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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改组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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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人塞进麻袋里,被人抬着从悬崖上往清江里扔去。缓缓坠落的过程中,我想起那天的事。红军本姓天,住在清江边,哪个来捉我,除非是神仙。你看我红军,杀进敌人营,拿的刀和矛,走的革命程,流的革命血,做的革命魂,为的全世界,工农大翻身。我正在麻池师部那个大操场上教一个排的新兵蛋子们唱歌,这时有战士送来通知说,让我马上到喝风店肃反委员会去报到开紧急会议,自带被窝卷儿。

那时长阳苏区的形势十分严峻。我们正面临着国民党对苏区的第四次“围剿”。川军一个团已进入长阳境内,与隔河岩镇邓甲山、佷山郑孝雄两股民团纠合在一起,共六千余人疯狂进攻苏区。三年来长阳苏区虽然有了很大的发展,可以说进入了一个全盛时期,苏维埃控制的地盘占了全县百分之八十以上,但红六军第一师目前也只有一千七八百兵力。敌强我弱,实力悬殊,这给苏区造成了不小的压力。但是我们不怕,因为我们有“常胜将军”黎步咏,他的存在就是我们胜利的信心。这一次,师长黎步咏和政委江河正带着部队在隔河岩镇摆开了杀敌战场。那里离县城不远,我们正贯彻湘鄂西特委提出的“不让敌人蹂躏一寸苏区土地”的方针,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攻打敌人的薄弱环节,努力把敌人消灭在根据地的外围地区。我作为宣传科长,此时留在根据地麻池乡,在师部参加训练新兵,未上前线。现在接到肃反委员会的通知,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儿。喝风店是离麻池乡集镇二十多里路的一个小山村,那里是“肃反委员会”的驻地,有一个连的兵力,配备的火力很强。一师副师长田宜生现在兼任着肃反委员会主任职务。一个月以来,不断有一些团、营、连、排干部以及各级苏维埃的负责同志被叫到喝风店去开会,然后听说他们成了什么“改组派”,然后一批一批地被枪杀,好像已经枪杀了五六十人了,然后一些新的干部迅速得到提拔,补充那些空缺的干部岗位。我和战友们曾私下里探讨,改组派是个什么东西?他们也都说不太清楚,反正改组派肯定是坏人。只要是坏人,被杀了那是大家都高兴的事。但我还是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我也听到一种说法,有人说改组派就是富农分子,有人说长阳的红军和共产党员中,富农分子混进了很多,所以长阳的党是“富农党”。这话说得我心里毛骨悚然,因为我家里的成分有点儿高呵,虽然我们家早将原来的一千多亩地配送出去了,但毕竟还有一百多亩地,还称得上一个货真价实的地主,比富农还高。我的个人档案应该说是清白的,但是毕竟肃反委员会不是一个能令人轻松的衙门,我此去将会如何?去,还是不去?这几乎是不用考虑的问题。如果跑掉,那我就成了自己宣布自己是坏人,自绝于人民了。所以当然得去了。我虽然心里忐忑不安,但还是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我回到师机关住房,这里原来是一位姓胡的大地主的四合院,后来我们把他镇压了,没收他的房产做了红六军第一师师部,我们师部近三十人就在这里住宿和办公了。现在师部多数人都出去打仗了,留守在机关的没什么人,而且都在各忙各的事情,连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我卷起了自己的被窝卷儿,打好背包,然后走到街头明媚的阳光里。我用留恋地目光看看街头,那些墙上、石头上刷写的“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共产主义必然胜利”、“坚决拥护国际路线”等标语,都是我的杰作,是我带领战士们用石灰水刷上去的。别了,麻池。别了,师部。

2

路边的野花一路朝我恣意地绽放着,而蜜蜂们照例轻狂地飞舞。

清江,毕竟沐浴着春光了。

两小时后我走到了喝风店。不时看到有几个红军战士押着犯人,犯人的头上都罩着黑色的布袋。我想他们肯定是去肃反委员会的,于是远远地跟着他们走,过不多久就看到一处挂着“肃反委员会”牌子的吊脚楼。在门口问了一下,让我上阁楼报到。到了那间办公室,里面一位干部看起来面熟,我一直在师部机关工作,认识不少人,只是叫不出他的名字,所以我亲热地要上去跟他握手,但我落空了,他不仅没跟我握手,反而侧身避开了。

我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奇怪:不是通知我来开紧急会议吗?

他脸上仍然没有笑容:当然紧急了。湘鄂西特委书记胡天康同志要亲自找你谈话。你要对组织负责,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妄图隐瞒情况。

天哪,这是哪里话?我妄图隐瞒情况?再说他这是什么口气对我说话?我是敌人?

他没再给我解释什么,而是叫了两名战士进来,又对我严肃地说:把枪交出来。我更觉得奇怪,心里也不免有些害怕,但还是顺从地把手枪解下来交给了他们。我是被两名战士在背后推搡着进胡天康书记屋子里的,他们指定我站在屋子中央,在他的办公桌对面。我感到自己享受着非红军战士的待遇,心里很恼火,但是我想还是忍一忍,且看下面是什么情况吧。

胡天康宽额阔脸,果然生得一副达官贵人的模样。他和蔼地对我说:你是田钟乐?

是的。

你先放松情绪,别担心什么,我们请你来,只是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您需要了解什么情况?我一定知无不言。

好,你的态度很好。听说你的家庭是很富裕的地主家庭,那么你为什么要投奔红六军第一师?是怎么进来的?

我个人的经历不该有什么疑问呀?我投奔红六军第一师,是因为我本来就是光荣的红六军战士,而且,我还有一个重大的目的是要杀郑孝雄。郑孝雄杀了我世勋叔叔,我跟他不共戴天。“红六军”军长田世勋叔叔被郑孝雄杀害,我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我主要是有两个错误,第一是我丢硬币后作弊了,丢的正面假称是反面,导致了世勋叔叔作出了回田家坪的错误决定;第二是我早就发现郑孝雄看金凤婶婶的眼神不对,但是我没有及时提醒给世勋叔叔……我悔之晚矣。总之我跟郑孝雄誓不两立,我要杀了他,而我要杀他非加入红六军第一师不可,光靠我个人的力量显然是不够的。

后来郑孝雄对我们家进一步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带人杀了我爷爷和我爹。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我娶婆娘冲喜后不到一周,一天深夜,突然有人敲门,我爹起来开了门,我听出是覃国华的声音。他进了屋子便连忙返身闩上了大门,气喘吁吁地对我爹说:快,后面有人追我,要捉拿我,有没有地方我躲一躲的?我想,坏了,覃国华老师身份暴露了,不,他的身份郑孝雄是清楚的,那么肯定是叛徒郑孝雄带着人在捉拿他了。我在想,覃老师怎么搞的,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往我们家跑?这可不是把灾祸给我们家引来?来不及多想,这时金凤婶婶也很快起床了,她衣服都没有穿得周正,边走边扣扣子,脸上早急得没了颜色。我爹连忙说:我床下有个地窖,你快进里面躲一躲吧。覃老师立即进了我爹妈的卧室,躲进了地窖。我爹嘱咐说:你不管听到什么动静,好歹不要出来。外面的事我来应付就是了。

一会儿,外面火把通明,我们家的大门被擂得轰轰响,郑孝雄在喊开门,开门。我一听这家伙的声音,虽然明知他这次抓捕的对象应该是覃国华,但我还是像看到恶魔,腿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爹让我们大家沉住气,不要惊慌,他来应付,应该不会有事的。他开了门,郑孝雄和大队神兵站在外面,他身后的那些人举着火把,还有一些穿着保安团服装的人。郑孝雄,这个过去我们家的长工,现在大声武气地说:覃国华进你们家了吧?快把他交出来。我爹说:我们早都睡下了,哪里见到覃国华?少啰嗦,难道我们诬你不成?让你们家里人都起床,都起床,我们要搜查。

我们家里人都被叫了出来,包括在病床上还在咳血的爷爷也被叫了起来。金凤婶婶扶着我母亲,我母亲则抓着钟韵的小手。

郑孝雄指着身后一位穿着披风、戴一副墨镜的保安团军官,带着一种讨好的神情对我妈和金凤婶婶说:大婶,还有金凤,请不要责怪我郑孝雄对您们不敬,我也是没有办法,您们看,这位是县保安团新任团长邓甲山。这次邓团长亲自带队在全县开展大清乡,要将所有的贡匪一网打尽,我……

邓甲山一手按着腰上的手枪,一边对郑孝雄喝斥道:少跟他们啰嗦,给老子搜。

一群神兵和保安团士兵满屋子翻箱倒柜地搜索,却没有搜出覃国华老师来。郑孝雄走到我爷爷面前,不冷不热地说:大爷爷,我们还是少费口舌,您们快把他交出来,我也才好对上面交待,否则,大家都不好办。您看呢?他的确没在这里,你们到别处去找吧。我是您看着长大的,一直尊称您大爷爷,我晓得您是一个德高望重明事理的人,希望您看我薄面,把这个人交出来。呸。从你杀世勋起,我俩就是仇人不共戴天了;我不是你什么大爷爷。郑孝雄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恨恨地说:那您可怨不得我了。他吩咐手下神兵:把我这个大爷爷吊起来打,看他说不说。我爹连忙拦在我爷爷面前:你要吊要打,冲我来吧,我爹已经病得不行了。好极了,把田世业也吊起来,两个都吊起。我的肺都气炸了,不顾一切地冲他吼道:郑孝雄,你这没人性的东西,要吊你吊我。郑孝雄哈哈大笑:你还会充英雄?上次你没被吓死那是你命大。听说还娶了媳妇?蛮滋润吧?好,你说,覃国华藏在哪里?呸,你休想。邓甲山问:郑团董,他就是上次陪斩的小红军?没错,就是他。邓甲山气势汹汹地对我说:你快交代覃国华在哪里,不然老子新帐旧账一起跟你算。我不晓得,我没看到他。邓甲山拔出枪来:你说不说,不说你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我心里还是不免害怕的,但只能心一横:崩了我我也不晓得。小兔崽子,你不晓得我的厉害。他打开保险对准我就是一枪。说时迟那时快,我爷爷不顾一切地拦在我面前,替我挡了一枪。我爷爷胸前顿时冒出了一朵血色花朵,捂着胸膛倒在我的怀里。我爹从墙边抄起一根扁担,双手握着在头顶举了起来,朝邓甲山冲过去。邓甲山冷笑一声:他妈的都疯了。他再开一枪,我爹也捂着胸膛,踉跄着倒下了。我听到钟韵扑到我爹身上的尖叫声。我抱着我爷爷,脑子里再一次的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覃国华从屋里冲了出来:我在这里,你们要杀要剐冲我来,不要再开枪杀人了。几个保安团士兵连忙冲上去,把覃国华绑了起来。金凤婶婶一边尖叫着你们不要抓我爹,一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推拉那几个士兵。他们把她推倒在地,然后,押着覃国华往田氏祠堂那边去了。在这一瞬间,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覃玉露那可爱的模样,她现在在花草坪家中吗?她安全吗?

在这一瞬间,我失去了我爷爷和我爹两位亲人。我妈突然眼神变得浑浊,嘻嘻地笑了起来。她显然是疯了。幸好菊香有些主见,屁股一扭一扭地和我一起张罗着,跟自发地前来帮忙的乡亲们一起,草草地掩埋了我爷爷和我爹。

天上飘着红色的细雨,这是老天在垂泪。屋后小山包上的祖园里,又多了两堆新坟。

刚安葬完我爹和我爷爷,郑孝雄腰插双枪,带着一队神兵推开我们家的院门,闯了进来。他脸色通红,满嘴喷着酒气。我们不晓得他来干什么,不晓得他是不是又要大开杀戒,心里都分外紧张。金凤婶婶冲上去抓住郑孝雄的衣服,朝他脸上又抓又刨,嘶叫道:你把我爹怎么了?你这个禽兽!郑孝雄一边躲闪着,一边耐着性子说:你爹现在在我手上,你放心吧。这次县保安团清乡,他早就是名单上的人,本该是格杀勿论的,而且邓甲山亲自带队来抓他,我也没有办法,保不了他。但是,昨晚我请邓甲山喝酒,往死里喝,然后我送了一百块大洋向邓甲山求情,把你爹留在我这里了,由我负责看管,我向邓甲山保证他不跑,保证他一根头发都不会少了。邓甲山落得省事又发财,暂时把你爹交给我看管了。金凤婶婶疑惑地说:你什么意思?令我无法想象的事情发生了,郑孝雄竟在金凤婶婶面前“卟嗵”一声双膝跪下:我晓得我在你眼中一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了。但是,这样也好,我没必要再装什么好人,那该多累?金凤,我从小跟你在一起当玩伴的时候就喜欢你,一直喜欢你,并且幻想着长大了要娶你为妻,但是真正长大的时候,我晓得我做不到,因为我祖辈都是一无所有的,都是只配给别人当长工的人。我不配娶你,但是我要得到你。所以,如果我在下地狱之前还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我要得到你。金凤跺着脚说:你在胡说什么呀?你把我爹放出来。我可以保证你爹好好地活着,但你得拿你自己来换他的命。我说到做到,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吧。明天下午这个时间,我拿花轿来抬你。我不逼迫你什么,但如果你做不到,你爹的命我也保证不了。郑孝雄说完站起来,转身,带着他的神兵走了。

金凤婶婶把她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我听不到她的声息,不晓得她在怎样哭泣。我在想金凤婶婶为了救她爹,绝对没有力量反抗郑孝雄。郑孝雄是一个恶魔,真的可以随时杀死她爹。我爷爷和我爹都死了,我妈疯了,没有人可以替金凤婶婶拿主意。我还是一个男人吗?我还是一个人吗?我面对这一危局毫无办法,第二天下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郑孝雄骑着马,身上扎着大红花,吹吹打打地用一乘十六人抬的大花轿来迎娶金凤婶婶。郑孝雄铺了一地的红布,而金凤婶婶拒绝了坐神兵们抬的大花轿,她说了声我自己会走,然后一身孝服,自己向田氏宗祠走去。

郑孝雄身边随时都有好几个神兵保护他,而我还只是一个孩子,根本无法靠近他,一时还杀不了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夜晚在菊香的身子上疯狂地发泄我的仇恨。我不由分说地掰开她的两条瘸腿,骑压在她身上。我用牙咬着她的白生生的乳房,像是一头野狼咬着了郑孝雄的脖子。我咬得她的乳房出血了,她发出凄厉的叫喊,我便感到无比的解恨。同时我挺着我尖硬的鸡巴狠命地朝她的下体那里一路猛扎,像在拿着一柄刺刀扎郑孝雄的心脏。我一边扎还一边骂:郑孝雄我日死你妈,我日死你妈郑孝雄。在我的冲撞之下,菊香哼哼唧唧地扭动着屁股,而我反而更来劲地戳她,直到我不行了,把一梭子仇恨的子弹全部喷射进郑孝雄的胸膛,然后我像筛糠一样大汗淋漓,从菊香的身子上倒下来。菊香边替我擦汗,边说:只要你解恨,你就多日我吧。我却反而骂她:你个臭骚屄,滚一边去。这时候我觉得我就是行尸走肉。我清醒地知道,我这样做对菊香不好,不公平,但是我没办法克制自己。

我每天晚上都是这样蹂躏着菊香。我最快活、最解恨的是菊香月经来了的时候我还日她。看到她大腿两侧、耻毛那里都是血,床上也都是鲜血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郑孝雄倒在血泊之中;我抹干净我龟头上残留的血渍,则好像是我砍了郑孝雄之后,用白手套抹净我的砍刀一样。这样的时刻,我的心情才能得到暂时的释放,便仰天一阵狂笑。

菊香似乎总是顺从我,从不曾拒绝我。有时候她会皱皱眉头:乐儿,不是我不想让你日我,可是我怕你身子单薄……你这样不行的……我则唬着脸骂道:放你娘的骚屁。你是老子花了三十块大洋买来的,老子想怎么日就怎么日。

直到两个月后,我听说了黎步咏在麻池重举“红六军”义旗,重建了“红六军”第一师的事,第二天便从家里出发,两天后便重新加入了红六军。国恨家仇,都压迫在我的身上,我觉得唯一的出路,就是加入红六军,我才能变得强大起来,才有杀掉郑孝雄的可能。

3

说得好。胡天康微笑着给了我充分的肯定。有人认为黎步咏是一个改组派分子,而且他把持着红六军第一师,是最危险的敌人。我晓得,黎步咏是你的入党介绍人,又曾是你叔叔田世勋的部下,所以跟你的关系不一般,我想听一听你对此怎么看?我急得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我虽然不晓得改组派是什么,但我想说这样的话的人,一定是不怀好意,想搞垮我们红六军第一师。胡书记,您可得刹刹这股歪风邪气呀。胡天康仍然谦和地微笑着。说说你的理由吧。理由?这还用说?黎步咏绝对是忠心耿耿的红军领袖,只要我们稍稍考察他的革命经历便可以得到证明。那次佷山兵败后,黎步咏也跳江脱逃了,他顺着清江走到西湾的时候,被在暗处蹲点守卡的两个保安团士兵逮住了。不巧敌兵凭通缉逃犯画像认出了他,便决定将他押往县城请赏。敌人征调了当地一艘民船,但那船主恰好是一位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他决心设法营救黎步咏。两个敌兵手里有枪,警惕性也很高,营救难度很大。当船到了巴山峡,那是清江上最急的一段险滩,船主悄悄地替黎步咏解开了手臂上的绳索,然后以船头撞向岸边礁石,两位敌兵落水淹死了,而识水性的黎步咏和船主两人爬上了岸,获救了。黎步咏乔装进县城和县委书记设法见上面了。县委书记召集黎步咏,还有同样是从佷山逃出来的江河等人召开了秘密会议,先是为被郑孝雄斩杀的“红六军”军长田世勋默哀了三分钟,然后说,根据湘鄂西特委的意见,决定在长阳重建“红六军”,把“红六军”的战旗扛起来,并由黎步咏出任军长,江河出任政委,但是黎步咏坚决不肯担任军长一职,而是谦逊地建议说自己才能有限,而且在重建时期兵力有限,可暂时只用师的编制,等以后力量强大后再任“军”职不迟。会上还商定了重建根据地的中心区是在麻池乡。麻池乡离县城较远,位于清江南岸,在佷山镇和县城之间。麻池乡山高林密,红军部队回旋余地大,进退自如,有安全保障。

会议结束后,黎步咏打算先回家住一晚上再去麻池乡。他的家在隔河岩,也是富农,他在宜昌读中师时受到革命教育,加入了中共。他给县委书记请假回家住一晚的时候,县委书记是个多少懂点掐算的人,曾对他说:今天日期不对,是个红沙日。你的家在西北方向吧?今天方位也不对,你回去怕有灾难,建议还是改日再回家吧?但是黎步咏哪里肯听这个,他哂道:共产党人哪能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呢?再说我一旦到了麻池,要开辟根据地,事务繁忙,我哪有时间回家?我婆娘月份重了,我今晚不回去看一眼,实在放心不下。

当晚黎步咏潜回家中,刚刚入睡,外面枪声骤响,原来是县保安团邓甲山带人包围了他的家。听到外面有动静,黎步咏机警地躲到门背后,他妻子则指着后窗说:你快跳窗走。黎步咏说:要走一起走。他妻子说:我不要紧,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黎步咏跳窗逃走,邓甲山抓住了他的妻子,看到她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便穷凶极恶地拿刀剖开了她的肚子,取出胎儿,砍成十几块,又拿石头塞进她的肚子里,硬是把她活活折磨死了。当时黎步咏并未走远,而是躲在屋后的一棵大树上,亲眼目睹了这一系列兽行,但是他当时手无寸铁,面对一大群凶恶的豺狼,他明白自己不能冒险送死,他硬是咬烂了自己的一只手,咬得鲜血淋漓。黎步咏没听县委书记的话,肠子都悔青了。

黎师长这样有血海深仇的同志,跟国民党反动派不共戴天,他怎么可能是“最凶恶的敌人”呢?

就这样,黎步咏、江河等人带着先期聚集的十几名战士,来到麻池集镇开始打土豪,安营扎寨。当时胡姓地主院子左侧有一个小土地庙,庙门一副对联:“土发黄金宝,地生白玉珍,”横额是“吾土地也”,黎师长皱皱眉头,说这对联太陈旧了,简直反动,后来他请石匠把原来的对联磨平,凿上了新对联:“土豪劣绅土崩瓦解,地痞流氓地磨草光”,横额没变。这件事在全师和当地干部群众中传为美谈。

“红六军”的旗帜一经重新竖起,在佷山被打散的“红六军”旧部便纷纷聚集到麻池来了。我也正是听到这一消息后,一刻也没停,带着国仇家恨赶到了麻池。

县委书记去鹤峰县寻找湘鄂西特委汇报情况时,恰好遇上红二军团从湖南桑植过来,在鹤峰县邬阳关进行短期休整。红二军团首长听了长阳县委汇报,为了策应重建“红六军”,率两千名战士出邬阳关,进入长阳县,经枝柘坪,顺清江东下,黎步咏和江河则带着长阳红军配合行动。各地团防听到红二军团到来的消息,都纷纷逃走。郑孝雄也吓坏了,带着神兵连夜逃往巴东县避祸。红二军团打到长阳县城的时候,国民党县长卷款潜逃,不知所踪,县保安团邓甲山也带着手下仓皇逃往宜昌。黎步咏带人打开了县保安团的牢房,将包括原红军二师师长田宜生在内的三十多名被俘官兵解救出来。当时,田宜生浑身是伤,皮开肉绽,显见经过了各种酷刑。

红二军团首长来到麻池,接见了长阳党政军各方面的负责人,批准了长阳县委关于重新组建红六军第一师的申请,并正式任命黎步咏为师长,江河为政委,田宜生为副师长……

红二军团所到之处,人民群众热情欢迎,扬眉吐气,革命形势立马好转。这次红二军团在长阳停留的时间不长,便离开长阳到洪湖地区开辟苏区去了。趁着红二军团来长阳开创的这种好形势,红六军第一师四面出击,打土豪,杀劣绅,成立了县苏维埃和各区乡苏维埃,成立了各级农会、妇女会、青年团、儿童团,各地在苏维埃的领导下开展了土地革命,贫苦农民得到了土地,他们又把自己的儿女送到了红军中,或者为了保卫胜利果实而在各地建立赤卫队,赤卫队人数达到三千余人……

有一次,在欢庆胜利的时候,我参加军地联欢表演了一个山歌节目。会后,黎步咏把我叫到他面前,表扬我说我唱歌真好听,让我到师机关当了宣传科长,负责红军的宣传事务,包括组织各种场合需要的文艺表演。我看到自己的才能得到了首长的肯定和重用,自然十分欣慰。我编创了一些红军歌曲,实际上也算不上我的创作,多半是在长阳山歌的基础上适当改编词句,唱腔则大多是沿用原来的。黎师长很重视,所有的歌词最后他都亲自审定把关,并逐字逐句地推敲修改,比如《清江闹红潮》:清江闹红潮,革命播火种,走到哪里哪里红,穷人都串通。穷人都喜欢,同把土豪杀,天天增加人和马,势力渐渐大。《要当红军不怕杀》:要吃广椒不怕辣,要当红军不怕杀,刀子搁在颈项上,脑壳掉了碗大个疤。你也穷来我也穷,穷人骨头大不同,骨头硬似铁砣子,热血染得天下红。……这些歌曲,红军战士和老百姓都非常喜欢,进行了传唱。苏区的小学里拿它们教给学生,还拿它编成节目慰问红军。

以后的三年,红六军第一师虽然遭遇了国民党组织的三次“围剿”,每一次都是必须面对数倍于我的敌人,但是我们每一次都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胜利是来之不易的,除了经济和物质贫乏、兵力薄弱的原因外,更因为战争形势呈现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犬牙交错的险恶态势。敌人往往晓得我们的军事部署,但我们就是无法看清潜伏在身边的特务。黎步咏不知动了多少脑筋,不知想出了多少巧妙甚至诡诈的计策,才不断地取得了战斗的胜利。

有一次国民党省清乡委员会督令一个团的正规军,再加上长阳、五峰两县团防,共三千余人,兵分两路入侵长阳苏区。其中一路由五峰县蒿坪镇包抄过来,一路则由长阳县城经隔河岩镇一带正面进攻。黎师长带四百多名红六军战士和两百名赤卫队战士,拿的是土铳和洋油桶,连夜赶到蒿坪,乘着夜色向敌发起进攻。为了造成红军势大的印象,我们在洋油桶里燃放鞭炮。敌人当时还在梦中,以为红六军手里有机枪,吓得纷纷从床上爬起来狼狈而逃。红六军跟踪追击,打死了七十多名敌人,缴获了机枪一挺,步枪七十多支。这天晚上我们没有一人伤亡,可真是打出了军威。后来黎师长又带着我们悄悄地回师到长阳境内,一边在敌人的正面利用有利地形进行阻击,一边又在敌人撤退必经的牛弓山设下埋伏。当敌人进攻受阻撤退到牛弓山的时候,便进入了我们的伏击圈,我们用上了猎户炸野猪用的地雷,还用上了火攻,把敌人在那个山谷里烧得抱头鼠窜,丢下了三十多具尸体,龟缩进县城,再不敢出来了。

红六军第一师在战斗中积累了丰富的游击战经验,经黎师长形象地概括为“敌来我退,敌去我追,敌众则跑,敌少则搞”十六个字。政委江河高度称赞黎师长的概括,称这是我们游击战争胜利的法宝。就这样,红六军第一师越战越强,根据地形势也越来越好。

眼下,国民党蒋介石发动了对全国苏区的第四次“围剿”,长阳苏区面临着又一次严峻考验,但是不巧的是,红二军团主力经过在长阳枝柘坪的整训后开拔到洪湖地区去了,长阳红军的压力骤然增大。

4

红军里紧张的战斗生活,我还能适应,最难熬的是思念亲人。我来投奔红军之前,家里是一片凄惨境况,我妈疯了,当时我四处给她请医生买草药,也请过端公给她治病,也不知到底是草药起了作用,还是端公起了作用,反正我妈后来安静多了,但是神情显得木讷。我妈后来怎么样了?还有我婆娘菊香和我妹妹钟韵,她们都怎么样了?还有金凤婶婶、覃国华老师和玉露,也不晓得他们的消息。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们。自从离乡,我便不可能一个人回到佷山田家坪,那里是郑孝雄一手遮天的地盘,我贸然回去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郑孝雄的情况则是不断地被传说着。当年他杀死世勋叔叔后,立即得到县政府任命,沾着我们田家人的鲜血爬上了区长兼团董的宝座。他和他的神兵不再住在田氏祠堂,而是入住区公所了。后来他多次配合川军和县保安团入侵苏区,对苏区人民大肆烧杀抢掠,犯下了滔天罪行。红六军第一师早就想要消灭他这股反动势力了。在第三次反围剿取得胜利的间隙里,黎步咏师长亲自率领手枪队七十余人前往佷山执行铲除郑孝雄的计划。这支手枪队建立有一年多时间了,他们个个是神枪手,而且装备精良,子弹充足,神出鬼没,在苏区可是威名赫赫,令敌人闻风丧胆。据我的看法,郑孝雄的团防跟我们的手枪队相比,那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应该是不堪一击的。此时我已属师机关干部,但得此到消息我立即咬破指头写了血书:我要亲手杀死郑孝雄。我找到黎师长递交了血书,黎师长高兴地说:行,算你一个。如果逮住他,我们开个公审大会,一定交给你亲手处决。我特别强调:要拉到世勋叔叔坟前。黎师长说:那是当然。

黎师长安排我跟着侦察排先潜入佷山镇完成侦察任务。侦察排长正是柚子头,我的朋友,他现在没当勤务兵了。不过说是排长,其实他手下也只有十几个士兵。我找他报到,见面以后两人兴奋地拥抱在一起了。他是当年我跑到西湾参加起义那次认识的第一位红军战士,从那以后跟他常在一起玩儿,很是投缘。那次“红六军”佷山兵败以后,我不晓得他的下落,不知他是死是活。黎步咏在麻池重新举起“红六军”旗帜,组建了红六军第一师后,我连忙赶来投奔,正遇上柚子头带着一支巡逻队在执勤,当时我们俩人高兴得互相朝胸面前打了几拳。我说,你这家伙还活着呀?他激动地说,听说了你跟田世勋军长的英雄故事了,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真可惜了我们军长。我问起他的情况,才晓得他也是当晚跳江逃脱的。他的战友中间,死了不少,伤了不少,被俘了不少,淹死了不少,只剩下少数幸存者得以跳江逃生。事实上那天深夜“红六军”被包围发生惨案,唯一活命的路就是清江,清江像伟大的母亲一样很好地庇护了一部分识水性的红军。那天柚子头把我带去登记时,我们遇见了黎师长,没想到黎师长一眼认出了我,并说,你们家里发生的灾难我们都晓得,一定为你们家报仇雪恨。我扑在他怀里,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再后来,国民党第一次“围剿”苏区,驻防在宜昌市的川军某团奉命进入长阳,纠集县保安团邓甲山和几支神兵武装共三千人,兵分几路进攻麻池根据地。黎师长根据情报,决定先打掉邓甲山这一路。他带领全师再加上几支赤卫队共两千人,在都镇湾镇一个叫棕木岭的地方设下埋伏,以四倍于敌人的优势兵力,把邓甲山打得丢盔弃甲,死伤和被俘约四百人,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我当时跟着柚子头负责阻击赶来增援的郑孝雄神兵。我那时是柚子头手下的班长。我们没几支枪,也缺少子弹。听我命令,节省子弹,把敌人放近了再打。远远地我看到郑孝雄挥舞着手枪在后面督战,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惜的是他在我的手枪射程之外。神兵们排列着整齐的队形冲上来了。打。我们几个有枪的人开枪射击,但是正如以前听到的传说,子弹遇到神兵们会拐弯儿,根本就打不着他们的身体——事实上后来我们晓得是我们自己的枪法问题,再加上我们对神兵的恐惧心理,才出现这种“子弹拐弯”的状况。我们都吓愣了,柚子头脱掉上衣。冲呵!他冲在最前面,但他论武艺哪里是神兵师傅的对手?没两个回合,一位神兵师傅的大刀砍在他的胳膊上,血流如注,而且眼看第二刀要砍在他头上了,“呯”,我慌忙地对着那神兵师傅开了一枪,却没想到居然打中了神兵师傅的脑袋,神兵师傅脑浆迸流,先是手中的大刀“哐啷”掉在地上,接着他一头栽倒,把柚子头压在了身子底下。大家看到神兵师傅居然也是可以被子弹打死的,“刀枪不入”的神话顿时破灭,士气陡然上升,开枪的开枪,肉搏的肉搏,终于把神兵的攻势压下去了。十来名神兵倒在我们的阵地前面,剩下的转身开始逃命。不准逃,谁逃我打死谁。郑孝雄挥舞着手枪,但他怎么叫喊也没有人停下来了。战士们奋勇当先,跟着一阵追杀,神兵屁滚尿流落荒而逃。我呢,则惦记着柚子头的伤势,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背着他一口气走了十几里地,背到后方医院给他治伤。一位医生惊叹:天哪,流血这么多,也许再过十分钟,他就要流血而亡了。

这次能跟柚子头一起过江侦察,是一件开心的事。我穿着便装,戴一顶破草帽,跟随柚子头化装成打柴卖的山民,潜入了佷山镇。我们的任务是先摸清佷山团防的驻防情况和火力配备情况,然后画成草图,送回在南岸等候的黎师长手中,然后再由黎师长亲自指挥发起总攻。两年了,原来的区公所经过郑孝雄的改造,已经成了一个大碉楼了。外面的院墙都加高加厚了,而且墙垛上增加了不少射击孔。区公所的旁边便是佷山饭店沈成东家,我和柚子头趁人不注意闪了进去。沈成东正在拨弄算盘珠哩,我们突然推门而入,把枪抵在他脑门上。不许动,动就打死你。沈成东吓坏了。沈伯伯。他抬起头见是我,连忙警觉地走到门口朝外看了看,然后关上房门。我们是红六军第一师的,今天要来找郑孝雄算总帐,我知道您跟郑孝雄有些联系,但请您一定要认清形势,否则,红军的枪子……沈成东尴尬地说,这个你们放心吧,我们商会也都恨死郑孝雄了,他在佷山镇可把我们一些商家盘剥得太苦了,而且动不动就把人抓起来毒打,怨声载道呵,我们早就盼着红军打回来。看他这个态度,我便放心了。郑孝雄防守如何?郑孝雄自知作恶多端,所以出入十分谨慎,身边总是带着十来个卫兵保护他。他在碉楼里部署了一挺歪把子机枪,五门罐子炮,防守森严。覃国华老师一直在大碉楼里被看管着,但是没听说怎么受虐待,奇怪的是郑孝雄对覃金凤百依百顺,但是人们说从没有看到覃金凤笑过。覃金凤一直吃素,每天敲木鱼念经一小时以上。她有了一个儿子,快两岁了,好像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肚子大起来了。为了手枪队进攻郑孝雄一击成功,剪除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我还请沈成东给我们介绍郑孝雄的饮食起居的详细情况。沈成东便细心地给我们画了一张图,详细给我介绍郑孝雄经常睡觉的房间,以及床是如何摆放的等等。他一边画,一边说,郑孝雄这狗杂种恶贯满盈,该是遭到报应的时候了。

柚子头派人把情报送给了黎师长。黎师长当夜带着手枪队渡江过来,会合后,我们悄无声息地摸掉了镇上的几处哨卡,直逼区公所碉楼。几位身手好的队员用抓钩抓牢了碉楼的垛堞,然后嗖嗖嗖地飞身上楼,扭断了几名岗哨的脖子,再跑到楼下打开了大门,把我们迎了进去。我和柚子头带人直扑郑孝雄房间去实施抓捕,其余手枪队员则控制火力,消灭神兵。我们悄悄逼近了碉楼底部的郑孝雄房间,成功地杀死外间两个哨兵,正准备进入,手枪队那边不知怎么枪响了,顿时,碉楼里爆发出炒豆般激烈的枪声。我一听急了,连忙飞起一脚踹开郑孝雄房门,带头冲了进去。我们几柄手枪直指着郑孝雄。不准动。郑孝雄赤身裸体的,但他也反应很快,手枪顶在穿着睡衣的金凤婶婶头上:你们都往后退,谁敢动手,我打死她。

显见得他是拿金凤婶婶当人质了。金凤婶婶虽然现在被郑孝雄霸占,但我们晓得她是被迫的,她绝对不会去恩爱这个仇人的。反正我们不能打死了金凤婶婶。我看到她脸上显出一种厌恶和无可奈何,倒并不显得紧张。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娃子哭了起来。金凤婶婶这才惊叫道:乐儿,都别开枪,他是你弟弟。大家都愣住了。是真是假?金凤婶婶补充道:他叫田怀勋。

原来这孩子不姓郑,而是姓田。柚子头说:乐儿,别信她的鬼话。但金凤婶婶的话我立即信了。世勋叔叔没死,他的生命还活在这个孩子的血脉里。太好了,我为世勋叔叔高兴。我说:不,他真的是田怀勋。郑孝雄恶狠狠地说:把你们的枪都扔下,否则我打死她母子。一时间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所措。我数到三你们还不放下枪,我就开枪了。这太骇人了,若放下枪,莫说我,柚子头,还有其他在场的三位手枪队员都会暴露在郑孝雄的枪口之下,都有可能血溅当场,但是我想,他开枪后顶多射杀一两人,其他人则马上会扑上去将他制服。一,二……由不得我多想,郑孝雄开始数数了,我连忙把手枪朝地上放,大家都只好跟着我把枪放在了地上。郑孝雄命令金凤婶婶:把娃子放床上,你跟我走。不行,我不能放下我儿子。郑孝雄恶狠狠地说:那我先开枪打死他。金凤婶婶没办法,只好照办,把田怀勋放床上了。田怀勋大哭着,抗议着。郑孝雄不由分说地抓着金凤婶婶,两人一起后退到门外。外面冲进来一伙神兵,他们接应着郑孝雄,并抓着大肚子的金凤婶婶一起打开后门,朝外面跑去。我则抱起床上的田怀勋,他到了我的怀中,竟一下子安静了,不哭了,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我,好不可爱。

因为金凤婶婶作了人质,手枪队的追赶很是吃力,无法射击,甚至无法离得太近。郑孝雄一伙人退到江边,在那里裹挟了一艘帆船。这时天已快亮了。他们扬帆离岸直奔下游。手枪队员们追到岸边,欲要追赶,但船上终有人质,没有办法,朝帆船上打了几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帆船走了。我气得蹲在码头上大哭,倒是柚子头安慰我:男子汉何必哭成这样?你放心吧,郑孝雄这个狗日的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我俩一定可以再找机会收拾他的。

天亮了,我们在一间牢房里找到了覃国华。说是牢房,但是还算干净,看起来郑孝雄还真没有虐待他。

黎步咏在佷山饭店接见了覃国华,并请他出任佷山区苏维埃政府主席。他没有拒绝,欣然同意就职。然后在社会各界代表中协商产生了沈成东等三位副主席。经过两天筹备,隆重召开军民大会,公开成立了佷山区苏维埃政府。佷山是长阳县东南重镇,水陆要冲,集镇上的常住人口有两千余人,是当时全县最大的一个区镇。

田怀勋成了我的一个难题。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煞是可爱,可惜我带不了孩子。师长黎步咏也觉得不好办,跟我商量说,放你两天假,你回家看看,商量一下这个孩子是不是可以请你家里人带着?的确,我该回家了,两年没回家了,不晓得家里人是什么情况哩,这一刻我特别想念他们了。我抱着刚刚会叫“爹”“妈”的弟弟田怀勋回到了田家大院。我看到了什么?天哪,我这才晓得,我也有了两个儿子。菊香生了一对双胞胎,他俩也都一岁多了,只比田怀勋小两个多月,看来是我去投奔黎步咏之前下的种。我喜出望外。菊香说,等你回来给他俩取个学名哩。于是我给他俩取名田文道、田文德。他俩长得太相像了,除了文道的右边屁股上有一块紫色胎记而文德没有以外,简直难以分出谁是谁,于是菊香只好总给文道穿红色的衣服给文德穿白色的衣服以示区别。他俩还总是爱凑热闹,饿的时候都一起饿了,菊香只好让他们一个人叨着一只奶子,但他俩却又相互抓打以排斥对方,似乎是在争夺母爱似的;拉屎的时候则同时都要拉屎了,闹得菊香手忙脚乱的。这次回家我看到我妈身体好多了,特别是得了两个孙子后,精神很见好转。我妈也说了菊香很多不是,看来俩婆媳是经常吵架顶嘴又相依为命的一对冤家。

5

胡天康打断了我的话:其实,我们经过好几天的调查,已掌握了黎步咏大量的改组派事实。包括政委江河。今天通知你来谈情况,是想多做调查研究,进一步丰富我们的调查材料;同时,也看看你的政治态度。应该说,你刚才提供的情况,再一次提供了相当多的有力证据。

什么?您有没有搞错?我提供了什么证据?我完全不赞成您把黎师长当成改组派。

小同志,不要激动嘛。我们是重事实讲道理的嘛。胡天康一边安慰我,一边掰着手指头:比如……

我根本没有提供您所说的什么事实。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实”。

不要打断首长的话,这是不礼貌的。难道首长没有自己正确的分析判断吗?难道首长比你的政治觉悟和政策水平低吗?比如你说黎步咏概括的“敌来我退,敌去我追,敌众则跑,敌少则搞”十六个字,难道是正确的吗?特委领导同志强调的是打阵地战、堡垒战,是夺取敌人的大城市。敌人来了为什么要退?为什么要逃跑?说严重点儿,这是给敌人创造机会,拿苏区人民群众的生命开玩笑,把红色政权对敌人拱手相让;说轻一点儿,也是畏敌情绪,是流寇主义。靠这样的人指挥战争,想赢得全国政权,岂不是开国际玩笑?还有,长阳的党,是富农党,这么多成分不好的人在红军里面,而且担任着各级军政职务,问题是严重的,黎步咏有没有责任?黎步咏本来就是富农。还有,佷山镇苏维埃主席为什么要选覃国华担任?他是穷苦出身吗?他是一个百分百的布尔什维克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几年来,他一直跟郑孝雄在一起,名义上是关押,实质是上宾;还有他的女儿覃金凤天天跟郑孝雄睡在一张床上胡搞,他们父女能是好人吗?如果是好人,覃金凤为什么不把郑孝雄杀掉?好了,这个我不用跟你多解释了。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个信息,我们马上要把黎步咏通知回来,严肃处理……

他的话叫人毛骨悚然。胡书记,眼下正是第四次反围剿的关键时刻,黎师长正在前线跟国民党反动派打仗,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处理他?您这样做,是想让我们打败仗吗?太危险了,您不觉得这是要断送我们长阳苏区吗?

胡天康倒不急,他微笑着。这就不是你能懂的了,这是政治。我可以告诉你一个道理,那就是越是战争最关键的时刻,越是要纯洁我们的队伍,越是要排除我们内部的敌人。这是刻不容缓的事情。现在我要说的是,你自己的问题也是严重的。他朝外面叫道,来人,把改组派分子田钟乐捆起来。

两位红军战士跑上来,把我的双手用绳子缚在背后了。他们一边捆,我一边挣扎着,虽然我晓得挣扎是徒劳的。他们还没忘记生硬地撕掉我八角帽上的红五星和衣领上的红色领章。我嚷道:冤枉,天大的冤枉,你凭什么说我是改组派?

胡天康得意地指着我说:说你是改组派还需要解释吗?黎步咏是长阳头号改组派,而你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是你的入党介绍人,你自己又是地主家庭出身,凭哪一条你不是改组派?

我连改组派是什么都不明白,太冤枉了。

冤枉?哈哈,我们从来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你担心我们会抓错了人?哈哈,改组派都觉得自己是被冤枉的。我还可以给你透露一点情况,免得你老是觉得自己冤枉,死也要死得心服口服嘛。前几天,我们截获了一封黎步咏写给敌人的信。是田宜生同志亲自带人截获的。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封信,抚了一下眼镜念道:老大,我马上就要带人去隔河岩镇那边做生意了,你上次说的要来麻池采购山货的,现在倒正是采购的好季节。切勿错过良机。胡天康冷笑道:黎步咏自作聪明,以为写这么些暗语我们就无法破译了吗?哈哈,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说他将把部队全部带到外围去打仗了,我们苏区内部是空虚的,他让敌人钻到我们肚子里来,偷袭苏区中心地带,这样全面铲除苏区。真是恶毒至极呀,这样的人,如果我们不马上铲除他,天理不容。那才真是要断送红六军,断送长阳苏区!

我目瞪口呆。一瞬间,我脑子里飞速地转了一千转一万转。真有这么一封信吗?黎师长会写这样的信?可能吗?这封信是从哪里截获来的?我只能脱口而出:这是绝不可能的,黎师长不会写这样的信。

胡天康冷笑道:我晓得你不会相信,黎步咏本人也会百般狡辩,但事实俱在,又岂容抵赖?算了,我不用跟你说这么多的。把他拉下去,关起来。

几个红军战士把我往外推拉,我犟着不动,但是我被捆绑着,失去了反抗的力量,而且他们往我的头上罩上了一只黑色布袋。我边往外走边大喊道:胡天康同志,你们这么做,是在制造冤狱,是在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是犯罪呀,天哪!

这时突然来了一阵狂风,把我的话都吹走了。

6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无意中在湖北作家网上看到了《湖北省长篇小说重点扶持计划招投标公告》。“公告”中说,省里制定了一个三年扶持计划,即在三年内完成创作和出版的全流程。省内作家均可报名参加招投标,填写报名表,上交五千字构思大纲(当然包括作品书名)。貌似机会来了,刚刚在发愁我已动笔的这个长篇小说的出版难问题,所以我一定要争取上。

因为有长篇小说处女作《红玉菲》的创作经验,我对招投标还是有一定的信心的,于是迅速按要求准备了大纲。我先想到了一个素材,就是我们长阳的民歌手王爱华、王爱民兄弟不久前在央视青歌赛上拿一首原生态民歌《花咚咚的姐》得了金奖,一举成名。我觉得根据这个由头可以写小说,但是我当然不是要写王氏兄弟获奖这么时尚的事情,而是要写关于清江的更为深广的东西。而且我觉得应该是“花彤彤”而不是“花咚咚”。这大约是媒体报道时的一种笔误。“咚咚”是一种声响,而“花彤彤”才是花团锦簇之意。“花彤彤的姐”很能给我新意和灵感,我特别钟意这个书名,大约有这么几个理由:

其一,我喜欢“花彤彤”这种来自民间的真正原生态的词语。现代汉语的词汇都被用得滥熟以至显得陈旧了,我们必须从民间发掘这种带着田野气息的,像早晨的露珠那样清新鲜亮而又有点陌生的词汇,让它们进入到汉语之中,并逐渐为大家所熟悉。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就像我们常说的那样,“要不断吸收新鲜血液。”

其二,“花彤彤的姐”是清江流域的方言土语,它带着清江的标记,富有清江民族特色。

其三,“花彤彤的姐”从色彩上看非常鲜亮、好看,而且大约体现了清江土家族人的欣赏趣味,即以“花彤彤”为服饰美、色彩美、外表美。

其四,“花彤彤的姐”明显地指向女人与爱情,而爱与死是小说乃至所有的文学艺术的永恒母题,常写常新,颇受读者欢迎,有广泛的市场。

其五,“花彤彤的姐”是大家熟悉的原生态民歌歌名,容易为公众接受。

于是我给王爱民打电话:“你那个《花咚咚的姐》,我得借用一下,做个长篇小说的书名,不知你允与不允?”

王爱民倒爽快得很:“这又不是我个人的东西,有什么允与不允的?写吧写吧。”这家伙不错。的确,原生态民歌《花咚咚的姐》虽然是他唱出名的,但的确不是他个人的,而是本民族全体人民的共同财产。他用得,我也用得——我也是土家族嘛。于是,我觉得书名可以这样确定下来。蛮好的书名,啧啧。

王爱民、王爱华兄弟唱的《花彤彤的姐》是这样的词儿:

花咚咚的呀姐哟,

姐儿是花咚咚哦哎,

回呀娘家哎,

背个花背篓哎。

远望那姐儿哎,哦哎耶,

穿啦一身花哟哎,

花咚咚的姐哟,

哭哭唉啼呀啼哟。

姐儿是花咚咚哦哎,

回呀娘家耶。

背个呀花背篓哎,

花咚咚的哎姐哟。

姐儿是花咚咚哦哎,

回家哦娘家耶,

背个花背篓哦哎。

我在想,这个词儿,我得适当调整,让它更符合本书的需要。民歌是传唱了几千年的作品,我能不能进行修改,或者我修改后大家是不是能够满意?这倒的确是疑问,但是为了本书的需要,我也只得冒险一试。

既然是用它作书名,那么我是打算适当突出这首民歌了。

接下来我就顺着这个思路冥思苦想加闭门造车,列出了“构思大纲”。大纲大致是说,《花彤彤的姐儿》写的是鄂西清江流域土家族地区一个名叫田钟乐的“土家歌王”的命运和爱情经历,以及田家与郑家的百年恩怨纠葛……

不久,真的有好消息传来。从近300名报名投标的竞争者中,我进入了前50的公示名单。后来下一轮再竞争50进30,最后一轮竞争30进20。答辩当然是激烈的,著名作家、省作协方方主席主持了竞标会,会上不仅有省作协的多位领导,还有武汉大学教授於可训、华师大教授李俊国、湖北大学教授蔚蓝、中南民大教授罗漫、华师大教授王又平(排名不分先后)五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组成的专家组(评委)。终于在2010年11月14日上午,我通过了最后一轮招投标,进入前20。

签约会议在省作协五楼会议室召开。会上,方方老师作了动员讲话,重申了关于省作协出台这次扶持计划的意义,我记忆犹新,颇受启发和鼓舞。方方主席介绍说,省作协尝试的是一种“代理出版”模式,目前出版市场的状况导致一些优秀作家出书难,而出版社要养活大量人员,他们也很困难,所以省委宣传部和省作协拿出一大笔钱来进行这种探索,既是对湖北作家的扶持,也是对出版社的支持。方方主席还说,省作协如何为作家服务,也要进行探索。这次的探索要达到三个目的:一是湖北名作家不是太多,通过扶持也许能扩大“名作家”的基数;二是可以扩大部分作家的知名度,以便湖北作家在“读人时代”能获得较好的市场份额;三是尽可能地与影视结合,产生良好的经济效益,让湖北作家能够生活得更富裕,更从容。

方方主席说的太好了,满堂掌声。

然后,省作协给我们二十位中标作者进行编组,共分五组,每组从上述专家中指定一名专家担任指导老师。我被编在於可训老师这个组。我感到非常荣幸。在此之前,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红玉菲》也曾得到於老师的指点——我跟他有师生缘分。

那么接下来就是安心写作了。且看我怎么努力让故事往前延伸——

7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牢房。自古以来的人们,在设计牢房上总是极其富有智慧,善于创新的。没有专门的牢房,但是什么样的房子不能根据需要略加改造就捉人关人呢。现在就是这样,这栋吊脚楼底部,原来是牲口圈,现在做了牢房。房间的地上,虽然看起来被清理过,还填了一层新鲜的薄土,但还有一些牛粪的残渣,还可以闻到浓烈的牛粪味儿。至于墙壁上和木柱上,则到处是脏兮兮的,污浊不堪。在这不算宽敞的空间里,现在用木栅栏隔成了八个小间,每个小间里关四五个改组派,一共关了三十多个改组派。十几个荷枪实弹的红军战士在这里看守着我们,不许相互交谈。

我揭开脑壳上罩着的黑色布袋后,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才渐渐地看清这一切。我看到我的房间里除我之外还有五个人。居然我一眼就看到了覃国华老师,世勋叔叔的岳丈,我的老师。我忙要跟他打招呼,但是看到他摆手制止,又用手指指外面的看守战士。我这才意识到,这里不是可以随便打招呼的地方,在这里我是犯人。于是我只好用目光向他询问,我有太多不明白的问题要问他,关于他,关于金凤婶婶,关于玉露。直到夜深人静,看守蹲在那里打瞌睡的时候,我才凑过去低声地向覃国华老师问了一些情况。原来,他是正在佷山区苏维埃办公,突然肃反委员会一个班的战士出现在他面前,把他抓来。当时就给他套上了黑布头罩,五花大绑。覃国华老师轻轻地说,我实在搞不懂,国民党要抓我,共产党却也要杀我。国民党要抓我好理解,我是入了共产党的,是郑孝雄这个天杀的出卖了我;共产党抓我,我实在没有办法理解。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也是我困惑的问题。为什么我们对党,对革命忠诚,而党却这么对待他的赤子?

我不太清楚覃国华老师被郑孝雄抓捕后的这一段历史。也许这里有什么说不清的内容?覃国华似乎猜出我在想什么。他对我讲述了他的经历。我被郑孝雄抓捕后,以为要像田世勋一样被杀无疑,但并没有被杀,也没有被送往县政府,反而是次日下午郑孝雄来到牢房里看望我。原来,金凤受郑孝雄之逼迫要与之圆房,她便要求在圆房之前见到我。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没有别的路可走,不得不屈从于郑孝雄的淫威,但她至少得证明她爹还活着。

您现在是我的岳父了,我当然不能当囚犯来对待,所以我备了酒宴,请您去见女儿。

我听到郑孝雄这个说辞,才晓得金凤要被迫改嫁给郑孝雄这头恶狼。我气得浑身发抖。但静心一想,女儿能有什么办法?我可没福气喝你的酒,我还是老老实实呆在牢里吧。那一瞬间我想,只有我死了,女儿才能不以身事匪。于是趁郑孝雄请我赴宴未果,带着几分尴尬离去的时候,我果断地把头朝墙上撞去。我昏死过去好几个小时。后来我醒过来了,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大房间里,房里还有郎中,金凤也守在我的床前。

我叹息着对覃老师说:您这是求死都不能呵。

覃老师说:谁说不是呢?

爹,我理解您的心情,您也该想想,如果您死了,我还能独活吗?我也想死,可我已经怀着世勋的遗腹子了,我得活着,活着才能把他的骨血生下来,否则,我将来见到他怎么交代?怎么对得起他呢?所以,爹,我受再大的苦,我也认了。

既死不成,覃国华只能顽强地活着,也是屈辱地活着,但是他坚决地只住在牢房里,而拒绝住到郑孝雄为他提供的舒适住房里。当然郑孝雄也不可能彻底放了他,不能给他自由。后来不多久郑孝雄从田氏祠堂搬进了佷山区公所,覃国华的牢房也随之搬过来。当然,这两年怪异的牢狱生活中,郑孝雄并没有敢虐待他,他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苦闷。在这种经历中,覃国华一直对党保持着忠诚,后来郑孝雄三次劝说他写一个自首书,宣布退党,就可以放了他。但是覃国华说,我宁可马上上刑场,要我写自首书,是万万办不到的,你就别再打这个主意了。世勋是我的女婿,是他发展我入党的,是他带我宣誓的;如果我叛党,对不起我的女婿,死了以后不好见我的女婿。

我突然就想起来小时候听覃国华老师摇头晃脑的“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的情景,我想这个人大概真是“忠”、“信”之典范了。共产党里多一些他这样的党员,将来一定会得天下的。

唉,要说我这几十年,真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最对不起的,是你们家。那天晚上郑孝雄带着邓甲山到区公所抓我,我听到动静不对,便从院子后门往后山上跑,也是慌不择路,跑着跑着,我才想起这条路是通往你们田家的。我想我怎么能把危险带到你们田家呢?但是这时已经由不得我了,后面的追兵追得紧,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无奈只好去敲你们家的门。当时是侥幸地想,也许能躲过这一劫。没想到,却让你爷爷和你爹两人丧命。

说实话,覃国华跑到我们家躲藏的时候,以及我爷爷和我爹双双遭到邓甲山枪杀的时候,我心里是很埋怨覃国华的。他要死也不该往我们家里跑,而把那么大的灾难带给我们家。但后来我也想通了这件事。他当时慌不择路,实在怨不得他,而他最后从地窖里挺身而出,则是很英雄的行为,救了我们家里的其他人,否则后果恐怕更严重。

这是田家的命运如此吧。哪能怪您呢?我们理当救您的。要恨的话,只能恨郑孝雄、邓甲山这些人太残忍了。他们根本不是人,比畜生还不如。

第二天我们再被关押了一天。这天我们趁看守不注意,相互交换了一些情况,大致熟悉了彼此的案由。同一间牢房里的另外五个人,有两个是乡一级的苏维埃主席,年纪都估计在四十几岁,一个姓赵,一个姓钱。赵主席的罪名是在分配土地时替一个富农说过一句同情的话,钱主席则是红六军一师政委江河的表叔,因为据说江河是改组派,钱主席便被通知到这里来了。再一个姓孙,是给副师长田宜生当过警卫的,议论过一句现在红军自己杀自己,这么下去怎么是个结果?结果就是他被田宜生派人送来了。还有一个当过赤卫队长,姓李,他的罪行是在斗争一个恶霸地主并进行游街时,给那个恶霸地主递了一碗水喝。

听起来根本就不可思议。这些情况,怎么就构成改组派的罪名了呢?改组派是个什么意思?是个什么东西?则我们这几位都是不了然的。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是我们这几个囚犯好像都没有挨打,没有受到皮肉之苦。过去我们听说过“屈打成招”这个词,这在过去古代的传奇故事里并不鲜见,但现在我们似乎都算不上。对于这个问题,覃国华老师苦笑道:你们太天真了。我看这次整肃改组派,根本用不着打人,用不着对你们大家动刑。当官的认为你有罪,你就是有罪了。一句话的事。

次日早晨,看守送饭过来。你们都吃饱点儿,今天出去集体劳动。他往我们每个人的碗里盛上一勺子苞谷饭,然后再来一瓢菜汤,菜汤里居然有几砣肥肉。这是我们几天来没有吃到的荤腥。大家明白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都吃不下饭。我可不愿意看到大家这样。你们都多吃点儿,就是死,也不能当饿死鬼的。我带头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覃国华老师看我一眼,也对大家说,都吃吧,这是人间最后一碗饭了,没什么好客气的。于是大家都很快风扫残云地吃了起来。

我们被再次罩上了黑布袋,被带往刑场。晓得马上要被杀掉,我心里颇不平静,边走边在想,我还如此年轻,真的就要死了吗?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幸好,我有了文道和文德,就是现在死了,也不算太遗憾了,还在世上留了种。而且,我也该死。就拿世勋叔叔的死来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我造成的,虽然并不是有意而为。他让我丢硬币,我作弊了,对世勋叔叔撒谎了,我那时还小,当时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好玩的事,只觉得想回家很重要,根本没想到有那么严重的后果,根本没想到此举决定了世勋叔叔的死亡。而且,我早就看出了郑孝雄的某些不对劲,但是我没有及时地劝阻世勋叔叔去找他,导致世勋叔叔把重建“红六军”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身上,如同把一座大厦建筑在沙堆上,这才导致了世勋叔叔的死亡,又因此导致了金凤婶婶的种种不幸。尽管世勋叔叔当时说“算了,这都是命,不怨你,你还是个孩子,哪懂这些?”但是,我哪能轻易从我的负疚中解脱?

没有亲手杀掉郑孝雄,我就这么死了,我是多么不甘心呵。但是我到了阴间,做了厉鬼,也是要追杀郑孝雄的,让他不得好死。

我要死了,却也祸害了菊香。虽然不是我情愿的,但我毕竟导致了这个女人的不幸福。我明知自己不爱她,却还要狠狠地在她的身上发泄我的兽欲,我何曾真正地怜惜过她?现在,我马上要死了,还留下双胞胎儿子要由她来抚养,她的压力有多大!她又该如何面对今后的日子?

还有,胡天康说我说的一些话提供了黎步咏是改组派的证据,这是真的吗?如果是,他又会如何对待黎步咏?我明明是坚决地要保护黎师长的,难道我竟然会在我死之前为胡天康提供杀人的“子弹”?老天呀,你千万要保护好黎师长,千万别让他出事,否则,我就是死了,在九泉之下我心里也不得安宁,在九泉之下也洗不清我的罪孽!

似乎走了不算太短的一段路,我们头上的布袋才被除去。睁开眼睛一看,这里是清江岸崖上的一块平地,布置成了一个会场。会场上有一个小台子,台子上挂着“镇压改组派大会”的会标。我们在台下,背朝主席台方向而站成两排。周围,站满了荷枪实弹、表情严肃的红军战士。我们在这里站了好长时间,没有任何动静,当然我们也不能说话。只是心里纳闷,今天算是怎么回事呢?既要枪毙我们,马上执行就是了,还需要磨磨蹭蹭吗?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一小队骑马的红军朝这边走来。我们抬眼一看,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我十分挂念的黎师长,他脸上写满了迷惑,却还是威武雄壮的样子。跟他并肩而行的,是特委书记胡天康。他俩的后面是江河政委和副师长田宜生。再后面则是大约二十多人的小分队,柚子头打头。他们走到会场边儿上,我真想大喊一声黎师长,并提醒他注意胡天康和田宜生在搞什么鬼把戏。我们是在劫难逃了,但我希望黎师长没事儿。只要他没事儿,红六军一师就垮不了,我也才不那么负疚。但是我实在也不明白胡天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明白他在搞什么名堂,只是隐隐地感觉可能对黎师长不利。而且一想起来昨天胡天康说,我讲的一些情况为他提供了确定黎师长为改组派的证据,我心里就透凉透凉的。

听得黎师长在问胡天康:胡书记,我有些不明白,前线非常吃紧,我跟江河政委正在指挥战斗,你却三次发出十万火急的通知,命令我们无论如何要赶回来。可到底是什么事呢?要赶到这个镇压改组派的现场来吗?你要杀几个改组派,我虽有不同意见,但却没办法阻止你的行动,可你也用不着把我和江河政委都撤回来呀?这个轻重缓急,难道你当特委书记的不清楚?

胡天康则微笑着说:轻重缓急我当然是晓得的,今天请你们火速赶回来,的确是有非同一般的事情将要发生。你看看,我们这个会场布置得怎么样?

胡书记亲自布置的会场,那还有错?我只是不明白,这与我们有何关系?为什么非要我们赶回来?

看来你不是太欣赏这个会场的哩。你看,清江多好,这是我们的母亲河呵,蓝天白云,风景如画。日出江花如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对吧?改组派分子如果死在这么好的地方,也算死得其所?

胡书记,我是个直性子,你有话请直接说,别绕弯子。有什么任务,我们领了,然后还得急着赶回前线。

黎师长的目光朝我和覃国华老师这边扫过来,我感觉我的目光跟他的目光碰了一下,我感觉碰出了一声惊雷。

天上乌云翻滚,地上飞沙走石……

胡天康已走到我们跟前了,他止住了微笑,勒住马,朗声说道:好吧,黎师长真是一个爽快人。我就喜欢跟爽快人打交道。那我就直言了。

请讲。

我们的会场是布置好了,但是我们一直在等两位主角登场。而你和江河政委,正是今天的两位主角。他把手朝我们这两排改组派一指:他们都只是今天的配角。不过,配角也是很重要的,有配角才能烘托主角嘛。

你什么意思?

胡天康扭头朝柚子头做了个手势:还不动手?

柚子头命令:开火!

柚子头带头举枪朝黎师长射击。

刹那间,那队红军战士手里的枪弹也都朝黎师长和江河政委倾泄过来。“砰,砰,砰”,枪声骤响,事发突然,黎师长和江河根本没有来得及躲闪,胸部都已中了数弹。天空在旋转,大地在旋转,他们俩旋转着先后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黎师长死得很痛苦,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内心的震撼无与伦比。我心目中的苏区大英雄,顷刻间血溅当场。

枪声停了下来,大雨却如约而至。胡天康走到黎步咏和江河两具尸体面前,用脚踢了踢他们,然后拍拍手,转起身来,目光朝我们这边扫了过来,显得分外狰狞:你们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改组派的下场。

柚子头小跑步到胡天康面前,敬了个礼:报告胡书记,执行完毕,请指示。

胡天康没理睬他,而是扬手指着田宜生:你现在是红六军一师师长了。

田宜生脚跟并拢,向他敬了一个礼:是。谢谢首长栽培。

胡天康指着我们这两排改组派,面带得意之色对田宜生笑道,我主要是监督处理两位头号改组派。这一批陪斩的改组派,我就不管了,你们处理干净吧。说完,他在几位警卫人员的簇拥下纵马而去。

这时,柚子头走到田宜生面前,向他报告说:田师长,我看这批改组派也用不着浪费我们的宝贵子弹,把他们都沉到清江里算了。

田宜生点点头:这主意不错。都用麻袋装好,沉到清江里去。

柚子头一挥手,对战士们说:快,把他们用麻袋装起来。

柚子头朝我走来,用一条麻袋往我的头上套。滚远点儿。他的话很轻,但我还是听清了,只是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的被捆绑着的手感觉到了他塞进来一个小东西。我感觉到是一把无柄的小刀子。他还在我的手上使劲地捏了一下。总之那一刻我有一种惊喜。一种求生的本能,使我精神大振。这时,麻袋已套住了我的身体,但是我片刻也不会停歇,我开始在用刀子划断捆绑我手腕的绳索了。不多会,我感觉得我被人抬着在往悬崖边走。这时我的双手已经挣开了束缚。后来我被人抬着往清江里扔去。好像腾云驾雾一般,几十丈高的悬崖,我往清江里缓缓坠落。而我感觉清江的浪涛在向上涨抬,清江伸出双手捧住了我和我的麻袋。我沉入清江,溅起五彩缤纷的水花。我用小刀把麻袋划开了一个口子。扩大,撕开。我屏住呼吸,从麻袋里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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