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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直当太阳的人

可能是药物作用,平时睡眠很轻的阿香在飞机上竟睡得这么熟。这次炎海趁着提前单独去拍摄地考察的机会,带着阿香一起散散心。距离上次旅行已有一年之久,是一起去威海看日出,这次则是去一座内陆小城,那里有树林、有湖泊,有深秋的气候,有《九十九态之瓦尔登湖》要的氛围和镜头。

炎海拿着阿香的身份证,看了好久,心里其实有点难过。照片是这两年刚拍的,看上去好老,真的真的好老。她只记得小时候她在福利院展示牌上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那么老了。在海心里、眼里,她都还是很有力气的大人,不是老人。海还记得抬起头看她的样子,记得她给海大大安全感的样子。

阿香和别的老人不一样,她是活在繁杂人间的诗人,有朴素平民的外表,内心是花与梦想。过年时阿香说过一次,海立刻就明白了。她说她也知道自己不该生气,可就是心情烦躁。原来自己一个人可以独揽全活,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嫌自己现在无能,像废人。海明白,阿香是延缓地接受老年期。她说过,在她心里并不觉得自己老,可发现做事很吃力,她就很生气。海知道,阿香心有远方,她是榜样。

身份证上的阿香像八十岁的老人,可在海的心里,她永远五十岁,永远很有力地、握着她的手,保护她,挤过人群到最前面来拥抱她。

一下飞机就感受到了不同于上海的冷空气,掺杂着些许雾霾灰尘,使画面看起来像胶卷质感的电影。炎海忙掏出包里的棉麻围巾给阿香戴上,阿香则笑眯眯地说:“哟,现在都成了你照顾我了。”

“那必须啊,你返老还童了嘛!”炎海俏皮地摇着头晃着脑说。

“傻气。”

阿香特别喜欢这样说海,边说还边斜眼瞪着,真像是在吵调皮的小孩一般。

系好围巾,海一把把阿香搂在怀里,走到路边去拦了辆的士,准备先把行李放在民宿,休息一会就去拍摄地。

距离拍摄地半径三公里以内的只有这家民宿,这次不需要考虑嘉宾,只是工作人员住宿,当然是离工作地越近越好,毕竟需要近距离“记录”嘉宾的真实生活。

海和阿香住的那间还带有户外小院,有点像日式的建筑风格,木地板一直延伸到外面还算是个不低的台阶,若是拿杯咖啡坐在那里,可真是惬意。可见这样想的不止只有海一个人,海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所有行李,阿香便迫不及待地泡了壶茶,坐在了外面的地板台阶上,双腿耷拉着晃晃悠悠,欣赏这不大不小的美景,嘴上还不忘夸着海:“我家小海什么都会,找酒店找得也好,跟着小海像跟个导游一样。”

看着阿香喜欢这儿,海也高兴,跑过去坐在阿香身后,给她捏捏肩膀。阿香则继续说道:“哟哟哟,还带了个医生,又会按摩又会照顾人。”

海听着这些话早已十分习惯,因为在阿香眼里,海是最聪明的,是最懂事的,最优秀的,无所不能的。只要跟着海,阿香就十分安心。

稍坐了一会儿,拍摄地的管理人员便过来接上海和阿香,带她们去认认路。

因为在郊区的缘故,一路上也没见什么人,连店铺也十分稀少。没什么值得左顾右盼的,不一会儿就走到了。这是座搭建在一片小森林中的简陋木屋,说简陋都有些过分美化了,毕竟一阵强风吹过,还能听到屋顶和窗户的木框发出咯吱的声响,可算是返璞归真。

从外面看这模样,海便拿出手机再次确认下之后十几天的天气状况,还好,确实没有****。

阿香虽也是苦日子长大,但也许久没见这种房子了。不免也替海担心,“真的……让小何住这里啊?”

“啊……是啊,没事的,本来设定就是这样的啊哈,哈,哈。”海尴尬地笑了两声,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心虚。房子之前都有图片确认过,确实没什么问题,也符合节目要的感觉。只是在亲眼看到的当下,着实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进去看了内景,还算满意,生活用具都是最简单必须的,连多一个人的用品都没有,《瓦尔登湖》就是这种状态。

之后那位管理员又带着她们俩在周围的林中、湖边走了一圈。附近的可拍摄范围不算远,炎海不一会儿就记住了路线,趁着天快要黑之前赶快采了些景便和管理员告别准备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阿香则开始了疯狂的质疑模式,看得出来,她对这样的场景非常不满,也看得出来,她那日与何树相见已结下了“深厚友谊”。

“你们怎么能安排小何住那种地方呢?”

“阿香……本来就是还原书中的景,这已经比书里的好一万倍了,书里人家还是自己盖房子呢!”

“他写书的时候是哪一年?现在是哪一年?小何是现代人,能受得了过去那种苦日子吗?”

“怎么苦了?里面干干净净的,是正常人都能住。”

“刮风怎么办?下雨怎么办?小何怎么办?我看那房子就不结实!”

“阿香……这是内陆,不会有极端天气的。而且我都查了,未来一个月天气都很好的。”

“总之你们公司办事太不负责任了,人家小何……”

炎海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阿香对何树的百般关心,略带吃醋的口气说:

“阿香,你就放心吧!他不仅仅是你的小何,也是我的呢!安全系数肯定是有保障,你没看过那本书,这次节目策划案就是这么回归自然。”

“唉,到时候你们拍摄,我可不来看,这提心吊胆的。”阿香说罢撇着嘴看向一旁。

海却没忍住小声笑出了声,之前就告诉过阿香拍摄时没法陪她,来工作现场也不太好,她只能自己到处在附近走走了。现在这样说,反倒是自己不愿来了似的,真是可爱。

“好吧好吧,那就听你的啦。”

海笑着说完这句话,便不意外地遭受了阿香一个大大的白眼。

走着走着,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沿途却一家饭店都没见到,连白天还开张的小铺此刻有许多也已经打了烊,安谧的小城真是悠闲。

但从前方逐渐飘来一阵饭香,循着味道能看见不远处有一家名叫“乔木杂货铺”的灯还亮着,白天没注意到它,现在却在夜里发着光。是那种昏黄的灯,给人在深秋的夜晚一股暖意。推门进去,只见里面货品稀稀拉拉,吃的很少,多是一些类似于私人收藏的小玩意儿,都有了些岁月,看得出老板是个有心人。

“你们要买什么呀?”听到声音才发现在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正在吃饭的五十来岁的先生,右手边夹着菜,左手还拿着一个长柄按摩器在后背敲敲打打。

“啊您好,我们是想买……”看了看四周,能当饭吃的只有泡面,于是海便从货架上拿下两盒举着说:“泡面,对,泡面。我们不知道这里这么早饭店就关门,只能买些泡面回去吃了。”迫于这位老板没什么回应的表情,海只能主动稍加解释一番。

那位大叔放下按摩器,走过来看着海和阿香说:“你带着老人也吃泡面啊?”

阿香立刻说:“我没事儿,主要附近也没吃的啊。”

看她们也不像是本地人,不知道这里休息早。只是看到有老人,这位老板也不忍心卖泡面给她们。

“你们要是不介意,我刚做好了饭,就一起吃吧,还有很多粥。”

阿香和炎海赶忙说:“不用了不用了,那怎么好意思,没事,泡面就可以了。”

“没事的,反正我也是一个人吃饭。”老板又看向炎海说:“再说了,你吃泡面行,老人家还是别吃那东西。我这里饭很清淡,这才是老人吃的。”

其实他说得也不无道理,海怎么忍心让阿香吃泡面?并且海也不抗拒和陌生人吃饭,她一直喜欢奇遇的感觉,喜欢从别人身上听许许多多的故事,感受不同的人生。

“哎哟,真没事,不用不用了,谢谢你啊,这怎么行……”

“阿香,不然,我们就在这吃一点吧。等会多买点东西走,给老板增加些营业额。”

“啊……真在这吃啊……这……”

“呵呵,可以啊。没事的,别客气,就在这吃吧。”

看着海和店老板都这样说,阿香也只好答应了。

其实吃饭就是聊天,海一直觉得要想真心了解一个人,一定要面对面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因为吃饭是最放松的时候,这时的聊天是不带任何紧张色彩的,往往最抒发内心。并且海也只会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吃饭,在她看来享用美食是件幸福的事,和旅行一样,一定要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否则和厌恶的人坐在一起,食之无味也。

但像这种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一同坐下来吃饭,海也不抗拒,因为在旅途中她总把自己当做一位采编者,她知道这里遇见的人今后都不会再见,好的故事坏的故事都是过眼云烟。像她想拍的《九十九态》一样,她喜欢感受不同的人生,喜欢去聆听别人的人生。她会和公园长椅上坐的路人聊得火热,会和排队买船票的人谈到自己上次剪的发型,会和海边的清洁人员聊到现在小孩的教育问题,她就是这样,会和这些在悠闲环境中遇到的路人谈天谈地,但不会和自己日常生活中的“闲杂人等”多说一句。她就是这样,喜欢把自己的心里想散播天际,也聆听四方的声音,但不会在熟人面前袒露一二。

不知道这位老板怎么看待和陌生人聊天,真希望听到些他的故事,他开起来那么淡然,仿佛不处于人际之中,他一定经历过些什么,海这样想着。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啊?来这里……旅游吗?”

“我是来出差的,顺便来逛逛。我们是从上海来的。”

听到“上海”,店老板突然顿了一顿,“哦……上海呀。上海……现在冷吗?”

“还好吧,没这里冷,不过也差不大。”

看出了老板对上海的反应,海真想问下去,但似乎是不太开心的事,想了想还是算了,便主动换了话题。

“谢谢您留我们吃饭,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炎海,这位是阿香……我家人。”

海很少向外人介绍自己和阿香的关系,因为想要说清楚需要三两句功夫,一般都会说是家人,最简单的解释,也是实话。

“炎海,很好听的名字。我叫杨辰。”

“哈哈,谢谢杨先生。”

“不用叫先生,见外了。叫我杨大哥就行。这不像你们上海那边,没那么讲究。”

杨大哥虽已经是中年大叔年龄,但穿着打扮还是有几分帅气的,黑色的高领毛衣配上羊绒深灰裤子,在这样小城的郊区,绝对算得上老帅哥。但再看看他手边的按摩器,如果这其间的故事止于上海,那确实有些悲伤。

“您喜欢的人去了上海,是吗?”

海还是喜欢这样开门见山地给别人抛出精简一句,她看得出来,杨大哥不介意的,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他想诉说。

“是,很久远了。”

他确实一点不讶异,看吧,他就是想诉说。

“您很喜欢她。”

“是,”杨大哥咽下嘴里的菜,冷笑了一声,说:“如果对喜欢的人可以保持六分就好了,四分太少,五分平庸,最忌七八九,相互不平等的对待让人寒心,如果是十,哈,那基本可以宣告完蛋了。”

“那看来是十分了。”海将眼神慢慢从他身上移开,低头说道:“有些缘分,是会有些短。”

“缘分?不,这不叫缘分。很巧地遇到了,一起走,叫缘分;很巧地遇到了,错过了,叫有缘无分。”

海不经常跟人讨论到感情,她喜欢聊人生,一副老派作风。感情——对她来说,是种缘分,可遇不可求的那种。其实她最近刚觉得自己好像遇到了,但杨大哥这么一说,仿佛也给了她一个警钟。好像是这个道理,遇到了的人,有很多,这不全都叫做缘分,缘分——是要走到最后的那种才算。

阿香则是听着他俩的对话,没说什么,感情问题,她更是不懂。毕竟在阿香那个年代,婚姻还是父母定的,在海看来,他们只是扎堆过日子,但这种婚姻往往长久。有时候真不知道哪种是对的了,为爱仿佛走不到最后,抱着过日子的心态反而长久。

“思来想去,婚姻真是个不讨喜的家伙。”海总在脑中想一堆乱七八糟的逻辑题,然后嘟囔出一句总结语,没指望谁懂,纯属自言自语罢了。

“傻气,那人还是得结婚。”阿香最怕海说那种不婚的言论,她虽没明说,但还是很把海的终身大事挂在心上的。之前海就经常叨唠着不想结婚,要一辈子陪着阿香,每当这样说,都会被阿香教训。

“婚姻确实很麻烦,但人还是得结婚。过日子嘛,有吵有闹,有说有笑。”杨大哥放下筷子,双手撑在膝盖上,认真地说。

“就是,年轻受吵闹,老了有依靠。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看到有团队支撑,阿香也多说了几句。

“那,你不也还没结婚?”海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已婚人士,明明看起来那么孤单,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孤单的气质。那摆在一旁的按摩器,就是最好的证据。海一直认为按摩器是个让人伤心的物品,只有独自生活的人才会需要。倘若身边有伴侣,肩膀酸了,背痛了,都会让对方来按一下。连阿香都没有按摩器,因为她有小海,只有真真儿一个人的时候,连第二个人都找不来,才会借助不会说话的外力。

“谁说的?我结婚了啊。新娘不是她而已。”

“那,你怎么一个人?不对,我从你身上看不到那些东西。”

“什么东西?”

“婚姻的味道。”

“哈哈哈,你认为婚姻是什么味道的?”

“起码,起码不是孤单的……”

“我们只是过日子的伴侣,我们是亲情,仅此而已。你想看到的那些东西,太难得了。”

“那为什么我看到了孤单呢?”

杨大哥收起脸上的笑容,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因为我是个不爱麻烦别人的人。”说完边笑看着炎海,边吃边把一旁的按摩器往后推了推。

海看着此刻的杨大哥,替他的爱情故事感到惋惜。她了解的不多,但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十分脆弱,又十分顽强地在人心底扎根。

“你知道吗?其实你是可以去上海找她的。当然了,在那个时候。”

这可真是个会戳人内心的姑娘,杨大哥想着,不过还好他已不是当年二十岁的男孩,心底的东西只是一直活着,但早已枯木朽株了。

“我啊,上海不适合我。我也不会为了谁去改变自己,那是对两个人的将来都不负责任的行为。”

大家吃完都放下了筷子,杨大哥边收拾碗筷边说道。

海也站起身来帮他收拾。

“但我能看出来,你本可以……那,那现在呢?怒我直言,你满意现在平庸的生活?”

“当然,”杨大哥抬起头看着炎海笑着说:“做什么都不喜欢出风头,何来埋怨一生碌碌平庸。看吧,这就是我的生活态度。爱不爱的又怎么样了?两个思想无交集的人为了冲上头的爱在一起就能幸福了吗?”

是啊,思想,多么重要的一点。爱情的因素有很多,像《恋爱的犀牛》中写的那样,“也许那一天月亮靠近了地球,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季风送来海洋的湿气使你皮肤润滑,蒙古形成的低气压让你心跳加快。”种种都能成为爱上一个人的原因,但这也只是神经末梢麻酥的感觉。婚姻,需要的远不止这些。灵魂相通,才能走到最后。原来他的淡然,并不是经历过什么,他的经历,是源于他的淡然。

帮杨大哥一起简单收拾了一下,再看着这杂货铺,杂货铺在海的印象里一直是种很温暖的感觉,小小的店面,里面琳琅满目,来往的顾客多是可爱的小学生,店老板和蔼可亲的模样。但这里却给海一种没有烟火气的味道,明明应该是太过于人间烟火,却怎么会生出这种感觉?

走在回民宿的路上,海还在介意今晚这顿饭。

“阿香,我真不想听到悲伤的故事。”海垂头丧气地说。

阿香知道她很喜欢听陌生人讲故事,有时听到不好的也会跟着落泪,所以早已习惯,但还是摸着海的头说:

“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总不会每次都听到你喜欢的。”

“阿香,你真幸福。”

“怎么了?”

“你都不用按摩器!”海突然站住转身对着阿香说。

看着海一本正经的模样,阿香不理解这东西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含义。

“不就是个工具嘛!你怎么一直看在眼里。”

“不,不是的!很多东西都是有自己本身意义的,像按摩器这种东西,就是孤单。我真不能看这种富有意义的东西,一看到就能体会到那种心情,太孤独了。你看,你就不用按摩器,因为你有我呀!”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你这种说法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阿香,我真不想听到悲伤的故事,我真不想。”

竟然在这内陆小城,深秋的夜里,炎海站在路灯下抱着阿香哭了起来。海是坚强的人,她用所有的力量来驱赶自己周围的悲伤,但她见不得别人悲伤。她会隐藏自己所有的敏感与脆弱,在阳光下就是阳光的样子,但她不能处于黑暗。她不能看悲伤的电影,不能读悲伤的小说,不能听悲伤的歌,她不能看见别人遭受悲伤,那真能击垮她。即使不是能感同身受的事情,但这种情绪好像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勾起她内心丝毫的敏感,她便受不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阿香是个粗人,她没上过学,唯一会背的书也只有《***语录》。她其实一直不明白海这种强烈的情感,但她始终认为这和海的身世有关。可能因为是孤儿吧,可能因为被遗弃了吧,可能是这么多年一直把自己悲伤的情绪埋得太深了吧,所以一旦看到不好的事便会引起自己内心的脆弱。阿香是这样理解的,所以她从不问任何,只是在海需要的时候,摸摸头、拍拍肩、抱抱她。一直当太阳的人,如果有天遭了乌云下了雨,那真是让人心疼。还好,炎海有阿香。

之后的两天,炎海就带着阿香在附近随便逛了逛,现代的城市大同小异,没什么趣味。节目团队在拍摄的前天才过来,再次检查了周边的安全情况,又开会确认了每一处细节。最后,在崭新的周一,大家迎来了何树。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已就位,炎海和拜导及总编他们都在不远处的车上看着这些监控,因为已经提前声明过,从何树到这里的那一刻节目就算开始了,168小时360度真人秀全记录。

何树这次看起来比上次要精神得多,干净的胡须、整齐的短发,像是做好郊游准备的大男孩。身穿黑色风衣,只背了一个登山包,一周的时间,海开始期待他会以一副怎样毫无偶像包袱的形象出现在大众面前。

他先是站在屋子外面,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节目要求是不准携带任何电子产品的,尽力还原书中场景,炎海想,他肯定是在用眼睛、用心记住这个栖居。随后他又绕着房屋走上一圈,上下打量,最后才走进去。

里面只有简单一张床垫,和一张小到不能再小的桌子,以及一个炉灶和简单的厨具。其实节目组本身不想给他桌子的,当然越简陋越好啊。但后来也担心万一他想阅读写字,还是准备个好。但似乎何树对这些不太满意,偶有皱眉头的时候。看到这些,那些幕后人员还真有点担心他会不会适应不了,中途喊停。但炎海是放心的,她了解何树,且盲目地自信。

何树先从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把屋里角角缝缝包括地面都擦一遍。再坐下整自己包里的东西,简单的洗漱用品、简单的衣物、简单的一本《瓦尔登湖》、简单的一个本子、简单的一支笔。差不多过了会儿,看何树也已收拾得差不多,炎海和拜导及一个助理就准备过去进行第一天的早晨采访。为不影响嘉宾状态,过去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炎海轻轻敲了敲没关的门,向回头的何树点头致意了一下。

“打扰了,要进行一下今日采访。”

“哦好。”何树自然是很亲近,这点海早就知道。“来你们坐床上吧,我坐这。”

他示意他们坐床垫上采访,自己却一屁股盘腿坐在地上。

“哎不用不用,你来坐床上,我们……”

“导演,没事,这就是我,来吧。”

炎海看着他,笑了笑,对导演说:“既然这就是他,那就拍下来吧。”

说罢便看着何树,相视一笑。随即很快进入工作状态,举起麦说:

“初到这里,第一印象怎么样呢?是你心中梭罗所住的样子吗?”

“呃……有点差距。其实我刚刚在外面看的时候就发现这个问题了,进来之后完全被我猜准了。这儿条件也太好了,我明明记得书中写的房子是比较破的,还需要我自己去盖!而且书里他明明躺的是草堆子,怎么我这就成了床了呢。”

“还是考虑到节目播出时长及现实问题,总不好让你一整期都在这里建房子吧。主要还是为了通过这种生活方式去传达出一种态度。”

“我明白,嗯……如果还有下次,我希望你们节目组可以再对我狠点。”

“好,我记住了,那这次你就先将就一下啦!”

说得拜导也笑了,何树就是这么平易近人的明星,只不过平时私下他从不露面,大家看不到罢了。海见过,他可是那种会送陌生人回家的好人。

短暂的采访过后,便留下何树一个人开始自己的独居生活了。

他先去外面树林里、湖边到处走走,熟悉下周遭环境,随后又挑了些细柴火回来准备生活做饭。突然有种谷米炊烟的感觉,他却看起来异常适合。考虑到他的身份,为了避免人群,也不方便去外面采购食材,所以节目组都有提供,不过全是素食,放不坏的那种。

何树则看起来对吃的没什么挑剔,随便吃了点,之后的一下午都用来看书了。他也不坐在床上、也不用桌子,偏偏选了一处迎光的位置,席地而坐,背靠墙壁。由于没有电,他选择日落而息的原则,太阳下山后,便合起书本去睡了。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天,这就是被捧在最高处的明星的一天。也可能是来的路途劳累,不一会儿何树就睡着了。留下值夜班的同事们轮流盯着监控,海和其他工作人员也就一起回去休息了。

但不过三两小时,监控室便紧张起来,听到门边几声木头细细噼啪的声响,何树也被惊醒。他从床上站起来,先是静静地站着,声音没有了,但他还是在站着。过了一会儿才去开门,外面什么也没有,他也没有再走远看,便准备关门。这时才发现,门边倚靠着一只灰色的小猫咪,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何树蹲下来看着它,再看看旁边被它劈打过的木门边,笑着说:“原来是你啊,小家伙。”他抚摸着它略带石渣的毛发,心中不免起了怜悯,想着大半夜在这树林里的,也是只没有家的生灵。外面又这么冷,他便一把抱它进了屋里来。

何树先是烧壶热水给它洗了个澡,没有多余的毛巾,他便毫不介意地拿出自己的衣衫给它擦干。之后何树四处看着这个屋子,脸上突然露出笑意。他两步跨到屋里的另一边,把那只嫌弃已久的桌子倒过来,又伸手把窗户上的白窗帘取了下来,铺在倒放的桌子里,左掖右掖,三五分钟,一个简单的小窝就做好了。何树笑着看过那只灰色的小猫,它也是聪明,领会了树的意思,一个跳跃扑进了自己的窝里。就这样,何树在这个独居的环境中有了新室友。

第二天还没走到现场,这件事就被传开了,大家也十分好奇一个高大的男人和只小猫咪之间能擦除怎样可爱的火花。

再一次与何树共处在这个小屋里,炎海显得相当不自然。是的,这一次的采访何树手上多了一只猫——而炎海恰恰很怕猫。

“你怕猫啊?猫有什么好怕的?”

何树没想到眼前这位毫无攻击性的女生竟然会怕猫这种小动物。

“准确地来说,我是什么都怕,其实就是胆子小。”

“这样啊,胆子这么小,那你也怕狗喽?”

“怕。”

“兔子?”

“怕。”

“虫子?”

“怕。我还怕高,怕黑,怕水。何树先生,你就没有恐惧的东西吗?”

炎海被何树这样连环问,心中不免有些不快。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恐惧的东西,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不过确实自己怕的种类有些多,但也不至于这样被问,摄像机一直在录着,自己岂不成了所有人的笑话。

“没有。”

“不可能,是人都会有恐惧的事物,你怎么可能没有呢?”

何树笑了笑,摆出一副用力思考的表情,犹豫了片刻说:“我从不恐惧任何,我恐惧的是恐惧本身。”

“恐惧……本身?”

“对,我不喜欢‘恐惧’的感觉,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感觉,我会主动去克服那些使我恐惧的东西。”

“可是恐惧是人自带的一种情感,怎么能克服得掉呢?”

“当然可以,就像你说的,有人恐高、恐水,这都属于心理障碍,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任何障碍都可以得到治疗,只是看方法有没有效罢了。”

“那……您克服恐惧的办法是什么呢?”

何树轻轻把猫放在旁边的窝里,招了招手,示意炎海往前坐坐来认真听。

“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它、爱上它。”

“直面它、爱上它?”海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恐惧的东西,怎么会爱上呢?

“是的,譬如你怕黑,你不妨哪天夜里试着自己站在室外的黑暗中,别害怕,睁开眼,直面周围的黑暗,去感受它。你现在想象一下,你能感受到什么?”

海想,她什么都感受不出来,光是站在那样的环境里,就已经心跳崩盘了,哪还能去感受?

“感受不出来。”

“不,你会发现,深夜不仅有黑暗,还有美丽的星空,夏季有蝉鸣,冬季有微风。你记住这些美丽的事物,今后便不会再惧怕黑暗,因为无形中,你在心里已经转换了对它的认知。”

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任何事物都有两面,包括自己恐惧的事物,也是一样的。像趋利避害一样,转换对这事物本身的认知,从中发现美,便能克服,甚至是爱上。

“好,我会去试试。”海直盯盯地望着树,他开始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海逐渐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坍塌,那是座防御墙,他帮助海克服黑暗,他在教她不恐惧其他。海真喜欢他,喜欢让自己成长的人。

若不是被旁边的导演提醒,海恐怕能这样笑着发呆一上午,树看着她这样,也觉得好笑,这种采访确实能打开心扉。

“咳咳……呃……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小动物,昨晚还用桌子和窗帘来做窝,可是你没考虑过少了这些东西会影响你之后的生活吗?”

“这个问题我可以用《瓦尔登湖》里的一句话来回答你。”何树起身走向窗边,面朝外面的晨曦说:“‘我不会因窗帘花钱,因为除了太阳和月亮,并没什么窥视者好拦在窗外,而我恰好甘愿日月照临。’梭罗是没有给自己安窗帘的,所以我也不需要。我现在就是一贫如洗的人,无拘无束。”

日出的光照打在树身上,海感受到一种强而有劲的力量,那是柏树的力量。“树木皆有相应产出和特定节令,享受生命则活力四射,绽放花朵,生命离去便萎谢枯败,一派凋零,柏树却从不呈现这两种状态,它永远欣欣向荣。”梭罗笔下的柏树,正是海此刻眼中的树,他会经历阴郁、会度过低谷,但始终是象征光明的人。

这次的采访又让炎海更深入了解了何树,她一直觉得人的身上像是有多把锁,有些钥匙是扔落在成长里,需要自己一步步走过拾起;有些钥匙则握在别人手上,遇到之时身上那些锁便会自动开启。而自己好像每次见到何树,身上的锁都会被打开一把。锁住的都是她抗拒、或不理解、或一直在寻求答案的东西,她喜欢那种给自己新奇感的人,仿佛树每次见面都是在向她宣告:啊,我们终究是要遇到的。还有一点,再多一点,我们就又近了一点。海知道这样想很不现实,但树又会给她一种再亲切不过的感觉。可能真的像她所说,只用灵魂交谈的人,即使不在一起也能沟通。

晚上收工回到民宿,阿香也刚回来,今日附近有集市,她便去捞了些花衬衫、花裙子,她很喜欢花花的衣服,是大花、不是小花,用阿香的话来说,小花显得老气,大花显人气质。还得是低饱和度的颜色,饱和度太高的花同样显老。阿香买衣服就一个要求,显年轻就好。

炎海坐在床上看着阿香试来试去,嘴上说着每一个都好看,心里却想着何树白天说的话——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它、爱上它。

“阿香,你有恐惧的东西吗?”海斜躺在床上用手撑着脑袋,认真地问道。

“恐惧?以前有,现在没了。”阿香边收拾衣服边回答,海在她眼里总是个孩子,一直问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啊?你也克服了?你以前怕什么呀?后来怎么克服的?”

阿香放下衣服,认真想了一会,说:“好像以前也没怕什么,慢慢长大就不怕了,都忘了。”

“你想想最近的,近年来,你最怕什么?又怎么克服了?”

“这几年啊……怕死吧,不过越来越不怕了。”

“什么?”海惊讶地跳起来,“这都能克服?死亡,不应该是离得越近越怕吗?”

“但,慢慢就会想通,既然迟早要面对,每天担心受怕干什么呢?”

好像说得也不无道理,阿香和何树的方式不太一样,阿香恐惧的事物是被人生逼得不得不面对,然后就妥协了;何树更像是一种自我完善,发现自己,然后把每一处都做到更好,像一个不断主动更新的系统。

“哦……阿香,今天何树又给我上了一课。”海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说。

一听到是何树,阿香放下手里的衣服就跑来坐到海身边。

“小何呀?我就知道他不错,他说什么了?”

“他说,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它……”海看着阿香,突然说不出后半句,是啊,阿香恐惧的事情和我们不一样,何树的道理也只能在炎海这儿行得通!

“对啊,是要直面。”阿香抬手摸着海的头发,“战胜恐惧,光是直面它就需要很大的勇气,小海,你记住,每个人都要有直面死亡的勇气,这是我们都要面对的。这也是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恐惧的事的原因,睡一觉,明天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再一次跟阿香谈论到关于“死亡”的话题,内心竟充满了不畏。本该是沉重的,再次说起来却也没有太难过。有很多长大的瞬间,海自己都能具象得感觉到。死亡,是阿香、是莫帆、是夏凌娅、是何树,是他们这些朋友教给炎海面对的道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让海觉得生命是件伟大的事,活着是件伟大的事,但死亡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像我们都会接受被带来这个世上一样,我们也同样会接受离开。每个看起来都很恐惧、但又不可避免,所以战胜它最好的办法就是勇敢地、直面它。而对于那些可改变的事物,继而、请爱上它。

不知不觉,就迎来了节目录制的最后一天,看着自己一手策划的节目就这样划上句号,海最关心的就是树的看法,因为他的感受才最直面关系到观众的感受。

“这季节目今天是最后一天录制了,不知道离开后会不会留念这里的生活呢?”

“当然会,非常怀念。我说一句不太敢说的话,我觉得,当人真的处于这种环境之下,好像会不自觉就想写作了。”

“所以何树先生,这次回去后也有了写书的计划吗?”

“呃……只是想过,但应该还是不会吧。我可能会把这种感悟更多的带进我的本职中去。在这里生活,我发现了我最想要的那种生活状态,就是没有情绪的生活。在现实里,很难,但在这里,我做到了。这也是我的性格,导致我喜欢演员这个职业的原因吧。演员需要很饱满的情绪,常人则不。但对待生活,最好的方式是没情绪,所以我时常认为演员在戏里才是一种很好伪装的躲避。哈哈不知道我这样讲,大家能不能听得懂啊。”

“我明白,你做演员,就像我们做梦一样。你躲在戏里,我们躲在梦里。”

“对,梦!就是这个意思,我也喜欢做梦。我喜欢每一个夜晚,每晚都会有个故事,在那里面有时我还可随意编排,我时常在梦里寻求解脱,每个梦都是属于我的秘密平行空间。哪怕是噩梦,都比现实好,因为梦里能出来,现实不能;梦里能做梦,现实不能。”

“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现实总是很残酷,看得出来你在这周的生活当中感悟很多,不知道梭罗作家想表达的东西你是否有更深的体会呢?”

“当然,我现在更加觉得《瓦尔登湖》不仅仅只是一个‘文学圣经’的地位,其实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梭罗本人。这不是在演戏,哦不,对,这就是戏,人来到世上,都是在演一出戏。来来回回身边就那几个配角,偶尔穿插几个路演,痛苦几年,欢笑几年,陪伴几年,孤单几年。以为过不去的多大的坎儿,不管过不过得去都得过去,这是自己的戏,在台上呆几幕,时间还是会走。谢幕了,退场了。我们总在找认同感,然后呢?我们没过过别人的人生,却有一样的感悟。因为我们生来拿着的剧本都是一样的。悲欢离合,尝个遍,就完结了。如果说这次最大的感悟,应该就是这个,越想逃避现实,就越认得清,哪里都是现实,哪里都一样。不在乎你身处哪里,有脱俗心境的人,即使坐在高楼大厦里也同样能体会到万事风过耳。”

节目播出之后,海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她的伟大不仅仅是策划了这场节目,更是找对了嘉宾。再好的躯壳,也需要一个懂它的真心,一个能表达出来的真心。而何树,果然是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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