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柯失踪
据制造厂守门的驼背老头讲,表弟小柯进厂房是受了一个推独轮小车的灰衣男孩的指引,灰衣男孩推着独轮小车走在前面。驼背老头刚打了个盹儿,发现他俩时,他俩已经冲进了厂房内。
“他们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驼背老头讲着这个简单的经过,“在那里面,不知会发生什么……”
小柯什么时候新结交了一个推独轮车的朋友?怎么也不向我介绍介绍。
然后,小柯失踪了。
制造厂是个废弃的工厂,建在市郊。它“生产”那几年,附近的居民中有些人得了一种病:不知道香蕉是什么味道了,不懂得管妈妈的丈夫叫爸爸了,不得不进了疗养院。居民们认为这些与那个奇怪的制造厂有关:那个厂从诞生那天起就没生产出过什么产品,倒是经常嗡嗡响个不停。后来,也许是在居民的一致要求下,这家制造厂宣布关闭,许多穿白大褂的人搬走了一些东西,坐上汽车离开了,只留下一个驼背老头看守。可是那个爱“唱歌”的怪物还是偶尔会“咿咿哇哇”地唱一阵。这时,驼背老头就有用了,他踱进去,不久便听他说:“老机器,别唱了,别唱了,睡吧!”那个大怪物便安静下来了。你说这不奇怪吗?
没人敢到那个奇怪的制造厂里去。听说那里面长满了荒草,结满了蜘蛛网。有些老人讲的妖精故事,就是从那个院子里“长”出来的。驼背老头经常告诫试图去那里“捉妖精”的小男子汉们,放下武器,停止前进,不要靠近那里,因为它比“妖精”厉害多了。
我表弟小柯问:“厉害到什么样呢?”
驼背老头说:“它能吞掉你,再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小柯“嘻”地一笑,不甘心地跑开了。
那里成了恐怖之城,尤其是到了夜晚,它的黑影不动声色地蹲在那里,好像在等待猎物的到来。
据《星岛周报》报道,1998年6月15日中午,一只精瘦的猫不慎误入那里,出来后这只猫满街乱逛,见人便咬,最后竟残忍地咬死了自己的三个崽儿。后来它见自己的三个崽儿血肉模糊,似乎有所醒悟,随着一声长啸,瞳孔放大,然后倒地死掉了。
《星岛周报》的报道增添了制造厂的恐怖和神秘。瘦猫一家的凄惨故事在我们这些一直想铤而走险的男孩中间传播着。我们鬼鬼祟祟摸出城去,在适当的距离停下来,举起望远镜,小心翼翼地望着那个生满荒草和有着妖精故事的制造厂。望着望着,不禁毛骨悚然。可是这一切却令我们心底的某个念头越长越大,我感到它就要撑破肚皮,拱出来了。小柯就藏在我的前面,他一直想去那里试试。
“瘦猫一家真可怜……”小柯善良得像邻居家那个残疾的女孩子。我知道他曾经给《星岛周报》打过电话,要求出资安葬瘦猫一家,挑市郊最漂亮的地方,这地方与三个漂亮的猫崽儿匹配。我提醒他:“你就剩5元钱了,该为你的午饭算一算。”可小柯执意要出资埋葬那可怜的一家。他又给报社打了电话,报社告诉他,“那可怜的瘦猫一家”已经被主人分别装进两个塑料袋里,随便扔在某个垃圾箱里了。打那以后,小柯每当经过垃圾箱时都把书包交给我,小心地到垃圾箱旁看看。当然,没有什么结果。
真的,善良的小柯就像外国故事中的天使。我真担心有一天他会长出一对翅膀,然后悄悄地飞进了天堂,跟谁也不打招呼。用老师在他作文本上的批语说,“他的内心世界与外面这个世界太不相称了”。我不完全明白这句用红色钢笔写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那是在表扬小柯。同时,也有点担心。
别把故事扯得太远,还是回到开头吧。
小柯跑进那个恐怖的制造厂后不久就出来了,穿了一套灰衣。那个推独轮小车的灰衣男孩没陪他,只他一个人出来了。他明显是受了什么打击,垂头丧气,头发乱蓬蓬的,整个人像被台风袭击过。
小柯一定是在制造厂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场面,那个灰衣男孩一定是个骗子。驼背老头说:“这孩子还能回来就算幸运了。他受了刺激,要马上去医院治疗!”
舅舅和舅妈常年在外地做生意,小柯是“寄存”在我家的。这下他们都回来了。我妈妈,也就是小柯的姑妈哭着说是她没照看好小柯。舅舅和舅妈说要怪也得怪他们,他们财迷心窍,对小柯一直关心太少。他们这样哭着说着时,小柯却无动于衷,看都不看他们,也不看我。我想我也有“责任”,但主要是怪他,他不该一个人与推独轮小车的灰衣男孩去冒险,要是喊上我,一定不会这么惨。我去拉小柯的手,他的手攥得紧紧的,一下甩开我,还龇着满口小牙,要咬人的样子,然后陌生、敏感地瞥了我们一下。他竟不认识我们了,这令我们都很伤心。我的心都快被眼前这个残酷的事实击碎了,根本不相信这一切。用妈妈的话说,他才13岁啊……但我相信小柯会好起来的。以后是送小柯去各种医院。这很麻烦,因为一边要照顾他,一边又要防止被他咬伤。诊断的结果差不多是相同的,医生都说不清楚小柯怎么了。有个精神病科专家肯定地说,小柯好像在那场经历中失去了什么,可它是什么呢,这正是他在研究的课题,等他的研究有了进展,小柯的病也就好诊治了……
小柯就这样被家人从这家医院“绑”到那家医院,直到我们和医生们都彻底泄气。这期间,小柯曾两次想攻击医生,有一个年轻的护士吓得大哭,哭了差不多一天。我将手插进裤兜,愧疚地站在护士身后,不停地代表小柯说“对不起、对不起”。
家人暂时中断了对小柯的治疗,留他在家里静养。有一天夜里,我一声惨叫,我的手指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我妈妈--小柯的姑妈,冲进我和小柯的房间,打开壁灯,只见墙角立着一道又矮又瘦的影子,妈妈吓得晕了过去。那影子是小柯。他刚刚咬了我的手指,面部一点表情也没有,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其实我心里最清楚,他嘴里什么也没有。
这次事件以后,我才同意与小柯分开住。小柯被单独安排在一个从没有人住过的小屋子里。他不能与家人住在一起了。他变得危险了。我的表弟,我的伙伴,我从来没想到要与他分开,可现在他居然先攻击了我,成了我的“敌人”。有时我望着小柯孤单的背影,绝望地感到他也许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了。
小柯喜欢低着头走路,甚至更愿意蹲着久久地盯住一个目标。他在尽量减少与外面世界的接触。
我站在他旁边,告诉他我是他表哥,还讲一些只有我俩才知道的事,想唤起他从前的记忆。
我说:“小柯,去南美洲的计划明天就实施吧。”这事就我俩知道。我还把那张去南美洲的计划图从他语文书里找出来,这是他亲手画的。他瞥了一眼,仍望着远方。我不罢休,再从写字台后面的缝隙里掏出那个大牛皮纸袋,把里面的零钱全倒出来,还假装数给他看,一毛,两毛,三元……我说:“路费差不多了,但坐火车去还不够,蹬自行车去吧。”
小柯看了看那堆钱,仍没有记起什么。
那些大大小小的零钱是我俩想尽一切办法节省下来的。有几元是我从爸爸写字台玻璃板下面发现的,爸爸见我俩鬼鬼祟祟的,问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俩在搞“储蓄”。爸爸于是非常支持,说只要在家里任何地方找到的零钱,都可以归我俩。“不过,一元以上的要交公……”爸爸怕吃大亏,赶紧又补充上了这一条。这下可好了,我俩整天眼睛瞪得圆圆的,像老鼠一样专门盯着可能有钱的地方,彻底掉进了“钱眼儿”里。连爸爸出差穿过的一双鞋的鞋垫下面都搜查过。
我没失去信心:“小柯,沿途再拉点赞助,钱就够了。”
要是平时,他会说那是沿途乞讨。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冷笑一下,回他房间里去了。他把一切都忘掉了。他对一切都不在意,唯一在意的就是那套灰衣,很少脱下来。
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只能看见他自己。--有一天夜里,我睡不着,冷不丁听见从小柯房间里传出几声笑。那笑声冷冰冰的,我的身上刷地结了一层寒霜。我确信门已经锁了,就把被子蒙在头上,可我又讨厌自己这样做。他是我表弟啊!我不该像怕妖精一样怕他!他是表弟,那个善良得像邻居小姑娘的表弟。我扔掉被子,走出房间去看他。我猜他的被子没有盖。
月光清冷,照射进小柯的房间。床是空的。这个房间以前只装些杂物,发霉的味道像仓库:舅舅和舅妈来信同意小柯治好前先住这里。其实让他住这地方我们都觉得对不住他,但实在没有别的房间了。
小柯蜷在房间一角。也许他在躲避月光。
“小柯,到床上睡。”我试探着接近他。
小柯并不吭声,手里好像在摆弄什么东西,同时有股怪味向我袭来。我打开灯,这下全明白了,小柯手里拎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我很快看清了:一只死猫!他正用另一只手死死掐住猫的脖子,发出一声冷笑:“掐死你……”
他终于找到了那只猫,可是他根本不想出资“安葬”它了,只想掐“死”它,让它再“死”一次。我捂住鼻子,把死猫从他手里夺下来……
本来我想把死猫扔掉算了,可是马上又改变了主意。我要替小柯“出资”安葬它。第二天早晨,我花了半个多小时在市郊找到一块稻田,在稻田的一个田埂上安葬了它。我知道,这样做才是小柯真正的想法,而残忍地对待它的是另一个“小柯”的想法。我埋完瘦猫,一回头看见小柯,朝阳把他剪成一条单薄的影子,投在一段断墙上。可是他没有理我,很快就怪怪地走开了。离这里不远,就是那个古怪的制造厂,在朝阳下它好像长大了一倍。小柯一看见它就笑了一下,然后跑得无影无踪。从那天开始,我发觉小柯夜里经常出去游逛,有时干脆从窗子跳出去。我不忍心把这个发现告诉别人。假如不讲出去,就好像这一切还不是事实,只是我的想象。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几乎让我绝望了。谁也别指望再找回原来那个小柯了。
小柯失踪了。一天,两天,三天……许多天过去了,没有一点音信。我经常天真地认为小柯会在某个时刻,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或者干脆就是一天早晨,我一推开他的房间的门,他就躺在床上,只是比以前脏了,头发粘在一起,比以前更冷漠了,对我龇牙咧嘴。可这都无所谓,他毕竟还是小柯啊!他毕竟还能让我看见他啊!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那小屋子里仍旧是空的,那里又被一些潮虫占领了。
一个又一个早晨,我早早爬起来,摸到小柯房间的门旁,然后闭上眼睛,完了再推开那扇门。我期待睁开眼睛后能看到一个意外的场面。我这么做了许多次,可那张床还是空的,倒是有几只老鼠见我来了,很快地跑了。除此之外,在那个树叶满天飞的季节,那房间甚至都不曾来过一片叶子。
我、我们不得不承认:小柯失踪了。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要去那个制造厂附近转转。在那儿也许会有奇遇--万一遇见小柯呢?
现在我一走在路上就喜欢东张西望,别人一定以为我是个小流氓,在寻找漂亮的女孩子。其实我不放过的是在我附近出现的男孩子--万一是小柯!去制造厂我得从一家玩具店门口经过,有一个男孩就倚在门旁,背对着我。小柯!我狂喜万分,悄悄地跑上去,狠狠抱住了他。可是我马上觉察到“他”的坚硬,“他”是一个塑料模特。我们同时摔倒了。我爬起来先是大笑,紧接着鼻子一酸。“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我弄倒了“他”,“他”一点都不在乎。其实这就有点像小柯了。小柯,在失踪前就已经变成一个僵硬的塑料模特了。
我正傻站着,听见玩具店里一个大男孩的声音:“揍他!他把咱的模特推倒了!”我一听,撒腿就跑。他们并没有追,发出一阵得意的冷笑。
已是傍晚,夕阳几乎熄灭掉了,天边还挂着些余烬,像一片红草莓。
驼背老头马上拦住我:“离这里远点儿,那个‘怪物’要伤人。”
我怒视远处高墙里的“怪物”。我怀疑它根本就不是什么制造厂。“它害了小柯!”我说。
“应该设法拆掉它……”驼背老头拉住我的手,他在颤抖。
我拾起一块砖头向那“怪物”投去。几秒钟后传来一声脆响,那响声一点力量都没有。一块砖头是奈何不了它的。
驼背老头说:“石头是没用的,我在研究一种让它自行毁掉的方法,你得帮帮我。”
我扔掉石头:“行!我怎么帮?”
驼背老头慢慢说出他的思路。原来,他想设法让那些“怪物”和“妖精”互相撞击、厮打,最终两败俱伤,一起毁掉。这招挺坏,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能行吗?”
“咱们试试,现在你得去街上帮我买点铜丝、磁铁和电池。我不能离开这里。”驼背老头递给我一沓钞票,然后拿出10月21日的报纸看了起来。
我一摸衣兜,自己也有几枚硬币,我把它们当赞助了,与钞票凑在一起,上路了。
天边的余烬已经烧光了,或许是被哪个妖精当成草莓,吞进肚子里去了。那它一定会被烫得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