经“才貌出众”、“文武双全”,他每天都在盼等着她给他带来能使曾家门庭升级的喜讯,她婚姻的喜讯!

也和天下不少父亲的体验一样,有时恰恰就是这个最疼爱的女儿最不让人省心!

足足过了一个多月,才等到了昭萍的来信,竟让他仿佛一下掉入了冰窖。信上说,她结婚了。

令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最后选择的不是什么富家公子,而是一个不知根底的朝鲜流亡青年叶知秋,一个穷光蛋!

昭萍结婚了?她就这样结婚了?她真结婚了?昭萍结婚了!!!

这结果让他一大堆幻想和憧憬全部落空,多日来的大好心情瞬时烟消云散。怎么是这么个结果呢?昭萍你怎么想的啊?你怎么这不懂事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不和家里商量下、连一点信息都不给啊?想起自己一再写信催她“自己拿主意”、“自己作主”,现在什么苦果不都得干瞪眼地吞下么?这可是女儿家的头等大事啊!一步失踏不可挽回的啊!他不由从心里头涌出鸡飞蛋打、人财两失、“鲜花插上了牛粪”等一系列词句,顿时呆若木鸡。

静娴见他念着信没有了声音,脸上表情大变,忍不住问他信上说的什么。广诚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追问,拔腿就跑去对门的电报局,发电令“婚事暂缓”,并决计亲自前去上海制止。

仿佛是有意造成既成事实,心计处处强过她的女儿又比他抢先一着。昭萍在紧接着的一封来信中说,自己先到北平去完婚,等以后有空再和知秋一同回武汉拜见父母。

广诚眼见昭萍掌握着一切主动,故意将自己完全排除在她的婚姻之外,让他干等着“生米煮成熟饭”,完全无计可施,不禁怒不可遏,把手上的精美的茶盅高举起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还远远不能解气。

静娴知情了,但她想,昭萍一向沉稳,看人交友断不会有大错。看广诚那样子她就明白恼怒的什么,也不去劝,仍然和往常一样过日子、做事、拜佛、打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而广诚在此几乎万念俱灰之时很难理解,这么大的事静娴居然无动于衷!他忍不住质问了。静娴反问道,我不懂昭萍做了什么事叫你这么恼火?我们都是过来人了,你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呢?广诚被问得无言以对,是啊,我到底为了什么呢?静娴接着说,你这些天一个人关在账房里喝闷酒,又动不动为点小事就摔碗掷筷,到底想给谁看呢?你要是觉得发火对你好些,你就发吧!

广诚自己也感到发火理由说不出口,怕传出去反而会给别人看笑话,外表上静了下来。

广诚的家事一般都没瞒田贵义。田爷是个细心人,找了个机会对广诚耐心劝解,说大小姐从小行事周密,眼光独到,“千里姻缘、前世注定”,况“英雄不问出身”,昭萍看中的人定然“非同等闲”,前程无量,他日定会强过那些富家的花花公子。这才让广诚略有解脱。

再说昭萍在得到李公朴先生应允后,去北平和知秋完成了简单的婚礼。

古老而庄严的北平让昭萍感到震撼。果如知秋对她的信上所说:“它比任何一个城市都更加气势磅礴。只要你到过北平,就会从心灵感应到中国五千年文化的伟大。你会决心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贡献给它。”

昭萍不由打内心承认知秋太了解自己了,她的确深深爱上了北平。在这里,悠久的中华文明骄傲而淡然地渗透在每一处雄伟建筑和每一条平凡的胡同中。但同时她又有一种遗憾油然而生:或许,这古老的文明太过于深厚、乃至于沉重了,以至漫长的华夏历史那么沉闷和单调,竟没有能出现一次真正的文艺复兴,来对其加以张扬、延伸和光大,连“五四”带来的新空气也没能驱散其中保守陈腐的旧霾,我们的民族什么时候才谈得上新生?

完婚后,知秋随昭萍来到上海,被李公朴先生介绍到《申报》“妇女补习学校”和“山海工学团[11]”当了日语教员。昭萍当时也在这些学校兼任“新闻速记”等课的代课教师。

数月后,两人一起回汉拜望父母。

昭萍夫妻的回家让静娴无比兴奋,看到叶知秋一表人才,浓黑的双眉、直挺的鼻梁、双目闪烁着睿智,举止稳重、出言精准,她已从内心认可。

她一边叫和尚到武汉大学去叫回昭瑛和昭舫,一边让人回乡通知老人和在乡下休养的昭琳。原来昭琳一月前不幸患了眼疾。广诚曾为她到处求医。后来遵照一位老中医的嘱咐要她在“青山绿水中静养”,不得已要她申请了休学,送她回了乡。

广诚见了女婿,也不由从心里认同了女儿的眼力。他客气地收下了知秋为他买的“英纳格”金表。但家里跑来这个身无几文的“外人”,居然娶了他的昭萍,确实叫他脑子转不过来。

他最爱的女儿的婚姻怎能这样“马虎”呢?他把记忆中说媒的理了一遍,哪个没有富裕的家庭和社会背景呢?昭萍怎么这么不顺他的心呢?他甚至怀疑自己去上海时进了昭萍布的局,让自己从此蒙在了鼓里,想起来他气又要上来。不过细想又不像啊!昭萍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去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嘛!退一万步,就算她对她妈说的陶公子“娘娘腔、小男人气”她看不上眼,那也不该嫁个朝鲜穷光蛋吧?她难道不知道武汉人怎么看待朝鲜人的?谁知道江湖上会不会背后耻笑他女婿是“高丽棒子”?他越想越乱,一点头绪都没有,而且昭萍又一次“先斩后奏”,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又一次“坏了规矩”,更是让他耿耿于怀。

当天晚饭,他勉强接受了知秋的敬酒。饭后却做出一个叫昭萍难堪的决定。他说昭萍已经出嫁,不能再住在家中(尽管弟妹的房间都是空着的)。他为他们在“大智旅馆”三楼专门预备了一间房。

昭萍却立刻读懂了父亲的内心。况且以前只听到过出嫁女儿“除夕不住娘家”的风俗,父亲这样是明显故意的冷漠与歧视,让她简直受不了。她顿时面露愠色。知秋懂得识大体,马上答说“好”,把昭萍拉到一边,说这样我们还更自由,免得拘束。昭萍也想到毕竟面对的是父亲,母亲还等着与她享受更多团员的欢乐,此时只有“忍”最合适,便妥协了。而且默应了母亲代父亲表达的一项特殊请求,即除了对昭萍的师父王兴汉外,对其他人、甚至对乡下的祖父,都不说叶知秋的国籍,只说他是东北人。

那年头,东三省流亡内地的落难同胞,遭受着日本鬼子带来的苦难,无论怎样贫穷落魄都不会遭人歧视的。

12 姐弟同游

知秋出现在曾家姐弟面前后,他的魅力立即吸引了这帮青年。他身上大片的伤疤烫痕,他历尽苦难的成长过程,他丰富的社会经验,甚至他激烈的民族解放情绪,都比昭萍更能对他们产生影响。

因姐夫初来武汉,昭舫专门开了一单子明细,建议大姐一定要陪他去这些地方,除武汉江滩外,他选的大部分地方都在武昌:蛇山奥略楼、抱冰堂、长春观、宝通寺……特别强调一定要看武汉大学与东湖,否则简直就没来过武汉。

趁周日,他和昭瑛带他们去看自己的学校。

叶知秋发出的第一声感叹让家乡情结特浓的昭舫十分自豪。他在轮渡上迎着江风,脱口赞道:“太壮观了,上海虽说现代,但哪里比得上汉口外滩的宽坦,轮渡也没法和这里相比啊!”

“武汉号称九省通衢,一大半靠的是这条江,这么好的地方才引来列强垂涎。姐夫你看那边:五国租界、一目了然。”昭舫无不得意地说。

“也就是因为我们武汉太有价值了,才被迫经历比别的地方更多的磨砺和苦难。辛亥首义选中这里绝不是偶然的。”昭萍插进来,指点着大江南北,生动地向他介绍起了自己亲历和听闻的城市历史。

渡轮在宽阔的长江上破浪前进,沙鸥群翔掠过水面,江中百舸连帆,两岸龟蛇相望,襄河清流注入大江,尽显夏汭[12]独有雄浑气势。昭萍在上海就曾多次梦想过和弟妹们结伴游江、欣赏瑰丽家乡,借景抒情,共享欢乐。今天她心情好极了。

“武汉的江景和武汉的城中山、城中湖,加上在锦绣湖山之中的我们学校,是其他任何城市都拿不出来的城中三绝。”昭瑛强调说,她在上海几个月,虽知道姐姐的事,却没见过知秋。

知秋已切实被眼中所见与曾家姐弟们的描写所感动,赞叹不已。

从汉阳门起坡,有一路公共汽车可直通街道口。他们耐心等来了车,那是辆雪弗莱。上车的人并不多。路也不好,颠颠崴崴的,大约半个多小时,到了街道口武汉大学牌坊。

他们下车步行,到达狮子峰的南坡,隔着那通向东湖的小河[13]。昭萍忍不住高声喊出:“壮哉,好雄伟的学校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昭瑛、昭舫,你们真幸运啊!我都想来这里读书了。美啊!美啊!远看就像仙山琼阁,近看若临宫殿楼台,美哉轮哉!美哉奂哉!以前淑兰写信给我,说到‘武昌高师’校歌,我记得有:‘镜湖枕麓,屏城襟江,灵秀萃诸方。’拿到这里,也字字不虚。”昭舫说:“三姐曾几次来这里写生,也是止不住连声赞美。大姐,先到我宿舍去坐一坐,喝点水再慢慢玩。”

昭舫所在的“男生寄宿舍”坐落在珞珈狮子峰南坡。被称作“斎舍”[14]。四栋宿舍依山势而建,由三座罗马式拱门联成一体。每栋宿舍中有两个大天井,将宿舍分隔为前、中、后三排。临门一排为四层楼,各排则依山势减为三层、二层,做到整个校舍“地不平天平”。每栋每层以《千字文》命名,组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十六个斎舍。

这真是一次赏美的郊游!站在“斎舍”前望去,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左边连着湖水的,是顺湖边延伸的庄稼地和竹丛傍依的点点村落,直往远处铺到卓刀古泉与桂子山。右边交错的沟河灌溉着片片菜地,一直展延到街道口附近的武汉大学牌坊。昭萍反复在山坡停下脚步回首,赞叹不已。

昭舫把他们带进自己房间。两个同学正在里面争论着什么,见昭舫带人进来,便立即停下,站了起来。昭舫指着他们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室、也是好友石秀夫。这位李厚生[15]也是我一个班的。二位打扰了,这是我姐夫叶知秋,我姐姐曾昭萍,我这二姐你们该早就认得了,是历史系的曾昭瑛。”

李厚生和石秀夫脸上露出惊讶:“这就是你说过的、在《申报》的姐姐和姐夫?啊呀,《申报》是百万读者的大报啊!”他们随后略谈了几句,说了声“打扰”,很礼貌地回避离开了。

昭萍夸道:“好舒服,一间就住两个人,自由组合的?”昭舫说:“是,然后到学校斋务股登个记。”昭萍问:“伙食呢?”昭舫说:“也不错的,根据口味自行组合,由学生自办,预定菜单。连我这么贪吃的人都说好,可见真不错了。一个月伙食费7、8元。”昭瑛道:“他是大少爷,不在乎这点银子。比我们高一级的学生们都闹了几回了,说被揩了油。管伙食的那几个,像毛竞飞哪,他们说,他管伙食一年就做了件呢大衣,哪来的钱?”昭舫说:“他不同,他是老法,我听你们系的人说他贪污。”

昭萍好奇地问:“什么是‘老法’?”

昭瑛笑道:“他们‘动力社[16]’的,崇尚法西斯主义哪!我们叫他们‘老法’。”

昭萍也笑了,“我们在复旦读书的时候,称左的是‘狼’,右的是‘杭’。”

他们走出了斎舍,顺着阶梯上到楼顶,向后面的图书馆走去。

“我们这里也这么叫。跟着CC跑的叫老三。”

“老三?喔,A、B、C,排老三。昭舫呢,你是杭是狼?”

“我什么都不是,当然更不会是老糊,就是不闻窗外事的糊涂蛋。我们学生管不了政治,我不赞成党义课老师讲的‘抗战必亡’,但觉得他讲的‘读书救国’还是有道理的,因为中国富强需要科学。”昭舫说着,带着姐夫大步走到了前面,直向图书馆外的环形走廊走去。

“科学救国的理想是好,可是光靠科学救得了国吗?”昭萍与昭瑛走在后头,她似自言自语地问。

“大姐,其实我倒觉得昭舫超越政治也没有什么不好,反倒是我怕他做不到,像他对华北的形势就特别关心,谈起来很激愤。爸爸就是生怕他会有什么闪失,他可是妈的命根子哟!小弟还小,脑子还没开窍,也比不上昭舫小时聪明?爸爸一心指望他继承事业。我也觉得,现在要爱国,先要能安全地活着。昭舫哪里会愿意回家做餐馆老板?我看‘科学救国’说不定对他还好些。”

“你说的也许有些道理。”昭萍点头说,“我知道他在中学的数理化成绩就热别优秀,还很喜欢动手。”

“他心里还是很纯洁的。凡是与‘训导处’走得近的同学,他都本能地疏远。还有那些无聊得整日谈论女生,专门给女生打分、起诨名的,他也很不屑。他说都是些嘴馋心猥,品位低下的人。”

昭萍忍不住笑了,复旦也有这样的学生,不过也不见得都品行低下。

“他对英语学习很下功夫的,我们学校有个英国诗人贝尔[17],对学生很热情,昭舫就故意在他经常走过的路上拦他,与他说话,后来竟和他成了朋友,对昭舫的英语帮助不小哩!他的物理老师查谦是留美的,用英语上课,有同学很吃力,昭舫却特别喜欢上物理,还故意把练习和报告都用英语写,查老师因此很喜欢他。”

“我听了都为他高兴。这就是图书馆吗?嗬,真壮观!”

图书馆顶部塔楼是八角重檐,在正门上方镶有老子的镂空铁画像,十分威武和庄严。听昭舫正在向知秋讲着:“这么气派的图书馆,我们蛮引以自豪的。就是可惜好多书都不让我们看。学校在搬迁来以前,就将鲁迅的全部著作封存了,到现在都没开禁。”

昭萍走上来说:“唔,听说你们学校上层掌权的都是‘现代评论派’[18]的人吧?教授们中他们也实力强大,对鲁迅成见是特别深的。”昭萍因为工作性质,这些情况比昭舫他们还了解得更多。

昭瑛说:“结果这一来,鲁迅的书在学生中反而传播得更活跃了,谁要有一本,几乎是抢着传看。”

知秋笑道:“这就叫物极必反。其实哪怕在北大,也没有这样封杀,学校难道没觉得事与愿违吗?”

忽然间,图书馆环廊后传出一声喝彩:“说得好!说得好!物极必反!中国文祸,源远流长,封杀是使出的第一手,可是有用吗?”

几个人吃了一惊。只见环廊后走出一个手拿书卷的学生。中等身材,着灰色长袍,戴近视眼镜,脸型较瘦,鼻梁挺直,一身儒雅书卷气,飘逸洒脱。昭舫见了,忙赶过来介绍:“大姐,这是我们文学院的今年的入学状元,中文系的李毓章,我的好友。”昭瑛站在一旁,却把眼光移向了别处,不出一声。昭萍、知秋上前互相介绍。刚握了手,毓章便转过身去,旁若无人地对天长啸道:“‘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鲁迅先生自诩‘两间余一卒’,不就是对有些人的极大藐视么?”说完冷笑两声,竟独自离去。

昭萍想,学校真是人等形色,这位是诗人性情了。听他颂出鲁迅先生的诗,想到上海文坛的一些事,颇感共鸣。这时听昭舫在环廊后催着喊“大姐,快来看呀!”她才截断了思绪。

从图书馆底层别有风格的环形外走廊看后山,林木翳然向下延伸,直泻向波光闪烁的浩渺而美丽的东湖。视野豁然开阔,昭萍的心情也舒畅极了。

他们从图书馆后走出,昭瑛用手指着说:“姐,图书馆左边就是我们文学院,行政机构也在那办公。右边是它的姐妹楼法学院。”昭萍赞许道:“好一个左文右武!对了,淑兰在信里说过你们有个房梁上‘宝葫芦插三戟’要你们连升三级,还雕着蝙蝠(福在眼前)的礼堂,是吧?”昭舫笑了,“就在西边,那里一楼是我们的饭堂,二层是学生俱乐部。”

在葱郁树木的茏护下,踏着遍地畅茂的花草,姐弟们穿过校区,走下北坡,缓步来到了凌波门。昭萍道:“昭瑛、昭舫,谢谢你们陪了半天,我和你姐夫想坐船过湖,到对面‘海光农圃’游玩后直接回去,你们回学校去吧!”

昭舫不舍,说:“不,我们送你们过湖。‘老鼠尾’往前面小山顶有家酒店,可一览远景,菜也不错。我去过的。难得今天聚在一起,只可惜三姐和小弟没来。”

昭舫一人大步跑向武大湖滨游泳池的更衣室临湖边,很快划了一条小木船出来。昭舫笑着,一边用小桨扒着岸边、稳着船让姐姐上去,一边说:“我们学生在那边藏了好几条木船,这条是我们系民二七级[19]的秘密财产。”

昭舫将两只小桨递给姐姐和姐夫,让他们划着玩,自己则摆出一副内行的架势,摇起船尾的一双大桨。船很快加速驶向湖中。昭舫笑着说:“姐姐,你看我划得好不好,像不像地道的摆渡人。”

“我们弟弟还真是不简单!”昭萍誇道。

“来学校才学会的。武大是健身的福地,两个多月来,我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操场上过的。”昭舫笑着,气不喘,脸不红,看上去毫不费力。

“昭舫的身体真是棒!”知秋也忍不住誇道。

“我学大姐,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日清晨跑三千多米,围大操场八圈,然后是单双杠、铅球、铁饼,等全身出了透汗,我再用短跑速度冲刺回宿舍。”

他在姐姐们面前极其兴奋,轻匀的划船桨声沁人心脾,湖水清且涟漪,阳光和暖,微风徐徐,蓝天上白云缓缓而动。姐姐们安静地听他坦怀抒发,同时享受着东湖美景。

“在这么美的学校上学,很让你满足,不是吗?”昭萍问。

“也不是啦!大姐,不是我不知足。你不晓得,湖光山色是一回事,校园的气氛又是另一回事,反正我总觉得又沉闷又压抑。不像在中学,你很少看到同学们欢笑雀跃,更少见敞开心扉的交谈和争论。就连吃饭,一桌同学自由组合后,可以同桌吃几个月的饭,却不晓得彼此的姓名,极少打算进一步交往的,在路上碰到则是陌同路人。”

“你没有什么好朋友吗?自己也不能太清高啊!”

“有几个朋友,像刚才的李毓章哪,其他都一般。”昭舫停了下,又说,“还有你见过的石秀夫和李厚生哪,他们很正直,有救国抱负,我很尊重他们,也常与他们一起踢足球、划船、爬山、唱歌。但是交往不深,因为他们都晓得我不喜欢过多去参与那些与政治有关的话题。”

“撇开政治和学术门派不谈,你觉得读书能实现你的抱负吗?”

“我有些失望,我想科学救国,可是得要国家让你救啊!日本人的野心再明显不过,要是亡了国,科学还有什么用?”

昭舫将船靠在岸边,等姐姐姐夫都上了岸,便在一棵树桩上系好缆绳。

沿着湖岸一排垂柳已经开始落叶,秋意已经十分明显,但是风景中生命的活力仍然盎然。

昭萍掏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你说得很对,姐姐很赞成,姐姐也曾这样想过好好读书,科学救国,但是现实让你觉得这条路走不通。我那时看了鲁迅等人的著作,发现他们当初也何尝不是这么想的。鲁迅看到国民的麻木,想唤起民众,选择了用笔战斗。我在复旦也一度觉得很迷茫,不晓得今后国家的命运会怎么样,后来是事实教育了我,是日本帝国主义教育了我,是政府的表现教育了我,粉碎了我的梦想。你们都知道,尽管国人个个愤怒,华北的《中日塘沽协定》居然还是签订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了有些人连‘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调子都不想唱了!这些人宁愿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淫威面前屈服,却绝不能容忍和他们不同的声音。我们是炎黄子孙,不能枉过一生哪!我们中国近代受的屈辱太多了,昭舫,仅我们那时在吉庆街看到的、经历的、感受的还少了吗?还需要通过书报去了解吗?昭瑛,还记得我们姐妹在家议论起时想哭、那咬牙切齿的愤慨吗?昭瑛昭舫,姐姐已经立志,此生只追求两件事:一是要打败日本强盗,二是要我们中国人站起来,谁能带领我们做到这些,我就跟谁走。”

昭萍在这次郊游东湖时对昭瑛和昭舫说出她人生的两大目标,竟从此在他俩的脑中扎下了根。

13 日租界

昭萍夫妇游历武大后,又回汉阳老家看望了爷爷。回汉后,昭瑛和昭舫去上学了,只有昭琳、昭诚在家中。

小弟昭诚对姐夫说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一天,他忽然问起了一个他久藏于心的问题:“日本人吃的饭和我们是不是一样的?”

一向不苟言笑的昭萍都忍不住笑了。姐弟们笑够了,昭萍决定到带弟妹到日租界去吃一回料理,顺便让知秋一览汉口所有的租界。昭琳眼病已有所好转,昭萍说服她戴了一副茶色镜同去。

与“通成”隔街相望的天津路原属于英租界,大革命英租界收回后,现在是汉口第三特别行政区,仍旧不失高贵洁净,向汉口人展示着傲慢,所以人们差不多很少到这边来。

昭萍带他们顺街向江边走去,经过原来的英领事馆时,她特地给昭诚回顾了一些当年向英租界冲锋的激动人心的往事。

知秋道:“听说英国人来得最早,所以英租界要比其他租界的建设要早差不多半个世纪,在汉口人眼里是最傲慢和霸道的,是不是?”

“因为英国人在汉口做的坏事最多了,比日本都厉害。日本人是阴险猥琐,像偷着干坏事的流氓。英国人则一边开枪杀人一边还道貌岸然。”

“现在只剩法、日两国还有租界。”昭琳说。

“不错,汉口的五个租界给人印象是不同的。现在我们进了原来的俄租界了,它讲究豪华幽雅,至今还住着很多白俄。”

“喏,前面就是法租界了!令人费解的是,所有列强都刻意在租界表现他们的高雅文明,唯独法租界毫不顾忌地展示西方的那种花天酒地和奢靡。”

她的知识和见解让昭琳吃惊,同是汉口长大,自己却熟视无睹,真比姐姐差远了。

一路气派的不同风格建筑展现着在这片土地上的列强印记,也提醒着他们汉口曾为国家分担的屈辱,以及它成为新兴现代化城市的重要原因。

从原德租界沿江马路就可看到,日租界江边醒目地停泊着多达5艘挂着膏药旗的军舰,虎视眈眈地对着中国的这个内地城市,展示他们时刻准备将这里变成战场和焦土的野心,让昭萍一见就想起“一·二八”的伤痛,仇恨就要涌上来。她忙带他们转向内街。

日租界显然比华界多数地方要清洁工整,但又透出掩饰不住的粗俗与张扬,让人觉得只是对英法的模仿。看到穿着木屐的浪人和女人走在街上,知秋不由想起自己的沦陷的故国,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昭萍说:“去找间大点的料理店吧!”

靠“两国街[20]”两侧,中式的、日式的小饭馆一个接一个,吸引了很多华人来这里就餐。这一带有“和记蛋厂”、“燮昌火柴”等几个大厂,在街上吃饭的工人、职员也很多。与华界那边相比,其人口密集和繁华又别有一番特色。昭萍拉着兴奋的昭诚,眼里却扫描着这些街道,她看到了不远处的日本巡捕房[21]的膏药旗,忍不住默想起父亲给他讲述的青年时在汉口被人欺骗侮辱、艰苦地赚到第一个铜板的情形。

昭诚还在读高小,他从小在温饱之家一碗米长大,一身都充满着大儿童习气,懵头懵脑地面对世间万物。虽说他也对侵略我东三省的日本充满敌意,但对异国情调还是十分好奇的。他极少来过日租界。跟着大姐走进一家颇有规格的地道的料理店,有机会开开洋荤,吃日式饭菜,身处日式小屋,坐榻榻米,见识穿和服的女侍者,都让他感到特别新鲜。

也许因为知秋一口纯正的日语,一位脸上粉涂得如同鞋衬厚的日本艺妓错把他当成了日本人,竟当着昭萍的面就搔首弄姿。昭萍很反感。知秋眼看这顿饭吃着吃着减少了味道和欢笑,皱着眉头把那日本女人打发走了。

只听昭诚说:“不好吃,生鱼片的芥末冲鼻子,‘寿司’还比不上我们‘通成’的烧麦。”他这句话竟把所有人都逗笑了,气氛又变得活跃起来。昭萍忍住笑说:“不合小弟胃口是吗?你应该了解各种饮食,将来好帮爸爸啊!中国讲究‘色香味’,日本人讲究的‘色形味’,你看是不是这样?”昭诚认真地问道:“那就是说,日本菜要用眼睛吃?”大家听了,又都忍俊不住哄笑起来。

两个日本小孩忽然拉开门进来,大的是个女孩,十来岁,小男孩大概只有六七岁,都穿着和服,看上去十分可爱,也许是发现走错了门,一脸愕然,然后道歉。

昭琳说:“这两个日本孩子还真懂礼貌。”

这时一个戴眼镜、穿和服的日本男人跨了进来,拉住两个孩子的手,向知秋弯腰道歉。然后两人寒暄了几句。日本人仿佛想起了什么,问起了汉口的几条街道,知秋便向昭萍询问后,尽自己这两天的见闻一一回答。日本人又问起银行和商会,知秋答不上了,弄得几个姐弟汉语日语交错讨论回答。

昭萍见这日本人面善,不好意思让他老站着说话,就请他坐,日本人则仿佛觉得时间太久了,连忙告辞,牵着两个小孩走了。

这家人给他们印象很好。昭琳说:“看来日本人也有好人。”

昭萍道:“是啊,我们中国不是也有很多坏人吗?刚才那几个日本人不也有很多优点吗?至少比我们汉口人讲礼貌得多。我还知道,日本人特别珍惜他们先人留下的美,这都是很可贵的。那些侵略我们东北的是日本的军国主义分子,可惜,他们在把苦难强加给我们中国时,也要把日本人民带上灾难。”

知秋提醒道:“这里不谈这些,回去再说吧!”

在料理店的楼上一间临窗小房里,宗芳武彦目送曾家姐弟四人走出店门,用视线跟着他们向法租界方向走去,直到完全看不到。

羽田征太走近他身后说:“我可以肯定他不是他们说的满洲人。他的东北口音里带有我们日本人的后颚音,而他和我对话时日语纯正,甚至带出了点长崎的‘肥筑方言’,我绝不会听错的。支那人日语说得再好,像熊道昌、三菱洋行的高云清,仔细听都能听出来。”宗方喃喃地说:“也就是说,曾广诚将自己的爱女嫁给了我们日本人,对外说是东北人,你说他究竟知不知道真情?”

羽田干笑了一声,“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你的消息真灵,让我佩服。”

“我也是偶然看到他们来了大日本租界。哎,我想,如果曾广诚蒙在鼓里,那这张牌到时候再帮他亮出来,他会在他的那些仇日同胞的心目中一落千丈;如果他本来就心知肚明,更说明他是一个善于找后路的商人。既然他能容忍日本人当女婿,那么进一步争取他为我所用是完全可能的。”

“嗯,你说的后面这条,倒很合他的性格和成功之道。”羽田却有些得意,他真希望如宗方所说,在他计划“亲善”名单上的曾广诚没把“大日本”当作敌人。

“从‘汉口和善公会’里派个支那人去证实一下吧,有机会可以把他拉进‘同善会’。不过熊道昌办事不行,他那么行事得不偿失。陆宗汉怎么样?”

“可以,他是地道汉口人。不过他去宜昌了,过几天才能回。等等吧,反正不急。如果探不出来,还可以叫那群刚从满洲来的浪人们,他们不是私下怨恨我们不给他们发泄的机会么?由他们去制造个小型的事件,试下曾广诚对大日本的态度。”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有特殊任务的日本“商人”为了摸摸“通成”女婿的底细,竟急匆匆地将自己幼小的儿女也派上了用场,甚至让昭萍夫妇也消除了戒备。

善良的人怎可能处处提防到,因为这个世界有些人根本不懂善良。

14 父女交心

无论是广诚还是昭萍,都感到了彼此间的不理解已造成了冷淡和疏远,并内心因此不安,都期望能在剩下的越来越少时间里来一次促膝交流。

广诚是不愿意开这个口的,那样不又“坏了规矩”,多少是向下辈服软的表示,今后更驾驭不住自己的其他儿女。但是昭萍仿佛比他沉得住气,回乡、游武汉大学、去日租界……看上去只在等假期满回上海了。他忧心这么混下去,今后两人的感情将很难再恢复到以前。他越来越怀念那些年头,带着女儿晨练,切磋武术,谈点见闻。记起广瑞受伤时昭萍表现出的冷静和干练,多令他欣慰啊!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哎,女儿到底是别人家的人哪!

自打昭萍进了《申报》,他每天看《申报》仿佛是在听女儿说话,看得比以往认真多了,身边有田贵义指教,他的阅读能力和语言表达水平早已不是往日能比的了。秀才不出门,天下事尽知。广诚也变成了事事通,不过他还是习惯低调,无论什么场合都很少主动参言。

每天早晨,最晚十来点钟,前面的一切都忙完后,他回到自己的账房,报纸或信件一般就已经放在外客室的红木茶几上了。他在八仙椅上坐下后,不用发话,佣人就会泡上香浓的茶端来,这是他看信、粗阅报纸的休息时候。

今天一张《号外》摆在眼前,上面几个大字让他冷汗出了一身:“史量才先生被人枪杀!”

史量才,这不是昭萍的老板么?广诚屏住呼吸一口气看完,果然是的,报道中影射暗杀不一定是刑事仇杀!广诚脑中跃出一种可怕的推断:难道《申报》又和政治拉上了关系?早就听说杨杏佛是特务杀的?昭萍千万莫要扯到这些事中去啊!

茶几上还摆有一封薄薄的信,信封上的书法很差,寄信人也不落款。广诚烦心地撕开信封,里面仅一张信纸,寥寥几个字:

“曾老板,你知道你女婿是日本人吗?望多保重!”

他再次吃了一惊。这个字体他曾见过,曾提示过他乞丐闹店、万方失火都是有人暗算,他相信是位不愿露面的朋友在暗中帮他。事后童瑨还告诉过他,那些事还真都与日本人有关。现在那位朋友又一次给他信了,看样子那朋友的消息来自日租界。叶知秋是日本人么?要真是,昭萍岂不上了大当了!那不是引狼入室吗?昭萍啊昭萍!你那么聪明精细,怎么会上这种傻当的呢?当初真不该让她去上海读书!

他心烦意乱,再顾不上那么多了,立即叫女佣去楼上喊昭萍。

昭萍其实比父亲早几小时知道了史量才先生的死讯,她和叶知秋都断定与邓演达、杨杏佛等人的被刺差不多,是特务所为。为什么这个国家宁愿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淫威面前屈服,却绝不能容忍和他们不同的声音呢?他们居然在冒天下之大不韪签订《中日塘沽协定》后,用暗杀来对付敢说真话的报界人士。

她刚和母亲说了提前返回上海的打算,准备与知秋去买船票。听父亲叫,便独自下楼来,见父亲低着头在看报,她便如同儿时般喊了声:“爸爸!”

广诚抬起了头,见昭萍梳着半长短发,穿一身缎面夹旗袍,外套一件宝蓝的细毛线开衫,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似有几分怯生,却更显得楚楚动人。广诚怜爱女儿之心顷刻就占了上风,他轻轻说道:“昭萍,来,去里头账房和爸爸坐一下。”自己站起来去掩上了门。

昭萍在爸爸对面坐下,广诚开门见山地问道:“昭萍,叶知秋到底是哪国人?”

“朝鲜人哪!不过我们听您的,对外都说是东北奉天人。”

“你哪!”广诚痛心疾首地说了一声,将匿名信递给昭萍。

昭萍一眼扫过,不以为然地笑了,“我不说这张纸条根据的是什么,有没弄错,我猜是那天我们在日租界吃料理有熟人见了,听见他一口好日语。爸爸,就算他是日本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日本也有好人和坏人呀!”昭萍再次简单讲述了一遍知秋的身世。

“你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广诚也想起了昭舫他们说起的知秋满身的可怕伤记。

“当然哪!我和他不是才交往几天,我们在‘九一八’事变后的赴京请愿中就认识了,经历过很多考验人真情品性的事件。哦,爸爸还记得那次韩国义士在虹口公园炸死那么多日寇军官的事吗?”

“嗯,记得。”

“那义士叫尹奉吉。”

“唔,好像是叫这个名字。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见过他,他是知秋的朋友和同胞,我们还一起吃过饭。”

“啊?”广诚吃惊的同时,也大大松了口气,原来自己女婿和那个英雄是朋友!他的腰板瞬间为之一挺。

“当时知秋加入了朝鲜流亡青年的‘韩国人爱国团’,也到流亡到上海的韩国独立运动家金九[22]先生那里参加了死士抽签。他当时匆忙来见过我,对我讲述他受尽折磨的往事和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他亲历的那种切骨之恨,没有体会过的人是绝对编不出也装不出来的,我很受感动。但我当时不知道,原来,他已准备去做那件赴死之事,是抱着见我最后一面的诀别之情来的。”

“啊,英雄啊!”广诚已被打动了,顿时对女婿肃然起敬,“昭萍,你怎么不早说,爸爸一点都不知道?”

“但是金九先生选中了尹奉吉。爸爸,你也不要以为日本人个个都是魔鬼,我在上海就认识几个很正义的日本朋友。再不要跟着人说韩国人‘高丽棒子’了!每个民族都有好人,都有我们一样的人,都有中国人的朋友,他们也爱和平、讲道理。其实,知秋的言行就对我的帮助特别大。”

“不说了,不说了,管他是哪国人,爸爸再不会听那些鬼话了。不过,好人归好人,结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听你说,你们都认识了几年了,怎么一点风都不透给爸爸呢?你从不爸爸把放在眼睛里是不是?是不是有了点学问,就这样来和爸爸讲民主、讲婚姻自由啊?”

昭萍理解父亲的失落,不加在意,半带娇嗔地说:“爸爸,女儿最在乎的就是爸爸怎么想了,但是爸爸你自己说过,婚姻让我自己作主的嘛!”说着,对爸爸完全拿出女儿家的口吻:“爸爸,女儿没选错人,女儿要选的就是有男儿气、有头脑、有意志的人,您不就是为了女儿幸福吗?您到底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广诚不如意的事虽多,却说不出口,想了好一阵才说:“爸爸是想你找个家境好一些的,门当户对,这……没家没业的,送了我一块表,就把你娶了,我对外人说起来都不知怎么开口。”

昭萍笑了,说道:“有什么不好开口的,重要的是,他胸怀大志,和女儿志同道合。”

广诚终于说出想要说的:“我原以为……唉,不说了。”

昭萍不紧不慢地说:“爸爸的心,女儿不是不知道。爸爸处处都是为我好,一辈子含辛茹苦,两个妹妹都没钱读书,让我一个人进好学校。养我这么大。送我读大学时,您正好手头紧,连‘万方旅馆’的股金都按下来,为我交学费。全国最贵的学校就是这上海复旦和天津南开了。两个妹妹还在不花家里钱靠自己读书,昭萍哪点不知道?”广诚抬起头,“你还说知道?”昭萍说:“昭萍要是找个有钱的女婿回来,爸爸的事业肯定少走很多弯路,昭萍也就回报了爸爸。这昭萍不是没想过,也不是没有过有钱人追求女儿。”

广诚见说到这份上,便问:“那……你到底心里怎么想的?”

昭萍十分耐心地说道:“但是昭萍愿意做更大的事业来报答爸爸!爸爸,上海‘一·二八’以后是什么样,你都看到了。那里多少和你一样辛苦几十年、甚至几代人积累的家业,在日本强盗的炮火下顷刻化为了乌有。有句古话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就是说把窝都给你掀翻了,窝里的蛋还能保得住么?”她声音不知不觉地激昂起来。“爸爸,日本帝国主义像最不要脸的小偷一样、跟在欧美列强后面欺负我们中国,算来有半个多世纪了。这些侵略者里头数它做得最绝!昭萍这代人该和它算个总账了!我想,昭萍就是为此任降到人世的,我们这代人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和日本强盗算账!我和知秋立志,要让爸爸和千万中国人能保住自己的家园!我将以此报答、孝敬我最爱的爸爸。”

广诚忍不禁动了感情,“乖儿,我的乖女儿啊!你简直和谭襄农师父一样,那样你一辈子都没有安身的时候啊!我刚才从报上看到,你的老板被人暗杀了。乖儿,你到底和些什么人在一起、在做些什么事啊?爸爸为你担心啊!昭萍哪,你们些读书人,那里斗得赢政府呢?他们的枪就是用来杀不服他们管的人的。我们住吉庆街时,一天到晚都看见杀人,你还见少了?前几年就在我们店门口大街上用刀砍共产党的头。这是民国啊!我连满清都没见过当街砍头的啊!有颗头都快滚到店门口的街沿上了啊!那血好多天才冲洗干净啊!儿啊,别看他们现在装得斯文些了,杀人是不会手软的!你说的这些事太危险了,哪是女孩子该做的呢?你从小什么事都胆大包天,爸爸就最怕你走这条路,再三嘱咐,可你一点都听不进去。爸爸常常后悔,不该让你一个人去上海,事到如今,哎!你这样、你这样、你这样……叫爸爸怎么放心得下呢!”

昭萍道:“秋瑾、张荫兰不也都是女人么?两天前女儿去看望王兴汉伯伯时,和他谈起过一些往事。知道爸爸曾经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掩护革命党人。是你,我的好爸爸,才能教出我这心系国恨、懂得是非的女儿啊!”

广诚再次感动了,他自己当年的行动仅出于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哪配谈什么挺身而出?何况他根本就不喜欢革命,每次一革命,他就无法做好生意。他曾想过很多怎么说服昭萍、把她留在汉口的方法。但他现在懂得,那是白费,自己再也无法改变昭萍了。她从小凡事只要拿定了主意,就会做到底。不过她从来行事都很稳。那么她要去做的、也一定会是了不起的事了。但这些事都是“天降神人”才能完成的啊!也许,曾家也该出这么一个。这难道是“天命使然”?她,一个女孩,难道也“上应天星”?

他几乎都要想通了,便抑制住父爱的冲动,走到昭萍身边,将自己的硕大的金戒指取了下来:“昭萍,你结婚连个戒指都没有,哪像我的女儿?把爸爸的拿去。戴着它,记得爸爸总在担心你,念着你。爸爸的心高志远的女儿啊!”

他几乎要流下眼泪,心里很为昭萍和知秋担心。他决定自己从此吃斋念佛,每日祈祷上天赐给女儿平安!

在他心里,其他几个儿女从小就没一个能赶得上昭萍,她那与生俱来的坚毅、踏实和冷峻,也正是广诚最爱她的原因。广诚仍希望其他儿女们能有昭萍的造诣,而不要走上昭萍那条充满凶险的道路。他劝慰自己,女孩毕竟是别家的,管不了就算了。但愿儿子昭舫、昭诚,好好按自己的意愿成长吧!

15 大少爷昭舫

中国多少如同曾广诚这样微不足道的创业者,有了点成功后,都喜欢患上应该是帝王才配有的毛病,就是对身后继承人一事反复进行自我折磨,他们不再简单满足于自己辛苦一生为后代攒下的那点财产,而是希望能保他的子孙代代幸福,他开创的事业与世长存。

广诚放弃了对昭萍的指望,回过头想明白了,家业还是要儿子来继承的。他将小儿子昭诚作为继承人的双保险,寄托沉重的希望。但是自从那次绑架事件后,自己已被弄得不敢管了,生怕惹烦了他又会做出什么逼人跳楼的事来。但自己越是小心翼翼,昭诚反倒越是得寸进尺,仿佛非要逗你怄气了他才满足。广诚甚至怀疑他已对自己产生了仇恨,他小时挨打时嚷过,“我长大了再找你报仇”,弄不好莫要成真。

倒是昭舫性格温顺随和,对父母尤其孝心敬畏,从小就是无人不夸的乖孩子、好学生、优秀少年。成人后越长越英俊出众,在汉口也算够显眼的了。商会同仁谈起无人不赞,这让广诚很宽慰。的确,昭舫看事做事都还算有头脑,聪明而且干练。拿那次平息乞丐捣乱来说,他就做得很漂亮。临危不难,居然还多少懂得点江湖奥妙,这多难得啊!让他减少了因子女缺少下层世面经验的担心。

但是昭舫也有叫他不喜欢的地方,就是他太会花钱,而且喜欢学些吹拉弹唱的花样,老戏文中败家的花花公子、净是喜欢这些的。尽管经田贵义用“琴棋书画”的必要性开导他,让他略微宽心了些,但终究认为这些离他对生产力的理解远了点。反倒是昭诚从来没有过什么花销要求,但又不如昭舫精明,还看不出大了会怎样。

昭舫的乐于助人当然是得益于老爹的财力做后盾。毕竟没有亲自尝过创业的苦头,所以出手大方,从不求回报。读中学时就被同学戏称为“小旋风柴进”。

广诚宠儿子,田贵义当然也肯给面子,昭舫便得以渐渐放开手脚,有机会借老爹的门面呼朋唤友,中学旧朋、大学新友,只要到汉口来找他,必然热情招待,尽心尽兴。武大同学家境多不富裕,比昭舫埋头读书的更多,很少去武昌城,更少有人到汉口。因有了昭舫这个对系里系外都来者不拒的富少,有人便乐得趁此“进城”,参观下他们久闻的汉口“花花世界”。有时一个,有时一群,在“通成”吃,“大智旅馆”住,完全免费享受。

次数和人数一多,广诚开始心疼了,昭舫这样耍大方,完全不懂得老爹打拼多年能有这么点江山,那一个个铜钱是来得如何辛苦和艰难。大少爷的面子,当爹的不能不给,只好等客人都走了、旁边没人时绷下脸来,提醒和敲打他要懂得点节制。但是当看到昭舫仿佛自尊心受了打击、有些丧气的样子,他又觉得不忍。连忙主动换一个口气说,交朋友要看心,不要光听几句好话,酒桌上的朋友是靠不住的,差不多的人就不要对他们太大方了。然而昭舫马上就会以极不满的口气为自己的朋友辩解。广诚只好又忙着自己转弯下台,说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这年寒假是昭舫进大学后第一次过年,客人特别多,花销当然令人咋舌,这让广诚觉得是要教儿子懂得一点分寸的时候了。他忍着心痛过完了寒假,等着儿子来找他拿钱上学时对他进行语重心长的教诲。

等到昭舫找他拿钱的那天,广诚特意在账房内生了一大盆火。他坐在矮凳上,用火钳码着稃碳,对进门来的昭舫说:“来,昭舫,陪爸爸坐坐,你连过年都没跟爸爸多呆一会的。”

昭舫顺从地掩上门,拖了小凳坐在父亲对面向火。

广诚身边茶几上码着一叠账本,很显然他正在查阅。

“爸爸在忙啊?”昭舫小声问。

广诚很高兴昭舫主动揭开他想要说的话题,回答道:“是啊,你也帮爸爸看看吧,要不了两年你就该帮我管事了,爸爸都进五十了,真觉得有点累了。”

昭舫顺从地从父亲的手中接下账本,仔细看了起来。父亲的字写得很有些味道了,不过大部分账目还是田贵义写的。也有少数是杜季卿记的账,那字如同那小子人一样圆滑。

广诚问:“看不看得懂啊?”他有些得意能在大学生儿子面前展示自己的学识。赵丙文的儿子赵凯鸣到“大智旅馆”刚拿起账本时,田爷足足在旁讲了两个时辰他才入门哩。

昭舫不直接回答,却反问:“爸爸,好像香烟场面最小,利却更大,是不是?”广诚听昭舫能关心他的生意,有点高兴,回答:“嗯!说!”昭舫接着问:“那为什么不多卖些烟?”广诚觉得问得有些幼稚,心里却很舒坦,回答:“苕儿子,烟要交差不多翻倍的捐税。再说,烟草公司那边每次给你的数目,是看你的营业牌照上的营业种类、资本大小和交给他的保押金来的。不然被你赊走一大堆,跑了怎么办?”昭舫问:“那我们把营业额做大不就对了。”广诚摇头说:“我们注册的是餐馆,只允许零售香烟,我们营业额中香烟占的份额已经算高的了,商场有商场的规矩,不能随你想做大香烟这块就让你做大,官府随时管着的。像跑马场那边就明令不许我们卖烟,只能私下对吃饭的客人卖几根散烟。”

昭舫何尝不知道父亲不满他花钱多,拐着弯来教他知道赚钱不易,但仍希望父亲以后还能继续对他慷慨,便动了点脑筋,说:“就依爸爸说的,‘大智旅馆’注册资本那么高。账上看,凡是超过五角钱房费的,‘旅栈捐’都要按二等收,那‘大智旅馆’也算有点档次的了。想要卖点烟也可以摊占一笔份额啊!加个烟柜,也不占地盘。住店的人可以买,那些过路的、又不到馆子那边去的人也可以买啊!”

广诚听他说完,高兴得几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大声道:“好儿子,真是我的儿子哇!你是块做生意的料呢!我和你田爷爷怎么都忘了想到这上头去呢?旅店是允许卖些烟的啊!好,我们家还有个现成的烟柜。我这就叫田爷去办。还有,‘万方’那边也可以卖烟。”

广诚的思路完全跟着昭舫一路跑了,得意自己“虎父无犬子”,哪里还顾得上去进行忆苦思甜教育。

经营不过几天,可以看出昭舫建议的价值了,仅大智旅馆这边每天都至少增加二三十元收入,又不要增加人手。跑马场饮食摊要占几个人,客少时,利润还抵不上这个烟柜呢!广诚乐得好多天都在静娴面前夸奖昭舫。甚至在田贵义面前也忍不住得意之情。

“大少爷要是能帮你经商,恐怕比我们两个人都强。”田贵义品着香茶,不紧不慢地说。

“您老太夸他了,他就是点小聪明”广诚心里甜滋滋的,却违心地把他看不顺眼的事挖出来说,“他要做生意,恐怕赚的还不够他自己花。去上海几天花的钱比我几个月都多。车子要蓝翎的,钢笔要派克的,料子要英国的,裁缝要‘培罗蒙’的……”他说着说着自己都不愿往下罗列了,“我们当年吃的是哪样的苦啊!”他用感叹并掩饰不住失望与担忧来否定田贵义的话。

“我不像你这么看。”田爷道,“现在的公子少爷的确是吃的苦少些。但昭舫不同一般少爷,他心底良善,真遇到要吃苦他会知道怎么做。再说这世道,要是他在外面寒碜了,别人还会以为你资金断档了呢?”

“呵呵!”广诚笑了,赞同他关于“儿子是门面”的观点,但仍反着说,“他心地善是不假,但将来要真能守住我这份家业,就算我烧高香了。”

“那你又小看他了!大少爷也许想不想经商,但他一定做的事业比你大。”田贵义断然地否认道,口气毫无奉承意味,“就你我而言,我们在汉口做得算是可以的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如果传到他的手上,恐怕比这大得多!”

广诚惊奇地转过目光注视他的管家,就他与田贵义的才智和经验而言,在武汉残酷竞争的商场上已经得到了相当的成功了。田爷说的是真的吗?

事实上,十多年后他将看到,最终就是依靠受过高等教育并在新的时代中磨炼出来的昭舫,才让他真正实现了“名吃、名店”的夙愿,使他的事业达到很多商家梦寐以求的高峰。

16 戴承喜受凌

广诚与谢三金的合作进行了好几单,开春,三金约他到武昌曾家巷仓库看货,下了一批棉花订单,运送上海的事照例三金也都已安排好。事毕,谢三金诚恳而遗憾地说,有人在谢家杀了他“钎子”[23],说他在外面背着谢家做自己的生意,谢家听说后有些不高兴,因此这单做完就不好再与广诚合作了,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单生意了。

广诚对三金是打心里感激的。这个当年“江永”轮的穷朋友,关键时候救过静娴,不仅帮他解决了贷款,还帮着他做生意还贷,他岂不知谢三金放贷给他多少有些不合规矩,做这几单生意完全就是为了帮他了结此事的。三金还对自己“有始无终”表露出惭愧。这更让广诚感动,其实他心里除了感激、什么不快都没有。赚钱嘛,不能看见钱什么都不顾,要能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成功者的要诀。与上海的生意对他帮助不小,让他再次看到了友谊和真情。对他来说,提前还清债务真没什么悬念了。

他还知道谢三金其实活得并不自在。虽说他为谢华龙出生入死、把拿不上台面的事、刀刀见红的事都揽了、扛了,可他除了姓谢外,并非真的谢家人,一开始就仿佛如同卖身给谢家的家奴,再没有了多少自我,只是个谢字头的家将。外人看来,三金算是汉口商场能呼风唤雨的角色了,殊不知他大小事都是看谢家脸色行事的。知情人对他尊重否、属于自己的尊严有几许,连他自己都清楚。他曾对广诚说过,每次他去商会,别看认识的人多,真心与他打招呼的一个都没有。

广诚与三金雇了一条木船过江回汉口,在原俄租界的河滩上岸。

起坡的江滩上,不远处就是个切入江滩的河汊,现在水位低,河汊的两边就变成了陡岸。广诚看到那边围了一帮人,听人说是有人要跳河,并不十分在意。路过时顺便瞟了一眼,却大吃一惊,竟是自己旅馆合伙人戴承喜的二太太陶氏。

戴承喜是“万方旅馆”的最大股东,在“大智旅馆”也有一成半的股份。大革命时他在青帮“锦华山”尹四姐威逼下失去了“喜文客栈”,一度气馁回乡务农。后来能在旅馆业上起死回生,全靠了童瑨对广诚感恩而实施的帮助。以后“万方旅馆”的经营和宣传其实也差不多都是广诚的主意,戴老板不过是守着摊子罢了。不久戴承喜就挽回了当年的损失,资产也扩大了一倍多,这一些,大太太陈氏心里都是有数的。她为人厚道,对广诚一直心存感激,尊敬有加。

陈氏本是汉口大智路一家栈房老板的独生女,戴承喜在那里当茶房时入赘,从而有了起家的资本。陈太太为人贤惠,但生了三个女儿后就再不能生育。而戴承喜的毕生心愿就是至少生一个儿子“继承香火”。在陈氏的怂恿下,他前后娶了两房姨太太。但尽管他坚持了三十年虔诚的烧香拜佛,香油钱从不吝啬,甚至花去了他经营所得的大部钱财,而且哪怕他也不止一次在归元寺摸到了“花生”之类,但他的太太们却同仇敌忾般为他共生下了九个女儿!却坚决没有为他生一个儿子。戴承喜竟因此事在汉口商界出了名。

除了没有添儿子,戴承喜在乡下修祖坟祖屋捐庙款裱菩萨这些心愿都一一完成,可以安稳地过小财东的日子了。虽说未能如愿,满眼都是女儿,他对她们还是个个珍爱的,很希望她们能过上与自己这代不同的生活,因此也竭力供她们读书。除了两个大的女儿只受了简单教育、现都已成家外,其余到年龄就进了学校。

去年有次戴老板一大家到兴记新市场[24]看戏,和广诚家的人刚好坐在了一起。他的六女戴六儿(学名戴桂香,因戴承喜已经记不清自己九个女儿的名字,除大女荷香,二女菊香勉强记得外,以后的干脆就称三儿、四儿……九儿了)和昭舫坐在了一起,还谈了几句戏。六儿是三姨太为他生的第一个(三太太生了老八后死去),最勤快能干,也长得最是可人,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像会说话一样,看人一眼能把魂勾走。六儿从小就和昭舫认识,也曾听昭舫唱过歌。像无数个这个年龄的女孩盲目崇拜出众的男孩一样,回家后,就经常把个昭舫挂在了嘴上。戴承喜猜懂女儿的心思,揣摩这可发展成一门好亲事。这正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一对嘛!就找了个机会向广诚透了透意思。谁知广诚听后很为难,当着面只是低头不语。事后却特意托赵丙文转告老戴,说孩子们都太小了,昭舫才十八岁,还有三年半大学要读,谁知道这些孩子将来会有些什么变化呢,这些儿女婚事还是轻易不要干预的好。

戴承喜得知广诚意思后,怒火直冲脑门,从此对广诚的反感到了家。如果说,以前他对广诚的不满主要出于嫉妒,嫉妒他一个穷茶房还居然比自己成功,那么现在则是广诚不识抬举、彻底将他得罪了。甚至连当年失去“喜文客栈”一事,他都将账转记到了广诚的头上。

广诚其实也晓得必将得罪戴承喜了。但他断然不敢拿昭舫的婚姻开玩笑,只好装着不知,等将来再设法做点什么来缓解他的成见。对戴承喜平日夹枪带棒的冷言冷语也装着不知,一如以往地友好。这下遇到陶氏寻死,他当然不能装着没看到。

他挤到陶氏跟前,让三金及随行的几个伙计喝开了众人,自己则走近去劝陶氏回家,有天大的事都好说。毕竟是熟人,陶氏脸上挂不住,停止了抽泣,任由广诚将她带到堤内大街上,上了一辆广诚叫来的黄包车。

广诚与三金匆匆道别,也坐了一辆黄包车跟在后面,将陶氏一直送到兰陵路老戴的家。却见戴老板垂头丧气地坐在堂屋里,大太太陈氏仿佛正在安抚他。见广诚跟在陶氏后面进屋,戴承喜只略显诧异,微微招呼了一下,竟带着羞愧的神色径自到里屋去了。陈氏慌张地迎上请广诚坐,亲手倒茶。听完广诚讲陶氏的事后,她有些惊讶,便去陶氏进去的那间房门口看了一下。回来低声对广诚说:“家丑不外扬,曾老板不是外人,有些事我说你听了也不要外头传了,你说,这世界还有天理么?”

原来老戴这个极要面子的生意人受到了莫能忍受的天大屈辱。

离开“万方”百步之遥,有一家“俱乐部”,其实是名气相当大的赌场,隔着中山路、正对着界限路口,是黑白两道大佬巨亨们销金豪赌的天堂。而界限路口上却偏立着民国元年美国基督教会开办的、在汉口颇负盛名的“圣羅以女子初級中學[25]”。戴老板的四女儿梨花就在这学校读初中。

几个月前,戴梨花放学时,被前去“鑫大赌场[26]”玩牌九的帮会大佬郭梓璜看到。这年逾半百的老色鬼动了心,派手下打听了梨花的家世后,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放心大胆地设下计谋。于是与梨花再次“奇遇”、搭上话、相识。戴梨花刚满十七岁,天真不谙世事,对这个与他父亲年龄差不多的“叔叔”毫无戒备,竟被他轻易就骗到了手。

占有了女孩的身体后,郭梓璜厚颜无耻地公开上门“提亲”,要娶戴梨花做他的五姨太。

戴承喜见这大佬带着一帮人偌大排场登门,几乎吓得半死。当听明白他的意思后,不由气得全身发抖。但当听到他冷笑着说“生米早就做成了熟饭”后,差点一口气闭过去。郭梓璜哪里把老戴的死活放在眼里,放言要老戴自己选择“吃敬酒还是吃罚酒”,随手将原英租界一幢房子的房契扔给了戴承喜。

“这不是强抢民女吗?”广诚听到这里,忍不住怒火中烧。

“可不,”陈氏说着眼泪也淌了出来,“老戴关在屋里一夜没睡,又是锤自己脑袋,又是叹气,又是哭,什么法子也没有。第二天一早,郭梓璜就派了一队人过来,将戴梨花吹吹打打抬了过去。”

广诚对郭梓璜的为人并非不知。当年他离开“汉大舞台”时,郭梓璜近乎强留他,他就曾感到这人的霸气。亏了自己早年帮谭襄农师父逃躲黎元洪“铲除乱党”之灾时,无意中也帮了郭梓璜。郭总算没全忘记,所以当年也勉强给广诚留了点面子,没有翻脸威逼他。

广诚怒火直冲头顶,打心里同情着老戴,谁家没有女儿?遇到郭梓璜这样的恶魔,又能怎么办?

他坐留不是,终于凑上去安慰了老戴几句,并发誓不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离开回家了。

戴承喜惹不起郭梓璜,心里充满了愤怒。但“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戴老板不幸是鲁迅先生描写的后者,把耳光和臭骂一起泼向比他更痛苦的梨花的生母陶氏,让陶氏加倍地痛不欲生,从家里跑了出去,于是有了广诚看到的一幕。

17 故乡口碑

时间过得很快,1935年8月15日,在上海的一间弄堂民居里,昭萍生下一个男孩。叶知秋高兴得举双臂欢呼,他从两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为孩子起名为秋平。昭萍逼他放弃男权思想,迁就自己,让孩子姓了曾。

广诚静娴收到知秋发来的添了外孙的电报后,喜上眉梢。这是他的第一个孙子辈男孩!又姓了曾!让他不住地称赞知秋“懂事”。他认为,这是老天爷送给他五十大寿的厚礼。

当时武汉又被特大洪水围困,钟祥以下、汉江南岸各县大堤亦相继崩溃,汉阳市区已全都被淹,连市长吴国桢与警备司令叶蓬都蓑衣赤足日夜在堤上巡视检查,率众防汛。汉口人仍对1931年破堤记忆犹新,人心惶惶。广诚也不敢怠慢,便不打算离开汉口,却委托人回乡把这喜讯送给乡下的父亲。

曾纪奎虽然早就“四世同堂”,大儿子广智那边两个孙子都十来岁了,但是广诚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早已经非同一般,这个儿子让他在乡邻中享有独一无二的尊敬。广诚家的第一个孙辈的诞生让他激动非常。他得意地回想当年,长孙女昭萍“轻而易举”地(曾老爷子的认为)就成为了方圆几十里的第一个“进士”,当时他特地叫广诚将她戴学士帽的照片放大了(尽管这很花钱)挂在他家的堂屋边墙上。

曾纪奎高兴得连日多喝了些酒,竟在8月22日晚脑溢血去世,享年77岁。

原本的喜事变成这样,广诚闻讯难过极了,他觉得这辈子还远没足够地回报父亲。他喊回了读书的儿女,举家冒雨乘船回乡奔丧。

九真山地势高,老家对洪水的反应远不如城里人那么大。

“老爷子是高高兴兴升天的。”乡亲们众口如一的说法,让广诚减少了好多悲痛和遗憾。

广诚将父亲葬在母亲的墓旁,又请了僧人来做超度法事。除昭萍一家不在汉外,曾纪奎其他所有族亲子孙、乡里和远近多达一两百人,参加了这位老爷子的入土仪式。

广诚采纳静娴的建议,准备大做善事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他首先按广智的意思,留下了哥哥需要的田地后,再将做善事的计划告诉他。广智虽说淡然接受,却不能完全理解。但他又不得不从心里认定,广诚每每有“贵人”出手相助,以至能够发财,是因为做善事的结果。而广诚则以为,自己曾家可能是前世欠义田湾的,所以在乡里要受穷。他的运气应该在汉口,因此,在乡下力所能及地做些善事是万万少不得的。

他作了一个让族人乡里震惊的举动,将几十亩田地交给祠堂管理经营,由其雇人租种,收获和租金用来养活和接济穷苦无地的乡亲,余下的资助祠堂,自己分文不收。他还保证,每到年关会另买些米票,无偿送给家大口阔的乡亲们。(以后十几年,除沦陷七年外,从未间断。)

乡下人对真诚的善事是发自内心感激和称赞的。自此,远近乡间交口传称广诚为“曾善人”[27]。

广诚和子女们赶在学校开学前回到了武汉。

父亲的去世让广诚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步入老年人的行列,静下来的时候,常想起父亲吃过的那些苦,觉得自己远远没有回报在饥饿线上将自己抚养成人的父亲。父亲教给了他做人诚实厚道的道德标准,在他的成功中无疑有很大帮助。他一定要将这些品质传给自己的儿女们。

他在公新里六号的账房外间房设置了父亲的灵位。静娴又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每天三餐为公公的亡灵“供饭”的仪式。

昭琳眼疾也已痊愈,回到汉口复学了。

广诚安顿完,才写信给昭萍讲了爷爷去世的消息,因为他不想在昭萍月子里打扰她,影响她的身体。

他哪知道,昭萍在生秋平前和月子里最需要好好休息的那段日子,曾两次奉命搬家转移。幸而她并未暴露,但她经历的艰难简直难以言表。这给昭萍的健康留下了巨大隐患。

从7月下旬起,共青团中央局在上海再次遭到严重破坏,书记和组织部长等8人被捕。杨韵珊也被迫离开了上海。昭萍夫妻的入党申请被搁置,暂时失去了与组织的联系。但是他们按照杨老师临行前的指示,留在上海公共租界,继续支持和配合李公朴先生的工作,利用职业为掩护,教育和发动工友和市民参加抗日爱国活动。在非常特殊的环境中坚持了下来。这一切,全家都毫不知情。

18 议进西蜀

金秋将到,这是汉口一年最好的季节,天高云淡,秋高气爽。“大智旅馆”大门外,法国梧桐树开始将落叶洒在人行道上,再晚一些,将会给地上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柔软地毯。这个季节,广诚常喜欢拿张靠椅,坐在人行道上享受阳光。外人看去他像是在放懒,其实他的脑子从没放松过。连续在自己身边发生了这么多事,让他心里时常无由地紧张,无论生意怎么成功,安全感是最重要的。

忽见彭先旺带着颜秉兰走过来,后面还跟着长住大智旅馆的那两个四川人刘武、侯明权,他连忙起身将他们接到账房坐下。

颜秉兰施礼后,随从呈上一大包四川带来的土产,其中有上好的虫草和天麻、贝母各一包。广诚见礼重,慌忙推辞,说:“也就是他两个住店,又没少我的房钱,我又没帮什么忙,颜公子这么客气干什么?”秉兰止住他说:“还多亏是叔叔关照、点拨了他们几处关键,让他们摸清了我好几年都没找到头绪的汉口门道。现小侄在汉口的生意已经有了起色,还想把生意做大一些,特地来找了先旺兄同来,一是向叔叔略表谢意,二是还有更重要的事,非得叔叔出面帮忙不可。”广诚看他一片诚意,却越发疑惑,问:“颜公子说的是什么?”

先旺插进来说:“叔叔不消急的,我来帮他说吧!秉兰想做活川江运输,将川贵药材、山货的生意做大。哪知汉口药材市场水深,近年来西药越发厉害了。若没有这边大码头的合作,再大的四川客也一定做不大的。这次他带来了颜老叔的亲笔信,想托我设法转交童瑨老爷。但叔叔晓得,我们‘锦华山’与‘少华山’来往甚少,老辈人以往在石灰窑[28]、宜昌码头的火拼中,虽没有直接交手,却也多少有些樑子。我久闻叔叔与童老爷是拜把兄弟,斗胆想要叔叔帮忙带封信,为重庆的颜老叔做个引见,也为先旺攀附童老爷搭个桥。不知叔叔可否行个方便?”广诚听明白了,也知道这两山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并无什么不了的冤仇,便答道:“也就是带个信嘛,不难不难。这么客气做什么?”

广诚随后专程将颜廷业的信交给了童瑨,并将彭先旺所说的话尽可能完整地转告了。童瑨很专注地听完。当年彭先旺对广诚知恩报恩一事,在武汉几乎人尽皆知。童瑨当然知道彭先旺托付广诚带信的深切用意,当下就说,回去和两个弟弟商量后会很快给回信。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秋日桂花弥漫在在汉口每个角落。舒适的天气活跃了汉口的夜间生活,也给“通成”到来了好生意。尽管华北日益深重的危机在步步紧逼,汉口像广诚一样的生意人却浑然不觉,仍然沉浸在这难得的繁荣的满足之中。

在法租界的玛尔街[29]有个可容一千多观众的“大舞台”,每晚逢戏院散场,人们便会蜂拥来到。此时是营业的最高峰。喝酒点菜的人倒不多,主要是小吃消夜。

星期天晚上十点多,“大舞台”戏院散场了,“通成”的生意随即爆满,楼上楼下坐满后,广诚又将公新里六号的一楼堂屋、直至账房的外间、最后连公新里横过道(祁万顺占的是过街楼下的竖过道)都加搭了临时大小桌,结果也全坐满了人。曾家的男仆加上做白案的和尚、宰鸡的牛万贵也统统加班去帮忙跑堂。红案厨师姜胖子则代替昨日辛苦太晚了的胡豆丝在前面摊豆皮。广诚见里外忙得不可开交,心想恐怕又该增加人手了。忽然间和尚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叔,童老爷来了。”

广诚走出大门,看见大智路那边停了一辆锃亮的黑色汽车,童瑨已从车上下来。广诚正迎过去,却又看见童瑨的四姨太在将童老太太搀扶出车来。广诚见干娘亲自到来,受宠若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口里说着:“干娘,慢点慢点。”,又见后面跟出来个十四五岁的男孩。

童老太太已经年逾七十,但仍然步履轻捷,满脸红光,下车便说:“我就喜欢‘大舞台’的文戏,比‘新市场’和‘长乐’的那些武戏过瘾多了。广诚,我又想吃你的莲子汤了!”广诚连说:“有的有的,广诚只愁干娘不喜欢吃,干娘里面请。”和尚赶到他耳边说道:“楼上楼下都坐满了。”广诚灵机一动,说:“干娘,要委屈您到广诚家里去坐了,好么?”童老太太说:“你生意这么好哇?那不吵了你的伢们?”广诚一边在前引路,一边说道:“都去武昌上学了,家里就我和您媳妇。”童老太太说:“那最好不过,你家我就只去过一次,这都有五六年了。”

骑着脚踏车紧跟其后的童瑨的保镖们,自动找到合适位置分散开了。童家四人则跟着广诚上了楼。童老太太道:“广诚,我怎么看得这房子像变小了?”广诚笑道:“那是干娘大场面见太多了。广诚真是该挨骂,要是知道干娘要来,一定给您留间雅座。”老太太说:“哪里,我就喜欢这样,比在馆子里自在多了,还舒服。”

静娴迎出来,要给童老太太磕头,童老太太连忙制止说:“不兴这样了,不兴这样了,要不我这个孙子又要说我‘封建’了。童柏韬,快喊伯伯婶婶!”

不一会,和尚已经把老太太点的莲子羹、糯米肉馅豆皮、瓦罐鸡汤、锅贴饺子等用最好的景德瓷器盛好,让广诚家的女仆一样样端上了楼。淘气的儿媳葵花是曾家下人们的头领,负责管理着广诚家的车夫、厨子、男仆和女佣,除车夫外,都是乡下来的曾姓晚辈。

老太太精神甚好,一边品尝、一边赞不绝口。童瑨吃了些东西,站起来对广诚说:“兄弟有话要对哥哥说,找个地方。”广诚便让静娴陪着童老太太,自己将童瑨带到了静娴敬佛的小佛堂,打开了电灯,又叫葵花送进两盅香茶。

童瑨坐下后,满脸笑容地说:“哥哥在江湖从不显山露水,却难得这么好人缘。这次不经意又帮了兄弟一个大忙,兄弟正要向你道谢。”广诚诧异道:“兄弟这是说哪里话?”童瑨说:“哥哥光埋头做生意,听兄弟慢慢说来,你可认真想过今天的时局?”广诚道:“今年六月雨水多,在商会遇到兄弟,你百忙中带给我几句话,让我知道了今年汉口必不会再淹,就没有去预备东西,少了好多麻烦。果然后来张少帅派工兵炸开谌家矶一段铁路路基,让襄河洪水泄了。是我该谢你。不过听说今年还是淹了十几万人哪!两月前去送信给你时,就想再找兄弟讨教时局了。”

童瑨明白广诚还没领会,吹了下茶,看着他说:“我想说的也不是什么新闻了,兄长看出来了么?小日本的野心绝不是就在华北小打小闹一下,整个中国他都想霸占,武汉怕要不了多久就不会这般太平了。”

广诚大吃一惊,童瑨一向时局看得极准,远不是看看报纸就能有他的见地的。他催道:“兄弟快说,快说!”

童瑨喝了口茶,“中国力量弱,西方列强却不愿帮忙,反而乘机套购白银,纵容日本,出卖中国利益。哪天战争打响——我是说肯定会打,而且会打得比我们见到过的都厉害得多——中国的国力军力哪是日本的对手!”广诚道:“我这么大的中国,四万万人,还怕小日本么?上次在上海碰了一下,他不是被打得损兵折将、三次换帅吗?”

童瑨叹了口气,“报上宣传,为的是鼓舞军民士气。其实我们是吃了大亏的,死伤是他的好几倍,连上百姓,都十倍有余了。”广诚气愤地骂道:“杀千刀的小日本,血债哪!”童瑨道:“我们虽有英明的领袖蒋公介石在积极扩军,请了德国法肯豪森将军当顾问,又向德国采购装备弹药……”他放低了声音:“但是他的军队,连几万共党流寇武装都不能消灭……”他逐渐恢复着声调:“英美姑息养奸,中国要和日本这样强的对手大干起来,吃亏肯定难免,武汉都不晓得保不保得住。中国军队恐怕只有今后利用山川地形抵抗,以求将来羽翼丰满、再从头收复山河了。你想,政府将驻川参谋团改为‘重庆行营’,是为什么?只是改个名字?那是蒋主席在管住刘湘、拿稳四川哪!所以政府将来很有可能退守西南西北,我们百姓,弄不好也要西迁。”

广诚如同在梦中听到惊雷,脑中立刻呈现出他见过的上海江湾、闸北的悲惨场景,顿时手脚冰冷。他知道童瑨不会是在故意夸大,便一字不漏地听他往下说。

童瑨又喝了两口茶。广诚喊女仆来添了水。童瑨笑着说:“哥哥的茶好香,我那里茶叶无数,怎么没你这好的。”广诚道:“不瞒兄弟说,这就是月前托我带信的‘锦华山’的小老大彭先旺送的、恩施那边的炒青。待会兄弟带两斤回去。”

童瑨谢了一声,他满意地品着茶。童家从大悟县老家到汉口发展,到他已经历三代人了,在湖北算得上雄踞一方。但是童家始终有心愿未了。西南方像四川、云南,虽有点生意在做,却终因是人家地盘,强龙扭不过地头蛇,免不了也要受层层盘剥。加上川江水急滩险,行船事故多,成本太高,所以多年都未做成大事。他的父亲在世最后几年,曾刻意结交过一个四川成都的姓向的老大,却不想被骗了一大笔钱,人都不见了。他自己这几年的精力,在忙于应付近年美英从中国抽走白银后造成的头寸不足,活动重心放在了上海和香港,一直没有去清算和打点上游的事。

童瑨将再次添上的茶喝了大半,说:“我这就正好要说到哥哥的功德了。兄长待彭家有恩,所以能受到他真诚重托,为他帮我带来重庆颜廷业的信。记得两天后、我就托你给彭先旺带去致谢的信,只说等香港有件事处理完就回话。哥哥记得这事吧?”广诚点着头,静等他的下文,结拜三十多年来,他其实还从未与童瑨这么平起平坐谈过心。

童瑨在考虑着用词,长江黄金水道,他只用了半条。而自古药材都是赚大钱的,可惜童家老辈不懂行,介入不深,他半辈子也只是在棉麻油粮和运输行当里转,一下不得入门。四川有人找来,来路又可靠,正是他盼之不得的。他把剩的茶喝干,才接着说道:“我接着就派了几拨人到四川进行了明察暗访,果然,颜家论江湖辈分是差不多可以和我童家平起平坐的。不过颜廷业已经中过风,行动不便,事业眼看在走下坡了。现他的儿子颜秉兰出来主事。颜秉兰读过两年大学,自己山头的势力主要在涪陵、万县,在重庆帮中却不济,还几次请了彭先旺去造势‘抬庄’,他一旦结交我童家后,必将会令四川袍哥们刮目相看。所以我断定,他是真有诚意的。于是上月我特地叫曾昭泰去了趟重庆,拜见了颜廷业,谈好两家联合起来成立公司,将来颜家在宜宾、重庆、万县等地的码头仓库对我童家开放,我这边荆州、武汉、黄石、九江的码头也对他开放,双方互惠。我打算先从药帮巷的铺面中腾一家出来给他。颜秉兰不日就会带合同文书来汉。这样,我们可放手开展川江的生意。哥哥不如参加进来,随兄弟一起开辟一片新天地。今后四川那边每有好生意,我必会派人通知哥哥。只要有你中意,哥哥哪怕一时头寸紧,只消给个信,就不会要你操心,如此,可合哥哥的意?”

广诚听了喜出望外,当然同意。他没想到只带了两封信,就会有这么大的收获,年青时的见义勇为,居然收到了这么大回报。

童瑨又说:“武汉这边,我借着哥哥的面子,也已与彭先旺有两次书信来往了,只是一时还没找到合适时候见面。打算借这次,我与他一起请哥哥赴席喝杯酒。”广诚心领神会,开心地笑了。

童瑨心里有把握,深信广诚实际上成就了他的两大心愿,自己迟早会与彭先旺携手,进而与青帮在法德租界势力最大的山头“锦华山”交好。让他心里也着实感谢这个诚实厚道而出身低微的“哥哥”。

两人说完话,童瑨又在外面随老太太坐了一会。广诚跑去包了一大包茶叶。童瑨临走前忽问广诚:“我有天天擦黑时看见好像是令大少爷在江边骑的个脚踏车,笔挺的白色西装裤、上身学生装,好不英俊,不知认错了没有?”广诚道:“兄弟说的时间和样子,怕就是他了。”童瑨道:“在武昌哪个学校?”广诚道:“武汉大学。”童瑨说:“是了,我早就晓得的,怎么一时忘了?有出息啊!”说罢离去。

广诚送童老太太上车后回到家里,把童瑨在佛堂里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静娴,静娴想了想,说:“童瑨对你说的话,我看全是真心的,他和彭先旺原来就互相想结交,好进对方的什么地盘。我当然不懂这些,不过我看得出,他们好像都差你这么一个两边都信得过的人来牵根线。你帮他牵了,还帮他进了四川。你看他家几个人,今天真像是进了自家一样快活随便,干娘都出面了,哪会叫你去担什么江湖风险呢?在四川有点根基当然也好。倒是我觉得我们不该借这就去沾他的,以后我们还是有多大本钱就做多大的事吧!有凶险的事我们不来,打打杀杀的事千万别做,心平气和地顺着做点买卖还是可以的。”

广诚在内心臣服静娴,她不仅带给他充满天伦之乐的家庭生活,还在他每次重大决策时都非常明确地为他作出表态。他迷信她是上天为辅佐他一生而派来的,世上有谁能像她一样,具有天使般的完美呢?

19 聚宴“通成”

次日中午,广诚在大智旅馆的账房练字,田爷叫人来喊他,他便从公新里顶上的“过街楼”过到“通成”这边下楼去。

原来是海关的曾昭泰进了店,后面跟着颜秉兰,还有几个穿西服的和穿长袍马褂的人。

昭泰见了广诚,连忙几步迎上楼梯道:“叔叔,我受童老爷之托,在这里为刚从重庆来的朋友们接个风。”他在楼梯口对带来的客人介绍道:“这位就是为我们汉渝两家公司拉线搭桥的、有名的汉口商会糖业分会的会长、这家‘通成饮食店’和楼上‘大智旅馆’的老板曾广诚,论辈分还是我叔叔。曾会长,这位重庆‘嘉陵实业公司’的颜秉兰少爷,您已经认为侄儿了。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重庆海关的武科长,才三十来岁,可谓年轻有为。这位是储奇门南记商行……这位来自乐山……”当下这些素不相闻的人马上互称“久仰”。广诚将几位接到楼上雅座。

二楼梯口上方挂着一幅精心裱糊的水墨画,但见烟波浩淼湖中一小船上,站立一仙风飘逸之古人,空中一轮弯月,画中行书抄写的李白诗:“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众人赞叹不已,缓步入席,抬眼看围隔的屏风,画的是“温酒斩华雄”、“煮酒论英雄”、‘杯酒释兵权’,隔壁一间暂时没人,探头看屏风却是“贵妃醉酒”、“醉眠芍药茵”、“琵琶行”等,别是一番风情。昭泰不禁高声赞扬道:“好,好,这人间,诗人墨客,英雄美女,都总是有酒相伴的。”

曾昭泰一定要广诚上座。广诚一再推说自己吃素,但最后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坐下了。曾昭泰当下请每位任意点了共十几样冷热荤素,又要了几斤“通城白酒”。须臾,“通成”的章、胡、钟、姜各自拿出看家本事,一道道菜均被有些讲究的细瓷餐具盛好端了上来。其中为广诚做的素菜则是专门的素锅素油烹炒。

昭泰见菜上得很快,对众人道:“曾会长是与童老爷生死相与的结拜兄弟,在童、彭两家危难时都曾舍命相助,有过大恩。他为人侠肝义胆,在汉口白手打出了这片天地。民国二十年大水淹城,他仗义疏财,在汉口无人不知。”几个人一听,立即再次站起来表示敬意。昭泰又说:“我也有幸认识他三十多年了。曾老板从不施恩图报,其诚信豪爽在汉口商界有口皆碑。他为让我等同仁川汉跨省携手,立下了不朽之功。明日童老爷将特地推迟与美商的会谈,与诸位签订合作文书,并约彭先旺老幺与在座各位在法租界‘味腴’别墅一聚。那是家汉口最有名的川菜馆。”见在座各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昭泰站起来道:“各位先干一杯,吃菜,吃菜。”

颜秉兰接着站起来,对广诚直呼“叔叔”,敬酒之后,说:“家父托我带信,对叔叔助我到武汉发展十分感激,想请叔叔在方便时到重庆去玩一趟,叔叔不要拒绝了。”广诚正等着这句话,当下高兴地答应了。

颜秉兰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松开马褂扣子,坐下说道:“说起来,曾家和我颜家还是本家,常听人说:‘孔孟曾颜不乱辈’,四姓不能通婚,想向曾处长请教这其中的学问。”

曾昭泰趁机打开了话匣子,用他那在江湖多年练就的铁嘴咬文嚼字地说:“不错,天下无二曾,现在曾姓人,都是一脉传自鄫国太子巫,是真正的上古圣君夏禹的后代。你家颜姓,是黄帝的后裔。孔、孟、曾、颜称作儒家四大宗师。这不是我说的。都晓得:曾子的父亲曾点、颜回的父亲颜无繇、孟子的父亲孟孙激等,并祀于曲阜孔庙里的崇圣祠,两千多年来为历朝所敬奉。到清代,圣祖仁皇帝专门为孔孟曾颜四姓御赐了统一的三句、十五字名派,所以曾、孟家族与孔氏族人‘命字行辈’相同,曾姓从六十三代开始启用。后来道光皇上又赐了十个字,袁大头后来再加了四句二十字,现在一起念起来是:‘希言公彦承,宏闻贞尚衍,兴毓传纪广,昭宪庆繁祥,令德维垂佑,钦绍念显扬,建遒敦安定,懋修肇益常,裕文焕景瑞,永锡世绪昌。’我是‘昭’字辈,比曾会长‘广’字要矮一辈。”

颜秉兰称赞道:“曾处长果然学识渊博,让秉兰受益匪浅。不过倒要请教的是,我颜姓为什么没有照这个命字行辈呢?”曾昭泰那里懂得那多,便老道地谦道:“这我就说不好了,听说好像是因为孔圣人母姓颜,与孔家不好分辈分,所以颜姓没有按行字排进来。颜氏自六十一代起就有了自己的行辈吉字。其中以‘故里颜氏’最严,为‘公重从嗣胤,伯光绍懋崇。怀士锡振承,景世廷秉培。克建永沛昭,启裕显兆守。’‘守’字下面,还有吉字三十,我就记不得了。”颜秉兰称道:“是了是了,照曾处长说的,‘景世廷秉培’,我数了一下,家父‘廷’字辈、和曾处长大概是同一辈,是不是?”昭泰慌忙道:“不知道,我不敢说。”

那位武科长只顾吃菜,不想菜汁甩上了西服,连忙自己擦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真是好菜!我吃惯了麻辣口味,以往对其他菜系从来不放眼里,今天才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曾昭泰马上接口道:“武汉菜虽比不上四川是名系大菜,但因四方客人来往,所以饮食也包容了各地的特长。像这‘通成’的风格是苏菜,以价廉物美、广结善缘远近闻名。又有小吃清炖莲子羹、瓦罐鸡汤名冠三镇。这也是我带各位来此的一个原因。”几个人连声符合:“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哪!”

广成正高兴地站起来谦虚,钟师傅来屏风口外示意,另外几桌来了有身份的客人,广诚便顺势歉意地向几位临时告辞离去。

昭泰则继续酒后的悬河之口,接着说道:“武汉岂止一家‘通成’,且听我慢慢道来。汉口‘蜀腴’也是川菜馆,最有名的菜是水铺牛肉,还有一道称为‘青豆泥’,是川菜中的甜菜,席间端上来,叫人口味调和舒畅。满春那边有一家福建酒馆叫‘四春园’,到那里就点着吃白片鸡和蒜办炒珠蚶。‘醉乡’卖的是云南风味,它的过桥米线特别够味,我今年到昆明,都没吃到它那么好的。还有‘沁园’的红烧牛鞭,‘大吉春’的大虾局包翅,‘冠生园’的鱼生粥,‘乐露春’的油鸭面。武昌那边,又有一片天地,饭馆要数‘蜀珍’,它的肝膏汤又别具一格。”

曾昭泰正说得高兴,一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站到了屏风进口。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一起将视线转了过去,昭泰便停下了侃谈。

“先生们好,打扰你们了。”这位先生一脸笑容却毫不夸张,一字一句都透出修养。“我是这边吃饭的客人,听到这位先生博学谈吐,大长见识,忍不住过来看看,不想打扰了诸位。对不起、失礼了!”

在楼梯口坐着的颜秉兰的跟班刘武闻声赶来,见状忙道:“原来是钟先生,您有事吗?”然后对颜秉兰道:“大哥,是楼上住我们对门的客人钟先生。”

“钟先生”一脸笑容:“真是唐突,在下钟楚民,万国医院新来的眼科医生,临时旅住此店。各位,失敬了,敢问先生贵姓……”

曾昭泰大方地作了自我介绍,又介绍了各位,客气地邀他入席。

“不了不了,我就在一屏之隔的这桌。”钟楚民笑道,“明天起,我就照先生说的去寻找美食享受一盘。”说着告辞回自己那边去了。

曾昭泰没太在意这个插曲,得到一个有身份有教养的人的赞扬让他兴致更高,哪知道钟楚民乃是改变了身份来大智旅馆蹲点的宗方武彦,此次“奇遇”完全是宗方的刻意制造。昭泰就此认识了一个他此生最不该认识的一个人,以后将会有不断的“偶遇”和交往等着他,一步步把他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昭泰又喝了口酒,“天下四大菜系,在各位大小厨师手上又耍得出各种不同的味道。所以说起做菜,大厨师都有自己心里的佐料秘籍。各位可知,做菜最难放得分量合适的佐料是什么?”他卖起关子四顾一圈,见各位都停顿了咀嚼、瞪大眼睛等着他往下说,才笑了一笑后吐道:“是盐!最难放得恰到好处的就是每菜必用的盐!”

各位顿时大悟,禁不住称赞不已。昭泰又兴致不减地大侃了一阵四大名菜的色、香、咸、淡、酸、甜、麻、辣等特点后,转回到他要引出的中心话题:“我已年近花甲,打算退休后,就以美食作为消遣了。”

颜秉兰接住话道:“岂会,曾老前辈看上去最多不过五十,正当年富力强,武汉海关怎么离得开你呢?”曾昭泰向着天叹道:“我自知力不从心,也早想退出海关这是非之地了。”

他放下酒杯,换上了一脸正经表情:“自童老爷与令尊颜廷业先生商量成立‘嘉瑞公司’以来,我就一直在专注这事。上月在重庆时,得到大少爷多方照顾。大少爷此次来汉,已是水到渠成。我明天与你见童老爷,在汉口签下合作文书以后,两家就互开码头。我也就离开海关,专心投身公司的运作了。大少爷驻汉办公的地点都已经装修好,明天也请你去看看。下周我就随你一起再去重庆,也顺便为童老爷开辟几笔在那边的生意,还想置一两处地产。童老爷把美国那家公司的合同谈妥后,恐怕还要参加下旬国民政府为黎元洪在武昌卓刀泉举行的国葬仪式后才有得空,那时他会亲自赴渝会见令尊。今后合作会越来越多。”颜秉兰道:“一言为定,我会去禀报家父,虚席以待童老爷的到来。”

宗方原本只想与曾昭泰打个照面,没想到竟凭空收获到这么重要的信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可是汉渝两地枭雄联手的新动向,中国人太不懂商业机密的要害了!一个长远的新主意已开始在他心里筹划。

还有,原本考察一下“通成”对日本人态度的那个小计划也要改变一下,改为旁敲侧击!隔壁不放着一个现成的“祁万顺”么?这下可以叫那些没受过训练的浪人放松一些,不用给他们规定那么多限制……

童、颜两家的合作顺利地进行。1935年10月下旬,童瑨与颜廷业两位枭雄在重庆成就了渝汉的联手,童瑨还特地在储奇门江对面南岸买了房产。广诚也象征性地占了点股份。随后,广诚由彭先旺陪着去了一趟重庆。

长江上游江面虽远不如下游开阔,广诚的心情也和二十八年前第一次乘坐江轮时大不相同,但是蜀道上险峻的三峡、旖旎的风光和四川世外桃源般的静谧和壮美,还是极大感动了他。

来到这世外的另一片天地,到底是为了开辟新路,还是在为自己留下退路呢?他这样地问着,一时不知从哪里可以得到答案。

20 倭浪人恣肆“祁万顺”

“通成”做得红火,但仅就餐饮来说,一墙之隔的“祁万顺”其实也不相上下。祁家父子勤恳操劳,动足脑筋,还不时找“通成”虚心请教。两家虽说有竞争,但也常互相关照,礼尚往来。上至老板管家、下至厨师店员,彼此间都处得很好。

祁家父子很后悔让广诚把他的楼上租去了,让祁万顺只能守着1号一楼门面,夹在“通成”和“大智旅馆”中间,连头顶上都是“通成”的,完全没有了扩张余地,这棋错一步,步步被动,但是除了望楼兴叹,他也没有什么办法。而广诚每想到这,就有几分得意,也更佩服管家田贵义的魄力。

但祁家父子的经营智慧还是不时闪耀出来。

这年初秋,祁大山高薪请来大厨王春山,突然推出意头菜“富贵有余”小全席,为脯(富)酥全鱼、糖醋鳜(贵)鱼、红油(有)鱼块、豆腐鲫鱼汤。三菜一汤全是用鱼做成,做出白、黄、红、乳四种颜色,味道鲜美,迎合大众口味,均为市场常见鱼种,却做得味美超群,价钱便宜。此套菜一推出,大受欢迎,从早到晚顾客盈门。

“通成”措手不及,眼看着隔壁的风头一下盖过了自己。田贵义对广诚叹道:“祁家不是等闲之辈啊!别看这几年我们做得比他热闹,从品种上来说,从来没有占到过上风。我们不该沾沾自喜啊!这回的事要当成教训记住啊!我叫人买了几份‘富贵有鱼’来,让我们的大师傅吃。连钟长子吃了都忍不住称赞,说不光名字起得好,心思想得好,手艺也是真功夫。”

广诚也从中看到自己在创意上的差距,急忙亡羊补牢,布置厨师们推出一些意头套菜。但尽管卖得不错,毕竟晚了一步,明显不如“祁万顺”的声势,以后连续一两个月“祁万顺”风头都在“通成”之上。

到中秋时,祁万顺又突然推出新的酥点小吃品种,有荷花酥、千层酥、菊花酥、月季酥等,既可坐下吃拼盘,又可选择称斤打包带走。而“通成”还是些老品种,又一次措手不及、再败一阵。

广诚回顾自己多年与祁万顺的竞争,发现这两年在品种方面,除了推冷饮是自己早,祁家父子多数比自己想先一步。对于餐馆来说,这是非常值得钦佩的。

今年的天气特别温暖而舒适,有个星期六,因为生意好,地方有限,祁万顺在靠大门右手边的人行道也摆上了餐桌,并占据了一半的公新里过道。祁家父子二人在巷道里遇到广诚与田贵义,四个人便互相恭维,也互相试探,都希望从对方的成功中给自己新的启发。

忽见一个“祁万顺”店员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对祁大山耳语了些什么。

祁家父子脸色大变,仓促与他们告别进了自己厨房。

从厨房发菜的窗口向大堂看,尽管座无虚席,却只听得正中一张餐桌格外喧闹,热闹明显地压倒诸席。那桌上是七个日本浪人,似乎连吃带喝还不尽兴,索性站了起来,极高声地又吼又叫又拍桌子,互相劝酒,整个营业厅都被他们几人旁若无人的哇啦哇啦声所掩盖。自“九·一八”后,汉口人本就加倍厌恶日本人,这种场面更叫客人们烦不胜烦,有两对索性没吃完就走了,外面的人看到里头这样,也就不再进来。

那几个自诩优等民族的家伙肆无忌惮地闹了一阵后,一个背着竹剑的开始放声唱了起来,声音极其难听刺耳。其他桌上又有客人忍受不了,加速吃完离开了。

管家老佘实在看不下去,小心地走到他们桌旁,提醒他们还有其他客人,但是那群人看都不看他一眼。

忽然间,一个浪人竟痛哭起来,另一个却开始手舞足蹈,根本视老祁家为节日摆出的新餐具如无物。只听到“哐啷”一声,不知摔了哪样,祁大山心都跟着痛了。又见一个披头散发、肮脏的赤脚靸着木屐的浪人跳上桌子,开始比舞,餐具摔了一地。那几个日本人也跟着放开喉咙又哭又唱。其他客人实在难以忍耐,都争着结账离开了。

老佘弯腰拾起了地上的破碗,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要赔的啊!这都有价钱的啊!”

祁大山按住难忍愤怒想冲出去的祁海洲,与他仍待在厨房送菜窗后无奈地观看,等着这几个流氓离开。

忽听一个家伙粗着喉咙高吼了一声,几个人便同时起身,也不给钱结账,发疯似地砸了几个碗碟后,踉踉跄跄地唱着往外便走。

老祁家打算自认倒霉,只盼这几个混蛋快些离开算了。

哪知这还远远没完,这几个毫无教养的东西出了门就站成一排,对着祁万顺大门开始“哗哗”地小便!

祁海洲再也忍不住,大骂了一声:“畜生!”抄起一根柴棒就要往外冲,又被他父亲使劲按下。

“通成”大门口外邻近“祁万顺”这边,摆着个大圆铁桶做成的柴灶,胡光汉师傅在这里摊锅贴,忙得一直无法歇手。隔壁祁万顺大堂闹得一塌糊涂,马路上一些人远远地驻足看热闹,胡光汉也听到一些,但无暇顾及。这下一帮大男人居然就站在门口朝着店里小便,尿溅到了他的炉子上,嗤嗤作响,等着吃锅贴的客人见如此恶心,都一脸厌恶地慌忙避开。胡光汉气得大声吼了一句:“你们还是不是人?”

那帮人形动物继续借酒发疯,根本不理睬他,歪歪倒到地朝马路中间走去,一个裤脚上被溅了尿的顾客气得上前两步、大声骂道:“畜生!下流胚子!”

那个背着竹剑的仿佛听到,回过头来,使劲瞪着那个客人,突然挥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那人后退了几步,被围观的人拦住,才没有摔倒。

这实在是存心挑衅众人的忍受底线!人群中不知是谁喝了一声:“打他狗日的小日本!”这好比火药桶上扔了一根火柴,瞬间就爆发起来。很快马路中间乱成了一团,至少有二十多人高声大骂着参加了进去,大致分成了两个圈子围着乱打。忽然,一个肮脏的木屐从人群中飞了出来,直接飞到了胡光汉的铁锅里,说不出有多恶心,一大锅锅贴饺子也就这样完蛋了。胡师傅再也忍不住,放下锅铲就冲进了人群中。

几个日本浪人奋力冲出人群、冲过马路,继续朝不相干的过路的人挥拳乱打。

大智路口已经大乱。广诚从后面赶来时,群殴已经推移到对门天津路口的邮电局大门附近。日本流氓已惹起了公愤,人群将他们分割围成了几大圈,每个圈都在挥拳乱打,骂声、吼声一片。几个警察正奋力插进人群中,飞舞警棍,想把斗殴的和看热闹的都驱散。但人们显然不服,一些人躲开警察的纠缠后,又奋力投入到混战中。

广诚发现了人堆中的胡光汉等几个店员,生怕他们惹出祸,慌忙跑过街去,在圈外大声吼了几句,将几个“通成”的从人群中拽出来。他们一个个嘴里的骂却都还没止住。自己的店员不听招呼,这是广诚的记忆中从没有过的。隔壁祁大山也在大声叫回他的店员,佘管家正带人忙不及待地关着店门。

在“通成”的二楼,宗方带着羽田坐在二楼临窗的一张小桌上,静静地欣赏着楼下和界面上发生着的一切。他们坐的位置恰好在“祁万顺”招牌“顺”字的上方。羽田抒情地想到,如果在这个窗口架上一挺机枪,那么通向租界的几条道路就可“哒哒哒”完全封死,海军就可顺利进行沿江的战斗。

一队大约有二十多人的警察从大智路方向赶了过来。武汉警备司令叶鹏亲自出现在了现场,下令:“把闹事的赶开,不听招呼的都带回去!”那群日本浪人一个个趁机从挨揍的圈子中挤出来,也不顾同伴,径自逃了。

楼下“通成”的大堂里,回家过周末的昭舫也闻声赶来了前面,生怕父亲和店里会遭遇什么事。

他看见父亲已回到店里,正赔着笑脸、回答着一个从二楼贵宾席下来的、穿着丈青呢中山服的人的问话。那人三十出头,身材高大,梳分头,面白唇红,加之站在楼梯上,好不显眼。

一个女人从楼上跟下来,想拉他回楼上继续吃东西,大概是他的夫人。

中山服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在听他说话,你打什么岔?一个人先去吃不得?”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楼梯上喊道:“哥,警察都已经来了,你还担心什么?一点好心情都破坏完了。”

这声音似乎很管用,中山服立刻回过身往楼上走了,昭舫顺着声音抬头望去,竟看到一个漂亮非常的女生,那个女孩也很明显地使劲看了他一眼。

他有些吃惊,因为他没想到,汉口竟会有这么美丽的女孩!

店里已经平静了下来,广诚回头看到发着呆的昭舫,问:“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昭舫回过神,反问道:“爸爸,出了什么事?”

广诚顾不上回答昭舫,却车过身去责备胡光汉:“是不是我喊你们都喊不听哪?现在三令五申不许排日,哪个‘排’,警察就抓。隔壁的事,你去凑么热闹?真把你抓去了,冤枉挨一顿,关几天,算哪个的?”

胡光汉低着头,喃喃道:“太欺负人了,狗日的小东洋鬼子。老子……”

昭舫从其他客人以及店员们的七嘴八舌的激动议论中终于听明白了事由,心里也很愤怒,认为那几个日本流氓活该挨揍,很想也说几句。却看见那男人一家、包括那个女孩从楼上下来了。女孩一身学生打扮,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和他又对了个光,互相停留了两秒钟。昭舫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砰砰直响。那一家人刚一出店门,一辆黑色小汽车就从大智路那边即时开到面前,几个人便上了车,走了。

“看来是当大官的。”昭舫失落地想,一个人回了家去,却不知怎的还没忘记那女孩。

“祁万顺”已经声言打烊,招呼完坐在公新里巷道的客人后,就开始收摊子。佘管家在清理大堂残局,正冲洗大门口时,一群警察却来了,七八号人开进了“祁万顺”,找祁海洲去“取证”。广诚在这边看着,算准他的邻居又得破财了。

次日一早,广诚又把胡光汉等几个人叫到账房去训斥了一顿,要他们学会见祸事躲远点。田爷见识广。看到几个人心里明显不服,连忙帮着开导他们说,那几个日本人是成心来闹事的,你跟着闹就上了他们的当。再说政府那些官,见了日本人就怕,生怕百姓坏了他们的大事,对中国人反倒是下手狠得很,从来不兴手软的。我们别去吃这样的笨亏。

广诚叹着气,又苦口婆心地对胡师傅解释说,他不是怕事,而是不要上日本人的当,不值得。

他怀着同情心去看了祁家父子,安慰他们说这种事“有次数”的,不会再遇到了。并且举出自己被乞丐闹店,流氓上门闹事的几回例子,鼓励邻居熬过这阵。他明白,发生在自己邻家,“通成”不能不说是侥幸,这年头谁还有可能独善其身吗?谁知今后还会发生什么?

祁大山摇头说:“广诚老弟也别劝了,我领你情。其实我就是一口气忍不下。我这辈子,流氓、兵痞都见过,小时候还与我老爹、就是海洲他爷爷,遇到过土匪呢,可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东洋人,凭什么跑到我们中国来胡闹?对着大门撒尿,这是存心恶心我们!畜生!”

祁海洲比他老爹有见地,说:“这次是我们遇到了,不闹我们,就会去闹曾叔叔家‘通成’,要不闹到别的馆子去,反正是小日本故意要闹。汉口哪个不晓得,这两年的日本浪人越来越多,有的还装成中国人,说夹生中国话,有的连装束都不改,故意坐黄包车、剃头、吃饭不付钱,总想弄出一点事来闹大,好像在上海一样对中国开战,杀我们中国人,抢我们的东西。政府真没骨气,由得东洋鬼子在我们国家胡闹!”

祁大山斥道:“少胡说!越说越远,都没有个边了!”

这件事后来还差点发酵,明明是日本流氓的故意以下流丑态和无理取闹、动手打人引起的纠纷,日本领事馆居然不依不饶,蛮不讲理地对武汉市政府提出“严正抗议”。广诚着实为老祁家捏了一把汗。幸好这次市政府不卑不亢地进行了据理力争。

叶蓬司令特地带了同僚来祁万顺吃饭,告诉祁海洲不要怕日本人。汉口人都知道叶蓬双十节在刘祥花园举办防空展览引起过日方抗议,这些都让广诚对这人颇生好感。

但不久这位叶司令随即被省长张群撤职,据说除了官场内斗,还与此事“制止不力”和他一系列的反日“盲目举动”有关。

不过这个曾让武汉人评价不低的叶蓬[30]司令后来在武汉历史上的表现却将给善良的人们莫大的讽刺,若干年后,昭舫忆起此事时忍不住脱口颂出白居易的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祁大山虽说忍气吞声,任凭日本人胡闹,但结果还是花了不少钱去打发不断上门“调查”的警察,此事才算了结。老祁家还被吓得关了几天门。祁海洲杰出的经营手笔为“祁万顺”创造的良好局面竟因此次事件荡然无存。

21 万国旅馆

彭先旺从重庆回来不久,又登门找来。广诚招待他品茶谈心,感谢此次赴川的一路照顾。

先旺谦虚过后,问道:“叔叔听说过法租界的‘运通旅馆’吧?”

广诚反问:“是陈家的产业吧?就在法租界复兴街[31]过去一点。那是很气派的临街四层高楼的大旅馆啰!听说陈老太爷中风走后,他那个独儿子在管,是不是啊?”

先旺含笑道:“叔叔知道得好清楚!陈家这个小开,是被捧在手里长大的,只怪他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吃喝嫖赌,样样都学熟了,就是没学会做生意,还特别喜好雲遊[32]。接手后不到几年,把家产败去了十之八九,一条街的房子、铺子卖光,还不思悔改,现今又积下了一屁股新债了。被债主逼得无路可走,托人求我帮他找个下家,脱手卖掉‘运通旅馆’和一处地皮。”

广诚听了虽然心动,但几乎本能地回答:“那不成了‘乘人之危’?”

彭先旺笑着回答:“侄儿晓得叔叔心里是一片宽厚仁德。不过,放到当今,这事叔叔该这样去想:你第一你是救他一命,他就算不卖给你,也会想法快点卖给别人,不然那些放高利贷的要剁他的一只手。第二是救了那个旅馆,那地方靠着粵汉码头和大智门火车站,又在法租界。旅店的装潢,叔叔莫怪我直说,比你‘大智旅馆’要气派多了,放到你手上,迟早有一天,会叫‘太平洋’、‘旋宫’都不敢小看!”

广诚压下自己心头那点同情,在商言商嘛,情不自禁地说:“你这话倒是说得倒是有理。不过,他这么可怜,我要是价出低了,有些不仁义,价高了,我又不合算了。”

先旺岂不知道自己该说啥,笑道:“叔叔你真是我见过的心最善、又最实在的人。那这样,价,我来谈,你不要问这背后的事,只要你觉得划算,出钱收房、地契就是了。”

广诚乐得顺水推舟,忍不住问:“地?地在哪里?汉口光听说为没有建房子的地皮的产权扯皮。再说,铁路外的我可不想要,像民国二十年那样,遇到发大水就惨了。”

先旺说:“不是铁路外,陈家的还会有赖货么?就在原来德租界旁华清街的边上,现在租给别人建了房的,每月还收地租,叔叔可以去看了再说。”

广诚入川前就已还清了所有债款,此次旅行又跟着赚了一笔,虽说买这个大旅馆远远不够,但他心已动了。便立即去找另外两个董事戴承喜、赵丙文商量。两个一听有这等好事,乐得差点跳起来。但是很快戴承喜的脸色就变了。他说,买下来是不成问题的了,只是不能由“大智旅馆”来买。当年“喜文客栈”他吃的亏最大,虽说当年他的房产后来成立“万方”时折成了股,但是他毕竟是丢了房产的人。所以,这旅馆买下来要归“万方”。

广诚乐呵呵地笑着说:“戴老板,你不消说了,广诚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广成同情老戴,一生中没少吃大亏,时常想帮助这个朋友。老戴自从被郭梓璜霸去女儿后,一直郁郁寡欢。幸好梨花在那边过得还算好,有时还带点酒菜、点心回家看看父母,他总算略有解脱。不过郭梓璜老奸巨猾,具体到金钱上、是一点不会让他的这位岳父大人沾半点光的。

戴承喜嘴角掠过一笑,心里却在想:“你滑头,哄鬼啊!我不逼得你没有话说,你肯这样么?以为我好糊弄哩!”

赵丙文听了却觉得不公,广诚如果不告诉我们,自己就去买了,你戴承喜能有一份么?这还不看到广诚为人坦荡忠厚么?不能让厚道人太吃亏了!便说:“‘运通’嘛,既然广诚兄弟这么顾我们两个,就这么办吧!但是德租界那块地,该是广诚一个人的事了。广诚,你也莫谦让了。你的一片用心,我懂,我的凯鸣能跟你,真是他的福气。”戴承喜立即附和,也来劝广诚莫太客气了。因为他已迅速盘算了一下,一年前因为急需用钱,他主动要求广诚买过去了“万方旅馆”一成半股份,结果自己只剩四成半股,哪里还拿得出钱继续投资。

按戴承喜的意思,“运通”用万方董事会的名义买,股权还是照“万方”的来。广诚本来只占三成半股,但是因戴承喜、赵丙文都拿不出钱,所以干脆又找谢三金帮了一回,再次找谢家的钱庄借了两万元。因上次提前还贷的信誉好,所以这次几乎没费什么周折。

借债付款完全是广诚的名义和一手操作。但是在交易完成后,他竟没有要求他们二人签一个承认系由他垫资购买“运通”产权的字据。

他沉浸在一系列的成功的满足中,虽说生意越做越大,但还想继续做大做多,这不仅是作为商人的本能欲望,还因为他的安全感始终不够,不知究竟要积累多少、才能放心地留给昭舫接班。

他在昭舫回家时特地把他叫到账房,给他一笔笔讲了一次,但昭舫的反应却不像他希望的那么欣喜。

“怎么样哪,儿子?你老爹的钱就是这样赚来的哪!不然那够你那样花啊?”他有些扫兴。

昭舫的眼里却充满疑惑:“爸爸,我记得你说刚刚还完了贷款,你哪来那么多钱购这么大的产业?”

广诚转为高兴,昭舫的回答显然是进入了角色的,儿子还是有做生意的脑子。他便耐心地给他讲了“借船过海”的商业策略。

但是昭舫仿佛还想知道得多些,直问他戴、赵两家有没借款。

“跟办‘大智旅馆’一样,我一起帮他们借的哪!没有你老爹的名义,他们哪借得到啊!嘿,凭你老爹在汉口的信誉哪……”广诚在儿子面前忍不住有点飘飘然。

但昭舫显然不是想的这,“那,你借了两万,他们借了多少?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你原来问的这啊?一共两万,我只借了五千,我不是说我们还买了块地吗?你赵伯伯借了三千,戴伯伯一万二。”广诚以为昭舫不懂股份的构成,便又耐心给他讲了一次。

“他们给您打借条了吗?”昭舫小心地说出了自己关心的事。

“你这是耽的那门心哪?”广诚不以为然地说,“你还没生出来,爸爸就和赵伯伯一起了,大江大河出生入死,还信不过?你戴伯伯是他老乡,民国十三年我们就一起合股了,也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爸爸还有哪点担心的?”

“您说的是交情,可是据我所知,经济上的事一定要有文字契约才好。”

广诚笑起来了:“亲兄弟、明算账?你那些道理在生意场上说倒是不错,可拿到我们这样的朋友间就伤感情了。你晓不晓得?赵伯伯在苏州遇难,爸爸和他一起钱财被抢光。后来有贵人搭救,赵伯伯好不容易捡了条性命,钱是一个都没有了。爸爸还是靠你妈吧当丫鬟的积蓄拿出来才重新起家,这我对你们说过多次了。说件你不晓得的事吧!你两岁那年,爸爸在大舞台做不下去了,想自己出来开馆子,正在家里愁钱不够咧!刚好你赵伯伯靠在上海的兄弟为他报了仇,讨回了当年在苏州失去的钱。他就连本带利给我送到家里来了!四十多两银子哪!你看这是隔了多少年的事了?我那时看到那多钱回来都认不得了!吓傻了!不敢接,可你赵伯伯那个诚心哪……”广诚想起往事,声音都颤抖起来,眼泪珠子禁不住打转,再也说不下去。

昭舫虽然没有被说服,但见父亲动了感情,这么真挚的感情的确不是一般人都有幸享有的,便不再说这,却将话题引开了。

一年后,广诚先垫付还清了钱庄贷款。至于昭舫担心的事是否多余,那都是后话了。民间合作历来就有这些习惯,为面子、交情在关键问题上模糊不清,契约反被认为是不信任的象征,是伤感情的。广诚确信他们之间完全具备君子般的信任,这样做很正常很惯例,甚至连静娴和田贵义也都没有意识到这样有什么不妥。

“万方”董事会买下“运通”的消息传开,全武汉商界都为之一惊。戴承喜未掏分文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万国旅馆”的董事长,不久又进了汉口商会,实在让他心满意足。

旅馆被接手后,只进行了简单的装修整顿就营业了。“万国旅馆”的招牌从此就挂到了这里,比“大智旅馆”都要洋气。有电梯直通顶楼,卫生设施在汉口也能够上一流。有些单间、套间和双人间还有独立厕所,高档房间还有独立的浴室浴缸。出街便是法租界的“美尼西餐店”,不到百步远就是玛领事街和“明星大剧院”、“中央电影院”[33],是法租界最热闹的地段。

原来兰陵路口对门的“万方”旧旅店也仍保留着,用以接待需要三、四等房间和大通铺的客人。这样,高、中、低三档的旅馆,他们都拥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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