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阳街道的尽头,一处三层楼房临街矗立着,清灰的外墙漆,一楼是六间屋的门面,门脸上四个金黄的大字“宝壶药铺”。
自打重阳过后,这早晨的阳光便有些软弱无力,街道两旁梧桐树叶也时不时三三两两地地从枝头飘落,秋风萧瑟,这个内地小城,已经两个月没有下雨了。
一辆洒水车吱吱呀呀地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的音乐,从前街开过来,又从店门前慢慢驶过。
罗济站在门口,一个不留神,竟被洒水车喷了一身,两个裤脚都湿了,连忙抖了抖几下脚,退回店内,一边骂了一句:“妈的这洒水车!”
两个女店员正在柜台内整理着,年纪稍大些正在擦拭小称的女店员笑道:“二老板可不要生气,水是财,说不定今天有好运来呢!”
罗济没好气地嚷道:“好运,好运个屁!”
作为宝壶二当家的,罗济一肚子的憋屈。自己从美国留学回来都一年多了,整天不是在店里看着店员做生意,就是被大哥拉着去药材市场转悠,一年下来,除了一些零打碎敲的小买卖,几乎没有像样的生意。这些年,国外的医药市场非常红火,中医中药不被看好,连国内许多媒体电视报刊都是唱衰中医,亳州作为全国有名的药材集散地,这些年,也日渐萧条了。
罗济觉得,中医中药已经走下坡路了,这个行业整体都是颓势,便极力想说服哥哥,退出这个行业,离开亳州,去沿海去南方发达省份寻找商机。但大哥却一直不同意,并且要他多看看市场,再观察观察。
罗济拿大哥毫无办法。父母去世早,他自己几乎是哥哥一手带大的。大哥一出生就得了小儿麻痹症,左腿落下残疾,只能拄着拐杖行走。罗济出生那年,大哥已经十五岁了,到现在,四十多的男人,还不成家,也许是身体疾病引起了心理问题,大哥脾气非常古怪,一直不近女色,父母在一场车祸去世后,大哥一个人承担起这份家业,一个人把罗济抚养大,十八岁那年,又把罗济送去美国读书,攻读工商管理专业。从本科到硕士毕业,罗济在加州呆了六年,又去纽约华尔街呆了一年,大哥频频要他回来打理家里的药材生意,这才回到亳州这个偏僻的小城,一晃又是小半年过去了。
已经到十一点了,还是没有生意上门。
罗济在电脑上浏览着网页,百无聊赖。正在这时,咚,咚,两声低沉而又清晰的敲门声,不急不缓。
罗济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站着两个健硕的男人,靠前一点的,戴着深蓝的鸭舌帽,条绒的休闲西装,衣襟上几道褶皱,似乎比现在的时令略显早了些,脚下一双棕色的皮鞋,一副小老板的样子。紧随他后面的那个身材壮实,半新的冲锋衣,工装裤,看不出什么牌子的登山鞋,沾着灰迹,左腋下夹着一个黑色手包。
罗济忙道:“老板请进!”
鸭舌帽快走两步,来到柜台前,问道:“请问,罗老板在吗?”
罗济扭头扫了两个女店员一眼,欲言又止,年轻一点的女店员看着罗济咯咯笑道:“你要找哪个罗老板啊,这个也是罗老板!”
鸭舌帽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门外,面向罗济,道:“我们找……找你们当家的罗老板。”
罗济有点不耐烦,道:“有什么事你跟我先说吧!”
鸭舌帽右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道:“我是衡水永吉药材公司的张东,我们想收购一批黄芪,但我们对亳州不熟,想委托你们公司代我们收购。”一边把名片递到罗济面前。
罗济伸手接过名片,上面写着“HS市永吉药材经销有限公司总经理张东”字样,下面公司的地址门牌号,罗济没有细看,连忙道:“噢,张总,您请坐!”
鸭舌帽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右手压在柜台上,盯着罗济道:“罗老板,我们公司要进一批药材,先买一吨半一到一点二公分规格的上等黄芪,收购价是每公斤四十元,您愿不愿意合作呢?”
罗济心里一愣,昨天跟大哥逛市场的时候,好像一点二公分的上等黄芪也就才每公斤二十五元左右啊,而且满大街都是,随便收购啊。这一吨半就是两万多的利润呐!便立即答道:“可以可以,愿意合作!”
接着又道:“张总不要急,坐下来,我们签一个合同吧!”
鸭舌帽还是没有坐下来的意思,继续向大门外张望了一下,道:“不用了,我们信得过你们宝壶药铺的招牌,我们先付定金,付定金三千元给你,你们打个收条就行了。”转头看了一下身后的穿着冲锋衣的壮汉,说道:“拿钱。”
穿冲锋衣的壮汉赶忙从腋下的手包里,取出一沓现金递给罗济,说:“这里是三千元。”
罗济接过现金,转手递给柜台里年轻的女店员,道:“给张总开收据!”
鸭舌帽捏着手里的收据,盯着罗济看了又看,道:“麻烦罗老板后天下午亲自把黄芪运到衡水,我们只认罗老板。到了衡水请打名片上的电话,我们会来接货的。”说完,不待罗济回话,转身对穿冲锋衣的壮汉道:“我们走吧!”便快速走出药店。
罗济追出店门,才看见店门右边,停着一辆银灰色的昌河车,两个人一前一后分别上了驾驶座和副驾驶座,车子发动,罗济急忙过去道别,举在半空中的手还没有放下来,车子就已快速远去。
店内,年纪大点的女店员,笑着说道:“二老板今天好运气啊,接了一单大生意!咱们宝壶要发财咯!”
罗济面带笑容:“是啊!……”掏出手机,拨出一串号码:“王岗啊,下午到西园路市场,找邱主任帮忙按市价收三千斤黄芪,茎径一公分以上的,对,直接运到药铺后院。”
罗济挂了电话又对两个女店员道:“你们也不能偷懒啊!”,转身上楼,年轻的女店员冲他的背影嘟哝了下鬼脸。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一天,第二天的下午,一辆桑塔纳轿车,缓缓驶入宝壶药铺的后院,司机停好车,下来打开了后车门,一边说道:“罗老板,您慢点。”
车门开处,探出一根拐杖,接着下来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他就是宝壶药铺的当家的,罗郁。
罗郁冲着伸过来搀扶他的手摆了摆,示意自己可以走,左手支撑着拐杖,下了车,又反手关了车门。
一抬头,看见院落里两大堆黄芪,足有半人高,正要发问,一阵脚步响,罗济快步从后院的二楼上走了下来:“大哥你回来啦!”
罗郁问道:“这是哪来的黄芪?”
“大哥,你这两天不在家,我接了一单好生意!”罗济面带喜色,“明天就要送出去交货了,正好你回来了!”
“哪里的客户啊?这上等的黄芪,价钱划算不?”
“划算,划算!绝对划算!四十块钱一公斤呢!”
“四十?买主可靠不可靠?收定金了没有?”
“收了,我能不收定金么!你放心好了!卡车已经联系好了,明早我就亲自送过去,你放心!”
“客户要我们在哪里交货?远不远?”
“不算太远,衡水的。”
“衡水?衡水不是也有黄芪吗?怎么大老远的跑来我们亳州收购?”
“他们衡水今年天旱,黄芪普遍质量不高,没有咱们亳州地界的黄芪好。再说,衡水也不算太远啊,五百多公里,一上午就到了。我明天亲自押送!”
罗郁想了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可再多问的,围着两堆黄芪药材转了一圈,也许是从禹州赶了两百多公里的路,体力有些透支,腰酸腿麻,也没什么话可说。
傍晚时分了,墙外的树荫被拉的老长老长,夕阳被小楼的房檐挡住了一大部分,两堆黄芪在地面上印出黑魆魆的两团阴影,沉甸甸的,像月夜中隐隐约约的远山。
?…………
深秋的天气,也是说变就变变,昨晚还是瓦蓝瓦蓝的天空,今早就灰蒙蒙的了,还飘着细细雨丝,看样子,一时半会不会放晴。罗济心情很好,一大早就起了床,招呼手下人装车,每五斤一捆,整整齐齐地码好,一吨半的黄芪装在半挂卡车上,需要捆扎紧实一些,又在外面盖上了帆布,一切收拾停当,卡车是运输公司租来的,只要司机一到,就可以出发了。
罗郁从后院小楼上一拐一拐下来了。
“我还是去一趟吧,如果这单生意顺利,说不定衡水那边今年有机会,如果能在那边打开一点市场,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罗济道:“卡车不好坐啊,都给司机说好了。”
“没事,你不是也有B照嘛,你开,把司机退了,还能省点开支。”
罗郁的态度不由分说,自己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坐了上去。
罗济知道,大哥还是信不过自己,心里不太舒服,但还是给司机打了电话,告诉他不要来了。
罗济上了驾驶室,发动车子,缓缓起步,一个手下人把后院的栅栏门又往两边拉了下,驶出院门的功夫,罗郁抬起左手,手表上显示上午九点整。
亳州不算大,但这两年建设的速度也很快,街面上行人和车辆裹在一起,很不畅顺,卡车在老街左拐右拐,半个小时,终于出城上了省道。
车子在国道上颠簸了四五个小时,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衡水,一进入城关,罗际就赶紧靠边停车,拿出手机按照名片上的电话给张东打电话。
“张总啊,你好,我是宝壶药店的罗际,我们已经把黄芪给您送来了,对,车子现在刚刚到衡水,您看我们在哪里交货呢?”
“我们公司的仓库在三灶镇,您的车子不需要进城,直接把货送到仓库,我就在公司仓库候着您。您别急,货验收后咱们就返回衡水吃饭,酒店已经帮你们定好了”。
“可是,张总,我们路不熟啊,不知道怎么去三灶镇啊!”
“路好走,你们要是走省道的话可能时间久一些,估计要两个小时,要是绕道走乡村小路,也就一个小时。我马上发短信给你,你们走小路吧,我们等着你,不见不散”。
不一会,罗际手机就收到了张东的电话短信。货到地头死,罗际看了看罗郁,罗郁在一旁电话里的声音他听的清清楚楚,也只能点点头,车子便按照短信提示的路线,向城市的东南方向驶去。
货车下了省道,上了一条乡村土路,一摇一晃地颠簸着,在夕阳的余晖里,像极了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
不一会,太阳就落山了,夜色渐渐从四周聚拢过来,虽然开了大灯,但是,乡村小道两旁,黑魖魖的树影,参差的灌木丛,不断地抽打着车轮,罗际一边在心里咒骂着,这是什么鬼东西道路,一边暗自祷告,早点到那个什么跪三灶镇吧,可别出什么岔子。
怕啥有啥,咚地一声,车子几乎猛地向左侧急打了个弯,罗际一脚急刹,车子才没有冲到路边沟里。
罗际连忙下车,用手机微弱的光照着左侧前轮一看,原来左前轮卡进了一个小石坑,轮胎已经破了,瘪塌塌地陷在坑里。
“车轮胎爆了,走不了了。”罗际连忙告诉罗郁,又转到驾驶室后背“妈的,这车也没有备胎!”。
“你抓紧给张总打电话,请他派人来帮助修车。”
罗际开始拨打电话。
很久,没人接。
罗际,继续拨打。
不知道是第几遍了,张总的电话终于接通了。
“罗老板啊,你们到了吧?咋这么慢呢……啊?啊?好的,我马上带人过去,你们不要急……”
罗际关了电话,回到驾驶室,告诉罗郁“张总他们马上就到”,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
仪表显示,油箱里汽油不多了,为防止以外,罗郁让关掉了发动机。大灯熄灭了,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蓦地,好像前面隐隐约约有汽车一颠一颠,上下抖动的灯光,慢慢近了,好像来了一辆面包车。
罗际赶忙下车,举起手臂,冲面包车摇晃着。面包车在卡车前面五六米远停住,司机下来,喊道:“是罗老板吗?”
“是我们,是我们!”罗际又转回头对驾驶室里的罗郁说:“大哥,张总他们来了。”
罗郁拄着拐杖,从驾驶室慢慢挪了下来,迎着面包车的灯光走过去,面包车上也陆续从两侧下来四个人。
罗郁走近,对面的灯很刺眼,虽然根本看不清来人的面目,还是主动向前面的人伸出手,“是张总吧,麻烦你们了。”
猛然间,罗郁觉得后脑被重重一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