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新都饭店的客人是上海瑞安制药厂销售部的两个小头头。正头儿是个女的,罗雅丽称她肖大姐,其实那人还很年轻,聊天的时候罗雅丽问了,只比罗雅丽大几个月。姓宋的副手却是个半老头子了,罗雅丽不好叫他叔叔,就一口一个“宋大哥”。谈了一阵销售业务上的事儿,宋大哥忽然问晚上有什么地方可玩的?罗雅丽透得很,即刻回答说“新新世界”,那是个休闲放松的好去处,能跳也能唱。
一行人兴冲冲地来到“新新世界”,开了一个KTV包房。这包房瞧上去挺上档次,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被红木包裹着,给人的感觉就象钻进了一个厚实的红木首饰匣。大屏幕彩电,音响和灯光也很讲究。沙发软座的前边空着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场地,是让客人嘭嚓嚓磨鞋底的。
乐曲一响,宋大哥就笑眯眯地站到罗雅丽面前,邀她共舞。勾腰搭肩,牵转游移,刚刚挪了几步罗雅丽就感觉到宋大哥是个老手。肖大姐自然留给了安迪,这小伙子活力焕发,跳起来又晃又摇,肖大姐随之亦步亦趋,引得她忍俊不禁地哈哈直乐。罗雅丽世事洞明,一曲已毕,推说自己水平太差,便点了一位小姐来给宋大哥伴舞。
舞过一阵,又换了花样唱歌。宋大哥不抢风头,让肖大姐先唱。肖大姐拿起话筒,却说要男女对唱,安迪就笑嘻嘻地再次挺身而出了。肖大姐问,唱什么?安迪随随便便地说,随便。肖大姐就挑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
肖大姐一张口,就听得出是卡拉OK的行家,起停降升,进转回旋都象是原装配件,与伴奏曲严丝合缝。安迪甫一接唱,肖大姐就赞了一声“好!”安迪不仅唱得好,还边唱边摇着,一派流行歌星的风度。有了这么棒的歌伴儿,肖大姐也就兴致勃勃,再唱《让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又唱《无言的结局》,接连唱了好几首,丝毫也没有想要结局的意思。
……
跳过了唱过了,又去吃晚茶。大家边吃边谈业务,让罗雅丽觉得很开心很充实。想一想晏蔚然离家去医院时自己那种伤心落寞的情景,恍然间觉得那竟是很遥远,很可笑的事情了。
晏蔚然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病号们早已用完了晚餐。他推开病房的门,看到护工正扶着柳琛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晏蔚然连忙放下东西,上前去搀。柳琛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其实我自己可以走了。你们看”
说完,她自己扶着墙,慢慢地往前走,那样子看上去还真行了。等到她一步一步地挪到床边,歪歪身子爬上去,晏蔚然不禁拍响了巴掌说,“好哇,祝贺你,祝贺你。”
柳琛喘着气,高兴地望着他说,“哎哟,你来看看就行了,还买这么多东西。”
“犒劳犒劳功臣嘛,要不是你,哪能有那些收获。”晏蔚然说,“今天晚上,我得在这儿陪陪功臣呐。”
柳琛的眼睛里有亮光闪了一下,嘴里却说,“不用麻烦你,我这儿有护工。”
晏蔚然不接她的话,只是转过身对那护工说,“你没什么事了,今天晚上你可以回家去。”
那护工连连摇着手,“不不,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晏蔚然加重了语气说,“你还是回去吧,这儿用不着你。”
那护工知道是真的让她回家休息,搓着手连连说,“谢谢,谢谢,那就让你受累了。我家小外孙,正好今天晚上来……”
等那护工离开了,晏蔚然就坐在柳琛的床边,拉住了她的手。
“你怎么了?”柳琛觉得晏蔚然的神情有些异样。
晏蔚然沉默着,他的手慢慢地滑着,滑过柳琛的手腕、胳膊,滑进了被子里,滑落在柳琛温软的小腹上。
“是,我们的孩子?”他忽然开口问。
柳琛抖了一下,蓦地红了脸。
“你相信是你的吗?”柳琛深深地望着对方的眼睛。
“嗯,我相信。”
柳琛的身子忽然一软,把脸偏靠在晏蔚然的脸颊上,喃喃地说,“……是你的,我算了日子。”
晏蔚然紧紧地抱住了她,两人竟一时无语。
柳琛在等待,等着听他下面要说什么。同样,晏蔚然也在等待,等着听柳琛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沉默就象积雨云,愈来愈浓,愈来愈重。晏蔚然终于觉得有些挺不住,于是他喘息着,象下雨一样淅淅沥沥地说,“等你伤好了,医生说可以做的时候,就去做”
听了晏蔚然的话,柳琛立刻坐直了身子,平静地说道,“你怎么决定,我都同意。”
晏蔚然变得口吃起来,“我,我,过,过几天,来陪你做。”
话一落音,晏蔚然就在心里恨着自己:你说的是什么呀!这哪里是你自己在说话?
柳琛淡淡地笑了笑,“也好,住一次医院,就什么都解决了。”
晏蔚然的身体抖了抖,他艰难地舔了舔嘴唇,象是在安慰什么,又象是在解释什么, “……等一等,等你可以了,等你恢复了。”
柳琛点点头。
晏蔚然失神地望着柳琛,柳琛虽然纹丝未动,但是晏蔚然却觉得她一下子变得疏远起来。那情形就象原本牵着的气球脱了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远去。
晏蔚然下意识地伸出手,将柳琛的手捏紧了。柳琛却说,“对不起,我累了,我想睡。”
“好,好,你休息。”
晏蔚然动起手来,替柳琛收拾盖被,枕头。等柳琛躺下之后,他将椅子拉近床边坐下,双肘伏在床沿上,静静地趴了下来。
“你就这样过夜呀?”柳琛探着头望他。
“嗯,这样挺好。”
“别,你上来吧。”柳琛将身体往里边挪了挪,留出一片空间来,“上来,这张床足够咱们俩睡的。”
晏蔚然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爬了上去。
仿佛是为了给他留出更多的空间,在他上来的时候柳琛侧转了身体。以往两人上床的时候,柳琛总是侧着身躺在他的臂弯里,让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而此刻,柳琛侧转的脸却朝着墙壁,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脊背。
病床并不宽大,晏蔚然躺下来就挨着了柳琛的后背。那是柔软的长发,那是白晰的脖梗,在医院特有的气味中透着柳琛温馨的体息。
那体息亲切得让人想要落泪。
晏蔚然极想伸出胳膊将她搂抱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敢那样做。
那是个让人精疲力尽的长夜,晏蔚然要向对方显示自己没有什么心事,显示自己睡得很安稳,所以他整夜都没有翻身。同样,柳琛也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睡得很熟很熟。可是,晏蔚然凭着直觉能够感觉出来,柳琛其实并没有睡着。
天亮之后,他们彼此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着“早安”,却又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憔悴。
白天的护工来换班了,柳琛对晏蔚然说,“你走吧。”
晏蔚然说,“好,我走。”
柳琛笑微微地目送晏蔚然离去,心里竟象诀别一样难过。
当晏蔚然的脚步声从走廊里消失之后,柳琛又来到了窗前。透过那扇窗子可以看到病房楼前的水泥路,柳琛站了一会儿,就看到晏蔚然的背影在那里出现了。这是柳琛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这个男人,从这个角度看眼前的男人仿佛被压缩了似的,显得矮了许多小了许多。这个被压缩的男人踽踽地向远处挪着,挪着,终于从柳琛的视野里消失了。
柳琛依旧呆立着,她的眼前一片茫然,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看清楚。过了许久许久,她眼前的东西才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棵树,一棵孤零零的白杨树;树枝上栖着一只鸟,一只孤零零的花尾鸟。白杨树枝与窗子几乎是平行的,那只花尾鸟就在平行的位置上望着柳琛。
柳琛扬扬下巴,逗着它,“唔,就你一个人在那儿啊?”
花尾鸟偏偏小脑袋,伤心地啾了一声。
柳琛又扬扬头,用同情的语调对它说,“唔,没有人陪你啊?”
花尾鸟眨着小眼睛,低低地咕咕着,似乎有些凝咽。
柳琛笑着安慰它,“没关系,咱们自己过挺好,咱们自己玩也挺好嘛。”
花尾鸟乐了,它翘翘尾巴,点点脑袋,这边跳一下,那边跳一下,然后拍拍翅膀,轻快地飞走了。
柳琛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等到医生查房的时候,她告诉医生她要做人流。查房医生答复说,虽然从外科的角度看她现在的情况也不是不能做,但最好还是咨询一下妇产科。于是,他们就请来了妇产科的医生。
妇产科的医生为柳琛做了检查,她的结论是现在做人流也不是不行,当然,最好还是拖一拖。
柳琛不愿意拖。
柳琛自己能走路了,护工扶着她去了妇产科的手术室。深深的廊道的尽头有两扇宽大的玻璃门,门上蒙着白布,打眼儿一瞧有些象两张竖起来的病床。站在玻璃门边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用屁股顶着墙,不停地抽烟。靠墙的一侧摆着一条长木椅,上面已经坐了一位姑娘,那模样看上去也就是十八九岁。
“请问,你也是?”柳琛向她探问。
那姑娘摆出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一言不发地斜了柳琛一眼,然后将身子往前面挪了挪。
柳琛就排在那姑娘的后面坐下来。
约摸过了十几分钟,两扇蒙着白布的玻璃门忽然打开,护士探出脑袋喊道,“下一个!”那声音让整个廊道里凭空掠起了一阵阵寒意,听上去就象要拉人出去枪毙似的。
排在柳琛前面的那个年轻姑娘受惊一般地从长椅上跳起来,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脖领,然后孤苦无助地四处望了望,目光中满是张惶。当那目光落在柳琛的脸上时,柳琛向她微微颔首一笑。于是,她也笑了,虽然那笑有些苦,她却在两个笑的交融里镇静了下来,随即转过头慢慢走了进去。
稍顷,护士扶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子走出来,抽烟的中年男子立刻甩掉烟蒂迎上去,将那女孩子接走了。
长椅上只剩下了柳琛。
陪同柳琛前来的女护工远远地靠墙站着,她显然不愿意坐那长椅,显然不愿意让人觉得她也是来做人流的。
柳琛的胸口仍旧咚咚地跳着,她还没有从方才那一声喊叫里恢复过来。她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在小腹上,那个小生命在她的想象中又律动了起来。这个可怜的小生命,没有人需要他,没有!
柳琛象干涸的鱼一样绝望地喘着气。
……
她似乎已经失却了时间的概念,当那个姑娘扶着墙从那扇玻璃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她觉得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幻影。
“下一个!”
柳琛失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推开玻璃门。
她的身子刚刚闪进去,忽然象做梦一样听到有人在外面喊,“柳琛,柳琛!”
柳琛愣了愣,然后又象做梦一样从玻璃门里重新走出来。
那是晏蔚然!
气喘吁吁的晏蔚然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仅仅只是这一抱,就让柳琛泪流满面了。
“你瞧,你瞧,我怎么那么笨!”晏蔚然急巴巴地说。
“……”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过,‘你怎么做决定,我都同意’吗?”
柳琛点点头。
“现在,我要做决定了。”晏蔚然把嘴贴在柳琛的耳朵上,喃喃地说,“我非常喜欢孩子,我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嗯,嗯,”柳琛哽咽着,也在他的耳边絮絮地说,“你不明白,其实我不是那种女人,其实我只能接受一个男人……”
“我明白,我明白,”晏蔚然的眼圈也红了,“咱们俩是同一类,咱们俩是一样的啊!”
晏蔚然愈发用力地搂紧柳琛,那情形仿佛是要将两个人合成一个。他们俩就这样流着泪,喃喃地絮絮地诉说着。随后到来的病人们,从手术间走出来的护士们,还有那位陪同柳琛的护工都用目光注视着他们,议论着他们,然而他们却仿佛一点儿也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