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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汉斯,为了叫你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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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斯费尔德·德国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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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汉斯》,《格林童话》第83则

主角

特蕾莎

(将自家五百年老宅改造成民宿的女主人)

《幸运的汉斯》,《格林童话》第83则

汉斯小心地把石头放在身旁井口边缘。然后他坐下来。但当他弯腰喝水的时候,他没有留心,撞了一下,两块石头扑通落到井里去了。汉斯睁着眼睛看见它们落到深处,喜得跳了起来,又跪下感谢上帝,眼里流出泪来;因为上帝待他很慈悲,就用这个好方法,叫他脱离了唯一使他烦恼的石头而不必责备自己。

指路人的话

这里是德国最为著名的旅行线路“童话之路”的起点——德国中部。两百多年前,格林兄弟在这里出生、长大、搜集民间传说。他们走遍德国中部,让那些携带着古老神秘符码的故事钻进纸张,被墨水固定。

“童话之路”沿途有六十多站,包括城市、小镇和乡村,从南到北贯穿四个州——黑森、下萨克森、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和不来梅。

正如童话与传说本身就充沛、自由、无拘无束、天马行空,你也可以选择从任意地点开启童话之旅的体验。不论是质朴的中部田园,还是小红帽走失的松叶林,或者,在临近大海的地方,高唱不来梅镇的自由之歌。

抵达日记

2015.3.8 雨 生活是什么呢?

下车时正在下雨。意外的是居然有3G信号。于是拖着行李箱,按照谷歌地图指示的方向前进。没多久——大概十分钟吧,就到达了目的地。

这所房子很古老,也很美丽。尤其厨房和餐厅,非常复古又居家。我心情好了起来。

小焉发来微信,我顺手发了两张厨房和小红帽原型的照片给她。她说看起来很宜居。“宜居”这个词很好。如果生活就是跟家人居住在一起,生儿育女,去教堂,在书店买书,在广场的咖啡座晒太阳喝咖啡的话。

如果不是这些,生活又是什么呢?

特蕾莎是我在小镇上第二个说上话的人。

那是上午,一个高个子、刘海浓密的女人边脱手套边走进来。接近零度的空气把她的鼻尖冻得红红的,她的右手在呢子大衣上用力摩擦了几下,伸出来握住我的右手,“手有点凉。你好,我是特蕾莎。”

我的手也很凉。于是,两只手握住后又松开,都笑了。

特蕾莎打量着我的行李箱和湿漉漉的靴子,指示托马斯,跟她一样又高又瘦的金发男子、她的丈夫,把行李箱搬上顶楼我的房间。

这是一幢由祖传大屋改造而成的民宿,距离市政广场步行只需一分钟。楼梯窄而陡,踩上去老木头吱呀作响。一一指示了卫生间、厨房和暖气的用法,尽到房东的责任后,特蕾莎提议说,可以带我去一家最地道的餐厅,那里有很棒的土豆浓汤,能让我暖和起来。

后来,特蕾莎说,中国人看起来总是显小,而你,简直就像个离家出走的高中生。

只是,这个高中生跟她并肩走去土豆餐馆时,突然问,在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事可以做?

特蕾莎停住脚步,轻声说,这是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小镇了,如果没有那些中世纪留下来的古建筑的话。

我告诉特蕾莎,我在写点东西,需要知道点“特别的事”。

“写什么样的东西?”她问。

“一个人,怎么才能靠近童年的自己。”

“童年的自己?”

“光溜溜的,没被命名的那个你。”我说。

后来回想,也许就是我这个找点“特别的事”的要求,像投入水面的一粒石子,激起了我们都无法预料的后果。

一个人,这么冷,在德国走一个多月,你疯了吗。特蕾莎说。

这是相遇的第二天。坐在一家曾是鞋铺的咖啡馆里,我们已经交谈了两个小时。

两个多小时前,特蕾莎坐在旅游信息处柜台后面埋首整理文件。坐她右边的是一个发胖的年轻人。

这是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办公室,三面墙开着高窗,窗外就是市政广场,可以看到建于十六世纪的市政厅、药房,还有打伞的居民与游人。

特蕾莎的侧脸轮廓分明,她大概四十多岁?肯定不到五十。

资料架上摆放着让人免费索取的单张、册页。其中一张是宣传小镇的童话韵味的,几个穿着古代服饰的人站在市政厅的台阶上。最高的那个,就是特蕾莎。

她似乎对我认出了她做的广告有点不好意思,并不像一个做了二十年导游的人。但在大踏步穿过小镇时,她对老建筑、街道、餐馆都如数家珍。

“五百年,”她说,“我们家族在这个镇上住了有五百年了吧。”父亲母亲、叔伯姨婶,“哎呀,你能想出来的亲戚”,都住在一公里以内。

五百年之前还有更多的五百年。小镇从加洛林王朝时代就存在了。由于位处德国正中,四通八达,统治者们对小镇青睐有加。曾有两座城堡在这里伫立,作为伯爵的驻地。但现在已无踪迹。留下来的,是那些普通市民、生意人花大价钱建起来的房子。那些精明又勤劳的生意人,痛惜一砖一木,不忍让自己的财产被政局毁灭。

特蕾莎的祖传大屋,就是其中的一栋。与市政厅同样年岁,见证着小镇的黄金时代。

民宿二楼有一堵照片墙,布满特蕾莎家族的照片。正中一张,是七八个男人一身戎装,坐在老宅门口。这是“一战”时,家族的男人扛枪上战场前的留影。也有特蕾莎与哥哥小时候的照片,两人的脸鼓鼓囊囊。还有特蕾莎的奶奶和爷爷,爸爸和妈妈。

墙壁最右是一张手绘的家谱,从上往下越分越细,就像树扎在土壤里越来越庞大的根系。五百年不曾流离失所。

家族的更迭可以让人将国土的历史看得更深远。德国被欧洲人视作“中央之土”,而小镇所在的古老图林根辖区,则是德国的“中央之土”。

当加洛林王朝在野蛮人的入侵下崩溃时,“中央之土”的居民德国人把斯堪的纳维亚人赶回海里,击退东面的斯拉夫入侵,与罗马教皇构成联合,在欧洲中心奠定了和平。而德国中部的城镇,作为最“德国”的区域,也不可避免地承受了历史上的数次崩解与衰败,是德国的“原乡”。

小镇古老,传统。居民恪守价值,重视家族,维护自尊。

也正是因为处于欧洲中央的位置,十六世纪的“三十年战争”让这里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屠城、掳掠、占领、饥荒。特蕾莎的家族那时候已经在小镇扎根,族谱上记录了与小镇兴衰同步的家族史。“那是兴旺的年代,伯爵的封地。”特蕾莎说。

1622年,小镇被大规模掠劫。1626年,饥荒。1635年,瘟疫。1640年,1643年,两次被外国军队占领。全镇一半的人在战争中死去。特蕾莎家族里的人口一度缩减为只剩下女人和孩子。

那些小镇曾高度文明、富裕、发达的证据——教堂、修道院、高塔以及遍布整个城市的供水系统,如今都只是残骸了。

兴旺过,衰败过,不幸过,快乐过。战争后,小镇上的人靠做小农场主、手工业和小生意开始恢复经济。特蕾莎的祖辈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做烘焙,他们做出镇上最地道的面包,养活一家老小,并让家族的血脉在这块土地上顽强地延续下去。许多在战争中被毁的建筑开始重建,特蕾莎家族的大屋也经历了第一次修整。

时间转啊转,很快,另一套世界法则开始了。古典的黄金时代终结。火车的铁轨铺到了小镇,工业兴起,小农场主们纷纷变成了小工厂主。小镇居民勤劳而务实,长期战争带来的惊惧残存在血液里。他们审时度势,谨小慎微,只在意小日子。

高速公路通过小镇了。

然后是“一战”。纳粹上台。“二战”。纳粹下台。德国被分成两半,小镇划归我们所说的“西德”。之后,家族里有人竞选镇议员,有人当选。有人搬去北部的城市生活。祖屋里住的人越来越少。

然后,在一个清冷的冬日早晨,特蕾莎出生了。

像持守一份信念般,特蕾莎守着大屋。二十多个房间,上楼下楼,步履间擦出的风会带出五百年的积尘。父母早已搬去一栋小房子里。她也早已结婚生子。

可该死的房子它不会消失。它呼唤人的气息去填补空隙。

哥哥比她大三岁,去过美国读硕士,后来在瑞士做研究助理,但他定居图宾根已经二十年了。做研究,病毒、细胞什么的。图宾根离小镇三百多公里。“那是他的,怎么说呢,事业。助理,副教授,教授,那一套。”特蕾莎断续说着。

与哥哥在一起最好的记忆,都是关于圣诞集市的。这里的冬天实在漫长,从大地间呼啸而过的冷风让人脆弱得像一根树枝。但圣诞集市是那么让人兴奋。

市政广场上挂满彩灯,空气里是热红酒、杏仁糖、皮革和草药的味道。吹玻璃的匠人摆起摊子,吹出圆球状的装饰品,挂上窗户叮当作响。流光溢彩中,小镇的乐手们吹着长号,整夜不休。还有孩子们提着灯的夜游,她和哥哥混在队伍中,看见好多表兄妹堂兄妹,浩浩荡荡,环游世界般扫过小镇。孩子们的笑声像金箔漂浮在糖浆般的夜色里。她和哥哥笑得最大声。

房子的继承人是哥哥,但他走了。“你知道,不可能再管这边的事。但我不能看着房子一天天朽下去。”

她扑闪着的眼睛显示出对我这个陌生人的好奇,直至我说出自己已经在冰天雪地的德国走了二十多天。

“离家这么远……”她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然后就是那句——一个人,你疯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

就在我们几百米外,是这个小镇的标志性雕塑——小红帽。跟她提着篮子进森林喂野狼的行为相比,我大概不算发疯。

但我还是回答说,是的,这件事太疯狂了。

话题怎么走到这里的,说不清楚。最开始,我们也像一般初遇的陌生人那样,寒暄着出生地、职业、对小镇的印象。只是,当特蕾莎说她最喜欢的故事是《幸运的汉斯》后,话题陡然加速,让我们褪去了那些虚以委蛇的客套。

“汉斯失去了一切,但他是那么幸运。”她说。

我也深深地喜爱这个故事。于是,像分享挚爱的糖果一般,我为她重述汉斯。

汉斯给主人做了七年工,工期已满,他要回母亲家。主人结算了他的工资,还送了他一大块金子。汉斯就上路了。他在路上遇见一个骑马的人,用金块跟对方换了马。走着走着,又用马换了牛。后来又用牛换了猪,用猪换了鹅,用鹅换了剪刀,用剪刀换了石头。他扛着石头走,石头压得他很难过。在井边喝水的时候,石头掉进了井里。汉斯欢喜得眼里流出泪来,因为他摆脱了唯一使他烦恼的石头而不必责备自己。汉斯叫道:“世界上没有像我这样幸运的人了。”他心下轻松,解除了一切负担,跳着回到他母亲家里去了。

汉斯失去了一切,但他是那么幸运。在重述里,故事有了新的质地与温度,也似乎让我们寄托其中的思维与情感找到了来路和去路。

可我不懂,为何我说自己在发疯,特蕾莎却难过起来。她喝一口卡布奇诺,抬起脸来时,皱褶变得更深了。

是的,这件事太疯狂了。我顿了顿,淡淡说,但疯狂的定义是什么呢?

她久久没有回答,最后终于说,也许就是那些特别的事。

“一条通往童年的通道,对现在的我来说,就要合上了。”我决定直接说出口。

“童年?”

“那些精灵,那些幻想出来的伙伴,会说话的动物。你们总是玩在一起。”

长久的沉默,然后她说:“我明白。”

“总被生活打得鼻青脸肿,我开始要忘了那些伙伴了。而且,一旦有了孩子……”

“一旦有了孩子……”她叹息。

我们的杯子先后离开了咖啡碟,被抓在各自手里,就像黑色海水中一块瓷做的浮板。

特蕾莎有三个孩子。二十二岁,十八岁,十岁。儿子,儿子,女儿。

第一个孩子出生后,特蕾莎开始工作。导游工作一做就是二十年。直到三年前,她决定翻新祖传的大屋,经营民宿。巧的是,她上周刚开始到镇旅游信息处上班。某种新生活的发端。

但似乎,与漫长的职业生涯相比,她更纠结于家庭内部的身份。

孩子小的时候你不能离开他们,总是这样,但一年,又一年,“他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却不再有你的空隙”。大概母亲总是会忘了自己。她的眼睛总跟着孩子的脚步,心跳比孩子的脚步更碎更快,言语更是止不下来。特蕾莎说,或许,我不是个好妈妈。

我沉默着。

“总是忙工作,忙工作,下班回家,我不太可能陪女儿,给她讲故事了。她理解,妈妈的工作很忙。”

我点头。但并不明白。

在特蕾莎小时候,跟奶奶一起住在祖传的大屋里,奶奶每天晚上会给她和其他兄弟姐妹讲童话。“你知道吗,我奶奶是一个表演的天才。”奶奶永远不只是把故事说出来而已。她一会儿是皇后,一会儿是大力士,一会儿是会说话的狐狸。她的声音流淌在房子里,让每一个衣橱都变成秘密世界的入口,每一道跳动的火苗都变成闪烁的眼睛。“我们相信着,完完全全地相信。”

那是传统大家族还住在一起的年代。虽然经历了战争,国土破碎,但家族伫立。特蕾莎垂下眼帘。

故事一旦被家人讲出来,就不只是故事而已。也不只是讲和听而已。

可是,特蕾莎的故事是什么呢?

滴答滴答,钟的指针。阳光转动着穿透她厚厚的刘海。雨雪初歇。咖啡馆的墙上装点着主人曾经制作的鞋子模型。木头镶框玻璃盒子里,一双又一双小鞋子。蹬上鞋子,架上马车,就可南下慕尼黑,北上柏林。穿越无尽的积雪与森林。古老或崭新的故事,会在雪地里留下车辙与脚印。

我们攀扶着瓷一样白得透明的浮板,咖啡勺作桨,划动黑色的海水。镀银的叉升起来,我们于是顺着叉柄爬上去,躺倒在淡绿色的浆果堆里。

浆果蛋糕是特蕾莎推荐的,厚厚一层淡绿色浆果,微酸,大小在葡萄和樱桃之间,阳光下开始变得透明。我们在浆果堆里爬啊爬。

或许,你想过离开小镇?我突然问。

特蕾莎摇摇头。

世界有多远?

一到夏天,欧洲人就成捆成捆地去东南亚。食物廉价,居民友善,还有晒不完的免费太阳。特蕾莎没去过东南亚。泰国?没有。柬埔寨?没有。所以当我说来自中国时,她没有问我来自哪个城市、吃不吃辣等一般德国人会问的问题。只是说了一句:“啊,中国。”过了半晌追问:“坐飞机要多久呢?”

小镇要坐飞机的话,需要去一百公里外的法兰克福。“噢法兰克福,糟糕的地方,如果不是为了坐飞机,我不会去。”特蕾莎说。

这是个小镇。有一家报馆,两家中餐馆,三家书店,两个健身房。出过最有名的人是德国社会民主党创始人之一萨穆埃尔·施皮尔。最近的城市是马堡,三十六公里外。

虽然还很冷,但已经开春了。头天来小镇的路上,车窗外滑过一栋栋小房子,翻起来的黑色土壤上是还没来得及长出新叶的树木。河流湍急,绿草如茵。

我们在冷雨里暂时告别,特蕾莎隆重推荐我一定要去逛逛市政广场上的家居精品店。“你能在里面买到全世界。”

我马上去了那个“能在里面买到全世界”的精品店。刀叉与桌布,烛台与酒杯,还有相框、玩偶、台灯,满坑满谷。复活节在即,全世界形状各异的兔子和彩蛋都在这里。全世界的兔子都贴着小小的“中国制造”标签。

外面一直下雨。雨水很冰,但雨也让一切闻起来都好极了。只有钟声是真正的旧物。

蓝的绿的红的屋顶,有三十多幢从十六世纪保存下来的木结构房子,被刷上鲜艳的油漆。像五颜六色的邮票,争先恐后要贴上天空。

“你不住在家乡吗?”喝咖啡时,特蕾莎问。

“上大学后,我就离开家了。”

“有多远?”

“一千多公里。”

特蕾莎大为吃惊,计算着开车需要的时间。

我解释说,这在中国很常见。毕业后我到了现在生活的城市,距离家乡也是一千多公里。

她抬头,问,走这么远,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大概因为我对什么是失去,并不那么确定。

“汉斯,为了叫你欢喜,我要把猪换你的牛。”“汉斯牵着猪走,想到一切都称心如意。虽然他也有烦恼,但是马上就好转了。”

“如果你喜欢老朋友,倾斜的建筑物,吱吱作响的地板,喜欢老梁木,舒适的半木料半灰泥墙壁的魅力,那么你就该来这里。”这是特蕾莎为民宿写的宣传语。

见我认真在读,并称赞她写得好时,她摆摆手说:“哎呀,只是很简单的句子。”

并不简单。

“它经历了美好的时光,甚至战争。很多人来了又去,一次又一次。多年来,它一直为住在里面的人调整时间和需要。老房子想要留下来!”第二段。

特蕾莎是在这座房子里长大的,“那时候——”她拉长语气,声音跟着时间的转盘往回拨动——“那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人都还住在这里面呢。”

“墙壁里的稻草和黏土,需要房子的呼吸。有着弯曲走廊的这所老房子,想要保持生命的痕迹。”第三段。

我真心地称赞,说写得美极了。特蕾莎很高兴,带着我走到起居室,一整面墙挂着画作和打印出来的图片。

“这是市政厅,实际上,是哥特式的,已经有五百年历史了。你看它的尖顶,像不像一颗宝石?”

我点点头。

艺术家们有机会把宝石一样的市政厅画下来的,但他们没有这样做,真可惜!特蕾莎指着其中一幅油画说,只有维克尔先生意识到了它的美丽,看看这色彩。小镇的人群正在跟市政厅渐行渐远,就是这样一幕场景,他们背对小镇而去。

这是一幅带有印象派色彩的油画,画面深处是小镇标志性的建筑市政厅,线条笨拙、油彩浓重,但仍准确描摹了小镇市政厅的外观。近景是一群正要远走的人,面孔像蒙克著名的画作《嚎叫》一样,是抽象的扭曲。

“维克尔先生这幅画,是讲逃离?”我自言自语。

“他的画作简直惊人,不是吗?不仅会让你微笑,还会让你思考。”特蕾莎的手指悬在半空,一幅幅滑过这些画作,“如果你想比较画得像不像,下楼,走几步路就能看到原型。如果你想找到替代维克尔先生的艺术作品,我想,得去博物馆里。”

“这位维克尔先生,还住在镇上喽?”我问。

“他这几天不在镇里。平时,他在镇上的高中教书,但他的画,可是在奥地利和瑞士都展出过呢。”随后,特蕾莎神神秘秘地补充了一句,“维克尔先生没有结婚。要知道,他比我还大十几岁呢。”

她把一个世界向我敞开。撬开记忆的罐头,放出回想时的脚步声和笑声。那些真正特别的事。

我们快步走过市政广场,看到一栋跟铅笔一样瘦长的老房子。她说,广场附近的土地都很贵,所以在很小的地块上,房子修得高也能解决问题。我说,那你们家房子那么大,买地应该也花了不少钱。她笑笑说,那都是老黄历了啊。开民宿可不是只有情调就行。要精确地计算各种投入与优势,才能吸引客源。

很快到达小镇景点“童话屋”。特蕾莎带电工来检修电路,就“开后门”把我放了进来。

“童话屋”里有一张特蕾莎的照片。她跟“童话屋”的主人、一位白发的老太太坐在一起。两人之间的小茶几上摆放着不同种类的花草茶。

“噢,这个,”特蕾莎笑着说,“我们一起办了一个‘草药与女巫节’。”她解释,不同的草药有不同的功能,野菊花对眼睛好,薰衣草可以治失眠。主妇们一起喝喝花草茶,然后聊聊天。孩子们在“童话屋”里玩得很开心,有了花草茶,主妇们也有乐子了。“让她们从家里走出来后,除了教堂,还有些别的去处。”

家族纽带之外,小镇有别的方式把人和人连在一起。

不用说没完没了的社区节日,光看看这些类别:教会、唱诗班(此外还有各类合唱团)、乐器、纸牌……年龄上也做了细分,比如给老年人的滚木球俱乐部,以及给青少年的青年公益联合会。像特蕾莎办公室里那个发胖的年轻人,就是镇男声合唱团的忠实成员。至于特蕾莎自己,从小到大参加过的俱乐部数也数不清,篮球队、读书会、编织会、镇历史协会、博物馆小组……这些组织严密、规矩,对一切外来者都心知肚明、保持警惕。

特蕾莎轻描淡写的“草药节”,在小镇旅游指南上被重点推介。这个由她一手创办,已是小镇在圣诞集市之外最大的活动。“充满了浪漫气息。”指南上写着。

身份,头衔,这些东西加诸于身。特蕾莎曾是镇议会外围人员、妇女与儿童协会成员、青少年发展协会成员。她背负着古老家族的姓氏,与小镇牢牢绑在一起。

而此时,电工不过是穿着蓝色的背带裤,又高又壮,在特蕾莎的指挥下,换灯泡、查电箱,忙个不停。

“童话屋”里,超越现实的布景里,装点着一个个被定型的角色。所有玩具里最精美的,是女孩们从小都想要的模拟屋。一幢幢小房子,家具摆设一应俱全,墙纸与窗帘同色系,茶具与桌布也应和着。然后,房子从剖面切开,一览无余。一个家的形状。简直就跟被特蕾莎精心布置的老房子一样。女孩们练习着主妇之道。除了模拟屋,最受欢迎的玩具还有洋娃娃,给她们打扮、喂饭、哄睡觉。女孩就这么长大,以后变成女人,妻子,母亲。

那天我回答特蕾莎,说我对什么是失去,并不那么确定。她说,汉斯把金子换成一匹马时,最初很高兴,“骑马真是一件好事!人好像坐在一把椅子上,脚撞不着小石头,又省鞋子,不知不觉就向前走了。”可当他胡乱对马呼号,被马摔下来时,他说:“骑马不是好玩的事,摔下来差点跌死。我永远不骑马了。”汉斯忘了他骑马的快乐时,就是失去了。

后来我们又坐了很久,直到她说要去接女儿,才在冷雨里推门而出。

“童话屋”后面是一个斜坡。一个小女孩在玩独轮脚踏车。地面凹凸不平,铺着石子。她双手扶着龙头,右腿蹬着地面,从坡上冲下去。对于她的身高而言,坡度和速度是很惊人的。可小女孩似乎根本没想会受伤的事,冲下去,又回来,再冲下去。金色的发辫被风扬起来。

对小女孩来说,这是特别的事。因为,还没有谁教会她什么是禁忌。

像大部分南方人一样,特蕾莎不喜欢北方人太过“标准”的口音,也不喜欢他们混杂着外国、犹太和法国风格的做派。南方是甜美的,就像德语的Gemüt(情感)一词就意味着“南方”一样。真正的德国人在这里,温柔、亲切、热情、充实。远离大海,亲近森林。

某个晚上,住在特蕾莎以“睡美人”为主题装修的民宿房间里,我做了来德国之后最密的梦。

墙上的玫瑰藤蔓延伸进了梦里,我梦见自己从未离开父母身边,生儿育女,归顺于出生时就属于我的命运和身份。

醒来后,是即将破晓的清晨。被子外的空气是冷的,我伸手让手机靠近门的方向,搜寻多一点的Wi-Fi信号。

大概是特蕾莎的生活,她的言语和笑容都是我没有的方式,我的梦才像马车失了控。

可对她而言,我那些不稳定的、任性的、执拗的,在她看来“特别”的事,让她新奇而振奋。尤其是——我登上了地区的报纸。

那天,刚推门走进寒风里,就听见背后有人叫我。是特蕾莎。听我说要去书店,她立马说,我带你去。

特蕾莎说,她看见报纸上关于我的报道了。我说是啊,大概小镇的报纸对一个来寻访童话的中国人感兴趣吧。她笑着说,照片拍得很好,我的笑容很好。我告诉她,刚才我一个人吃中午饭,跑堂的小伙计居然拿出报纸指着照片问“是你吗”。她大声地笑着说,这是个很小的小镇,好事坏事,只要发生了,所有人都会知道,然后以肯定的口吻说:“我读了好几遍,那位记者写得很好呢。”

书店老板蒂亚斯正在门口整理旧书,阳光照在他的面庞上。特蕾莎帮我们介绍彼此,希望蒂亚斯能给我一些帮助。

这是一间古雅的书店,我在书架上认出里尔克、黑塞、莱辛、歌德的名字,就像遇见了老熟人。蒂亚斯给我展示着跟传说、民歌和童话有关的书。

“她知道所有的《格林童话》。”特蕾莎夸赞我,想让这个才认识我两分钟的书店老板喜欢我,帮助我。仿佛我在做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蒂亚斯起身去招呼一个顾客,特蕾莎问我:“你觉得还好吗?”

我说,挺好啊。旧书店的味道真是好闻。

特蕾莎语速急促,似乎要回应与认可。她也喜欢旧东西,喜欢逛二手市场。一般的音乐盒,都是一个芭蕾舞者在玻璃上滑动,但她淘到了一个特别的。打开盖子,一颗金色的太阳在玻璃上滑动。太阳表面的金色涂层有些脱落,但仍然是一颗金灿灿的太阳。“这是我从小在冬天里的盼望,天气就要暖和起来了,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还有一次,她发现了一个旧手提箱。“你知道吗,箱子上面写着名字,箱子里有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箱子的主人是个女孩,‘二战’时,她带着这个箱子在儿童福利院工作。”

她兴奋得脸红起来。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之外,她遇见了能容纳想象的故事。

现在,她说,在我的启发下,她想做一条徒步的“汉斯小径”,“做一点特别的事”。

在小镇外的森林和草坪上,夏季和秋季那些阳光最好的日子,你可以骑上马或者驴子,走一趟“回家之路”。身上背些要舍弃的东西,一路走,一路扔,到了终点,你双手空空,只剩一个自己。她笑着说,希望我回来小镇时,可以一起去郊外走一走那条“汉斯小径”。

你觉得怎么样?特蕾莎问。

好极了。我说。

特蕾莎背后的书架上,摆着好几本里尔克的书。此时我脑海里徘徊不去他的一首诗:

玫瑰,你花中之花,在古代

你是有单层花瓣的花萼。

可在我们眼里,你丰盈繁复,

是花,是不可穷尽的对象。

女性的,神秘的。玫瑰投下的阴影可以发动一场风暴。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德国女人做母亲后如果继续工作,会承受很大的社会压力。而此时,我困惑于特蕾莎未说明的痛楚,她说自己不是个好妈妈的疑惑。以及,她因我的到来,我的旅程,我在做的一切而得到的鼓舞与欢乐。

“你知道吗,二十岁的我,第一次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突然说。

“事实上,我二十岁时也去了另一个世界。”她说。

东西德统一后,西德人要支付“团结税”,拿钱给东德搞城市建设。特蕾莎说,最初没问题,慢慢地就怨声载道。嘲笑东德人口音的漫画、笑话也随处可见。“但在德国统一时,感觉真是另一个世界,所有东西都是灰的。”她去德累斯顿,油画一样美,萨克森州曾经的皇城。但“二战”后修的建筑却像在丝绸上打上了粗布的补丁。为了不那么资本主义。

“那时我正是二十岁。”她笑了。

二十岁的特蕾莎,衬衫的大领子翻在毛衣外面。民宿二楼有一张她高中毕业的照片。红色的领结衬得脸色好极了。黑色半截裙勒出少女的细腰,肉色丝袜下一双黑色牛津鞋。小镇当然没有另一个世界里的灰色。

“我总担心会弄丢通行证,隔几分钟就摸一下口袋。”我回忆第一次去“另一个世界”的旅程。

“丢了会怎么样?”她问。

“那时我真的担心,失去了证明,自己就成了没有身份的人。”

失去身份会怎么样呢,特蕾莎说。

也许是件奇妙的好事,我说,想想看,如果你不再是谁的女儿,不再是谁的妻子,不再是谁的母亲,甚至,你不再是你自己,那会怎么样?你可以是任何人。我声音响亮起来。

特蕾莎被我突如其来的亢奋带动了,两颊的红升腾起来,像怀揣了大秘密。

你可以是任何人。

夜里,风声开始大起来。第二天早晨,能看到更多被吹绿的新叶。

每天上午或下午,特蕾莎会到民宿来,有时我在,有时不在。遇上时,我们就站在楼梯间简单地交谈。偶尔,我们会一起散散步。特蕾莎是个很好的伙伴,擅于表达,更擅于倾听。

所以,在我离开小镇的前一天,她问:“有时间去散个步吗?”我也欣然同意了。

在等她的半小时里,我走上不知已经走过多少遍的小镇石子路。路边锃亮的窗玻璃上,多半挂着白色的窗纱。房子里的人各怀心事。

在这里,有一间办公室在等着特蕾莎回去处理工作,有一座房子里有她的丈夫和孩子们。还有更古老的一座房子,装满她诞生以来的记忆。还有父母,七大姑八大姨,跟第一个男朋友吃冰淇淋的甜品屋,小学,中学,结婚的教堂,“能买到全世界”的精品铺。甚至,还有一家最地道、“能让人马上暖和起来”的土豆餐厅。这些都巨细靡遗、无比真切地环绕在我四周。

前一天晚上,回民宿时,我发现托马斯一直待在屋子里。民宿的二楼是他的办公室。他从上午九点到傍晚时分,都在这栋房子里。通常,他都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后面,显示器上端露出他带灰的金发。

“一切都还好吗?”托马斯问。

我一边应声一边走向厨房。

托马斯也跟着走了进来,招呼我保温壶里有他煮的咖啡。说在等一个八点才能到达的客人。

我告诉托马斯,镇上的两家中餐馆,都不是中国人开的。“你吃到的中国炒面,其实是越南炒面,或者印尼炒面。”

玩笑让气氛松弛下来。托马斯也从两三米外的柱子边走过来,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

托马斯是本地人,出生在离这里十几公里的另一个小镇,两岁搬到了这里,之后基本上都生活在小镇上。像绝大多数德国男人一样,他热爱足球和啤酒,会为了看球赛去大城市慕尼黑,非常疼爱他的小女儿。

他毕业后曾在斯图加特工作过两年。“那里有全德国最聪明的人,做着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托马斯淡淡地说,他只高中毕业,还是回到小镇比较好。

五十米外,教堂的钟敲了起来。钟声乘着夜色的翅膀穿透玻璃,直接进到屋子里。我分辨不出长短钟声的不同,也不明白其意义。只是由衷地称赞道,多好的小镇。

“是的,这是个幸运的小镇。”托马斯说。从慕尼黑过来,会路过一个叫吉森的邻镇,那也是个建于中世纪的小镇,曾有着跟小镇一样美轮美奂的古建筑。石头垒成的山墙,幽深的骑士小巷,隐居者的寺庙与庭院,镶着玫瑰色玻璃的酿酒屋。但“二战”一开始,局势就失去了控制。人跟动物一样流离失所,天空中密布或敌或友的飞机。“房子都毁了。”英军的一次轰炸中,从中世纪就存在的小镇变成了一具残骸。托马斯说,统治者是愚蠢的,因为他们决定把毁了大半的小镇整个推平。“老房子全没了。就地重建。”

我说,统治者倒是在柏林保存了一座残骸。闹市正中的威廉皇帝纪念教堂,在“二战”中被炸成了“断头”,却保存了下来,像是一个见证。

托马斯耸耸肩,“有多少人看得见柏林,又有多少人看得见这儿呢。”

我以为他会怪罪炸毁小镇的英国人。但他很认真地说,不,英国人当时必须这样做,“毕竟,战争是德国人肇始的”。

托马斯真了不起。这也是我们最长的一次谈话。让我甚至有点放心的感觉。之前,我总觉得,在太太家祖传的大屋里做民宿的经理,似乎不是一个多好的事业选择。自然,这些我都不可能告诉特蕾莎。

我与特蕾莎最后一次散步的这天,天阴沉沉的。

沿着石子街往前走,我们穿过下富达勒巷,路过立音塔,越走越远。先是遇见特蕾莎的小学数学老师,一位白发苍苍的绅士。然后遇见特蕾莎在市政厅的一位女同事,亚麻色的短发。又遇见与特蕾莎同住瑞塔街的一位女邻居,两人嘘寒问暖。这些人就像河狸在溪流里筑起的堤坝,拦截住我和特蕾莎顺流而下的小舟。

在《柳林风声》里,就是这样春风把一切吹绿的时刻,鼹鼠第一次出门,见到了河。也第一次遇到河狸,并跟他交谈。河狸邀请鼹鼠坐上自己的小船。那是一艘船身蓝色,内里白色的小船,刚好够两只动物坐下。鼹鼠完全沉浸在一个新世界中,为河水的波光、涟漪、芳香、声响而陶醉。河狸对鼹鼠谈到什么是河,“在河边、在河上、在河里、与河在一起。河是我兄弟姐妹,是我的阿姨我的伙伴,河是我吃喝的来源,自然也是我洗东西的地方。对我来说,河就是整个世界,除此我别无他求,河所没有的不值得有,河所不知道的不值得了解。”

我们的小船一路向前,摇着桨。芦苇丛被风唤醒,吟唱起来,经久不息。

一次,特蕾莎跟我聊起生意上的事。老木屋、苹果酒、香肠、野餐篮子,夏天最好的时候,还可以骑着驴子去郊外。我们可以提供野餐服务,当然,这是生意。要说有多少意思嘛,也没多少意思。“但生活就是这样,对不对?”她抛出问题,等待我的回答。

“没错。”我清晰、肯定地告诉她。

即使在我们的船已经漂得很远,空荡得天地间只剩下我俩时,我仍决定,不改变这回答。有什么关系呢。在肉体衰朽的永恒面前,一点蒙蔽和贪恋又算什么呢。

“汉斯要回母亲家。”只要记住这个事实,就可以了。

特蕾莎跟我说着些琐碎事。民宿顶楼的小天台得换排水沟,如果下一场雪猛一些,融化的雪水一定会渗到屋里来。女儿开始在意打扮了,而且屡次抗议她遗传自特蕾莎的深棕色头发,“为什么不是爸爸那样的金色?”又说,书店老板蒂亚斯不是本地人,而且——她语调拖长,他的儿子还在柏林玩乐队!“当歌手,弹吉他,天知道……”

我说起这些天在小镇上结识的人,上巷面包房的苏西女士、麦池巷咖啡馆的乔安娜、地方博物馆的布朗茨先生,等等。

当然,特蕾莎每一个人都认识,说起他们来活灵活现。苏西女士是寡居的老太太,曾经,她与丈夫是镇上人人羡慕的好夫妻,善良,热情,总是把面包留给赫斯福特巷里的那些“穷鬼”。丈夫去世后,女儿来给苏西帮忙,面包房当然也继续开了下去,但对那些男顾客来说,昔日坐在店里喝咖啡、吃馅饼,跟男主人吹牛的欢乐一去不复返。慢慢地,女顾客们集中起来,点心也越做越精致,简直成了小镇的一个据点啦,如果你想打听点什么的话。

至于地方博物馆的布朗茨先生,他是小镇上数一数二的有学问的人!大家都尊称他布朗茨博士。取得博士学位后,他应聘了博物馆的职位,然后,以本地人真正的热情和勤勉,对小镇的历史和文化做了最全面的整理。布朗茨先生可不是书呆子,他会办展览,其中有一个刚过去不久的,是一个摄影展。布朗茨先生有两个孩子,小女儿跟特蕾莎的女儿一样大。美满,非常的美满。尤其重要的是,布朗茨先生是个好脾气,你见过报社的主编,你知道那个人可是冷漠得很。这就是真正的小镇人和其他地方人的区别。

就在我默默地听着,想着这就是最好的沟通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没有任何预兆,“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里,都不告诉人,好东西是会消逝的?”

“好东西?”

“好的事,好的人,好的感情。一切配得美好的东西。它们不仅会消逝,会像肚腩一样走形,还会像河流一样分岔。

“苏西太太会失去丈夫。布朗茨先生的一只眼睛快要瞎了。当你到了我的年纪,你认识的人都经历了人生的大部分事情后,你会发现,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们根本不能控制任何事。”

我们静静地站在路边,再往前,就要离开小镇的地界,就是野林、草丛与荒凉。我推开了桨,让我和特蕾莎的小船搁浅。

“更可怕的是,我们会变得不像以前。不像它们还完整,还饱满,还有力的时候。”

特蕾莎的语言美极了,让我完全进入她的世界中。不可思议。

“可你仍然美极了。”我说。

特蕾莎笑了。河狸与鼹鼠呆坐在船上,河就是整个世界,它们倾听着河的一切。

“汉斯扛着石头走,石头压得他很难过。在井边喝水的时候,石头掉进了井里。”

“得相信点什么。”我说。

“相信点什么。”她重复道。

我们继续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她扭转身来,轻轻地抱住了我。直至一辆经过的皮卡车用喇叭声惊动了这片静谧。司机隔着窗玻璃指了指我们。

“我的表兄。瞧,我们走不远。”特蕾莎说。

我们对那次止步于小镇边缘的散步只字不提。

那天我回到民宿时,托马斯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迎接我:“啊,冻坏了吧?”我揉了揉冻僵的脸,笑了。

跟我来小镇时的凄风冷雨不同,离开的这天是个晴天。

托马斯帮我把行李拿下来,太重了。我们用力地握手。好人托马斯。我和特蕾莎站在屋檐下话别。阳光擦过我们的发梢。我知道我们交换了什么,留给了对方什么,只是似乎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塞一个信封给我——礼物。

没有当场拆开,我只是拥抱住她,让眼睛盯着她背后的墙壁,而不是她的眼睛。我会想你们的,我说。万事如意,生活幸福。中国式的祝福总是说得很满,以为能用言辞填满虚空。

“汉斯欢喜得眼里流出泪来,因为他摆脱了唯一使他烦恼的石头而不必责备自己。”

半年后,我回到德国,给特蕾莎写邮件。

一个傍晚,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我们说起这半年来各自的生活。特蕾莎说,我现在很忙,很忙。不过这个夏天真是很棒,热的时间很长。你知道,德国总是很冷,我们太期待夏天了。所以这个夏天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外面,长长的散步,聊天。“你知道的。”

我说,是的,是的,我知道的。

窗外是柏林万湖,白色的风帆在暮色里反射着夕阳的光照。一片澄明的金色。看不出一点时间的痕迹。跟在小镇时,一睁眼即是历史与时间的印记完全不同。

“汉斯叫道:‘世界上没有像我这样幸运的人了。’他心下轻松,解除了一切负担,跳着回到他母亲家里去了。”

离开小镇后,我终于拆开了特蕾莎给我的礼物。叠得整整齐齐的剪报,上面是我在小镇接受的采访。剪报用特制的小红帽信封装起来,信封一角写着——“爱你的,特蕾莎。在小镇。”

我一只手握住话筒,一只手推开窗户,初秋的空气涌进来。半年前还是初春,住在特蕾莎那里时,我一次也没开过窗。只是无数次站在窗前看着街道和行人。那些似乎从加洛林王朝深部走来,穿过瑰丽的中世纪,金色的文艺复兴风格,匍匐过二十世纪的炮火与崩裂声,一个个向我走来的小镇居民。

聊了半天,最后我想起,就随口问,托马斯好吗?

沉默了几秒,特蕾莎蓦然说,我们分开了。托马斯已经搬走了。

我恍惚了一下,手压在窗玻璃上支撑住身体。那些又贵又白的风帆沾上了我的掌纹,变得浑浊起来。

你上次来的时候,是二月份吗?三月份,我们就分开了。我现在带着小儿子和女儿住。特蕾莎干干地笑了几声。

几道闪电划过我的脑子,留下炽热的烧痕。那民宿怎么办?我想到办公室在民宿二楼的托马斯。

现在我上午去旅游信息处上班,下午就在民宿里上班。特蕾莎说。

哀恸会让言语支离破碎。而我说的是并非母语的英语,句子断成一个一个的词,捡都捡不起来。我像复读机一样,一遍,卡壳,又一遍,停顿,终于说完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没有什么是要紧的,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特蕾莎在那头笑了。比电话里的电音更干燥。

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愚蠢。当她为我一意孤行的旅途而担忧时,我懂得什么?当她说最喜欢的故事是《幸运的汉斯》时,我又能了解什么?压在她身上真正的负累,我根本无从了解。哪怕是此刻,面对生活整个的巨大与未知,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些静默的时刻,忐忑的时刻。她那些真正特别的事,我吝于赞美。她对生活的热望,我弗能将之点亮。

我们乘小船远去的那天,谁往河流里扔了石头。谁把脚伸进河水里。又是谁把耳朵贴在船身上,听河流拍打、撞击着我们的世界。那是一条蓝色船身,白色内里的小船,只容得下我们俩。

好一会儿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当沉默就要变得尴尬起来的时候,特蕾莎说:“我想你会明白,事实上,世界上没有像我这样幸运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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