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梁由之兄的坚持,这一套小书是不会编印出来的。这三种书都是写成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每一种都印过多次,年代久了,再印感觉意思不大。讲老庄的一种,因为有许多新的想法,倒是值得重写一遍,但这几年家中多事、日子辛苦,又顾不上。但由之对我写的东西有一种过度的错爱,做事的态度也比我坚决,于是只能从命了。“骆氏三书”的名目也是由之所拟。听起来有点托大,逻辑上却没有问题:鄙姓骆,书是三种。
就习性来说,我只喜欢读书,不喜欢写书。所以写成的书,大抵皆有人情的缘故。
《纵放悲歌》原来是香港中华书局所出《诗词坊》丛书的一种,主编是金性尧先生。我跟金先生不相识,是赵昌平兄把我引荐给他。有一次特意拜访了金先生,想请教关于书稿写作的要求,但金先生好像很放心的样子,没有说几句,然后随意聊一会儿天。我见壁上悬有梁启超所书对联,问起金先生对书画的爱好,知道他原本收藏颇多,“文革”中被抄没,有许多已经无法迫回。听说过金先生因为知道一些蓝苹在上海的情形且偶有谈论,因此遭到迫害,情形惨厉,但金先生并不愿说这些事情。他身形小而消瘦,说话谨慎,想象不出旧日洒脱飞扬之态。
书稿已交之后,跟金先生不再有具体事务的往来。我不知为什么缘故写信给他,连带说及自己心情沮丧,不愿做事,金先生特意回信,说中国的国情复杂,很多变化不可预料,还是要努力振作。其实我本是无意的牢骚,金先生却认真了。我想起他遭折磨而形成的谨慎性格,因此很感激他。
二〇〇七年,金性尧先生在上海去世,时年九十一岁,也算是高寿。
《闻道长安似弈棋》曾以《中国历史上的大阴谋》为名出版过,是上海文艺出版社所出《五角丛书》的一种,后来由台湾远流印行。《五角丛书》曾经风靡一时,动辄印数十万以上。丛书主编是何承伟,但后期具体事务主要是副主编戴俊在操持。当时章培恒先生算是丛书的顾问,我亦列名编委,于是戴俊便借机索稿,于是有了章先生主编的《中国禁书大观》和我写的这本书。这本书在我来说有一点特别的地方,是因为我对戴俊夸口说一个月可以写完,于是赶得特别紧。全书是一遍成稿的,仅在稿纸上略作删改,没有誊写过。读起来文句很流畅,算是由此带来的好处吧。现在写东西很慢,常常会想起当年也曾精力旺盛,信笔纵横,自以为豪爽的样子。
说到精力旺盛、性情豪爽,其实是戴俊的特点。他当过兵,个子不高,身材敦实,对人厚道而好恶分明。有时说到自己得意的计划,便神情欢愉,眉飞色舞;说到人间不平事,则慷慨激昂,痛心疾首。戴俊比我小不了几岁,但感觉上好像他比我晚一辈似的。
那一段时期,复旦这边和章培恒先生亲近的一些学生,如我、贺圣遂、谈蓓芳,与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金子信、戴俊、陈征几位来往颇多,也常在一起喝酒。有一次在静安宾馆十数人全都喝醉了,没有人管得了,只好各自想办法回家。后来金子信说起他骑自行车摔倒在半途,脑袋上砸了一个破洞。
金子信和章先生先后去世。最为震惊的,还是在二〇一一年听到戴俊去世的消息。因为感觉中他年轻而健壮,富于生命力。
香港中华书局在编印了《小说轩》、《诗词坊》之后,又请人编《智慧殿》;主编是不是葛兆光我弄不清楚了,反正我那本《老庄随谈》是他约的。这本书现在看来有许多不满意之处,但有些读者很喜欢它。
我跟葛兆光有长年的交情。十多年前,兆光在清华任职,住蓝旗营(他楼上是秦晖)。那时我与孙伟红结婚未久,我们在北大20楼有一间小房子。那是所谓“筒子楼”,厨房、厕所在外面,房间也非常简陋。蓝旗营离北大很近,有一次我们去兆光家做客。其实他的房子装修得很简单,但是宽大亮畅,跟筒子楼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孙伟红看着眼神发亮,羡慕得冒傻气。葛兆光笑起来,说“我这也是熬出来的”。当时孙伟红在北大法语系任教,资历还浅。
兆光、戴燕夫妇请我们吃饭。后来孙伟红说咱们也要回请一次,并说她要自己做法国菜请客。这顿饭欠在那里很久,然后孙伟红生了几年病,离世远去。
三本小书写作的念头,都写过说明,好不好则要由读者来评判,合起来要写个序,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书,想起来的是一些故人往事,随手写下来。或者,这也是跟读者的一种情感交流吧。
写这几本书的时候,也就是所谓“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曾经有过梦想,有过欢愉,也有过悲哀。渐渐看着岁月流去,亲友凋零,难免有无常之叹。但上课时我也说过,像王维的诗,像《红楼梦》,在说人生无常的时候,也说无常是美。因此我们对此人世,仍有长长的眷怀。
注:“骆氏三书”,即曾出版过的《纵放悲歌》、《老庄哲学随谈》、《中国历史上的大阴谋》,现分别更名为《欲采花不自由》、《长得逍遥自在心》、《闻道长安似弈棋》,作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