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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威高难测

丰城的烟雨来得快褪得也迅疾。

夜空被雨水将将洗净,素月分辉,海天澄澈,想来城西挖出了一幅白骨吓了人,本月灯节的人群倒较平日少了些。

丰城布局紧凑,木质连楼别致精巧,马头房顶的檐下坠着小铃铛,据闻有辟邪之意。摆摊小贩眼见人流稀疏,也失了吆喝的兴致,懒洋洋倚在跟前的摊子上瞧着过往行人。

临衍从日中溜达到半夜,越想越觉此事荒谬。

现在不但江湖骗子学会推陈出新,连小偷都学会借力打力了?

此章家一行功亏一篑,他花了大半个冬天布的局,缩在人家马房之中小心谨慎,却不料消息没探听得多少却无端栽在了这一头上。这又找谁说理去?

他长叹一声,只觉天地茫茫,此身甚为渺小。乐器行的小厮眼见生意寥寥,正准备合上木门,惊鸿一瞥的功夫,临衍恰好瞧见门厅中放了一方长琴。

琴身漆黑通透毫不起眼,六弦凛冽,琴尾雕成凤首模样,以黄缎掩了些许。他遥遥站着看着,心下怅然,那小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此琴,挥了挥手,道:“关门了关门了,明天再来。”

此为凤首琴,其音清冽如空谷鸣泉。也不知雕琴的师傅手艺如何,临衍朝那人一躬身,径自走开。

不远处的戏台上有人在唱《长离》,曲词太过迤逦多情,临衍不喜,民间却是流传甚广。他曾在聊城听过全本,统不过故国伤别离,兵败如山倒一类。

这一幕该到了卫国兵临城下,小皇帝颓坐在御案前提笔记下王城中最后时光。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未潮平。

还有个小生扮作董王妃,水袖翩然,朝那少年天子盈盈一瞥,愁怨累得要从那双凤目中滴出来。

他听得曲调有情,回过头,只见巷口掠过一抹清瘦的身影,似是一个姑娘,那背影像极了……他说不清像谁,只依稀瞧见紫衣罗带,裙边繁花绕蝶,那如墨的头发里簪了一支凤头簪子,飞凤含珠,珠玉小巧可人。

——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

他看到那姑娘悠悠回过头,瞧了他一眼。

极其好看的一双眼睛,一张脸的左半边被长发遮住,隐隐透出一块暗红色胎记。临衍心下诧异,不觉可惜,亦不觉惊悚,只有诧异。

“兄台?”临衍一惊,原来自己方才走路不看人,竟当街撞了个熟人。

此人生得甚好,那皮肤白得透明,面如冠玉,手指修长,气质清绝,猛然一看倒不该称为人间绝色或是山精鬼魅。此时他正摇着一把万分骚气的扇子,扇子上画了一朵万分骚气海棠,海棠春睡,一笔艳色,右下角落款的名字也甚是骚气:林墨白。

此人便是那小混蛋章誉铭最后的一个教书先生。

说来也怪,那小混蛋气走了无数个教书先生之后,唯独对此人还有几分耐心。坊间有传此人怕是章家的入幕小白脸;又有人道此人善卜术,铁口一断自给章老太太哄得服服帖帖。然而临衍私下知道,他哄章誉铭的手法其实并不复杂——小混蛋上天入地什么珍奇都见过,唯独没见过既会变戏法又会教书的先生。

林墨白变了个戏法,给章誉铭求了个玉坠子,坠子晶莹剔透,里头光华流转,在日光之下可见游鱼戏水,小公子见之,稀奇得紧。

临衍叹了口气,朝林墨白一拱手,道:“林先生。”

林墨白记性甚好,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只见此人一身破烂衣衫,脸上蹭着灰,无精打采,神色恹恹,心道,虎落平阳都不带你这样的。

“衍兄弟,柴房砍柴的那个,”林墨白恍然大悟,装模作样拍了拍他的肩,道:“甚巧。甚巧。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天地茫茫,何处可去?

临衍嘴角一抽,道:“没地方去,饿着呢。”

此一言,林墨白干笑了两声,假装没有听见——你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这是哄我请你吃饭还是什么个意思?他笑意夸张,双眼眯成一条缝,道:“饿了好,强身,健体。”言罢转身就走。

临衍眼疾手快抓着林墨白的胳膊惨兮兮道:“赊个人情,将来若我得大富贵,定记得林兄弟此恩。可好?”

林墨白又将他打量了一番。

灰头土脸,一身狼狈,除了一张脸尚且能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穷酸之气。也罢,他天劫将至,不如积点福德,林墨白一念至此,心不甘情不愿道:“走吧那,带你吃碗面去。”

馄饨摊子的主人是个胖子。那胖子见了临衍,面露嫌恶,见了他后头锦衣华服的林墨白,忙点头哈腰称其贵客临门。

一个小板车拉的个摊子哪里有门?林墨白也不计较,抬了两根手指摇了摇,胖主人心领神会,两碗热乎乎的馄饨便被抬到了二人跟前。

“先生先请。”临衍道。

林墨白的吃相很是不讲究。

此处为一个小巷之中,巷口乌泱泱的人群正聚在一起看杂耍,林墨白一边狼吞虎咽,一面抬头冷眼看着那一群闹哄哄的人,一双眼睛颇有些看破红尘的孤独意思。林墨白看着人群,临衍看着他,看了片刻,临衍往他面前递了些辣油,道:“承蒙先生接济,感激不尽。”

——接济完了再把你卖到勾栏院里,一笔两清。

林墨白心头跑马,懒得理他,临衍见其沉默不言,忙趁机凑上前道:“先生可有听闻章门惨案?近日城中正是闹得沸沸扬扬,我被此案无辜牵连,落得个身无分文之境,实在可恶。”

林墨白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间或点了点头,心不在焉,道:“婉仪我也见过几面。那丫头心思活,好端端的小美人一个,啧啧,当真可惜。”他打了个哈欠,心道,你被牵连又同我有何干系?

临衍不依不饶,接着问:“我听闻她失踪前带了个侍女出门?这小姑娘当真厉害。”

“自然自然,衍兄可有吃完?”

临衍摸了一把嘴,将一个袖子蹭得油光粼粼。

林墨白见之嫌恶,临衍浑不在意,道:“前些日子我听闻君悦楼来了个新的姑娘,叫做……阿青?想必当是美人一个,只可惜我身无分文,无缘得见。”

他叨叨一通无关紧要的屁话,唯独这一句倒使林墨白来了兴趣。只见他那如点漆薄唇咧开细细弧度,道:“这个嘛,那阿青我自是见过的,漂亮,柔情,笑起来一双小梨涡,烟波似要滴出水。衍兄居然也好这口?”

临衍低笑了笑,不搭腔。同是男人,哪有不懂?

林墨白将其沉默视为默认,旋即又道:“这阿青姑娘眼光可高,一般的凡夫俗子提着钱袋去也未必能入她的眼。”

他既这般说,想必已做了阿青姑娘的入幕之宾。林墨白得意洋洋如一只公孔雀,临衍缄口不答,默然吃馄饨。

林墨白来了兴致,叨叨地同他将君悦楼的姑娘一一点评了一番,最后将扇子“唰”地一收,道:“我这也是个凡夫俗子,就几首拙作还能入得了姑娘们的眼。不比那穆小公子,那一笔山水一笔文章文章,啧啧,当真是……建安文辞。”

——哪一笔山水?临衍心道,那副挂在穆家书房里的临江晚钓还是章家仓库里头摆着的工笔牡丹?

那一幅山水,工笔倒是清丽,磅礴之势不足,倒是那山水旁边的一首诗: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倚玉阑干。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

诗是好诗,就是太骚了。

原来穆文斌小公子同林墨白当真是同道中人,临衍擦了擦嘴道:“我不懂这些。”

林墨白闻言显出些许得色,道:“我虽同他交情不深,但他的几件有趣之事还知道一些。比如去年月半的时候他正在君悦楼里逛着,他老子提了个鸡毛掸子来抓人,那叫一个鸡飞狗跳,人间乐事。”

临衍点了点头,心道,此事全城皆知,章家下人房中也笑了半个月,不甚新鲜。

“然后呢?”

“你可知他老子为何忽然来寻他?”

“因为章家?”

“小兄弟当真一点就透,玲珑心思。”临衍听此谬赞,不发一言,默然吃馄饨。林墨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他这一门亲事甚是突然,估计连他自己都还没缓过神。章小姐兰心蕙质,也没甚不好,可……”

“二小姐可有到君悦楼找过他?”

临衍这一问得突兀。林墨白心头一紧,又看他一脸老实样,半信半疑道:“你为何问这个?”

“我听府中下人说过,二姑娘曾带了个侍女往君悦楼去过。她一个黄花大姑娘,要往那地方去,总归不会是……销金。饭后闲谈,林兄若不喜,我们且谈些其他。”

临衍面不改色,甚是淡漠,林墨白狐狸尾巴摇了一摇,反将一军,道:“这事我不晓得。但她身边那小丫头确实是个泼辣角色,名字也有趣——衍兄弟,你认识?”

临衍不认得。他虽不认得,但瞧林墨白此状,他必认得。

临衍又默然同老板要了一碗馄饨,林墨白心头一紧,道,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她那丫头名字也不知是谁起的,大丫头叫大丫,二丫头叫二丫。常跟着她的那个便是二丫。”

“婉仪小姐失踪,二丫又去了何处?可有人寻她?”

临衍这一问,直问得他心头警铃大作。林墨白眼中精光一闪,道:“衍兄为何这般在意?”

“我是不在意,但我晓得的另一人十分在意。”临衍吃饱喝足,手指沾了些茶水,往桌子上写了几个字。

林墨白不等他写完,倏然抬起头,大惊失色。他提起衣摆眼看就要溜,临衍当一把扣住了他的胳膊,道:“我那朋友说,他们是好人。好人所做之事,也必然是好事。”

他方才出手迅如闪电,此时施施然站起身,抖了抖衣服,恍然又变作了那个江湖漂泊之人。

临衍寻思了片刻,林墨白方才话里有话,说不定还能再探出些东西来。

然而等他转过头的时候,那林墨白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甚至连馄饨钱都付了双份。

临衍摇了摇头,抬头看天,此浓夜黑沉,云层翻涌,明月被乌云遮了,想来是要下雨。

他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无一茅庐避雨,若果真下了一场雨,这算不算天道无常?

************

“自古天道难测,公子且缓些。”

临衍方一走到巷子口便被叫住了。原来深黑的巷子边上蜷了个黑影,大约是个斜躺着的人。

这黑乎乎的一团人影仿佛在此地等了许久,巷口灯火晦暗,馄饨摊的烛火照不到此间。躺着的那人衣衫褴褛,头发以麻绳草草系着,绳子一头坠个小小的八卦坠子,甚是精巧。

那人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目露得色,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此道士便是今日在章家装神弄鬼的那一个,两人白天时候才见过,这又一见,甚是……令人惊喜。

临衍咳了一声,问:“天寒露重,先生早些回家。”他话还没有说完,那臭道士自顾自挪到了他跟前,拦了其去路道:“公子是个有缘人。”

——你白日里那桃木剑舞得甚是神神鬼鬼,而今臭烘烘地缩成一团,两相对比,自顾不暇,又怎知我是个什么缘?

临衍朝那人一躬身,道:“先生何以落到这般境地?可是有何难处?”

你便是再有难处,我也身无分文,接济不来。临衍不乐意同此江湖骗子攀扯,偏生那人却擦了擦其脏兮兮的手,道:“我来给公子卜一卦?”

“在下不信鬼神,多谢。”

临衍转身欲走,那人眼疾手快死抱着他的大腿,道:“……只要两文钱,一文也可以,我实在饿极了,求求少侠行行好。”

——怎的章家都不给人结工钱么?临衍万般无奈,道:“我也是个臭要饭的,你同我要饭作甚?”他提了提自己的裤腰,哭笑不得:“先生我裤子要掉了……放手!”

待那人同他一番胡扯,临衍这才搞明白事端:章家丢了两个烛台,本不该怀疑到他身上。然而此人当真熊心豹子胆,就着人家举家办丧的时候顺了人家两枚挂礼的金叶子。

后来人家清点烛台,顺藤摸瓜,将这些手脚不干净的宵小一网打尽。

他被人家一顿痛打,克扣了工钱,也便被章家人从偏门之中丢了出来。

二人一前一后被人赶了出来,当真同病相怜,怜得让人牙疼。临衍长叹一声,道:“我真的没钱。你找别人可好?”

“不慌不慌,既如此,你且当陪我老道士唠唠嗑,反正长夜漫漫,你不也是个江湖不归人?”

此一个不归之人形容得甚好。临衍一想自己此夜怕也是身无着落,便也就地往那道士旁边席地坐了,道:“先生想说何事?”

“也没甚要事,就看公子面善,想给你卜一卦。”

临衍不置可否,道:“卜什么?”

“前途,富贵,天命,姻缘。我看你这般,偏生想给你卜个姻缘,小公子且给我看看你的手?”

临衍将自己的手掌递到他面前,只见他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用那沾了唾沫的手在临衍的手掌中一通乱划,边划边道:“少侠这命好,霸气,硬朗,大富大贵,姻缘之事也自有老天护着。”

临衍颇有洁癖,这一番下来令他喉头发紧,头皮发麻。那道士完事后还往他的手掌心上吹了吹,临衍忙收了手,道:“先生这便卜完了?”

“完了一半,”他道:“少侠这姻缘之事虽不必太过烦心,然老道我开了天眼定睛一看,你怕近日就有个红鸾星动,桃花之劫。”

临衍嘴角一抽,道:“为何是桃花之劫?”

“此桃花是一朵烂桃花,一笔孽债,不得不还,却又还得辛苦。我估摸着少侠怕还没成亲,不打紧,若想破此困境,只要两个铜板,保准药到病除,令少侠前途一片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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