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师的追悼会很仓促，简单得像个告别仪式。在他曾给学生上课的教室里，前面黑板正上方的位置挂了一张遗像，四周是女老师们剪的白花。那个他曾一边往嘴里喷药一边来回走动着给学生讲课的讲台上，象征性地摆了几个花圈。花圈制作得很简陋，两根竹竿绑起的架子上，除去纸花只有几片锡铂叶子。这些花圈都是向学校附近的一家花店租来的，跟人家讲好只用一会儿立刻就送回去，每个花圈交租金一元钱。
何文庸问学校总务处，花圈怎么还租，买下来不就得了？
总务处的人说，这是老崔校长的意思。
何文庸强压着火气来问老崔校长。老崔校长说：“一只花圈要六十多元，这几只就要两三百元，还是算了吧，秦是秋老师是一位人民教师，我想他也不会在乎这些的。”
何文庸看着老崔校长说：“不，秦老师在乎！”
老崔校长一愣，发现何文庸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对。
何文庸说：“秦老师这辈子够苦了，他只为省那二十几元输液费，就把命给送了，冲着他为学校辛辛苦苦工作了这几十年，难道死时连几个花圈都不值吗？”
何文庸说着，火气就又有些撞上来。
老崔校长说：“好吧，这钱我个人掏。”
何文庸说：“不行！学校买是学校的意思，这不一样！”
老崔校长只好点点头，连声说：“好吧，好吧好吧。”
追悼会全校老师都参加了。原本也通知了学生，但除去几个班干部，其他人一个都没来。几个老师伤心地议论，说现在的学生已经都成了冷血动物，无论老师对他们多好，都换不来一点感情。也有的说，从秦老师这一死看出来，干这行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啊！
哀乐真是一部显示音乐力量的作品，只要它一响起来，悲痛的气氛立刻就像浓烟一样滚滚而来。老师们低着头，听着录音机里放出的哀乐，想着曾在这间教室里活生生地讲课，而现在却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的秦老师，一下就都啜泣起来。老崔校长只读了一下秦老师的生平，又说了几句悼念秦老师的套话，就草草将追悼会结束了。
老崔校长在这方面显示出丰富的阅历和经验。他事先就交待给何文庸，关于秦老师的死这件事不要过分渲染，追悼会也不要开得过于隆重，最好是不动声色又不失礼节地将事情办了，然后把遗体平平安安送到火化场去火化也就行了。老崔校长说，现在学校里的老师们心里都窝着一股怨气，正没处发泄，弄不好就会借这个机会闹事，在中国，借死人闹事向来是有传统的，可不要弄得不好收拾，再给新闻媒体炒成新闻就麻烦了。
何文庸看着这位老崔校长，心里真有些不明白，他和秦老师毕竟在一起同事多年，怎么就没有一点感情呢？已经到了最后开追悼会这种时候，他还在考虑自己！还想明哲保身！
秦老师的家属非常通情达理。在后事上没向学校提任何过分要求。只是秦老师的爱人提出来，请学校给出一辆大一点的车，说是家里亲友虽然不多，但总要去几个人送一送。学校老师也都想去送，于是学校就找了两辆大“旅行轿”。
火葬场的车订的是下午一点。学校的车开到医院门口时，秦老师的爱人、女儿和几个亲友已经先到了。秦老师的爱人脸色很黄，一眼就能看出是肝炎病人。她很知趣，无论谁过来慰问一律不跟人家握手，一边点头示意，嘴上只是道谢，说自己有病，握手就免了吧。
何文庸把秦老师的女儿秦小月拉到一边，小声问她：“你能不能别让你妈去火化场？”
秦小月说：“我说过了，我妈不答应。”
何文庸说：“可她的身体这样，去了不好。”
秦小月的眼泪就又流下来：“我也是这样说，可我妈……非要去送一送。”
何文庸说：“那我就交待你件事，你只要照顾好你妈，别的事我去办，明白吗？”
秦小月点点头说：“那就谢谢何叔叔了，我替我爸……谢谢您。”
何文庸拍拍她的肩膀，就转身忙去了。
到医院的太平间办好手续，就过来看遗体。这时秦老师已经穿起百年衣服，是一身藏青色西装，玫红色暗花领带，外面罩一件黑呢子大衣，一条灰色驼绒围巾绕过脖颈搭在胸前。百年衣服要四季装，即使在夏秋季，外面也是冬装。何文庸将秦老师的眼镜又正了正，感觉脸上的神色还算安详，就让秦小月扶她母亲来过目，看是否满意。
秦小月扶着母亲走过来，在秦老师的跟前站住了。
秦老师的爱人轻轻摸了摸他的手，忽然说：“把这个……给他揭下来吧。”
何文庸过来一看，原来秦老师的手腕上仍还贴着输液时的胶布，立刻伸手轻轻揭下来。秦小月和母亲搂在一起，看着秦老师，一下一下抽泣着。何文庸对秦小月说：“把你爸爸的眼镜摘下来吧，留个纪念，要不，到火化场人家也要给摘下来。”
秦小月伸出手，轻轻把眼镜从父亲的脸上摘下来。
火葬场的车已经到了。何文庸和几个男老师抬起秦老师的遗体送到车上。然后，何文庸又对站在一旁的体育刘老师说：“把那挂鞭炮放了吧。”
老崔校长在一旁说：“是不是算了？咱们干教育的不讲这一套。”
何文庸说：“放吧，老师也是人。”
鞭炮噼噼叭叭地爆响起来。一团团的浓烟升腾而起。何文庸坐到车上时，看着这景象心想，秦老师默默无闻地在花园中学工作了这些年，恐怕还从没闹出过这样大的动静……
火化场小礼堂里说是追悼会，实际就已是真真切切地向遗体告别。秦老师拉到这里似乎就已不再属于他的亲人和同事，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火化场的人安排在一具水晶棺里。人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才有了真要上路的感觉。那一层薄薄的水晶实际就已隔开了阴阳两界。秦老师的爱人和女儿秦小月只是站在水晶棺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里面的秦老师，已经连哭都顾小上了。倒足花园中学的老师们，哀乐一响起不知谁带了个头，一下就都放声大哭起来。如果儿十个男女成年人一起放声痛哭，那声音是非常响亮的，而且每人的音域不同，哭起来就有了一种大合唱的效果。外面办理手续的火化场工作人员按说是见过些世面的，这时也都被这巨大的哭声惊动了，纷纷跑进来看究竟，不知这一场的亡者究竟是什么人物。
局面显然有些失控了。只有花园中学的人心里明白，实际这哭声里还包含有另外一些内容。何文庸赶紧抓过麦克风说，现在，请老崔校长将全校老师捐献的五千元钱交给秦老师的爱人。秦老师的爱人已经泣不成声，但还是强忍着说，这钱她不能要，当初老秦回家来说过，大家也不容易，老师们的生活都很困难。何文庸从老崔校长的手里拿过那只厚厚的信封，塞到秦老师爱人的手里，然后又朝火化场的工作人员使着眼色挥了挥手。
秦老师的遗体立刻就被推到后面去了。
火化场的旁边是一片焚场，人们送了亡者出来，都要到这里将花圈烧掉，再烧一烧纸钱。何文庸将一个塑料兜递给秦小月，对她说：“去吧，也给你爸爸烧点纸钱。”
他说着就背过身去，这时候，他才真正想哭。
秦小月说：“算了吧，我爸爸活着时，从来不信这些。”
何文庸说：“烧吧，去烧吧，他活着时没有多少钱，死后别再这样穷了。”
何文庸心里明白，他和秦小月，一直都在同避着一个问题，就是秦老师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当时秦小月肯定也听到了，而且，她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不过何文庸不想再跟秦小月提这件事。他想，秦小月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她今后的道路，还是由她自己选择吧。
秦小月转身走向火堆旁边，将手里的冥币一把一把向火里撒去，嘴里喊着：“爸--！拿钱花去吧，爸--！”
一阵风将纸币的灰烬刮起来，吹到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