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远目光看着族谱上落的三个字,终于叹了口气。
院子那头,常箩和小和尚清竹并列而立。
小和尚眼里都是雾气,常箩抚着清竹的背,看起来平平淡淡。
“大师兄,我要是知道师父让我备大衣是为了这时,我怎么也不会去的。”清竹一顿一顿地说,“我要是不备大衣,是不是小师妹就不用走了?”
常箩手一顿,又继续抚着清竹的背,道,“卿儿注定是要离开的。不是今天,也是明天。”
清竹抬头看他,他眼前的大师兄好像没什么感情波动,眼睛却仿佛无了神,虽是与他说话,他却依旧看着前方。
清竹顺着看过去,却是寺门,什么也没有,只空中一片茫烟。
他感觉心里闷闷地,问,“大师兄,我以后若是想小师妹了,可以去看她吗?”
常箩的目光挪了回来,落在寺堂前,“若是能与红衣一起,你便能常见卿儿。”
话里的意思便是,他不能常常见小师妹,也不能随随便便去看她。
清竹眼里的雾快要化成水,“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小师妹吗?”
常箩叹了口气,他低声道,“终究是会再见的罢。”
寺里其他的弟子不在寺里,否则怎么也轮不到常箩来安慰清竹。
清竹轻轻一扯身上的大衣,沉默不语。
这一隅气氛沉闷,而另一隅却是出了大事。
傅老爷终于正眼瞧了郗御,却是严肃斥了声,“郗御!”
像是一道惊雷劈地。
傅老爷本就深沉的面孔此时更显得冷硬非常。
这样的面容若是让府里的公子小姐看见,可不吓得路都走不动了。
傅夫人暗自退后了一步,她边上的三姨太早远离了事发地点。
眉毛胡子都是怒意。这样的傅老爷可不多见。
而那个闯了大祸的小二王躲在周公公身后委屈巴巴,眨着眼庆幸又控告,“周公公评评理,幸好本小王来得早,否则妹妹就成了别人家的了。”
他还敢说?
周公公满脸尴尬的笑,却又不得不护着这泼皮小二王,只好赔笑。
原来是正要在族谱上将傅兰烟连给柳氏的傅老老爷被郗御横手一推,竟连上了另一个名字,郗嫱。
在郗御的手下,傅兰烟这个名字连上了长公主郗嫱。
郗嫱是皇家长公主下嫁,理应记上族谱。
做了好事的小二王还在委屈,仿若没看见脸色更沉的傅老老爷,他忽然气急败坏地喊,“你们这些人都不在意本小王的话!你们都不在乎我!”
还跺了脚。
但凶完了后,气势又一下弱了下去,声音也小了下来,却偏偏让这儿的几个人都能听见。
郗御眼里的眼球左右颤动,好似要有水气滴下来,小声却又固执道,“我要妹妹。”
哎哟喂,这都算什么事儿。周公公好不容易克制住要拍大腿的手。小二王竟然在这时候给演上了。
周公公心里痛,像有针扎。
华因寺的小童来了京城,却不是养在主母膝下。这要是传出去,哎呦,他这把老骨头岂不是要被皇上扒了皮?
檀卿抬起眼,掠过那张半个时辰不够却换了好几副神态的脸。
分明是矜贵中还暗含得意却偏要做出一副伤心至极的样子。
脸如白玉冠,眼如琉球珠,翩翩公子,明华一身却落入污泥,不被理睬,委屈至极。
演得与真的一般无二。
檀卿收回眼。
她本是由着傅老爷安排,挂在谁名下并没有要求。但奇怪的是,长公主虽是比之傅夫人后嫁,却怎么着也该有个平妻?
檀卿把目光落在地上,将疑惑埋在心里。
总之,这委委屈屈的矜贵公子也与她无关了。
郗御在原地站了站,忽地凑近檀卿,看着那双桃花眼毫无波动地映出的自己,不知怎地,脑里突然显出几个字。
天生薄凉。
他心里忽然就来了气,手搭上檀卿的发顶,冲着依旧黑着脸的傅老老爷和傅老爷霸道又固执道,“这个妹妹我郗御是要定下的。”
一点也不容反驳。
到也用不着他再说一次,族谱下笔不可更改,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檀卿想,许是演戏总是要全套的。
发顶上的手轻飘飘的,讲得凶巴巴,手上却不敢用力。
她把目光聚在了郗御脸上,小王爷白净的脸上稚气未脱,扔下一句豪言壮语便洋洋自得,还冲着她悄悄挑了眉。以为没人看见。
檀卿没说话,却退后一步,避开了郗御的手,同时避开了郗御瞬时放大的目光。
身后的红衣立刻把她和郗御隔开。
傅老爷无可奈何,便谢过神色复杂的道远,与傅老老爷商量着回府。
寺里自是为檀卿配了马车,檀卿与红衣乘一辆,其余人与来时一样便是。
马车上,幕帘全部被放了下来,随着马车运动的幅度一晃一晃。
约末半晌,马车逐渐平稳,许是下了山了。
车内开始浮起暖烟,染着茶,晕透了整个里箱。
“姑娘,那小二王是靖王府上的二子,名唤郗御。传闻性格古怪,好戏赖耍滑,混迹于烟花柳巷,人称京城小霸王,”红衣摆好茶盏,两杯茶相对而立。
她抬了眼看向对面正坐的檀卿,继续道,“前朝长公主郗嫱下嫁定国公府嫡系大公子傅盛文为五姨太,诞下两位公子一位小姐,傅五公子祈溢、傅七公子祈洹,还有傅十小姐兰清。五公子沉着稳重,十小姐清雅避世,七公子,”她顿了顿,接着道,“与今日见到的小二王无甚区别。”
红衣含了点笑意,将茶倒进茶盏里,“姑娘您是寄在五姨太膝下,在傅府里的排序,应是十二。”
檀卿的目光从红衣脸上飘下来,接过茶,“你高兴?”
红衣一愣,继续含笑,“红衣与姑娘一样,离了寺如何高兴?只是为姑娘有个去处而松口气。”
檀卿饮了茶,桃花眼里浸着熟悉的凉,在茶的烟熏下泛了雾,“傅府一众小辈,皆是通明达识。几房姨太,皆各有本事。气松得过早了。”
红衣立即答道,“是。”
檀卿将茶盏放回几上,含了点笑意,“但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五姨太是前朝公主,膝下又育有二子一女,比之嫡系一子一女足矣。”
她看了红衣听得认真,手上倒了两杯茶,指尖轻点她的茶杯,又道,“五公子与大公子交情甚重,老老爷老夫人对十小姐上心,七公子游走在各房之间。傅老爷这一走,正房也该是成个摆设罢了。”
红衣道坐得端正,忙问,“那姑娘在五房,若是那几个公子小姐不好相与,岂不是更难?”
檀卿对上红衣有些焦急的脸,轻笑一声,“不难,五房既是各有负责,便是有着各自的默契平衡。我若是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自来找我麻烦。”
看红衣仍有困惑,檀卿又道,“况且,我今年不过五岁,许是与嫡女差不过半岁。我若是出了五房院门,顶着的便是五房的面子,那几个若是不想被正房比下去,便会护着我到底。”
红衣退了回去,眼里担忧散了些,又忽地坐直,眼里换上笑,道,“这么说来,姑娘,今日那小二王可是帮了我们。”
檀卿动了动手指,看了红衣溢彩的眼,眼里明灭不定,顿了顿,接着笑道,“那小二王,可是个会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