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义熙十二年(公元416年)。
到这一年时,刘裕的刘氏帝王大厦的建筑主材料基本已经备齐,南燕砖、西蜀瓦,以及刘毅、司马休之那些水泥黄沙辅料啥的,都已经搞得妥妥的了。
其实经过多年苦心经营,这时候的刘裕在东晋已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在朝廷,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即使再不对,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对意见,因为大家都明白,做他的反对派,迟早会被他打成反动派,而反动派的下场就是刘毅、司马休之等人那样的。所以,当时刘裕想办啥事,大伙都举手同意:你想办就去办吧,我们绝无二话。
刘裕真有件事想办,一件大事——北伐。
上次是北伐南燕,这次的目标则是后秦。
后秦是十六国时期的强国之一,曾一度和北魏、东晋三方在黄、淮地区形成对峙局面,三个国家势均力敌,互相制衡,谁也不具备压倒性的绝对优势实力。
后秦的创立者是羌族人姚苌,所以这个国家又被称为姚秦。姚家几代人都是很牛的,姚苌他爹姚弋仲不算女儿,光儿子就生了42个,这个数字,即使在多妻制的时代也是有资格被评为先进生产者的。
姚苌比他爹还牛,不过不是“生产”方面,而是指他的军事及治国能力。姚苌刚开始是前秦皇帝苻坚手下猛将,为苻坚扫平群雄,统一北方立了不少大功。
姚苌是幸运的,因为如果不是苻坚头脑发热,非要南下去打东晋,那么就不会发生淝水之战,他的巨无霸国家就不会崩裂,姚苌也就不可能有机会创建后秦。
不过,姚苌的幸运是用狡猾的使坏换来的。
当年苻坚要百万大军横渡长江向建康进军时,满朝文武都极力反对,说国家连年用兵,应该让人民休养生息,不能再干不远千里去打劳民伤财的战争之蠢事,连苻坚的亲弟弟苻融都强烈反对。
满朝文臣武将中,只有羌族大将姚苌和鲜卑族大将慕容垂积极支持苻坚南下用兵。两个人别有用心地怂恿苻坚说,陛下您英明神武,盖世无双,您说能打赢就一定能打赢,别管别人怎么叽叽歪歪,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我们哥俩都支持你,欧耶!
其实这两个人良心大大的坏,他们巴不得苻坚到处打仗,把国家弄垮了,他们好自立门户去单干。
果不其然,淝水一战之后,庞大的前秦帝国土崩瓦解,四分五裂,这个民族组成比今天的中国还多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的很多民族都离羌族皇帝而去,而姚苌和慕容垂则是淝水之战的最大受益者,这两个人都成了开国之君,在淝水之战后,一个建立了后秦,一个建立了后燕。
姚苌这人挺有本事的,虽然他在位时干了不少类似精神分裂的事情,比如他缢死苻坚后又把苻坚从坟墓中挖出来鞭尸,然后剥去死者衣服,再用荆棘包裹尸体后掩埋。过了一年,他又神经兮兮地叫人做了个苻坚神像摆在办公室,每天朝神像烧香叩拜,希望苻坚保佑自己打胜仗。再过了段时间后,他又咬牙切齿地砍下了神像头颅。
不过虽然貌似有点精神分裂,但姚苌的本事还是呱呱叫的,在位期间,把草创的后秦治理成了北方强大的政权,并将皇位安全传递到儿子姚兴手中。
姚兴也是个能人,他在位二十二年,灭掉了好几个国家,一大批小国大佬都排队巴结地认他做干爹,希望被他这棵大树罩着。唯一的遗憾就是提拔了恩将仇报的赫连勃勃,把后秦帝国弄得到处烽烟。
但很可惜,后秦国的爷爷英雄,老子好汉,孙子熊蛋。
姚兴死后,这个具有相当实力的国家就被他的一帮败家子的儿子匆匆葬送,匆匆到尸骨未寒,他头年死,第二年国家就没了。
姚兴的那些个儿子真不争气,为了争夺权力互相残杀,同根相煎。在姚兴病重但还没死之时,他曾经最宠爱的儿子姚弼就带兵杀进皇宫抢位子,和太子姚泓的卫队在内宫发生激烈交火。当时姚兴正处于弥留之际,早就盯着皇位的姚弼以为老爸死了,急忙杀气腾腾地领兵进宫。姚兴被儿子的逆行气得回光返照,“力疾临前殿,赐弼死”,他用尽全身力气来到前殿朝堂,公开将姚弼赐死,死前为后秦避免了一次大内战。
在赐死姚弼的第二天,姚兴自己也衰竭而死。
在他死后,他的儿子们依然没有消停,有个叫姚懿的儿子甚至在刘裕大军压境攻克洛阳后,还趁着皇帝哥哥无暇自顾之际宣布自立为帝,最后逼得新皇帝姚泓不得不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抛开兵临城下的晋军,和弟弟绞在一起狠劲厮杀。
这正是刘裕所希望看到的画面,比3D电影大片看得还过瘾。打吧,打吧,我组织晋国观众掏钱买票观看,别担心票房哦。
刘裕早就想担纲这部灭秦影片的导演,在姚兴病重时他就在暗中准备,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姚兴一死。现在,他的老对手姚兴终于蹬腿而去,他觉得该去收拾姚家那几个窝里斗的嫩伢子,成就自己的伟业梦想了。
义熙十二年八月,刘裕下达了向后秦进攻的命令,东晋全国总动员,十几万精锐主力部队在湖北、江苏、安徽、河南、山东五省一千多里的范围内,水陆并进,分成五路向后秦发动全面攻击,檀道济、王镇恶、沈田子等众多大将均作为方面军总指挥参战,看得出刘裕是想直截了当地一次性KO对手。
晋军这次北伐的战略目的有两个:收复洛阳、收复长安。
洛阳和长安是中国历史上非常具有符号意义的城市,自秦汉到唐朝这一千多年时间中,这两座城市几乎一直都是北方的政治、文化中心,尤其是长安,曾经领先世界潮流好几个世纪,几百年里都是世界第一大都市,十一个朝代曾在此建都。洛阳虽然比不上长安,但它同样厉害,是九朝古都。现在很牛的北京,那会儿还是只熊,北京那么牛,但也只是辽金元明清五朝首都,比号称六朝古都的南京还少一朝。不过北京的都城史很长,这点是在南京建都的那几个短命朝代无法比拟的。
拿北京说事是为了类比长安、洛阳在古中国地位的显赫。这两座重量级的大城市在西晋时候同样超级显赫,西边长安是首都,东边洛阳是陪都。但在西晋灭亡之后,这两座城市就颠沛流离地不停被转手,今年被张军阀占领,明年轮王军阀坐庄,后年李军阀又赶跑了王军阀,反正自四世纪初司马家丢失这繁华两京后,它们一百年里都被胡族给霸着。
刘裕北伐的目的就是要消灭后秦,夺回这两座标杆城市,实现光复中原大业。
战役初期进展得超级顺利,两大超级战将檀道济、王镇恶作为先锋,由今天的河南商丘出发,向西攻击许昌,然后再由许昌而西,直捣洛阳。
在向洛阳推进途中,后秦军队望风归降,基本没有抵抗的,晋军每开到一座城下,“缴枪不杀”的口号还没喊出口,那边城中守将早就做好投降准备了:请进,快请进,茶已经替你们泡好了。
就这么简单。
不过这种简单的背后其实是复杂的现实因素使然。一方面是姚兴死后,后秦政坛缺乏强有力的灵魂人物,新任皇帝姚泓软弱不智,国家内外交困,军士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就都生出二心了;另一方面是刘裕的威名和晋军强大的实力让后秦军感到取胜无望,不如主动投降,争取立功,反正跟谁混不是混啊,管他姓姚姓刘。
刘裕在当时确是一个很有分量的著名商标,由于他用兵诡异,百战百胜,战场上对手都对他心里发毛。只要听说是和刘裕对阵,心里面都拔凉拔凉的。当年孙恩那么多兵,硬是被刘裕打得见面就躲。后来的卢循也是,对刘裕同样怕就一个字,他本想趁刘裕北伐南燕时率兵打他个措手不及,不曾想刘裕快马加鞭披星戴月赶回了建康坐镇指挥。刚开始卢循“闻裕已还,犹不信”,后从俘虏口中得知刘裕真的回到建康后,“其党相视失色”,卢循和他的手下在证实这不是网络谣言后,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打起了退堂鼓。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做广告,品牌的力量真的够威够力。
后秦的姚兴也是个驰名品牌,但他死后,后秦就没有核心品牌了,新皇帝姚泓,大家都不怎么服他,不愿意紧密团结在他的周围共建和谐小康社会,都想造反单干。在刘裕北伐那时候,后秦的局面确实是内外交困。内部钩心斗角,不能同心协力对外;外部环境更糟,除了晋军大举进攻外,西边的赫连勃勃也一直野心勃勃地想夺取长安,不停地攻打后秦,而且在甘肃一带打出了优势。后秦在甘肃境内只有一座由征北将军姚恢镇守的安定城(今甘肃省泾川县)还控制在秦军手里,附近其他城池都被胡夏夺走了。
姚泓本打算以这座孤城牵制住胡夏军队,使赫连勃勃不至于在晋军到来时骚扰自己的国都侧后,但由于他怠慢姚恢,姚恢一气之下举旗造反,率安定守军回马杀向长安。
姚泓没法子,只好从防守晋军的东线战场调兵去西线平息内乱,一番乱糟糟的混斗之后,姚恢死了,但秦军的自相残杀使得军队实力大损,士气大衰。
这样一支军队是打不了胜仗的,拥有这样一支军队的国家是注定要灭亡的。
灭亡也从洛阳开始。
洛阳的收复战并不激烈。
驻守洛阳的是后秦征南将军姚洸,一个具有典型官二代特质的草包将军。当时洛阳只有几千名守军,听说晋军来攻,他吓得赶紧给姚泓发加急电报:SOS,快派兵救我!
洛阳是后秦的大城市,哪能丢了?姚泓接报后立即先派三千骑兵驰援洛阳,然后再派出一万步兵跟进,又命令当时还没造反的弟弟姚懿从自己的山西永济驻地向东渡过黄河,推进到三门峡附近,声援洛阳。
要说这次布置还真可以,快慢相宜,虚实结合,对协防洛阳应该有成效,看来洛阳暂时无虞了。而且洛阳城内还有个将军赵玄,此人相当会打仗,他对姚洸建议说,晋军人多,我们人少,硬拼我们肯定干不过他们,如果贸然出城迎战,必将败北,所以当下应该固守城池,等待朝廷援兵。
这建议很实在。当时晋军士气旺盛,精锐的先锋军更是无坚不摧,只要守军一出洛阳城,估计再回城的可能性接近于零。但如果秦军凭城拒守,虽然城池最终肯定会被攻破,但一时半会儿晋军还真有点小麻烦,因为洛阳不拿下,晋军是不敢越城向西攻击长安的,他们会担心后背被抄,因此,洛阳是晋军绕不开的坎,必须要夺下之后才能继续前进。
但赵玄这条可操作性极强的建议并没有被姚洸采纳,原因是有人反对。
反对者叫姚禹。姚禹强烈反对这个收缩战线、坚守待援的想法,他用一句话秒杀了姚洸,使姚洸放弃了赵玄的合理化建议,“殿下以英武之略,受任方面;今婴城示弱,得无为朝廷所责乎!”
这句话其实就是马屁加激将法加流氓恐吓三合一。说你是因为英雄盖世才被任命为独当一面的将帅的,现在敌人入侵,如果你不果断出击却躲在城里,会被皇上怪罪的。
一句话就让姚洸激动了:我是姚洸我怕谁,打!
于是他派赵玄和另一位将军出城防守,本来城里人就少,现在又派出去两千,更少得可怜了。
其实更可怜的是那个赵玄,他在临走时流着泪对姚洸说:“明公不用忠臣之言,为奸人所误,后必悔之。”
他所说的奸人当然是姚禹。
姚禹真的是奸人吗?
奸人算不上,难听点说叫奸细,好听点说叫间谍。
这个姚禹其实是个潜伏的地下工作者,是檀道济的线人,要不他能这么往死里忽悠姚洸吗?
后面的战斗可以忽略不写了,因为太没有起伏了,平淡得很。两支出城军队毫无悬念地战败,赵玄战死,晋军全面包围洛阳。
姚洸自知抵挡不住,带着剩下的四千多人向檀道济投降。援兵还没赶到,他就把这座大城市的主权无偿转让了。
晋军八月十二日从建康开拔,到十月二十二占领洛阳,仅用了两个多月时间,北伐第一阶段就宣告结束。这一阶段的战场明星应该授予檀道济,他不但是收复洛阳的主将,而且进城后善后处理工作也非常到位。对于那四千多个投降俘虏的处置方法,大家经过讨论后认为“应悉戮以为京观”。
“京观”这个词看上去挺美,其实是极残酷的一件事情。古代战争胜利方为炫耀战功,将敌人的尸体堆集在一起,然后用土封成金字塔形状,相当于把这东西当成军功章展示。
晋军觉得,留着这四千多人还浪费粮食,不如把他们全部杀死,然后做成京观纪念。
若不是檀道济,这四千多条鲜活的生命将会被堆成一座被鲜血浸透的尸山。这位刘宋第一名将断然拒绝了这一当时很流行的做法,将俘虏全部释放。
一次挽救了四千条生命。可惜那时候没有诺贝尔和平奖,不然檀道济受之无愧。但这位名将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最终却无法救得自己的性命。二十年后,他被猜忌他的宋文帝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死。
洛阳收复后,北伐之战进入到第二阶段,也是最高潮的阶段——夺取后秦都城长安。
第二阶段的战场明星称号毫无疑问应授予王镇恶。
王镇恶不是一般人,他是前秦名相王猛的孙子。由于苻坚建立的前秦垮台过快,所以王猛被民间熟知程度不是太高,但他的军事和治国才华堪比管仲、诸葛亮,前秦就是坚持他的改革发展思路而发展壮大、扫平北方天下的。苻坚若是谨记他的临终遗言,不忙着向南方扩张,先把国内事务处理好了再南下攻战,那么西晋大乱后中国南北统一的荣誉很难落到隋文帝杨坚身上,极有可能在苻坚手上就把这件影响深远的大事给办了。因为当时前秦的实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只要国家后院不起火,长江防线是挡不住前秦军队铁蹄的。
王猛临终前曾明确劝说苻坚:“臣没之后,愿勿以晋为图。鲜卑、西羌,我之仇敌,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
怪不得柏杨把王猛和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这五大声名震天的名相一起,列为十八世纪以前中国最伟大的六个改革家。王猛果真料事如神,不但提前八年给出了伐晋必败的结果,而且准确点出了鲜卑慕容和姚羌这两个灭亡前秦的推手。
爷爷英雄,孙子好汉。王镇恶和他爷爷一样,也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战将,这对爷孙是北朝时期最有特殊性的,纵观北史,爷孙俩均有绝世战功和不世之才的,只有这一对。因此可以用一个谜语的谜面来形容他们:三世流芳。
谜底是孙权的妹妹、刘备的老婆——孙尚香。
不过这个香饽饽孙子刚出生时却差点被王家父母当成臭屁虫给扔了。
原因是因为王镇恶的出生日期。
王镇恶的生日是五月初五,也就是端午节那天。
这生日要是放到现在,很吉祥如意的一个好日子,有粽子吃,有龙舟看,还是法定假日,多好呀,全国人民都不上班为你庆生。
但在古时候,五月初五被视为不吉祥的恶日,所谓的“五毒日”指的就是这天。古人认为这天出生的孩子,男孩会克死父亲,女孩会克死母亲,所以产妇们特别害怕自己的孩子在这天降临人间,生出来了也恨不得重新塞回去。
历史上端午节出生的不乏名人,像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田文就是端午节出生的。孟尝君一生下来,他那个王子老爸就对他老妈说,赶快把这孩子弄死了,千万别养活他。幸亏孟尝君的妈妈偷偷把儿子养大,不然后世便不会有“鸡鸣狗盗”“狡兔三窟”“高枕无忧”这些因孟尝君而生的耳熟能详的成语了。
据说宋徽宗赵佶也是五月初五出生的,迫于世俗,后来他也不得不隐匿自己的生日,将自己的生日数字乘以二,改成了十月十日出生。
赵先生这是扰乱户籍管理规定的犯法行为,大伙可别跟他学。
端午出生的王镇恶最终没有被家人送走是因有人庇护,王猛很喜欢这个孙儿,说,当年同一天出生的孟尝君成了齐国宰相,这小子说不定将来也是咱们王家的幸运星呢,于是给他取名“镇恶”,有以毒攻毒之意。
王镇恶是与檀道济不相上下的名将,刘宋时期,这两个人战功最大。王镇恶作战不但勇猛,而且足智多谋。义熙八年,刘裕攻打荆州刺史刘毅之战中,王镇恶作为前锋,率领少量人马出其不意摸到刘毅的大本营江陵城,半天时间就把当时的军阀大佬刘毅打得逃出城外上吊自杀。在他占领江陵平后二十天,刘裕派来攻打江陵的大军才到达城下。
这人是个打仗天才,战无不捷,所向披靡。洛阳之战中,后秦将军赵玄就是死于他手。在紧接着的长安之战中,王镇恶更是表现出众,居功奇伟,创造了古代战争史上的一个以少胜多的奇迹战例。
和上次打南燕不同,刘裕给这次北伐定的基调是稳打稳扎,先派前锋攻击堡垒,然后自己率领主力大军步步跟进。这种战法比较老成持重,以晋军当时的兵员数和战斗力,基本没有失败风险,只要发挥正常,后秦被踏平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在王镇恶临行前,刘裕当面告诫他:“若克洛阳,须大军至,未可轻前。”
刘裕知道王镇恶在战场上好冲动,这么说等于是在他头上套了个金箍,说冲动是魔鬼,你攻下洛阳后,千万不要冒险急进长安,老老实实待在原地等我,待主力部队到达洛阳时,咱们一起向长安进军。
王镇恶当时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中中中,听你的,一直等到你来为止。
可洛阳之战结束后,他并没有等首长到来。当时刘裕还在徐州,离洛阳远着呢。王镇恶等不及了,他见后秦内讧不停,军心涣散,觉得有机可乘,便自作主张,和檀道济、沈田子等人率军分道攻入秦境。
王镇恶一马当先,势如破竹,最先冲到潼关城下。
潼关是屏护长安的重要关隘,这个地方如果失守,长安就岌岌可危了,因为潼关之后已无险可守,大军可畅通无阻直抵京城。唐玄宗当年为什么借着暮色微光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向四川逃难?就是因为造反司令安禄山夺下了潼关。他要是不走,安禄山派支轻骑兵驰往长安,一天就能把他给捆了。
所以这地方后秦很重视,大将姚绍领五万重兵在此镇守。
从洛阳到潼关,王镇恶遇人杀人,见神灭神,把秦军打得稀里哗啦,顺利得比同花顺还顺,但一到潼关城下,他就被高墙拦住,走不动了。
人家五万步骑在那挡着呢,王镇恶在潼关城下玩命攻打了一个月,啥进展没有,只能天天在高高的城墙下练四十五度角仰望,后来檀道济、沈田子也率军赶来帮着闯关。
晋军战斗力确实不赖,仅仅是小股部队的先锋军,就把后秦的几万正规军打得七零八落。潼关城下,秦、晋两军多次展开激战,秦军无一次获胜,被晋军斩杀了好几千人。
姚绍被秦军超强的作战能力打得受不了,干脆改换作战思路,正面战场打不过你,我开展敌后活动,跟你打游击,派部队绕到你后面骚扰粮道,让你军粮运不过来,打不死你饿死你!
这招把王镇恶弄得没脾气了,秦军占着地利优势,神出鬼没、没日没夜、夜以继日地打击晋军的后勤运输系统,使晋军首尾难顾。想保护粮道,人手不够;不保护粮道,肚子不答应。这种情境下,晋军的粮食供应很快出现了问题,部队迫不得已开展节食运动,少吃点,再少吃点……
但时间长了,这个哪受得了?人受得了胃受不了,因胃需要胃动力。粮食就是胃的动力,现在动力衰竭,大家觉得撑不下去了,“乏食,众心疑惧,或欲弃辎重还赴大军”。
当时军心有点小混乱,军士认为再这么耗下去肯定得把命搭这里了,所以不少人说,咱别打了,咱扔掉不易搬运的重武器和行李物资,来个轻装后撤,回到大部队的怀抱吧。
大伙的意思是原路返回,撤退到刘裕的主力部队那里,那地方人多粮食多,安全。
但王镇恶拒绝后退,他觉得应该继续撑下去,白白放弃一路拼打来的战果太可惜了,于是派人向刘裕请求派兵送粮支援。
刘裕接到王镇恶的求救信后,气得拍桌子大骂:乱弹琴!这小子活该。我早就警告过他,叫他不要轻敌冒进,现在险情缠身,咎由自取。要人没有,要粮也没有,叫他自己想办法!
这就相当于送了王镇恶同志一句早年流行的语录: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王镇恶没辙了,只有采取最后的自救行动:“镇恶乃亲至弘农,说谕百姓,百姓竞送义租,军食复振。”
弘农是今天的河南省灵宝县,离晋军屯驻地不远,王镇恶跑到老百姓家中,向他们宣讲政策,说我们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革命队伍,是来解放你们的人民子弟兵,现在暂时遇到点困难,没米下锅啦,麻烦老乡们看在军民鱼水情的份上给借点,打欠条。
弘农是个拥军模范县,老百姓听说子弟兵闹饥荒了,二话没说就往晋军军营送军粮,还啥欠条不欠条的,这些粮食都是免费赠送,放开肚皮吃,管饱。
这些送粮食的民众对晋军是怀着真情实感的,他们虽然生在被羌族统治的后秦,但都是汉族人,对长江之南的东晋政权有着一种天然的心理认同感,因为他们的祖先都是汉人,是西晋五胡乱华才使得他们不得不被异族统治,所以看到南来的汉人,他们这些北方的汉人是很有亲切感的,他们都希望江南的东晋重新统一北方,使他们再次回到汉人政权的怀抱。因此他们对北伐军是持“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态度的。每次晋军北伐,北方境内的汉人都给予积极的后勤供应。当年桓温北伐到达关中时,曾出现过“民争持牛酒迎劳,男女夹路观之”的万人空巷场面;刘裕在前几年打南燕时,也出现过“河北居民荷戈负粮至者,日以千数”的热闹景象,大家都争着把家里粮食挑给部队士兵吃。
这是一种明显的盼归心理表现。当时的胡汉民族矛盾是很激烈的,汉人在北方胡人眼里属于被奴役压迫的低等民族,双方互相敌视,一旦哪方占据主导地位,就会对另一方进行报复性的打击残害。檀道济攻下洛阳后,南军为什么嚷着要把那四千多个俘虏活埋掉?就是因为那些俘虏全都是羌人。后来长安城破后,十几万羌人害怕遭到汉族士兵的屠杀,都扶老携幼地逃到其他胡人国家去了。但其实他们多虑了,刘裕不是颁布《杀胡令》的冉闵,进城后并没有搞血腥屠城,除了姚羌皇室成员,其他人一概不杀。不过当时的胡人可没这么文明,后秦如果此战没被灭掉,必会秋后算账,那些给晋军提供军粮的弘农百姓毫无疑问会遭到毁灭性杀戮。在那个时期,胡族还是非常野蛮落后的,和早已创造出高度文明的汉文化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虽然刘裕没有对深入后秦腹地的先锋军团施以援手,但王镇恶还是凭着自己的能力成功解除了断粮之虞,使自己可以全心对敌了。
刘裕为什么不去救援王镇恶呢?
照理说,全国战场一盘棋,他作为全军统帅,理应协调其他军队,想方设法去支援面临覆灭命运的精锐先遣军才对呀!
理论上的确如此。
但实际上呢?关键是实际。
实际就是刘裕当时有心无力!
他没有能力,没有办法,他不敢派兵去救王镇恶!
当然不是因为刘裕手上没有兵。主力部队都在他身边,接近十万人的庞大水上舰队随时听他调遣。之所以不敢派兵西赴潼关是因为他身不由己,而之所以身不由己是因为当时他身边有支庞大的军队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北魏的军队在盯着他。
用“盯”字还真不是夸张,北魏军确确实实是近距离地盯着晋军,晋军在河里船上,魏军在岸边地上,近得双方的咳嗽声都能互相听得见,所以当王镇恶派来要兵要粮的使者见到刘裕时,刘裕当着他的面推开战舰靠北边的窗户,指着岸上密密麻麻的魏军大发脾气:“我语令勿进,今轻佻深入。岸上如此,何由得遣军!”
你看看岸上那些剑拔弩张的魏军士兵,我怎么派得出军队?
问题复杂了。刘裕进攻后秦,怎么北魏又参与进来了?难道又是一场三国大战要开打?
非也。
这个问题说来话长。
刘裕要打后秦,最方便的行军方式是走水路,从淮河转入黄河,战舰顺着黄河逆流而上可直达潼关。而黄河九曲十八弯地流经九个省,河南、山西、陕西都是其流域面积。而山西是北魏地界,晋军要想平安无事地通过山西境内的这段黄河,就必须要向北魏借道。北魏要是不高兴放行,刘裕也没辙,除非强冲过去,但强行冲关必将会付出重大伤亡,即便冲过去了,这支残乱的队伍到潼关和长安后还能打得过后秦军吗?
所以刘裕采取了友好协商的方式,派遣使者对时任北魏皇帝的拓跋嗣说,我要出差,从你家门口过一趟,拜托你行个方便!
当然不是就这么光嘴巴去说,是需要支付买路钱的,刘裕财大气粗,钱啊,绢啊啥的送了许多。拿去吧,现金现货。
拓跋嗣高兴坏了,好东西拿到手软,他那边胡族不毛之地,哪见过富庶江南那么些个好玩意儿,跟穷小子进到大商场一样,笑得嘴巴歪了眼睛没了,行行行,过吧过吧,欢迎下次再来出差。
拓跋嗣正高兴着呢,后秦使者来了,是来向他求救的。求您行个方便,快派大军去帮我们赶走晋国侵略者吧!
你说这不是存心让北魏皇帝精神分裂吗?一个要买路,一个要把买路的送上黄泉路。
这咋办呀?
不好办,真不好办。因为拓跋嗣跟这双方都有关系,和刘裕是金钱关系,跟后秦是亲戚关系。拓跋嗣当时最宠爱的妃子是后秦前皇帝姚兴的女儿。也就是说,拓跋嗣必须在钱和色之间做出一个选择,要么退款,要么得罪爱妃。你说你要不去救爱妃她兄弟,爱妃晚上还不把你一脚给蹬到地板上去睡!
老婆不能得罪,可金钱谁又愿意得罪呢?拓跋皇帝相当头昏,于是他就去跟谋士崔浩商量。
这个崔浩可是大名鼎鼎的牛人,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书法家。北朝有两个最杰出的能人,一个是王猛,另一个就是崔浩。他辅佐了北魏道武帝拓跋珪、明元帝拓跋嗣和太武帝拓跋焘祖孙三代皇帝,谋划了制服胡夏、柔然、北凉等国的重大战争,帮助北魏最终统一了整个北方,使中国进入到南北朝时代,如果没有崔浩超乎常人的谋略和智力支持,拓跋家族不可能顺利统一纷乱的北中国。
不过那是崔浩以后的事情,本书略去不表,单表他现在就东晋借道和后秦求救问题与拓跋嗣的一番精彩对话。
当时的大环境背景是满朝大臣全部反对给晋军借道,说秦国是婚姻之国,岂能坐视不救?且秦魏疆界相连,互为唇齿,可对晋国形成牵制之势,绝不能让晋遂愿灭秦,应该马上封闭航道,阻止刘裕由黄河北上西进。
拓跋嗣问:“刘裕伐姚泓,果能克乎?”
崔浩答:“克之。”
拓跋嗣再问:“何故?”
拓跋嗣相当不解,他不明白这么重大的问题,为什么崔浩连思考三秒钟的时间都不需要,就直接告诉他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
这答案是拓跋嗣所不想听到的,他希望崔浩对他说,刘裕会在长安关中地区遭到猛烈反击,伤亡惨重,进退维艰。
这样的话,拓跋嗣就会毫无顾忌地放晋军过河,然后趁刘裕被拖在长安,国内兵力空虚之际,率领精骑直扑彭城,剑指建康。如此,则钱拿了,老婆也没得罪,还能白得大片土地,一箭三雕,美了美了。
崔浩说,你做梦呢吧。以刘裕的才华,无论如何也不会陷入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姚家那几个互相残杀的不成器小子,刘裕搞定他们是小菜一碟的事情,“泓懦而多病,兄弟乖争。裕乘其危,兵精将勇,何故不克!”
见崔浩如此推崇刘裕,拓跋嗣带着点不服气的口气又问:“裕才何如慕容垂?”
慕容垂是大名鼎鼎的北魏创始人拓跋珪的舅舅,按辈分拓跋嗣应该称呼他舅爷爷。这位后燕国缔造者老有才了,堪称一代战神,他一生数百战无一次败绩,正儿八经的“北方不败”大侠,在位期间,把后燕建设成了北方第一大国。拓跋珪当年就是靠抱着慕容垂大腿,在他的支持力挺下才发展壮大起来的。
拓跋嗣心想,这回崔浩一定会说,刘裕之才岂能跟你舅爷爷大人相提并论!
但崔浩的回答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胜之。”
崔浩说,刘裕的才干胜过慕容垂。他侃侃而谈,说慕容垂父亲是皇帝,哥哥是皇帝,虽然灭国了,但由于他特殊的身份效应,回到老地盘登高一呼就会万众云集,星星之火,一点燎原,革命成功。但刘裕不一样,刘裕“奋起寒微,不阶尺土”,完全靠个人奋斗创出了“讨灭桓玄,兴复晋室,北禽慕容超,南枭卢循”的惊人战绩,“非其才之过人,安能如是乎!”
崔浩对慕容垂、刘裕二人的点评是客观到位的,同样掌管一个国家,慕容垂和刘裕所经历的过程和付出有着天壤之别,两个人起点平台悬殊太大,一个是背景强大的太子党,一个是无权无势的微草根,虽然最后都在赛场夺得了冠军,但此金牌和彼金牌的难易度和含金量不一样。同是万米长跑比赛,一个从起跑线开跑,一个五千米处起脚,谁的做功更多?
崔浩明白拓跋嗣想钻刘裕的空子,所以他在皇帝面前历数刘裕非常人可比的才干,劝他不要招惹刘裕,以免引火烧身。
当时北魏的形势并不平静,它西边的胡夏、北边的柔然这两个凶猛的少数民族政权一直对北魏虎视眈眈。尤其是柔然国,跟北魏是世仇,隔三差五就要跟魏国干一场。这个游牧国家骑兵特别能打,不过柔然人当时智力开化有点问题,相当不开窍,还处在“将帅以羊屎粗计兵数”的原始时代。军队没有花名册,将军不能准确地知道自己手下到底有多少兵,以羊屎作为计数工具,一粒羊屎一个兵,一个连百来号战士,也就一把抓的羊屎。幸亏前秦不是这样,要不苻坚百万大军上哪弄那么多羊屎去?那别打仗了,一下雨,羊屎遇水膨胀,军营全成粪坑。
还有在遇到败仗撤退的时候,柔然军都是让母牛排在牛群最前面领跑。母牛体力哪能比得上公牛?走累了往地上一趴,堵车了,后面跟着的体力充沛的公牛也走不了啦。敌人追上来,正好,全赶回家耕田、吃肉、组建公牛篮球队去了。
别的部落见他们这样老吃亏,便提醒他们说,下次行军时,让公牛在前面领跑就不会出现堵车现象了。
柔然人觉得提这意见的人太笨了,说公牛都是母牛生出来的,妈妈都累得跑不动,儿子岂不是更跑不动,怎么能把公牛放到前面呢?
这真的能称为弱智了,所以拓跋嗣的儿子拓跋焘特别看不起柔然,蔑视地称他们为“蠕蠕”,嘲笑他们像不会思考的虫子。这个外号后来叫出名了,以至于后来“蠕蠕”和“柔然”成为一对同义词。
但是这个蠕动的虫子很强大,统治的疆域超广。这里面有个相当奇怪的现象。中国古代有不少文化落后、文明程度很低的族群,军力却很强大,击败并取代了文明程度远超于它的大文化、高文明国家。像胡人分掉西晋,蒙古灭掉赵宋,清朝吞掉朱明,都是以小吃大,以野蛮胜文明。特别是杀人超过9位数的成吉思汗的蒙古国,他们几乎只有锋利的杀人马刀和狠毒的杀人心肠,但却征服了当时世界上差不多所有的文明大国。
柔然亦是如此,他们血液里一样沉积着野性因子,如果北魏主力南下,柔然跟胡夏这两个国家一定会采取同样的手段,趁魏境兵力空虚时发兵过来抢夺城寨的。所以崔浩规劝拓跋嗣,千万别玩这种没技术含量的小九九,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的。
崔浩确实厉害,他对刘裕的分析简直深入到心肝脾脏肺,似乎刘裕的行为、思想他了如指掌,连刘裕仗打完了就回去赶司马德宗下台他都清楚。他十分肯定地告诉拓跋嗣:“裕克秦而归,必篡其主。”
这个太精辟了,事后果然是长安刚一拿下,刘裕就急匆匆赶回建康策划自己的登基大典去了。
崔浩苦口婆心地说了许多,就是提醒拓跋嗣,千万不要激怒刘裕,和刘裕开战,放他从家门口过去,咱们见机行事,坐收渔利。
就其时各方形势而言,北魏静观时局、待机而动确实是上策,但拓跋嗣还是抹不开老婆的面子,采取了个折中方法:允许晋军通过黄河,但却在晋军一路经过的黄河北岸部署了十万重兵,监视并骚扰晋军。
于是便出现了一幕奇异的景象:晋军全副武装坐战舰行军北上,魏军荷枪实弹在岸上监视捣乱。你想想,黄河多长呀。河有多长,岸就有多长;岸有多长,魏军的跟踪就有多长。几千名精锐骑兵形影不离地跟着晋军的舰队,你走我走,你停我停。
如果就是这么在水一方地跟着也没什么,就当是好客的少数民族兄弟在陆上为远道而来的舰队保驾护航得了。可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而是发生了许多让刘裕恼火万分的事情。
我们知道,那时的舰船无论多大多雄伟,都是节能低碳型的,全靠人工动力前进,要么划桨,要么拉纤,要么划桨加拉纤。
这次晋军选择的是混合动力:划桨加拉纤。
因为河水流速很快,晋军是逆水行舟,再加上不停刮风等多种因素,光靠舰船上的桨动力无法使船向前移动,所以很多士兵不得不兼职纤夫,在黄河南岸用长达一百丈的纤绳拽拉舰船。
可由于船大人多,纤绳经常会被拉断,这样,失去牵引动力的舰船就会被激流冲走掀翻或者被风吹得漂到了魏军所在的黄河北岸。
岸上的北魏骑兵就等着拣宝呢,他们把晋军当成了漂流瓶,漂到岸边的晋军一律抓住,搜掠完随身财物之后统统杀掉。
为了消灭这支北魏骑军,晋军特意到黄河北岸对其实施打击,希望能干掉他们。但事实上别说打他们,连他们的面都见不着,因为这些骑兵都是游击高手,“裕遣军击之,裁登岸则走,退则复来”。
简直要把刘裕弄疯了。每次只要晋军上岸,魏军一扬马鞭,跑得连马屁股都看不见。等晋军重新坐船前进时,魏军一扬马鞭,又嘻嘻哈哈地骑着马踩着猫步来了。
就这么着,你来我就走,你走我就来,你漂到北岸我就杀。魏军吃定刘裕了。
刘裕一看,这样下去不行,非给搞成神经衰弱不可,气得大骂拓跋嗣不讲诚信,没道德血液,收钱不办事。他一横心,把这帮兔崽子解决掉再北上!你不给我面子,我就让你没脸,上岸,布阵,打!
刘裕这一发火就是血流成河,拓跋嗣不听崔浩劝告,为他的耍小聪明付出了重大代价。
刘裕下令大军停止前进,派亲信勇将丁旿和朱超石率二千七百人登陆北岸布阵杀敌。
刘裕这次布下的战阵是中国古代战争史上空前绝后的一种战阵,在此之前没有人布过此阵;此战之后,也没有人布过此阵。
这就是刘裕独创的却月阵。
所谓却月阵,顾名思义,就是形状像月亮的战阵。不过不是满月,而是半月,大概和初九的月形差不多。
这次战阵的部署分成两部分,先是丁旿带七百人和一百辆战车上岸,在距离河岸几十米的地方两头抱河,以河岸为月弦,排开弧形阵型,每辆战车上七个人。
晋军几百人刚在岸边布阵时,好几千魏军骑兵觉得挺好玩,咦,这些南人在傻乎乎地干啥呢?几百个土鳖步兵跑上岸不是来送死吗?咱先看看他们玩的啥名堂。
待七百人在一百辆战车上各就各位后,晋军又在阵地上竖起一杆高大的白色羽毛大旗。
这下北魏军士更不理解了。
这是干吗呀?咋还竖起个旗子呢?不会是晋军部队文工团来咱这儿进行跨国慰问演出吧?
这旗帜其实是暗号。
早已等待登陆信号的朱超石见羽旗竖起,知道却月阵已经布置完毕,立即指挥两千名士兵带着一百张床弩飞速冲进阵中。每辆战车上再加上二十名士兵,同时在每辆战车前架设起防箭盾牌。
这个时候,北魏骑兵终于看明白了,原来来的不是文工团,而是野战团。
那就打吧。几千名骑兵凶猛地向晋军的弧形阵地冲击过去。
却月阵的作战理念是杀敌于阵外,利用弩箭远距离毙伤对手,一百张床弩不停发射弩箭,箭如飞蝗一般破空刺向集团冲锋的魏军。
这个杀伤力太大了,相当于今天战场上的机枪扫射,中箭者一倒一大片。当时的阵地全是河滩开阔地,没有任何障碍物阻挡排射的弩箭,战场上的这种暴露是可怕而且致命的。
魏军遭受重大杀伤之后,宰相长孙嵩亲自率领三万骑兵前来支援,打算全歼这一小股晋军。
三万骑兵得要多大的场子才能容得下?可见此战场的开阔程度。这么多北魏骑兵根本没拿这两千多东晋步兵当回事,无所谓地从各个方向朝却月阵猛冲过去。
晋军依旧百弩齐发,密集排箭再次给魏军以重大伤亡。
但此时形势不同刚才,这次是几万人同时冲锋,北魏骑兵太多了,根本杀不完,无法有效压制住他们的冲锋规模。
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在稍远处压制住冲锋骑兵,等几万骑兵冲到阵地近前时,那么两千多晋军就会被无数具有高速冲击力的战马铁蹄踩踏成肉泥。
两晋十六朝时期和唐宋以后的骑兵作战形式不同,后者讲究远程奔袭,多是轻骑兵;而前者则注重战场冲锋,战马多是重甲防护,靠集团军排山倒海般的冲锋击败对手。东晋时期的北方骑兵战斗力较之西晋以前的三国、两汉,由于马镫的发明和普及,战斗力得到了飞速跳跃式的发展提高。因为在此之前,马镫还没有发明出来,人骑在马背上,在马儿快速奔跑时,不但身体很难稳定,而且由于双脚悬空没有着力点,全身力量不能有效积聚到上半身,所以无法在马背上完成持久和高难度的对战拼刺。因此小说里的张飞、关羽、吕布等人在马上和别人大战几十、几百回合的情节都纯属虚构,千万别当真。拿着好长好重的武器,在不着一物的马背上嗨嗨嗨、啊喔哦地使弄,怎么可能得心应手、运用自如?稍不小心就会因身体不能平衡而从马背上栽下来。
刘裕这次布设的却月阵让无数北魏骑兵从马背上栽了下来。这个小小的战阵成了战场绞肉机,北魏军为突破此阵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痛代价。
当北魏骑兵越聚越多、越冲越近时,晋军为提高弩箭杀伤率,拿出了一种早已准备好的魔鬼大杀器:丈八长矛。
这么长的家伙,你以为晋军会化身为两千七百个张飞,都拿着丈八长矛跃出却月阵,去和魏军大战三百回合吗?
晋军全是步兵,只要一出阵地,眨眼之间就会被潮水般的骑兵消灭,他们才不那么傻呢。晋军的长矛不是用来刺的,而是用来射的。他们将每根长矛断截成三、四尺长的短杆,再将这些金属短杆放到床弩上代替先前的弩箭。
这东西太猛了,一截矛杆发射出去,能“洞贯三四人”,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其杀伤效果惊人,断矛能同时穿透三四个人的身体,从前面一个人胸口洞穿而过后,还能威力不减,继续洞穿好几个人的胸口,跟串羊肉串似的,太惨烈了。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床弩相当于现代战争中的激光制导,威力超大。古代作战时,床弩是打击中远距离敌人的最佳武器,射程最远可达一公里。这种弩是安装在形似床的带车轮的木架上的,故称床弩。
床弩和单弩不同,它由多张弓绑扎在一起,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无法拉动弓弦,得借助绞杆、铁锤等工具才能完成上弦、发射等工作。所以这种弩箭的穿透力和杀伤力巨大无比,大型床弩实战时需要数十人协同操作,发出的弩箭成排钉射到夯土城墙上后,体重数十公斤的士兵可以稳当地踏蹬着箭杆攀城攻击。
不过晋军这次使用的并非大型床弩,而是机动性相对灵活的小型床弩,快速密集射击所产生的巨大死亡让骁勇的北魏骑兵军团彻底落败,“魏军不能当,一时奔溃,死者相积”。
死者相积。一个“积”字道出了战场的惨烈程度,那么大的战场,士兵的尸体竟然重重叠叠地堆压在一起,这得要阵亡多少人?
此战打出了气势,打出了威风,让北魏军元气大伤,“魏主拓跋嗣闻之,乃恨不用崔浩之言”,拓跋嗣心疼得差点撞墙,深深后悔当初没听崔浩的不要招惹刘裕的良言相劝。从此,他变得老实安静,再也不碰刘裕,任他的舰队从家门口浩浩荡荡北上长安。
这一仗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在适合骑兵集团冲锋的空旷地带,以两千七百名步兵将三万多骑兵杀得落荒而逃,这在古代战争中是难以想象的。因为战场上骑兵打步兵,就跟高中生打小学生似的,小学生除了挨打和号哭,不可能有还手的机会,遑论打败身高力大的高中生了。
但刘裕完成了这件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两千七百个小学生打败了三万多个高中生!而帮助刘裕完成这项创举的正是却月阵。
却月阵的威力在于前面视野开阔,弩箭射杀无障碍;后面大军保卫,形势不利可撤退。却月阵里面的士兵是很安全的,有战车盾牌保护,箭射不着;环幕电影一样的弧形战阵可最大限度发挥战斗力,每一个士兵都能看见前方的敌人,每一个士兵都能操枪射击。最重要的是战阵背靠河岸,河里有强大的水兵舰队做后盾,敌方无法实施四面包抄,因为如果他们从阵后包抄,就会遭到舰队打击。而没有了后顾之忧,阵内士兵便可心无旁骛地打击前方敌人,即使败北也没关系,可立即后撤到河中的接应船只上。
总之,刘裕这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用合适的战法打了一场合适无比的战争。有关却月阵的记载,中国历史上仅此一次,此后史籍屡有提起此阵,但却没有第二个人再使用过此阵。有人说是因为却月阵的选址太苛刻了,必须依水而建,必须依托大江大河,必须具备天时地利,必须完全掌控制水权……
真实情况谁也说不准,可能是“必须”太多了,所以一次性总凑不齐那么多“必须”。
没了一路跟踪骚扰的北魏骑兵后,晋军行军很快,八月初二,刘裕率领主力到达潼关。此时潼关已被晋军攻克,刘裕在潼关点兵布阵,水陆两路同时向长安发起总攻。
陆路军由刘裕亲自统率,从今天的陕西省渭南市攻向长安,水路则由王镇恶率领。
本来这次刘裕没打算走水路攻击长安的,战舰开到潼关就到终点站了,所有军士登陆作战。因为如果走水路进攻的话,必须改经黄河支流——渭河前往长安,而渭河不比黄河,不适合大型舰队航行。
从水路攻击长安是王镇恶提出来的打法,其实这个打法难度很大,由渭河到长安是逆水,而且路途遥远,全程都在后秦境内行军,极易被秦军发现而遭围歼。
不过如此险中求胜更能显示出王镇恶的不凡之处,要不怎么说他是收复长安之战的大明星呢?
事后表明,这次水上奔袭大获成功,比陆路军快得多,当王镇恶占领长安时,刘裕还在为攻击长安的具体战法而推敲思考呢。
王镇恶这次用的是“隐身法”行军。他带着一溜敢死队员坐上一溜小型舰艇向长安驶去。
学问都在这舰船上了。
这次王镇恶部队所乘坐的舰船是封闭式的,不是黄河里老远就能看到甲板上刀剑霍霍、旗帜飘飘的那种敞开式战舰。这种舰艇的特点是外面看不到里面,所有划桨驱动人员都隐藏在舰舱里,外人只能看到船在自动前进。
这种隐身船带来的直接效果是:“秦人见舰进而无行船者,皆惊以为神”。
那时候南方造船业已经很发达了,但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因不临大江大河,几乎没造船这行当,所以不但没有水军,甚至连战舰都没见过。他们最拿手的是玩马,马骑得绝对比你骑自行车利索,但你若让北方士兵上船打仗,根本不用动手打,一上去全晕船,光呕吐就能把船给吐成泰坦尼克号。三国那会儿,曹操为什么在赤壁被大火烧得稀里哗啦?就是因为北方士兵多晕船,他才把战舰用铁链绞在一起中计上当的。
当时后秦军见到这些无人驾驶却整齐地列队在水中逆行而上的船只,觉得这全是有神鬼相助的幽灵船,哪能想到里面会有人在挥汗如雨地轮班划桨?即使想到有人,也不会想到是去攻打他们都城的晋军。鬼才相信这么些个单薄的破船漂到长安不是去白白送死,那是后秦首都,好几万大军集结在附近卫戍呢!
这样隐身急行了二十多天,晋军终于顺利到达长安城外,在渭河大桥旁,王镇恶命令所有士兵饱餐一顿后全部上岸。
大家上岸后,王镇恶做了件让全体军士都绝对想不到的事情,下令将所有舰船起锚,一艘不留地全部让水冲走。
军士肯定觉得首长这是疯了,船都让水冲走了,自己怎么回去啊?万一出兵不利,从哪撤退呀?
的确是这么个理。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谁能说得准,未雨绸缪,给自个儿留条后路才是正道。
但在喜欢出其不意的王镇恶这里,正道就是破釜沉舟:只许胜,不许败!
出发之前,王镇恶的战前动员讲话说得跟恐吓信似的:我们“去家万里,舟楫、衣粮皆已随流。今进战而胜,则功名俱显;不胜,则骸骨不返,无他歧矣。卿等勉之”!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唯有拼死杀敌一条路。胜了,立功受奖,衣锦还乡;败了,命陨他乡,尸骨无存。大家看着办吧!
这个时候还看什么看,只能把敌人办了才有活路,不然就永远也见不到老婆孩子和爹娘了。
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策略起到了效果,绝境之中,求生本能使得这支本来战斗力就很强大的敢死队成员更加凶猛,他们在王镇恶冲锋在前、身先士卒的表率作用下,个个士气高昂,奋勇进击,在渭桥边以少胜多,把后秦将军姚丕率领的大队主力杀得丢盔弃甲。后秦军从来没见过在战场上这么杀红眼的不要命的主,都吓得调转屁股,争先恐后往长安城里逃命。
这些军心已散的后秦军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什么也不管,不管敌人来了多少个,不管己方实力比敌人强大多少倍,他们只管跑路,任何人都阻挡不住他们逃命的步伐。
姚泓听说姚丕兵败后,立即率军赶往渭桥增援。他这一来坏事了,不但没挽回败局,还把自己搭进去了。那些从渭桥方向排山倒海般奔逃而来的溃兵,和迎面而来的姚泓增援军像两列高速行驶的列车猛烈相撞,慌乱之中两支军队互相踩踏,死伤无数。援军见被援军怕成这样,也吓得和他们一样,调转屁股撒开脚丫子噌噌噌地奔逃而去。
流感传染,害怕也能传染。
看着潮水般散去的军队,姚泓也被传染了,他一个人单枪匹马逃回皇宫。
王镇恶见机趁热打铁,率众紧跟姚泓冲向皇宫,姚泓没辙,带着几百个亲信骑兵跑到郊外躲猫猫去了。
但是国家都没了,还能往哪里躲呢?一晚睡过来之后,姚泓决定向晋军投降,第二天主动带着皇后和随从大臣到王镇恶的军营请降。
姚泓是想以坦白从宽来换取生的希望,但亡国皇帝怎么能活得了?人家留着你,害怕你哪天心有不甘又搞起造反,所以只要你当过皇帝,基本上是国家没了,命就没了,极少有例外。姚泓先是作为战利品被送往建康,在民众面前作为丰硕的战斗果实炫耀一番后被公开斩首。
长安收复一周后,刘裕的陆路军主力才姗姗来迟,他一见到王镇恶就高声表扬他:“成吾霸业者卿也!”
随着晋军攻入长安,刘裕北伐大功告成。此次北伐历时一年,成功收复洛阳、长安两都,晋军损失很小,完胜收兵。难怪陆游以“寄奴谈笑取秦燕”之诗褒奖他,果真是谈笑之间,秦燕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