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记录了我最宝贵的青春,深埋于我的心底,生根发芽,化作乡愁四韵,不断回响;他们把“五月天”这个名字背后的价值观写入了我的DNA;他们提醒我这个世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只要心中保持着星火般的勇气和信仰。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鲍勃·迪伦,我的叫作五月天
你曾经有过“地球在这一刻停止转动”的感觉吗?
或许是在一个仲夏的夜晚,空气里飘浮着流萤的气息,你和她之间只有五厘米的距离,这是你第一次感受到女生温润的唇;或许是在一个炎热和抑郁的午后,你终于等来了一通期待已久的电话,电话那头告诉你,你将获得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你由此开启新的征程;或许是在分不清白昼黑夜的产房里,妻子的脸色多番由红变紫,助产士终于把你孕育的第一个小生命捧到眼前。这些时刻如此短暂而美好,感觉便是“一个人将得超越,那万物奔窜、回旋其中的时间”。
假若生活波澜不惊,我们同样也有办法,在他人所编织的世界里四处神游,寻觅能与心里那根弦产生共鸣的英雄梦想。我们总是善于在电影中参悟人生,在小说里幻想爱情,在音乐里捕捉感动。且当我们把身心全都托付给这些文艺作品时,并不知道那让人战栗的一刻将在何时来临。好比格雷尔·马库斯(Greil Marcus),美国当代最著名的乐评人之一,同时也是公认的鲍勃·迪伦(Bob Dylan)最权威的研究者,当马库斯18岁时第一次观看迪伦的现场演出,他不过是单纯地为了制造和女友约会的机会。在1963年的新泽西的新港民谣节上,马库斯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看着台上的表演,直到白衣胜雪的琼·贝兹(Joan Baez)把迪伦领到台前,唱了一首《上帝与我们同在》(With God On Our Side),此后贯穿整个60年代的反战圣歌。“孩子,第一次世界大战,已停止了进程。大战的原因,我始终没弄明白。但我却被教会去满怀骄傲地接受它。因为你不必在意死伤多少,而上帝与你同在。”一瞬间,马库斯像被一拳击中心脏,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迪伦的音符在身体里每一处血管顺流而下。“我当时就被整个震住了。我默默地反复诵读歌词,感觉这家伙简直太有才华了,短短一首四分钟的歌曲,就能如此深刻地表达整个美国的历史。”从此,马库斯成为迪伦毕生的追随者,为迪伦著书立说,孜孜不倦。《滚石》杂志评价马库斯说:“他对人物的观察能力简直可以赢得一座诺贝尔奖。没有人能像他如此长时间地、充满着激情地近距离观察鲍勃·迪伦。在他的笔下,音乐人的事业就像是一部波澜壮阔的美国历险记。没有人能像他那样以近乎野蛮的智慧描述迪伦。”
与之相比,我的“地球停止转动时刻”似乎显得日常许多。那是十五年前的初秋午后,忽然一阵拦路雨,把我困在了街角的唱片店。原本要去哪儿呢?对不起,这些无关紧要的,我早已忘了。就在我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拨弄着王力宏的《公转自转》、陶喆的《I'm OK》这些被听得烂熟的CD、犹如在唱片架上翻山越岭时,忽然听到店长播了这么一首歌:
走在风中今天阳光突然好温柔
天的温柔地的温柔像你抱着我
然后发现你的改变孤单的今后
如果冷该怎么度过
左右两旁的电吉他和弦分解像情人的双手,轻轻地把我拥入怀中。木吉他扫弦像一张阳光织成的摸得着的网,贝斯和鼓(尤其是那个听起来旧旧的军鼓)是铺在其上的棉花糖。一个嗓音里带着明显稚气的男孩青春无敌得让人睁不开眼,他一口咬下半米长的法式面包,孩子气地向着一面空墙喃喃自语,把月光洒落下的形影相吊硬是归结为他的温柔。间奏及尾奏的英伦吉他双音让心口不一的矛盾升级,最终弦乐的拉扯和男孩口中的“自由”形成剧烈的反差。整首歌里,男孩口中的“你”由始至终没有露面,女孩只存在于男孩的记忆中,以及拥抱的温度,曾经上映过亲吻还是争吵的巷口。男孩用精准的笔法描绘生活中极其写实的局部,再用巧妙的伪装把旁观者带入梦境与幻觉交错的场景。看起来支离破碎的蒙太奇画面,却恰恰完成了我心底最温柔的着陆。
其实,当我第一次在音像店里听到《温柔》的时候,脑子里是不会有这出煞有介事的内心戏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吉他有多少根弦,对乐队的认识也仅止于Beyond,心目中的摇滚英雄是谢霆锋,他在《新古惑仔之少年激斗篇》里饰演的少年版的陈浩南,在破破烂烂的学校小礼堂里,和朋友们唱着“我有权蒙着耳,不须打救,投石块入你口,无谓听到你念咒”(《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那种目空一切、无所畏惧的少年心气,是我对酷的全部理解。直到遇见五月天的《温柔》,我的地球在那一刻猛地停止转动,地表上的附着物,无论是人类所建造的钢筋混凝土,还是造物者给予的山川湖海,统统分崩离析。这颗星球的运行轨迹也随即发生偏移,从原本日复一日的按部就班里,就此驶入未知的茫茫宇宙。
从此之后,我不再是只沉迷于莎士比亚、辛弃疾、鲁迅、三岛由纪夫、曹雪芹等满纸荒唐言世界里的文学青年。在周杰伦一统天下的那些年里,我抱着逢K必点的决心,用《拥抱》《温柔》捍卫五月天在朋友圈里的小小领地。我开始在英语课上比画着《温柔》里木吉他的节奏,嗒,嗒嗯嗒,嗯嗒嗒嗯嗒。我给自己添置了电吉他、AMP(吉他音箱放大模拟器)等行头,尝试着在效果器上寻找到最接近五月天唱片里的音色。嗯,失真再来一点。哦,延迟再加一点。唔,是不是再来一点压缩?不,混响太多了一点。再从政法系拉来了吉他手,从外语系拉来了贝斯手,从体育系拉来了鼓手,东拉西扯凑齐了团员,终于可以一圆乐队梦了,赶紧揪着大家一起玩《终结孤单》吧!我开始听越来越多的乐团,“涅磐”(Nirvana)、“电台司令”(Radiohead)、“呛红辣椒”(Red Hot Chili Peppers)、“地下丝绒”(The Velvet Underground)、“白色条纹”(The White Stripes)、“黑色叛逆摩托车俱乐部”(Black Rebel Motorcycle Club)……终于有一天,我已能对披头四、鲍勃·迪伦、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如数家珍,并建立起自己的聆听系统和音乐审美,开始在媒体上发表和音乐有关的文字,并被冠以“乐评人”的头衔。离开校园后,我从音乐编辑、记者出发,回溯到产业的上游,进入唱片公司工作,思考着五月天曾遇到的那些问题,诸如这张唱片的企划该怎么做、主打歌该怎么选等。我要求制作人按照怪兽的“法兹”(Fuzz)效果调整吉他音色,给MV导演发去的参考模板是《伤心的人别听慢歌》,我发现自己的工作下意识地带着五月天的影子。
小提琴演奏家张莎拉(Sarah Chang)在谈到巴赫无伴奏奏鸣曲的录制计划时曾这样说:“与这套作品一起生活,经历生命、体验各种体验,让作品成为自身的一部分。最终,因为巴赫的作品,使你变成了一个很高尚的人。”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流行音乐中,并非只有古典音乐才高尚。当沉浸于那些让你癫狂的作品中时,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些音乐到底是怎样创作出来的?为什么作者选择了这样的呈现方式?这其中受到了哪些前辈影响而又在怎样的背景下摸索发展出自己的特有风格?如同在星辰大海中发现了一颗耀眼的恒星,以此为坐标,探索方圆的其他星球。因此,你可以了解为什么这么多的音乐人、乐评人会把对鲍勃·迪伦的推崇视为他们的母星。在迪伦身上,你能够得到所想要的一切:如果你是一个热爱自由、反对战争的和平主义者,迪伦在民运中的旗手表现足以让你热血沸腾;如果你是一个不安现状、企图打破墨守成规的革命者,这位走过了民谣、民谣摇滚、乡村、布鲁斯的变色龙是你最好的榜样;如果你喜欢研究那些充满了象征性的歌词,流行音乐史上没有比迪伦更好的研究对象了;如果你想彰显自己在品位上的特立独行,那这个天生一副破铜锣嗓的男人也正合你的胃口;如果你是喜欢比较《红楼梦》《尤利西斯》各个版本异同的考究派,那迪伦数之不尽的“私酿版”录音(Bootleg)足够你忙活了;如果你是一个天生叛逆、不愿讨好众人的顽固分子,那迪伦这个从不考虑观众感受、由着性子把自己经典作品改编得面目全非的老头是你的不二选择。他是一座谜样森林,具有万千的解读性,任后人各取所需。如迪伦自己所说:“人们可以通过我的歌曲了解我的一切,只要他们知道该到哪儿去发现。他们可以把这些歌曲和其他的歌曲排列起来,然后清晰地描绘出一副我的形象。”于我而言,这颗恒星是来自台湾的五位小伙,他们把我领入了摇滚乐的世界里,让我成为认真的歌迷,并最终促使我选择了音乐作为养家糊口的营生;他们记录了我最宝贵的青春,深埋于我的心底,生根发芽,化作乡愁四韵,不断回响;他们把“五月天”这个名字背后的价值观写入了我的DNA,提醒我这个世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只要心中保持着星火般的勇气和信仰。
如今,依然会有很多新结交的朋友打趣似的问我:你进入这个行业,真的如你所说,是因为五月天的缘故吗?我付之一笑。我的星球并不是迪伦、披头四,真的很抱歉,让大家失望了。也曾和一位骨灰级乐迷朋友在闲聊中提起鲍勃·迪伦,谈及他这辈子都做了哪些特别糟糕的专辑时,得出这么一个共识:看一流的大师如何栽跟头,也比看二三流的小人得志强。末了,友人还连削带打地问了我一句:“你不觉得这些东西比五月天有趣多了吗?”我的回答是——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鲍勃·迪伦,我的叫作五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