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后寝宫出来后,我吩咐阿楚叫上尚在温阳宫的辛如朝一同出宫。
她本不愿上我的马车,直到我再三解释:我在宫外行事向来低调,从不显露身份,否则此时也不会戴着面纱。她若与下人一同在马车外,识得她的人便会多加猜忌我的身份,更会惹来诸多不便。
如此,辛如朝才默默上了马车。
一路上,她都静默不语,一如既往。
而我心里却有些内疚,思考着如何与她说话。
她十分贴心,开口道,“公主若是觉得对付辛家会对我造成打击,公主大可不必为我脏了手。”
我看着她,今日的她好好打扮了一番,虽未过多打扮,却也极其秀丽。
她的话令我一惊:“并非如此,我……”
“他们既然能如此待我后再对我痛下杀手,那他们也应该尝一下我的痛苦。”她那明眸之中此刻尽是狠绝与愤恨,那是一个人被逼到绝路的痛苦之色。
原来不是我想的那样,她还是坚定要报仇的信念。
我松了口气,握紧她的手,“我懂你。”
她看着我握着她的手,眼神中的杀戮之气似是平息了许多,却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失去至亲,从小到大受尽非人的待遇,在如此环境中顽强长大却被陷害险些命丧黄泉,这样的恨,怕是外人难以想象到的。
而我这样的局外人,又能真正地懂她多少呢。
但愿我李宿墨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彻底懂这种感受。
不知我们各自思考了多久,马车内安静得若无人一般。
直到马车停了下来,我才回过神,已然到达秦府。
秦府门前两个小厮守着,在这样的时节里也没有丝毫懈怠,可见秦府治家之严。
见我下了马车来到门前,小厮便去通报。未过多久另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扶着快要散乱的束发,“可是邱家小姐来了?”
“正是,”阿楚替我答了。
这时那小厮一愣,“原来是小姐你啊……”他有些害羞,“老爷让我来带路。”
我这才发觉,这小厮便是一个月前领我去正厅的小厮。
他与其他下人穿着有些不同,年纪轻轻便可以管着秦老先生的内院,在秦府应该是有着特殊的待遇。
更让人觉得不同之处便是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在这样的深宅大院却可以拥有纯净到让人看了便可以忘却烦恼的笑容,实属难得。
而他竟也认得出戴着面纱的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戴着面纱,你怎知是我?”我也不自觉地跟着他笑了起来。
看我跟着他一起傻笑,他更加害羞,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道,“因为小姐那样的气质,就是与其他人不一样,很好辨认的,不过我比较笨不知道怎么说……对了!我叫秦鸿志,是老爷给我起的名,说是希望我能做一个有志向的人!老爷还让我随他的姓姓秦呢,我们老爷真是十足的好人……”
看他一股脑把自己名字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丝毫没有见外的样子,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来到秦老所居的内院,秦鸿志推开秦老的书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辛如朝和阿楚见此便也退到了外边。
推开门便有独特的檀木香与书香袭来,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与世隔绝之处,这便是有着不败军师之称的秦老阅文商事的书房。
多年以前,或许开祖皇曾来过,或许诸多重臣也来过,他们或许在此共同谋定家国之事,商讨对敌之策。
而如今这里却是秦老一人守着,日日夜夜对着书卷,越发显得孤寂。
不由多想,我迈步走进书房内,一眼便瞧见一个月前见过的岁寒三友图,立在书房中最显眼之处。
那一次一心想着如何能让秦老愿意收我为徒,并未过多留意其他。如今认真一看,那画作十分精细,一笔一画都恰到好处,既有磅礴之笔,又有细腻之墨,作画之人必当是尽心尽力地完成这幅画。
目光正要略过那幅画,却注意到画的作者张狂草率的署名。
李阔。
那是开祖皇帝的名字。
着实一惊后转念一想,秦老与开祖皇帝本也是交情不浅,能有开祖皇赠予亲自作的画,于他二人之间也是寻常不过之事。
不过这些年来尚未听说关于开祖皇的过多事迹,原来他是这么一个人。这画的每一笔都如此出彩,画应也是如其人。
本不想让秦老知晓我在观看这幅画甚至还思考了这么些个事儿,谁知正在执笔文书的秦老未抬头看我一眼便已知我所有的思绪道,“那是你祖父作的画,他最爱捣鼓这些个不正经的。”
这便是交情至深的人才会如此说了吧。
檀木案桌旁,秦老虽年事已高,仍坐的端正。
桌旁立着两盏雕花笼灯在白日仍点着灯火,仿佛在宣告它的主人一刻也未曾歇下。
“温卿见过秦老先生,”取下面纱,按着寻常臣子家女眷的礼仪行礼。
“公主大可不必,如此便是老臣逾矩了。”
口头上如此说,可秦老却未动分毫。
真是个绕有心机的老头。
“先生既已是温卿的师父,何来君君臣臣的道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此便是温卿需要尊敬着先生。”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别人用可以,但公主可切忌如此,你父乃是当今圣上,”秦老显然是打趣我,便也是没拿我当外人了,“但公主既已这么说了,那便这么办吧。”
我再次行了一礼以表认同。
秦老开门见山,“你今日想从我这习得什么。”
“四国形势,”我不假思索道。
秦老一愣,片刻后放下笔说道:“关于四国形势,你已了解多少,尽数道来。”
“自元帝后大一统局面被打破,逐渐便由各诸侯掌管各方领土。分裂之土各自壮大,相互吞并,久而天下一分为四,无法为天子所令,终成四国。盛国李姓掌权,昌国洛姓,平国薛姓,宁国宁姓。盛国据东,物产丰盈,国泰民安,大有太平盛世之象。昌国据中,地大物博,要塞众多,兵强马壮,国力为四国之首。平国据北,国土最小,但其兵力不可小觑,士卒一人便可敌他国三人。宁国据西,重农商,素称商贾之国,最为富贵。”
“以你之见,当下四国之中,哪国身处最险之境?”
“自然是宁国。”
“何以见得?”
“宁国重农商。不重仕途,是以治国为弱;不重军事,是以对敌为劣。自是处于最险之处。”
“以你之见,这便是身处最险之境?”
“正是。”
秦老摇摇头,“非也,”他另取一张纸于案桌之上,镇尺压实后说,“你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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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上马车,转首便见那秦鸿志站在秦府大门口傻兮兮笑着挥手,丝毫也没有身为下人的自觉。
他站在向来有治家甚严之名的秦府门前,与其余端立着的下人们形成鲜明对比,倒却也不显突兀。
我钻进马车,摘下面纱,辛如朝也自觉跟着进来。
我反复思考着秦老所言。
果然只有遇到在己之上的人才能真正有所得。我也终于明白母后为何要我拜秦老为师,为何要我同秦钰江交好。
想到秦钰江此人,又觉胸口闷了起来。
于是我掀开侧帘凝视着秦府的牌匾,如今这才知当年开祖皇帝亲自为秦府牌匾提笔时是带着何种的敬佩之意。
放下侧帘时,我瞥到从秦府门中走出一人,那人依旧着一袭白衣,面容沉静如水,正看着我们驶离的马车。
然而马车却是渐行渐远,直到看不到秦府的任何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