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以前,一到周末或寒暑假,特别是暑假,放羊割草是艾瑞克的头等大事。十几年不变的草篓,专属艾瑞克的小镰刀,还有那头资深的老山羊——这三者陪伴了自己少年时代的所有假期。偶尔下沟割草放羊时,会带蛇皮袋子、水杯、洋糖、扑克牌或寒假作业,这些道具只是临时登场而已,多数只有草篓、镰刀和老羊。偶尔放羊时会有伙伴一块去,有伴的时候去的地方都远,没有伴时艾瑞克就近只在西沟里放羊割草。
西沟,是艾瑞克南头巷子父亲那屋西边的一条大沟,在打麦场西边。西沟又大又深,一路下行,最深处有百十米深、几公里远。有一条下沟的捷径就在家门前去麦场的小路边,这条路二十米长,特别陡峭。下沟时必须解开老羊,自己一手拿着草篓一手拿着镰刀缰绳,和老羊一路冲下去,三分钟就能跑半里路。艾瑞克自小游荡西沟,沟里无论是哪都了如指掌,小密道、神仙洞、酸枣坡、马蜂窝,他门清得很。
暑假放羊是四点多出门,老羊在沟底吃草,艾瑞克自己割草,遇到浓密的狗尾草丛,一个小时的功夫就能割满草篓。年纪比自己还大的老羊牙齿不好,吃得多又吃得慢,没有两个小时它是吃不饱的,而艾瑞克给老牛割草只需要一个小时,由此艾瑞克便有了一个空档期,或者玩乐,或者发呆,大多数他躺在坡上,翘起二郎腿,双手为枕,蓝天为被,心心念念,只等清风来……好似整座西沟是他家的前院,好像前院里永远都只有他和老羊。
西沟收纳了艾瑞克太多清澈、快乐和疯野的美好时光,这种美好在高中以后再也没有了。往后的十来年,艾瑞克勉强能找到一星半点的旧感觉,但始终回不到那时候的状态。
曾经,他跑遍整个西沟找最好的洼地、最好的草,一些割掉了给老牛当天吃,一些阴干了给老牛冬天吃。
曾经,在麦场上一群小伙伴踢球时皮球不小心飞到了沟里,于是艾瑞克如阿尔戈的英雄一般领着众人下沟探险寻宝。
曾经,他为了向小伙伴证明西沟有一棵酸枣树能结出小核桃一般大的酸枣,小伙伴不信,于是两人二话不说,撂下作业本就下沟,只为一求真伪。
曾经,他守着对他来说是最高级别的秘密,一个人悄悄割完西沟所有的土麻黄,卖了钱转头去买好看的弹球和画片,只为让小伙伴们羡慕他、嫉妒他。
曾经,他和甜甜两人躺在蛇皮袋子上,翘着二郎腿,在西沟沟底赏白云、听飞鸟、说母亲、谈未来。
曾经,他尾随小姑在沟底追蝴蝶、玩蚂蚱、采地软、烧红薯、认药草。
曾经,他帮着奶奶下沟采野菜,二月蒸茵陈,三月炒荠菜,八月马齿苋包包子,九月茼蒿做臊子。
曾经,他和爷爷在沟底的自留地上,一人牵牛一人扶犁,一人撒种一人填土,一人收割一人分堆,一人拉车一人牵牛。
曾经,他和父亲、后妈在自己家的梯田上一起耕作。四月初,父亲犁地磨地后,艾瑞克撒红薯苗,后妈刨坑、栽苗、填土,艾瑞克回过头来再浇水。九月中,艾瑞克在前面割红薯蔓子,父亲在中间用锄头刨地挖红薯,后妈在后面将红薯一个个掰下来、拨掉土、装进大草篓里……
曾经,委屈的时候,一个人一口气跑到最远最深的沟底,用西沟的最好的狗尾草来治愈自己。愤怒的时候,一个人火烧西沟,用焰火之花来取悦自己。伤心难过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沟中一处秘密的半坡神仙洞里,用神仙洞奇特的局部温凉气候紧紧地包裹自己,以为那是神仙的拥抱……
曾经,艾瑞克属于西沟,西沟也属于艾瑞克。
老羊吃饱后,已近黄昏,艾瑞克背着一大篓草一路上坡,等出了西沟到了打麦场,多半满身大汗,定要吹吹风歇一歇。选最舒服、最开阔的沟沿边上,放开老山羊让它也缓口气。艾瑞克背靠草篓,双腿垂在沟里,荡起一沟凉风,而对面浑圆的落日,正看着自己暖笑……西沟最美的模样,一直被他藏在心底。
岁月匆匆不复返,关于薛家垣的点滴,在时光的沙漏中越来越少,可关于西沟的美却深深地烙在了艾瑞克心中。他很多次梦见自己在西沟展翅飞翔,从沟北一路朝南飞到最深的地方。也有多次梦到自己有弹跳的神功,每在地上踩一下就能弹出四五米高、七八米远,于是一路朝南,左边踩一脚右边踏一下,如此跨到了沟底再折回来蹦到麦场上。也有梦到西沟西边的崖要塌了或是沟底裂开了大地缝,他在回家的那条小路上,怎么爬也爬不上去,惊恐至醒。也有梦到在类似天坑的西沟沟底,他看见只有少年薛健一个人,浓密的狗尾丛中,他抱膝痛哭……
一只风筝,映入眼帘。是卡通模样的蜜蜂,就在艾瑞克头顶七八米高的地方,一晃眼又不见了。年轻的爸爸正扯着风筝线往南跑,这只“小蜜蜂”调皮得跟他那两岁多的女儿一样,鄙夷、傲娇、不配合,一个不乐意飞上天,一个不高兴哭叫着。这位爸爸费力地拉拉线、笨拙地南北跑。
在百米高空之上,另有一只飞老鹰风筝,待在高空纹丝不动,是草地上最高最远的风筝,艾瑞克摘了眼镜几乎看不见它。
小学三年级前后,艾瑞克特别喜欢风筝,有一只大风筝,放了好多年,风筝后面的两米长的尾巴,是自己用小姑穿旧的碎花纱裙剪的。一到春天热气上浮,打麦场近在眼前,得空了三五分钟就能飞起来,风不好时风筝大摆,风太大时线容易断,好多次掉落到西沟里,最后满沟地寻风筝。
后来,那风筝给了堂妹莎莎。有一年放学后,艾瑞克和堂妹在麦场上放风筝。那天爷爷割完草,坐在往常他坐的沟崖边上看羊。那天下午蓝天白云正好,垣上的西风顺利地将风筝送上高空,兄妹两人玩得很尽兴。觉日落了开始收线,线还留有五六米长时,艾瑞克故意将风筝拉到了爷爷头顶上,让风筝长长的尾巴在爷爷的脸上、头上飘来飘去,抚弄他粗糙的脸颊和土黄的光头。艾瑞克和莎莎咯咯咯地欢笑,爷爷那深陷的嘴角微微上翘,眉目缓缓地舒展开——他笑了。铺洒在爷爷身上的暮色残光是太阳神为他定制的亮丽锦缎,西天橙红的晚霞是云彩女神特意留给这祖孙的灯火,用春日暖风托起的五彩风筝是美惠三女神共同送给爷爷的礼物,这礼物诗情画意、温暖奇幻。那一刻,爷爷像孩子一样,开心地憨笑。
关于爷爷,那是最美的画面,往后这些年一见到风筝,艾瑞克就会想起这画面。
地面很凉,躺了一会咳得越发频繁了,加之身体僵硬,右腿发麻,艾瑞克无奈,坐起身来。
满天愁云,如山如川。
有一段时间,艾瑞克习惯将自己的眼睛当成画笔,去描摹白云的轮廓。从镇妖宝塔到千年乌龟,从仙山古寺到软萌白羊,从巨人漫步到黄鸭蹒跚,从八部天龙到遮天大鹏……儿时,在黄昏,自己曾分明看见过一团有棱有角的白云仙山,除了悬空,其模样与真实的山崖一模一样,于是幻想上面住着很多人,他们其貌不扬,历经了万万年的沧海桑田。
眼前的楼群是别人盖的,马路是别人修建的,工作是给别人的,工资是别人发的,衣服是别人设计的,蔬菜是别人栽种的,房子是别人租给的,地铁是别人驾驶的……理想的生活模式是别人原创的,如何生活有别人议定并遵循的程序,日子好坏有别人认同的标准……彻头彻尾,艾瑞克活在一个别人构建的世界里。
当时的天色当时的云团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曾见过这么一座空中的仙山,记了二十多年。过去,存在吗?如果过去的过去是存在过,那么过去的幻想,是否也算存在?有没有可能,过去是一种人为制造出来的假象?有没有可能,人类真的活在一个别人的脑子里——那脑子圆圆的有山有水日夜转动?
过了童年失去童年,过了青春失去青春。
儿时,以家为坐标,上学后,以学校为坐标,工作后,以公司为坐标,现在,他失去了坐标……他迷失久矣。这几年,他常常想要逃离、毁灭或者离开这世界,只因为在这世界里,他找不到一个富有力量且拥有方向的自己。
离开故乡,他失去自己。爷爷走了,他再一次失去自己——彻底。
他的死魂灵经不起波动,因为艾瑞克没有多少能够激活自己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