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不停地播放列车到站或出发的信息,提醒等候的人们抓紧时间乘车,或者提示来接送的人们他们的亲朋马上出站了。一队穿着相同红色马甲的旅行团从广场上穿过,三四十位中老人各自带着厚重的行李张望深圳,那队伍稀稀拉拉、碎语连绵地从西广场穿过。
花池里的蔓马缨丹开得正盛,芳香浓郁,一男子站在花池前几米处,以北站为背景,正在给他满头银发的母亲和妻子、小孩拍合照,能将父母妻儿接到深圳来与他一起生活,这是了不起的!不知道他奋斗了多少年,才在这片热土上扎下根来,这是值得庆贺的一刻啊!
虽然现在还不是中国每年“大迁移”的特殊日子,但来来往往的人像水珠一般从不间断,广场上到处回旋着行李箱轮子擦地、过往行人谈笑风生的声音。“哇!这就是深圳啊!”一个背着大包刚出站的小伙子仰视四周时脱口而出,他看着约莫二十岁出头。隆冬时节北方人到了深圳,看到这春意盎然、到处花开的景象,如何不惊喜——花儿艳丽、鸟啼轻快、童子欢脱,深圳真是个好地方,是一个走着走着就能听到鸟叫的好地方,是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对于艾瑞克这种家在陕西、冬季冰冻三尺的北方人来说,深圳的冬天充满了俘获力,除了季节上的反差之外,经济、文化、居民修养、城市竞争力,甚至蓝天白云、没有雾霾的大气环境都成了征服北方人的利器。可当他们奋斗了七八年,开始考虑是去是留的时候,他们才会看清楚这座前瞻城市的恐怖之处:这是一个走着走着就能看到狗屎的地方,是一个走着走着就被噪音灌耳的地方,是一个走着走着就陷进了比赛与浮华的地方。
广场上的无人售货机旁,一个小伙子正在那里补给新货。一口北方音的妇女在售货机旁朝一个女孩子问路。他们身后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寸头中年,正在用广东话给他的出租车招揽生意。白色的警察巡逻车在广场上走一会停一会,广场左右两边的直升梯前,一两分钟就能凑够人数,送乘客去地下搭乘地铁或公交。
这里仿佛是两个世界的接口,艾瑞克时刻能都看到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或者从这个世界回到那个世界的人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们活在时间和空间的夹缝中,他们的世界也都是行色匆匆的世界。因为他们喜欢用单一维度计量这个世界,所以他们的世界都是单色系的匆匆世界。艾瑞克好想问一问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为何这样匆匆。面对这行色匆匆的单色系世界,也许只有诗人才能坐下来好好静思,当那一抹如羽毛的白云消失时,也只有诗人才会哀婉。
艾瑞克想问问世人,快的极限是什么。
也想问问诗人,为何世人这般行色匆匆。
太可惜了,这个时代诗人早绝迹了。
这么一个小广场,任何时候都拥挤着数百人,难怪现在的村子空心了。这十年,很明显能感觉到农村变了。中年亲戚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成了红白喜事,而二十岁以下的堂表亲戚,除了过年勉强见一面,平时根本见不着。所以这些年老人去世以后,孙子辈的没人回家奔丧,大家都见多不怪了。七零后的孩子都在外面上学、打工,八零后的孩子都跟着八零后在城市里生活,年轻的孩子们,他们对他们父母的故乡有多少情感?
艾瑞克很想自己百年以后葬在故土,安息在父亲坟前的槐树下或者祖坟上的爷爷身边,可谁来埋呢?未来的艾瑞克的儿女们对老家的亲戚完全不熟,连沟通都有语言障碍,更何况二三十年以后,他们还有自己家庭、工作和小孩要照看,怎么能脱得了身?再说,那时候的故乡还有几个能掌事的老人在呢?对于跟艾瑞克一样不喜欢城市的人来说,何处养老、何处入土,是个大问题。艾瑞克这一代人,是转型的一代人,很多对老一辈不是问题的问题,到了他们身上,却成了大问题。
以前,世界是一个一个的,像葡萄一样,一片一片的;现在,世界是一层一层的,像洋葱一样,大世界里有小世界,小世界里有大圈子,大圈子里有小圈子……世界都变了,农村也变了,艾瑞克为何还没变?
他在顽固地坚守什么呢?
夏天穿旧的衣服,他撕成小段绳子备用着,冬天穿旧的衣服,他剪成四四方方的抹布;毛衣旧了、坏了,他提议娜娜将毛线拆下来,重新织成一块厚厚的枕巾;出门买菜买东西,他控制不住地收集塑料袋,这样可以当成垃圾袋使用……他在干什么呢?他在坚持沿用童年的生活方式!那是爷爷奶奶的生活方式,娜娜总是不理解,那是因为她不理解艾瑞克从小的生活。他顽固地保持着爷爷奶奶的很多习性,像是继承一种优秀的先人传统或习俗,而这些习性是被城市严格排斥的。
从小跟爷爷奶奶生活,所以他沿袭的是一种上世纪老一辈人的生活习性。爷爷奶奶出生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父亲出生在六十年代,艾瑞克出生在八十年代,他从来没有长时间地跟父亲近距离地生活过,也就是说,他的成长绕过了父亲这一代人。在他刚刚懂得怎么样使用从爷爷那里学来的习性来更好地生活时,他就来到了2007年的深圳——一座中国的一线城市,他跨越得太猛烈了,爷爷那个时代交给他的所有一切技能、习惯、妙方、益处统统失效。他迷惑了,像一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下老年人,穿越到了眼前的一线城市,像一个七旬老头一样深深地迷惑,并自觉无法跟上这个时代。
在爷爷奶奶的年代,浪费是可耻的,是不能容忍的,是有悖道德的,而这个时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夹带强烈偏见的价值观胜了,轻巧地胜了!用生活方式、用价值观、用特权、用尊严来奴役人性,最后,大众都被洗脑成功了,以偏见来操控人,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现在这个时代。旧东西——连同它们所携带的那种结实、耐用的气质和踏实、可靠的品质都被这个时代所强烈抵制,它们从来都不会破坏生活的幸福感,但被这个时代所不容忍。
艾瑞克很矛盾,他在用过去的那个时代,抵制现在的这个时代。
艾瑞克刚来深圳时,用接近当月工资的十分之一买了一个李宁的包包,斜跨式的,很时尚的,当时舍不得用,像成功的徽章一样,自己存放了起来,一放放了好几年。十年过去了,如今还在,依然崭新。那个包包很适合自己,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但是它不适合这个时代,它已经久别于时代了。适合自己和适合时代完全不是等同关系,很多时候是对立关系。不是这个李宁包落后了,是这个时代抢拍了,它快了七八拍走在了李宁包的前头,导致这个李宁包永远都跟不上它了。
杯子摔了一点棱角还能用,自行车旧了并不影响其使用,磨破皮的皮鞋质量依然很好,可是磨损的旧模样不被容忍。手机屏碎了,依然可以使用,但是它不被这个时代容忍。不用手机,人类活了数千年,但是在这个时代不被容忍。生活常常情非所愿,但是走着走着,大众都改变了最初的路线,统统放弃了热爱,放弃了自己,以一个房地产难民、房地产暴发户、房地产最大受益人的模样来重新要求或定义自己,定义的标准只有一个——符合时代,或者,符合期待。
艾瑞克特别怀念小时候姑奶送自己的一条小毛毯,那条毛毯是自己满月时拥有的,两尺宽五尺长,正面印着一只大老虎和三只虎崽子,还有蓝天、白云、绿草地……一直到高中,印象中大学回家时它还在,五年前回家时它竟也在!与新旧无关,与质量无关,旧物所承载的,除了物理意义上的功能,还有情感,还有回忆,还有曾经的自己。
艾瑞克忍受旧物,习惯旧物,并且和旧物和平友好地相处。旧物适合他,但不适合这个时代,不是旧物出了问题,而是他出了问题,因为他认为他也是适合旧物的。
跟艾瑞克隔着五六米的对面,有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妇,他们手里各端着一碗面条,是便利店里白色塑料小碗装的那种,面条很少,没有几口。夫妻两边吃边笑,一会丈夫怕妻子吃不饱从自己的碗里夹了几根面条给妻子,一会妻子拿出手帕纸撕成两半给丈夫小心翼翼地擦嘴,丈夫脸上那种五分羞涩五分享受的表情,着实羡煞旁人。两口子感情好是一个家庭最稳健的基石,它远远超越了权力、财富、荣耀对孩子的影响,这种家庭养大的孩子,会天然地相信爱情、亲情、婚姻和付出,会天然地相信人,只有懂得爱的人才会爱,才知道什么是良好的精神状态以及健康节制的欲望。
在这纸醉金迷的超级、前瞻大城市里,夫妻感情如此好的极少极少。人们辛辛苦苦地工作为了什么,估计很多人的答案都是家庭,可是严格地、理性地审视他们的家庭,他们又极其地不自信,甚至无奈地摇头摆手。
再说那夫妇,不愿意花钱在周边的小餐馆吃顿好的,如此斤斤计较省下来的钱做什么呢?个别人可能为了治病、上学而不得已过这样的生活,但在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肯定是买房子。省吃俭用、奔波半生就为了买房子,这是中国当今最大的国情。说到为了买房子,他们又是幸福的,因为一个宏大的目标能烘托出他们的伟岸。
马克思·奥勒留在《沉思录》里说过这样一段话:“人生的幸福,在于洞察每一件事物之‘整体及其实质’,明了其‘本体及其起因’;然后全心全意地做公正的事、说真实的话。做完一件善事,紧接着再做一件,使中间毫无间隙,这样便可有人生的乐趣,此外更有何求?”
在中国的这个时代,这样的话怎么听都是笑话、空话。
没错,这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