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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人做事八人当

真正拿得起、放得下,有原则、有良知,够定力、够胆识的人,是不会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种借口的!

第一节 美丽是她

冷血在炎阳下的路边啃馍馍。

午阳热得农村的狗伸长了舌头。也许是因为伸得太长了,那头懒狗突然觉得那条花斑斑的舌头会掉出来似的,“飕”的又把它收卷回参差不齐的牙缝里去了。

冷血自小在野外长大,对飞禽走兽特别有兴趣。

所以他没注意到那个女子。

那女子很美丽。

——在一起插秧的农妇里,她是特别美的;就算她在京华金粉群芳竞艳里,也一样有别出心裁的艳。

稻田旁是渔塘,阡陌依依,特别美丽。

那女子忽然放下了手边一束秧苗,然后,用插秧用的小钩镰刀在自己左手腕腕口上一划,之后,就滴着血,直直走到泥塘里,待她的同伴们弄清楚她的意图,来得及惊叫出声之时,她只剩下泥泞里咕噜一声浮起的几个浓稠泡沫而已。

大太阳底下,竟发生了这样子诡异的事。

流着汗的冷血,觉得一阵悚然。

——越接近惊怖大将军所辖之处,越多见这样子的怪事!

冷血注意到:那美妇滴在水畦田里的血,一缕缕的飘荡着,犹未肯与塘里泥水融合成一体。

当那妇人给捞上来的时候,样子当然全变了。

她割腕兼加自溺,乃求必死。

——是什么事,使她会下这么大的决心?

在场意图救治她的人发现死者是怀有身孕的。

于是人人神色张惶,像遇着了邪、撞着了魔。

冷血以他过人的耳力,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

“……阿玉她怎么会大肚子呢?她……”(以下声音太细,听不清楚。)

“……唉,作孽,真是作孽!”

“……谁教……她给看上了……这孩子……也真……可怜……”

不久,就有一个粗壮结实的佃农奔来,跪在那农妇尸身之前,哭得像一只号啕的狗——但这样子听去,彷佛还有许多冤情,哭不出。

冷血忍不住上前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没有人回答。

大家都疑虑的打量他。

冷血不得要领,又问:“她为什么要寻死?”

大家都怀敌意的看着他。

就连哭声都停了。

——哭在这里好像是一种不赦之罪似的,连哀悼死者也不能给人知道。

冷血忍不住说:“我是捕役,我要知道……”

他不道明身份还好。

一说,全都走光了。

有人一面走,一面脸如死灰,如临大祸。

有人比较大胆,疾走时一面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好像夹带了一句骂人祖先的话。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冷血急了,硬拦住了一名庄稼汉,劈面就问:“你们是怎么搞的?”

“没搞,”那庄稼汉黑脸圆鼻,一脸慌惶,摇手不迭,摇首不已,“我什么也没搞。”

冷血见他慌张,不忍吓唬他,只问:“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

“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事?事倒是没事,没有事。”

“那么人呢?”冷血听出了一点蹊跷,“是不是这儿有什么不寻常的人?”

“人……”那庄稼汉说:“人……”

“快说!”冷血叱道:“别怕,有我在!”

“我说、我说、”庄稼汉苦着脸道:“就……就是你嘛……”

“什么”冷血为之气结,“废话!”

“还……还有……”庄稼汉怕眼前的人翻脸,忙说:“……还有……一个……”冷血立即就问:“谁?”

庄稼汉用手一指:“她。”

冷血猛然回首,动作过急,鼻端一香,鼻头已撞在后面的人的鼻尖上,胸膛也抵住了那人的胸脯。

冷血吓了一跳。

那人也吓了一大跳。

冷血向后退了一大步。

那人也向后一跳。

冷血定睛看时,脸红耳赤,吓得一颗心更在他两胁间暴动——因为他撞着的人原来是一个女子。

那人定过神来,也脸红耳赤、杏腮含嗔——因为她是女子!

她是个女子。

她是个美丽女子。

她是个清清亮亮、漂漂亮亮、柔柔亮亮,甚至让人感觉到她金金亮亮的女子。

——彷佛一切“亮丽”的事物都跟她有密切的关系:而她是从皓月丽日中浸出来、渗出来的女子。

冷血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当他看到这亮丽女子,他怕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拙、很鲁莽、很冒犯,手大脚大的不知往那儿摆是好。)

所以他只好离去。

“喂,”那女子很有点气忿,“你这野人,撞着人也不道歉一声,忒也无礼。”

冷血想说对不起。

可是说不出口。

——有一种人,随时都可以说:“对不起”、“谢谢你”、“承让承让”、“过奖过奖”、“多亏了你”、“都为了你”……说来如眨眼般轻松。

——但有一种人却恰好相反:要他们说这类稀松平常但又全没诚意的必须话语,真是比连壳吞蛋还难。

所以冷血回了半个身,终于又转身走了。

那女子气得直蹬脚。

“喂,喂!”

她叫。

语音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急,可是在冷血听来,也一次比一次好听。

他多想停下来。

可是他不知道停下来之后该说什么。

该做什么。

所以他只好一副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其实也没人要送的一径去了。

走得很远、很远很远、很远很远很远了,冷血看到掠过林梢的鸟儿,徜徉变幻的云,崖边的花,一条美艳至极的蜈蚣,一只优美飞翔的红身蜻蜓,他都觉得极美,美得让他想起她。

彷佛她就是美丽。

美丽是她。

这时候,那个亮丽的女子正在到处探查一些乡民:“近日这儿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问了半天,乡民只好说:“有。”

“谁?”她眼睛一亮,像映出了雪光。

“一个年轻人,腰畔有一把没有剑鞘的剑。”

“果然是他。”

少女以一种完全跟她的外貌不吻合的江湖口吻自言自语的说。

第二节 聪明的你

是越来越接近惊怖大将军的大本营危城了。

他已到了老渠——据武林相传、江湖流言,“老渠镇”里人人都是会家子,从三岁小童到八十岁老翁,莫不会几下子武艺。

越近危城,怪异的案子、惨绝人寰的事情就越多。

他走到县城近郊的老渠乡前驿,就看到一群人,有男有女,嚣嚣张张、跋跋扈扈,差点没吹吹打打的押着两个人,迤逦而至,直往县里行去。远远的地方,还有些看热闹的人。

那两个受押的人,两臂横张,都给木栓子夹架着,十指给木钉子紧拶着,两人都衣褴尽裂,袒裸大半身子,女的下身更溃烂不堪,鲜血脓水齐冒,走一步惨呼半声,惨不忍睹。这女犯乱发披脸,早已给人打得头穿额裂,脸上也给抓破了十数处,但这样看去,还可隐见她平时必然甚美。

冷血看第一眼,就看不过去了。

他拦在人前,问,“你们干什么”

走在前面一个鱼目鱼唇的汉子龇牙咧嘴的道:“你是什么人”

冷血道:“过路人而已。”

鱼唇汉子一伸手推开他:“滚!”

这一推,冷血并没有动。

鱼唇汉子的感觉是:那一下他像是推到了峭壁上。

他定睛再看时:冷血依然站在那里。

他心里啐了一声:邪门!可是动作也审慎了起来。

“你没看到我是公差吗”他向冷血吼道。

冷血早已注意他的服饰,当下只说:“干嘛要这样对待人犯?”

那官差冷笑道:“我是奉命行事。”

他身边一个马脸婆娘接口道:“他们呀,奸夫淫妇!男的还是我丈夫!怎么?你不服气?到大将军还是县太爷那儿告状去!”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没喷到冷血脸上。

另一个长着一对老鼠耳的汉子忽地钻出来,说:“我也是衙差。你不要多管闲事,大爷连你一起逮了。”

冷血往左让开一步。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过去,不时传来那干人在人犯身上踹一脚摸一把的狎笑和哀呼。

冷血本只打算经过这里。

他的目标是惊怖大将军。

他找的是大将军。

可是他所目击的一切却让他忍不住。

他去问老渠乡的乡民。

这乡镇不算太小,人也很多。

可是却没人敢说什么。

——越是不敢说,冷血越觉得奇。

(犯了法,给官差逮去,有什么不可说的?)

所以他动了牛脾气,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用什么法子呢?)

——给钱,他没有钱。

——打人,他不能做。

(怎么办呢?)

他觉得很懊恼,烦闷之下,一拳打在墙上:“飕”的一声,离他打击之处上面三尺余的一支钉子,飞脱倒射而出!

这一来,正在给他查问的人看傻了眼。

这位额头和下巴全长得微微兜向前,就像初七月亮的两端的乡民,结结巴巴的问:“这……这……这是你你你……你打的吗?……”

冷血一时还没会过意来,“是啊,”他说,“这又有何难!”

说着,一拳打在石上。

石没有裂。

更没有碎。

——但石上清晰地留下四个拳骨的窟窿。

“我……我……说了……”那乡民看得目定口呆,当回过神来的时候,马上说了些重要的话:“你何不……问问问……老庙的‘五……五……五人帮’!”

冷血明白了。

——实力。

实力就是一种最能唬人的东西。

所以他扬着拳头,看着自己的拳头,彷佛他的拳头很痒、很痒、很痒似的,气定神闲的问:

“五人帮?”

“……对对对……耶律银冲……但巴旺……阿里……侬指乙……二转子……他们……五人。”

冷血肯定这人有口吃。

而且已不堪再吓。

所以他只眉一聚拢,问:“老庙?”

“……在在……在乡西长安三路左拐……过了竹林……就是老庙庙庙……”

(好,就去老庙看看吧!)

老庙当真名不虚传,是一间很老的庙,供奉的大概是龙神,神像亦已残破不堪,唯破落的龙像在坛上依然有一股气派凛然。

庙又破又烂,但在斑剥残垣中仍隐可见出当年也曾香火鼎盛、辉煌矞皇。

庙前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有三个人。

庙里布满蛛网的石板地上,有两个人。

五个人长相完全不一样。

人本来有眼睛、鼻子、耳朵、手脚四肢,大体上都差不多一样。

可是这五人却令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

有的极高,有的极矮,有的极胖,有的极瘦,有个还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有人眼睛深陷,眉骨高耸;有人一口金牙,肤黑如炭;有人四平八稳,像一口铁箱子;有人一脸聪明,满脸黄髯;有人长着一对狗眼,整个人看去像一堆破布多于像一个人。

这么样的五个人,看去似来自世上五个最极端落后的部落。

五个人都很丑——尤其冷血见过那美丽女子之后,看到这五人,就觉得格外怵目惊心的丑!

但这五个人聚在一起,却又让人觉得他们很匹配、很谐和。

因为他们都有一点相似。

那就是神情。

他们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无事可为也无可不可的样子。

谁都能一眼就看得出来——

这五人眉宇间都流露出一点稚气和老气:

但在神情上,这绝对是五个懒人。

冷血一向很勤奋。

他朝也练武,晚也练武。

——他认为一个人的成功在于天份和勤奋。

这时候的他,当然还不知道幸运的重要。

可是他并不讨厌懒人。

他倒觉得懒人很有福气。

——一个勤力的人根本就懒不下来,可是一个天生的懒人,却可以在一些变动、逼迫、刺激下,说不定有一天会勤奋起来。

他一向都很羡慕懒人。

——他自己就懒不下来。

他正要走过去,就听到这五人中其中一个像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然后说了一句:

“狗腿子来了。”

于是,有人打呵欠,有人打哈啾,有人吐唾沫,有人去撒尿,有人在放屁。

——狗腿子?

(谁是狗腿子?)

(——难道是我)

冷血忙看了看自己的脚。

——那明明是一双人脚。

“你们好。”

没有人理他。

“你们早。”

有人低声嘀咕:“现在还早?”

冷血也知道这时候还说“早”,实在说不过去。

但他旨在有人响应他。

——有人应他就好问话。

“敢问——”

话未说完,那一脸聪明的人又猛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狗腿子!有什么好问的!这儿都给你们搜刮精光了,好人全给你们搞得夭了寿,闺女全给你们糟了蹋,你还待怎地?”

冷血没料一上来就给他喷了一脸,怔了一怔,还未发话,那个长着狗眼的瘦子走过来,向他团团的嗅了嗅,嗅了又嗅,才肯定的说:“我闻出来了:你确是狗腿子。”

冷血剑眉一轩。

那眼陷眉高的矮子马上就说:“可动怒了?来吧,干上一场,最好不过,咱们不怕!”

他说话像说对联,每两个字一顿,语音卷滑溜丢,但发腔却似唱耍调一样,甚为古怪。

冷血强抑住了气:“什么是狗腿子?”

那有一双狗眼的人翻着眼望了他一会儿,又端详了他一番,再打量了他一阵,才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那一脸聪明相的人已抢着答:“当然是假的。不信你自己去问问他。”

狗眼瘦子凑前去,又嗅了嗅冷血的衣襟,几乎还要把鼻子凑到冷血腰畔的剑去闻闻,然后退了一步,问:“你是公差?”

冷血坦言无讳:“是。”

狗眼汉子又猛退一步,一脸聪明的人已叫了起来:“那你还不承认自己是狗腿子”

冷血这才恍悟。

“原来官差就是狗腿子啊!”他忙说,“那么,我快要是了,但还要办成一件案子才是——现在还不是。”

有双狗眼的汉子还是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道?”

“有什么真的假的?”冷血反问:“你们很恨官差吧?为什么要叫做狗腿子?”

“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残民恣欲、狂征暴敛、欺善怕恶、作威作福……”那黑脸金牙的汉子愤怒的道,“这种人不叫狗腿子,能叫什么”

那满脸聪明的汉子又答了他:“还可以叫爪牙、鹰犬、奴才、走狗、乌龟王八蛋——”

这时,那四平八稳的人忽然说话了。

他一说话,其他四人都静了下来。

他的人像一座铁馒头。

他的声音也像是金铁交鸣,掷地有声,句句有力。

“你是来这里办案的?”

“是。”

“什么案?”

冷血一时不知要不要回答:

——他们是敌是友?

——他有任务在身,该不该透露?

——他本是过来查问的,结果,此际却似是给人审问。

那一脸聪明的汉子又嘀咕道:“一定又是弄个什么名目,来榨点油水进贡大将军了。”

那铁镌般的汉子横目瞪了他一眼。

那聪明相的汉子连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下去了。

“大将军?”冷血却颇为震动,“你们有大将军的消息?”

但见五条汉子,互觑一眼。

那眼睛深陷眉骨壁耸的汉子说:“是吧?都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人!”

那黑脸金牙汉满脸敌意的说:“你是来投靠大将军的吧?”

“投靠?”冷血冷笑:“你们说的大将军是惊怖大将军吧?”

那四四方方、四平八稳的汉子长吸了一口气。

他一吸气,连冷血都觉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一些。

只听这铁箱子般的汉子一个字一个字审慎的、沉重的、有力的、认真的问:“你是大将军的什么人?”

冷血看着他们各自徐徐立起,从散漫不羁但逐渐转而凝重戒备的脸色,一股豪气上冲,一时之间,再没有什么顾虑,就算惊怖大将军在他面前,他也尽说无碍:

“我是他什么人告诉你,我就是来拿他归案的人!”

“真的?”黑脸金牙汉子立即态度全然不同。

“你的话可当真?”狗眼汉子也有一张狗脸,此际他的眼神已温驯多了。

“你?就凭你?”陷目突眉汉子仍是不可置信,“你也会是他的对手?”

然后三个人都问那四平八稳十六定的汉子:“他说的话可是真的?”

四平八稳的铁汉隔了好久,也看了冷血好久好久,才皱着没有眉毛的双眉好久好久好久,才沉声道:“我看是真的。”

“是不是!我早就说了:我一看他就不像是坏人,你们早先又不信!”那一脸聪明的汉子紧接着忙不迭的说:“喂,你从那里来?叫什么名字?你来老庙干什么?你怎么听说咱们‘五人帮’的鼎鼎大名的?”

冷血忍笑反问他:“聪明的你,还用得着问我吗?”

这“聪明的你”四字,可把这一脸聪明的汉子登时说得敌意全消、威风大振,高兴得重逾泰山、开心得轻若鸿毛。

第三节 残狠竟此

“果然,果然!”满脸聪敏的汉子道:“他果然是好人!咱们‘五人帮’这般出名,神鬼皆知!他只不过是人,当然早就如雷贯耳,慕名而来了。”

那位精铁打造般的人比较实事求是,问:“你要抓大将军?”

冷血昂然道:“如果他真的犯罪,给我查到证据,我就要抓。”

陷目突眉的人问:“你是什么身份?就凭区区一个公差,能拿惊怖大将军?”

冷血伸手自衣襟想掏出“平乱玦”,却发现襟内的玉玦不翼而飞!

冷血此惊非同小可。

却见那狗眼汉子悠悠然、施施然的掏出一物,用两根手指拎着红线晃着玉玦摇啊摇的,又用鼻子嗅嗅、闻闻,然后反过来、荡过去,看了半晌,边说:“你找的是这个啊?”

冷血怒道:“还来!”

狗眼汉子说:“这东西在我手里,谁说是你的!”

冷血怫然道:“你用这种下三滥的偷盗术,卑鄙!”

狗眼汉子连黄色胡子都激动得扬了起来:“什么卑鄙!我能把你贴身的事物不知不觉的取走,这就是我的本领,你的失败!‘下三滥’有什么不好?‘下三滥’的手法,我光明正大的用,做的是光明磊落、光宗耀祖的事,那又有什么不可?”

冷血忽然记起清瘦上人告诉过他的话:江湖上有一个门派就叫做“下三滥”何家,鸡鸣狗盗、偷窃骗盗、跳梁越货,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他们这门的人,技法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为人倒是正派,决不可因他们只擅小技而小觑之。冷血当下长吸了一口气,道:“你是‘下三滥’何家的人?”

狗眼汉子鼻子一搐,道:“我叫阿里,我远从西南流落此地,不关何家的事,你想恁地?”

冷血坦然道:“你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面前取走我身上之物,这点,我是败了,毫无怨言。”

狗眼汉子这才展了笑颜,得意洋洋的道:“小子,算你从善如流,怕了大爷!”

冷血摇头:“对你的盗技,我佩服;但我不怕你。这玉玦对我很重要,请还来。”

铁铸般的大汉道:“你刚才就是说……凭这玉玦,可以抓拿大将军?”

冷血道:“不错。”

突眉陷目的汉子道:“我倒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

冷血道:“这是御赐‘平乱玦’,可先斩后奏,先行除奸去恶。”

此语一出,人人都“哦”了一声,都凑过去看那在狗眼汉子手中摇摇荡荡的平乱玦,七嘴八舌的道:“看不出来还挺管用的哦!”

冷血不耐烦了起来:“还来。”

狗眼汉子倒对这玉玦大事好奇了起来,道:“急什么?一会儿再还不行么?”

冷血道:“你能轻易取走我身上之物,但我也能夺回你手中之物。”

这句话使在场五人都笑了起来。

狗眼汉子阿里笑得像一头用腿掸蚤子的狗:“哇!你敢跟我们‘下三滥’的人比偷技,真是大开我耳界——”

话未说完,剑光一闪。

剑光穿过深目突眉汉子掠过黑肤金牙汉子擦过一脸聪明的汉子经过如铁桶一般的汉子身侧——

然后定在阿里的咽喉上。

阿里像是给人点了穴道般的定在那里。

剑尖所渗透出来的寒意已使他喉头间冒起了鸡皮。

然后冷血伸手。

伸出另一只没有握剑的手。

在他手里取回了平乱玦。

“啸”的一声,剑不见了。

剑已到冷血腰畔。

那剑看去仍似一柄废铁,使你不敢相信刚才是它发出来夺目惊世的光芒。

阿里摸摸咽喉,正想说些什么,挽回点面子,忽然一阵昏眩,天摇地动,幸好那黑面金牙的汉子及时扶住了他,那狗眼汉子却夸张地“啊”了一声。

那一脸聪明的汉子说:“他晕过去了。”

那铁山般的大汉向冷血道:“贵姓大名?”

冷血道:“我姓冷。”

铁汉说:“你抓大将军应去危城,来老渠干什么?”

“对,”黑面金牙汉也说:“你来老庙找我们做什么?”

“我是想向你们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刚才在前驿看见一男一女,给人架着出城,身上大半袒裸,伤痕累累,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这儿的执吏乡团,可以随便滥用私刑的么?”

五人面面相觑,那铁汉道:“你倒是问着了大将军的好事!”

那聪明汉子也说:“你倒是问对了人。”

这时阿里也已苏醒过来了,铁汉把冷血请入庙里,并一一介绍连他自己在内的五人:

狗眼汉子是阿里,从母姓何。

一脸聪明相的人是二转子。

陷目突眉的叫侬指乙。

黑肤金齿的是但巴旺。

这铁镌般的大汉叫耶律银冲。

“幸会幸会。”冷血坦言,“名字都有点怪。”

但巴旺说:“我们都是不同地方的人,分别来自猺族、回疆、大辽、女真、岭南,有的是还在襁褓时就来了,有的是上一代迁居过来,有的是才来没几年,到头来全在近年被逼挤在这儿,不过总算臭味相投,一样潦倒,所以都窝在这里,成了好朋友。”

二转子问其他四人:“蓉嫂和鸡叔的事,要不要告诉他?”

侬指乙没意见。

但巴旺和阿里都说:“无碍。”

耶律银冲道:“说吧。”

“我看他也不是坏人。大将军的糗事,我巴不得向天下人都说!”二转子转向冷血:“告诉你吧,那年轻女子是蓉嫂,老汉是鸡叔。鸡叔是卖鸡的,年纪大了,待蓉嫂就像他的女儿。以前鸡叔病倒的时候,蓉嫂曾经服侍照料过他。蓉嫂就住在鸡叔隔壁。蓉嫂是年轻的小寡妇,颇有姿色,人也很好,就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有一次,她上老渠卖菜,就这样惹了大祸,真去他妈那个巴子的!”

二转子突然咒骂了起来,气忿得一时说不下去。

冷血不明白这蓉嫂和鸡叔有何不妥。

侬指乙替二转子接了下去:“是这样的,蓉嫂上老渠,不巧也不幸的让惊怖大将军遇上了,也看上了,要她当他第三十七个妾侍。蓉嫂说什么都不肯。大将军着地保符老近跟专给大将军把门路的淫媒霍闪婆向她说亲去,蓉嫂却不贪恋富贵,誓死不从。她说:‘我决不嫁人!’符老近百劝不听,早已动了气,霍闪婆却嘲笑她说:‘我就不信妳三贞九烈!’蓉嫂很气,鸡叔刚好来找她,就把符老近轰走。”

冷血忽然问:“符老近是不是有着鱼一般的嘴唇的?”

“是。”但巴旺和阿里都说:“你见过他哪?”

二转子情绪已然平复,把话说下去:“不久,蓉嫂就病倒了。鸡叔好心,过去替她煮粥、煎药。不料,符老近和霍闪婆等一涌而入,把鸡叔扎个结实,毒打一番,霍闪婆找几条汉子尽情凌辱蓉嫂,用指甲刮抓她的脸,一面说:‘我看妳三贞九烈!妳有本事不吃大将军的敬酒,就挨罚到底吧!’符老近说:‘抓奸要捉光屁股的!’那几个没长人性的家伙,就三扒两扒如狼似虎的剥鸡叔和蓉嫂的子——”

说到这里,二转子又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侬指乙又只好替他接话:“蓉嫂拚命挣扎,打断了三根肋骨,直是咯血,也不让人扒开子。霍闪婆恶向胆边生,把灶上一锅沸粥,往蓉嫂下身一泼,趁蓉嫂痛得满地惨叫打滚,便着人连皮带肉的撕去她的裤子,这时,蓉嫂已满腿燎泡,皮肉皆烂,霍闪婆还把一煲冒着热气的药,灌入她的私处——”说到这里,连侬指乙也说不下去了。

二转子悲愤的道:“鸡叔拚命挣扎,想救蓉嫂,结果连睾丸也给人踢爆了,还给人灌热粥,让他哑了声音。两人给折磨了几天,今天才押到危城去治罪。”

说了这段话之后,大家都静默了下来。

冷血听到自己体内血液煮沸的声音。

他心里正操演着一支复仇大军。

他睚眦欲裂的问:“危城人不算少,地不算小,就没一个人出来救救他俩?”

五人都垂下了头。

冷血咬牙切齿道:“他们残狠竟此,偌大的危城,就没一个人出来说话?”

好一会儿,侬指乙才尖声道:“你知不知道,谁得罪惊怖大将军,都没好下场?”

冷血火遮了眼:“我就不信他能只手遮天!这样的案子呈上去,难道县衙不会查个清楚?”

“老弟,”耶律银冲轻叹一声,缓缓的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像这种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在这里,一个月怕有个十七八宗。这地头也当然有人趋炎附势,跟他们声息相应。这里算是好的了,过去,早阳村和搏虎镇,就因为人们起来反抗他,他一个请奏圣上,说是暴民动乱、造反叛变,朝廷立即派人助他屠村,血洗干净,抢掳一空。他权大势大,你能奈他的何?在这儿,大家都忍惯了,受惯了,也没办法。那天,他们一下子就把鸡叔和蓉嫂整治得死去活来,待我们知道的时候,他们俩已给押到危城衙里,难道我们还胆敢去劫牢不成?那可是滔天大罪啊!”

“这事是当场一个本要助纣为虐的小兄弟告诉出来的。”侬指乙补充,“他当时看着好难过,但又能做什么?他觉得说出来会舒服一些。我们听了也气愤,可是能做什么?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

阿里又在抓痒了,就像一条狗的动作一样:“国事蜩螗,事无可为,像我们这种人,能干什么?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干的?不如聚在一起,打发光阴还鬼愿好了。”

冷血忽自齿缝里一字一句的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有什么真的假的,”二转子用鼻子嗤道:“惊怖大将军好事多为,欲盖昭彰?难矣!在这儿是妇孺皆知,他也仗势掌权,照样明目张胆、胡作妄为——如此猖狂,还有什么真的假的!”

冷血霍然而起:“好!我找他查证去。”

耶律银冲道:“我劝你不要去。”

阿里也说:“对对对,我也是这样想。”

但巴旺亦道:“你不要去。”

冷血说道:“为什么?”

耶律银冲道:“敌我悬殊,实力相距太远,惊怖大将军党羽遍布朝野,你犯不着惹他。”

阿里说:“对对对,你太年轻,不要冲动。”

但巴旺说:“多少人惹过他,都没好下场,我不想你是下一个。”

侬指乙阴阳怪气的说:“你以为我们‘五人帮’就不想为民除害吗?可是总不能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的事,我们不干。”

二转子也说:“算了吧,冷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冷血道:“谢谢你们。”

他很少说“谢”,而今却说了,说来份外生涩,像哽住了一样。

“你明白就好。”

“逞强是没用的。像我们这种人,能做些什么?唉!”

“罢了,年轻人,习惯就好。”

“我们以前也跟你一样冲动。”

“恶人总有天收的,有报应的,咱们要珍惜自己,好好等着瞧吧。”

冷血忽然以一种出奇的沉缓、出奇的冷静、出奇的自信、出奇的痛心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等天收拾他?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等他有一天有报应?就算世上真有报应,我们等得到那一天么?等到那一天的时候还要让他害多少人?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造路无尸骸。等天来干,不如我们自己来!你们就是忍他、等他、由他胡作非为,他才敢那么无法无天!大家就是不声、不响、不动手,他才能如此作威作福!天助自助人,老天爷实在太忙了,咱们不靠天,就靠自己,强给天看,看天帮谁!对这种败类,我拚着不当捕快,豁了这条命,就算杀不了他,也要他食不安、寝不乐!”

他以一种足可杀人的信念,说完了他的话,然后,他说:

“要做,从我做起。”

这时,忽听庙外有一个人清朗但激动的语音道:

“不,我不相信,大将军不是这种人!”

冷血在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已刷地掠出了庙门!

语音在庙外的,却没料一个袅娆的身形正急掠进来!

冷血立即顿住身形。

那人也想马上立住步桩。

可是两人却一个照面,都“哎”了一声,一阵昏眩,一时收不住身形,虽没撞个正着,但鼻尖对着鼻尖,胸膛对着胸脯,仍是碰了一碰,两人又“哎”了一声,各自退了七八步。

第四节 温柔如我

冷血只见那人又是前村所见的美丽女子,一下子又从脸颊红到耳根,耳根红到手心去。

那女子除了脸上飞起两朵彤云之外,仍白皙亮丽得如阳光下的一片雪。

阿里笑道:“他故意的,他故意的!居心不良,嘻嘻,居心不良!”

除他以外,二转子、侬指乙、但巴旺和耶律银冲都没有笑。

笑不出来。

——刚才冷血那一番严辞厉句,还留在他们脑里心中。

那女子很气,把红红的唇抿得一片白:“你…………!”

冷血觉得自己这次不但手大脚大,还头大舌大:“我……”

那女子仍是很气。

气得大力抿着唇。

“你故意的……下流!”

阿里因为冷血刚才骂过他“卑鄙”,现在听人骂冷血“下流”,开心得大笑,乐不可支。

院子里有一棵大树。

树顶上的阳光很亮、很热、很烈。

树叶在上空把阳光切成一片片,又把洒在地上的阳光切成一丝丝。

阳光映在那女子脸靥上,暗的光的,都在她那张美脸上柔和得泛了花。

冷血忽然想:她的唇一定是甜的。

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很幸福。

胸膛更是幸运。

那女子彷佛也知道自己这个姿势很美。

她就站在那儿,院子里,阶前,树下。

冷血像着了魔似的站在那里——如果那女子愿意这样对着他在那里,看来他是愿意在那里站一辈子的。

“你们胆敢污蔑大将军!”原先那发话的声音又用喝出肺腑来的语音叱了一句,然后还冲近冷血面前,隔开那亮丽的女子。

那是一个浓眉秀目的青年男子,眉骨和鼻骨都特别高耸,但唇薄而红,像樱桃一样,就是他的眼和唇使他粗豪的男子气概柔和了一半。

“你想干什么”那青年虎虎的问:“你这无赖!”

冷血一见到那女子,就说不出话来,斗志也不剩多少,甚至不大介意那青年的话。

——见到那女子原来有个男子伴着来,他反而是难过多于生气。

侬指乙看不过去,反问:“你们又是谁?来老庙做什么?你们是将军的什么人?”

那浓眉秀目的青年倒给这突眉陷目的侬指乙问得一怔,有点期艾,女的却展现了一个比美还丽的笑颜。

“我叫小刀。”她说:“他叫小骨。”

“啊?”阿里夸张的叫了一声,表情更是夸张:“女孩子叫做‘小刀’啊!”

“因为我太温柔了,”那女子大大方方得像阳光下的风光,“温柔如我,不叫辛辣一点的名字,是不能行走江湖的。”

“温柔如妳者,其实根本不必行走江湖了;”二转子讨好的说,“因为谁都不忍欺负妳,谁都要保护妳。”

侬指乙见二转子要在美女前抢他的风头,忙又拦在小刀的面前,忙不迭的截住二转子的话头,带着关心和警诫的口吻说:“小心,别看他长得一脸聪明,但从来都对这长相运作不灵。”

二转子一把扯开他,变得又站在侬指乙身前了:“别信他。他来自落后的地方,成天不洗澡,那儿的人可以娶十几二十个老婆……”

侬指乙转到前面来,一把揪起了二转子:“你可以污蔑我,不可以污蔑我的族人,否则,我让你好看——”

阿里哗啦啦的笑了起来:“好看好看,狗咬狗骨。”

侬指乙和二转子一同霍然回身,面对阿里,目露凶光,齐声问:“你说什么”

阿里连忙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只说,“没、没什么,我只是跟狗说话而已。”

侬指乙向那女子指着阿里骂道:“小刀姑娘,妳更别信这无赖。他有着狼犬的个性,而且还有一对看似温驯的狗眼——妳千万别为他眼睛所骗!”

二转子也附和说:“对对对,小刀,我们之中,最卑鄙的就是他,他自己也承认他是下三滥……”他昵称那女子为“小刀”,比侬指乙少了“姑娘”两个字,自觉是一大胜利,沾沾自喜。

阿里也翻了脸:“你说是说,别涉及我的门派,我可是以‘下三滥’为荣!”

那青年小骨也趁机说:“你们背后骂惊怖大将军,谁都不是好东西!”

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全停止斗口,望向小骨。

阿里说:“不是我们要说大将军的坏话,而是大将军实在太差太差,太坏太坏,太没人性,太不上道了。说他好话的就不是好人!”

“不是不是好人,而是不是人——”侬指乙道:“邻村小秀才十二岁,才去当大将军府小丫鬟,没两天,给抬出来,下体就流血不止而死!小刀姑娘在,我还没脸多说呢!我呸!”

“兵马都监孟怒安不是人人称戴,平民感颂的好官吗?可是这几年来,他没露过面,却一改往昔为民请命、克勤克俭的作风,作了多少恶事,杀了多少好人,判了多少冤案!”二转子道,“到头来,才弄清楚,原来孟二将军早已死了四年,头颅早给割了下来,抛在城西大粪坑里,已浸成了蛆虫的安乐窝。他的脚早已给大将军的狼犬啃光了,双手和脊椎骨给大将军造了一种兵器,听说就叫做‘青龙白骨鞭’。他的肚肠听说还卖给市肆的肉商,下令他们得当作是猪牛的内脏,沽给百姓作肴。他既然死了四年,那么,那些伤天害理的命令是谁以他的名义下的呢?像惊怖大将军这种人不骂,还能骂谁”

小刀脸色惨白,阳光一下子在她脸上淡褪了色:“……有这种事,天!”

小骨的眼瞪得越大,唇就紧抿得越小:“……怎么这些……我都不知道的!”

“我呸!”侬指乙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大将军的老爸不成那种老狐狸做尽丧尽天良的事,你这种雏兔会知悉才怪呢!”

他还是针对小骨来骂。

对小刀还算口下留了情。

“是好是坏,骗得了一时,骗不了永远!是善是恶,骗得了一小撮人,骗不了大家!大将军老说他为了大部份老百姓的利益,出兵敉乱,‘东零村’是这样变成寸草不生的废墟了,‘乌金壁’的好汉义盗,也给斩草除根,”阿里气忿难平的说:“就你们这些公子少爷不知道!”

“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外地来的,当然什么都懵然不知!”二转子也忿怒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以为已尽掩天下人之耳目,但大家心里明白,今天他当权有权,大家忍辱偷生、忍气吞声,可是历史会记下他那一笔的。”

他们三人常在一起,早有默契,一旦骂战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紧密快急而有力,小骨全无还口之能。

倒是冷血冷冷的加了一句:“与其坐等历史还个公道,莫如我们今天就要向他讨个公道来!”

只要一谈起锄奸去暴、行侠仗义的事,他的话又有力有劲、敢作敢当起来。

小刀竟气得眼中有泪花泛漾,“我不信,你们没有证据。”

一见她想哭的样子,阿里也扁了嘴,想哭起来:“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侬指乙说:“妳一定是刚出来闯天下的了,大将军是百姓们的公敌,谁都知道的呀!”

二转子道:“唉,妳为他那种人伤心干啥?白费了姑娘珍珠似的泪了。”

他居然也会“怜香惜玉”了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但巴旺忽道:“她要证据,还不容易!这几天,两省十七县有十一起秀才书生,赴京上书,陈诉黎民疾苦,奸佞当道,但据我们所知,已给大将军派人杀了六起。其中有一起人,听说便是由著名太学生张书生为首,一行十六人,因生怕途中遭人杀戮,由忠义之士‘大寒公’梁大中亲自押阵,大概入暮前就会经过老渠,——我算定惊怖大将军决不会让人到京里去告发他,一定会在这一两天内半途格杀这一十七人……你们要是不信,且拭目以待好了。”

冷血双眉一轩,道:“一路来,我也听说有三起太学生、书院同学给山贼拦路劫杀了,原来是——”

小刀恨声道:“我不信!”

小骨高声道:“我更不信!”

耶律银冲忽道:“什么信与不信,去看看不就得了!”

小刀说:“好!”

小骨道:“求之不得!一定是有歹人拦杀太学生,嫁祸大将军!”

侬指乙瞇着眼,使他的深目更凹凹的陷了进去:“你们是将军府的人?”

小刀嫣然道:“我们是京里来的。闻说大将军威名遐迩,不知竟会有这等事!”

然后遥向冷血一指道:“我们一路上都听到骇人的血案,又见此人行踪诡秘,所以就跟来查个究竟,不意却听到了这些……”

耶律银冲道:“且不管你们是从那里来、因何而来的,让你们知道真相也好。”

冷血忽然问:“你们既知大将军如此凶狠,残杀大学生,为何不去阻止救助?”

“救?救得了几个?”侬指乙说:“我们早就习惯了。”

“救?我们早已饿瘫了,银子都给苛税刮光了。”阿里说,“我们还等人救呢!”

“救?救他们我们就得给下檄文说成是乱党暴民了。”二转子道,“我们现在也只带你们去看个真相,而不是救。不是要让你们清醒清醒,我们宁可躲在老庙,不闻不问,看也不看。”

小刀说:“人人都像你们这样独善其身,天下人就要苦了。这算什么‘五人帮’!”

“我们连独善其身也有所不能,还说什么兼善天下?”但巴旺也说话了,“住在老渠的人,最是自量,最有自知之明。朝廷的事管不了,最好填饱我们自己的肚皮!有什么办法?那门儿有我们效力之处?我们担心的倒是……”

他的笑着,像一匹黑色的马,涎着脸向小刀阿谀的说:

“我倒是担心温柔如小刀姑娘的,一旦见着这种场面,我怕会……”

众人见他也一样讨好美人心,全嘘叫起来,把但巴旺下面的话喝住了。

第五节 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

他们一行人:耶律银冲、但巴旺、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冷血、小刀、小骨自老庙走回老渠,可是那十七太学生一行人却查无影迹,侬指乙说:

“他们大概是怕了,明知是死,还何必作虎山行?”

这时,天气渐凉,夕阳西下,暮色将至,牛粪和草根在这微凉的初晚里发出清新和恬辛的气味,闻起来很舒服。

初亮的星子近得像在小丘上一尺之遥,唾手可撷。

冷血觉得小刀姑娘的眼眸比星子还亮。

“说不定他们已平安过去了呢!”

她说。

说完这句话她就看到了人。

一行十七人。

不止。

他们还荷着锄,带着农具,有人还搬着犁头,拖着疲乏的身躯,跟着一大群下田将息的农佃,一路有说有笑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不上书,都种田去了?”二转子等人都狐疑了起来。

侬指乙、阿里和二转子都是打听的能手,打听之下才得知:

原来这十七名学生早在下午已经过老渠,见农人忙于耕地,为首的张书生说:“反正我们也来不及赶下一站了,今晚得留在老渠,不如趁有时间,帮帮庄稼老哥们的忙吧!”

他们就真的掀袖敛的,脱了布鞋就下来帮忙耕作,连农佃们婉拒坚拒都不理。

这些农户们都赞口不绝,“这些太学生都真要得,我家阿牛,文当然不如他们,连下田也懒怠得很哩。”老点子就一径儿的说,“他们真了不得,还要替大家赴京上书,为咱们小老百姓申冤除暴呢!”

阿里等又问起这干太学生会留宿在那里。

“我要招待他们住在我家,”镇长老瘦惆怅得什么也似的道:“他们说,绝不敢扰民呢,还是住到大安客栈去了。哎,我家的猫猫,可又见不着张书生、梁兄弟那种人才了。”

另一个在镇上是深孚众望的老福却嘲笑他:“你啊!就是到处的没把大闺女推出去,不如就让我家的穿穿将就一点,要了你家的猫猫吧!”

“呸呸呸!”老瘦啐他刮他:“你家穿穿?癞蛤蟆!也不撒泡尿照照,跟我家猫猫配个脚板泥?……”

“哇哈!你算什么?嫌起我家穿穿来了!我家穿穿有什么不好……”于是两人便吵了起来。

——看来,这两人也吵骂了十几年了,吵得习以为常,一时不吵反而不习惯哩。

耶律银冲等人也不理会,径自赶去大安客栈,在门前又一次遇见这风尘仆仆、疲惫但不倦的十七名太学生。

在暮色四合里,他们原来比较少晒太阳的白皮肤像都披上了一层灰纱。

小骨以一种“后见之明”的语音道:“你们看到了吧?他们都平安无恙!谁敢在惊怖大将军的地头惹事!”

但巴旺驳斥他:“长路漫漫呢!今晚不下手,谁知道明儿动不动手?”

小刀不想让两人起冲突:“没事就好了嘛。”

冷血却问耶律银冲说:“要不要通知他们:该提防一下?”

耶律银冲略一沉吟,道:“也好。”

于是由能言善道的侬指乙走了过去,趁他们正在分派房号之际,跟为首一名清瞿的书生说:“你们是上京告状的太学生吧?”

这些人文质彬彬,显然未惯于行走江湖,闻言俱是一怔。

为首的书生道:“不能说是告谁的状,只是书生之见,合疏联谏,弹劾奸宦,望能上动天听,降恩黎民而已。”

这回轮到侬指乙一怔,回首问冷血:“他说什么?我听不大懂。”

耶律银冲忽道:“回去。”

那十几人均为之大诧。

一名精悍汉子上前一揖,温文有礼的道:“不知老兄此语何解?”

“回去。”耶律银冲依然道,“不然,一定会有人来杀你们的。”

那十七人均为一哂。

——他们听有杀身之危,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死亡对他们而言似只是一个哲思。

“谢谢。”那悍汉道,“我们知道了。”

耶律银冲问:“你们不走?”

“我们知晓有这样的下场才来的。大势危殆,小人当道,君子见弃,国之将亡,谁能不理?”那为首的书生说,“这个时候我们不该太顾虑自己的安危的。”

说完,他就笑笑,继续跟那悍汉在分派安排那些人住那一间房。

只剩下冷血等八人在店里发呆。

那店掌柜见小刀、小骨衣着光鲜,前来兜活儿:“客官,喝酒吃饭吧?咱这儿有美酒好菜呢,哪,让我来数数,有热火小炒……”

小骨没精打采,不耐烦的叱道:“不饿不饿,不吃不吃!”

小刀却掏出一块碎银,把掌柜的弄得称谢不已,再不过来烦扰。

侬指乙咕哝道:“这算什么?”

阿里伸伸舌头:“碰一鼻子灰了。”

二转子搔搔头皮,他的头皮也真如云似雪,飘飘而下,两肩白了一层,把小刀唬得暗中退了一步。

这一退,又靠近了冷血一点。

冷血只觉鼻端一香,这次学精了,连忙退了一步;刚一退去,心里又大是后悔,但又不好再上前一步。这次没“撞”上,他心中不无遗憾。

过了半晌,但巴旺涩声说:“走吧,留在这儿也没意思了。”

耶律银冲叹道:“当真是书生之见,就是不听劝……”

话未说完,忽闻雷声。

不止一声,而是四面八方,一齐骤响起紧密的雷鸣。

不是雷声。

而是蹄声。

——马蹄遽响!

“来了!”

但巴旺是在乍闻蹄声之际说了这句话。

在这句话出口之际,东、南、西、北四面的木板墙,猝然破裂,各有七骑神骏,破板冲了进来,并一齐勒然止住,分四面把十七名太学生围在木梯之下、客栈中心。

这二十八骑神骏,说止便止,气势惊人,一旦歇止,连人带马,不发一声,平时训练精严,由此可见。

侬指乙又咕哝道:“哎,单就这四下一冲,毁坏民房的银两就够这店家白干一年半载了。”

冷血手背上一道青筋,忽然跃了一跃;他的右手无名指,也动了一动。

可是他人却安如盘石。

没动。

也没说话。

说话的是马上一名满腮虬髯的巨汉。

只有他和另一名鼠须汉子是穿缨盔铠甲的——其余的人都只扎腰劲装打扮,像山贼多于像官兵。

这二十八人杀气腾腾,手上不是拿剑握刀,就是提钺挺戟,有人拏着火把,火焰嘶嘶的吞吐着,像一条条会发光而挣扎着的蛇。

这些人连人带马一冲进来,人人都抱着头、变了脸,但见这二十八骑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才舒了小半口气。

那虬髯巨汉叱道:“进京闹事的呆子,就是你们了吧?”

那为首的书生神色宁定,但若仔细看去,当会发现他眼神里透露出视死如归的决心。

“有何见教?”他抱拳揖道。

“承认就好,你们大概也知道咱们是谁派来的了吧?”虬髯巨汉大剌剌的道:“他老人家你也敢惹,你们还是受死吧!”

说罢,一抡斧钺,就要取人性命。

他身旁的鼠须瘦汉却似有心保全这些人,作势一拦,道;“你们还是快交出那封通敌勾结逆党的通敌函件吧,这样七将军或可免你们一死。”

“免我一死,又有何用?”那白脸书生气淡神漠的道:“天下百姓,如在锅中,我独苟活又有何欢?”

那鼠须瘦汉“赫”了一声,徒呼奈何:“你们这些穷秀才也真酸不可闻、迂不可耐!”

“酸就酸吧,迂就迂吧,如果连这一点骨气都没有,我们的书也就白读了。”白脸书生浩然的道:“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我们朝廷,昏庸无能,贪佞腐败,国家已丢了一半,人民只剩了一半,我们这几条命算什么?只要能尽一己之力,试挽狂澜,就怕没有好刀来光顾我的头颅了。”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书生坦然道:“朋友,你也是人,天良何在?”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身后十六名同窗和弟子,脸上都出现一种九死无惧、送命无悔的凛然正气。

那鼠须瘦汉的马,退了一步,但那虬髯巨汉环顾在场众人大笑道:“好!我就看你这臭书生有多少血可流!大家听着了,大爷成全他们!你们看到的,就照例说是‘瘦金峡’的土匪们干的!谁要是多说半句,全家、鸡犬、不留!过去有的是先例,不怕死的就嚼舌去!”

然后,手上至少一百二十斤重的斧钺,随手一舞“砰”的一声,轻得像棉棒一样,直向那白脸书生头上斫落。

忽听有人低喝了一声:“住手!”

虬髯巨汉一贯官威都是:上级叫他住手,未开口前他就体察上意先行住手,要是别人胆敢叫他住手他就偏不住手。

这次他陡然住手,当然不是因为听话,而是那听似低沉的一喝,竟像一根筷子戳入了他的耳膜里,很有点刺痛。

“谁?”

他怒问。

一个青年踏前了一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样子,胯下的马已遽蹄惊立!

第六节 问天下侠客弃家之耻忘未?

他好不容易才把受惊的马勒止,脑里只有一个明确的印象:

那就是那青年像剑一般坚决的神情。

“你是谁?”

“冷血。”

“你胆敢来妨碍本将军办案”

“我也是从京城来的捕役。”

“那好!”虬髯巨汉傲然道:“那你总听说过‘砍头七将军’莫富大吧?见了上司,还不依礼叩拜!”

“你胡作非为,残民以快,不配当我上级!”

“什么?”

“滚回去!”冷血冷冷地道:“否则,我在这儿先杀了你,再向刑部后禀。”

“你是什么东西”莫富大吼了起来,巨钺映着火光炸出厉芒,“活不耐烦了我先宰了你!”

那鼠须瘦汉忙道:“小兄弟,你初出茅庐,不知莫七将军的威名吧?还是回京去吧,少惹是非!我是为了你好。”

冷血倒是着实的看了他几眼:“你是他的副将?”

“我叫傅从,人称‘三间鼠’。你拿着我们的名号,回京里去问问我们的来头吧,省得牺牲性命,”鼠须瘦汉苦口婆心的道,“我也是为你好。”

冷血反问他:“听你说话,还有点人味;为何却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三间鼠”傅从涩笑道:“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而已!你也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是快快走吧!”

冷血在一日之内,连听两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终于忍无可忍,以一种极其坚定的声音说:

“大家都习惯沉默、不敢反抗,所以才会受人欺压,任人鱼肉。身处高位的人,抓住权力不放,视百姓为奴仆,视万民为刍狗,我们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没有人们的支持,他连一根草都不如!得民心才能得天下。一个真正拿得起、放得下,有原则,有良知、够定力、够胆识的人,是不会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种借口的!”

话才说完,只听有人喝了一声:“好!”

其实是一男一女一齐喝采,但因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声,所以听来只有一声。

男的是小骨。

女的是小刀。

火光映耀中,男的英气,女的爽飒。

“三间鼠”傅从低下头去,好像在看跃动在马鞍上的一只蚤子。

“好哇!”“砍头将军”莫富大怪叫道,“原来不止一名叛逆,而是一群乱党!来人啊,把这里的人统统拿下!把这些造反书生全部就地处决!”

除了“三间鼠”傅从之外,其他廿六名大汉,皆自马上一跃而下,如狼似虎,杀人的杀人,抓人的抓人,一看便知他们都是此道好手;抓惯了人,也杀惯了人。

他们正要动手,忽听“琤”的一声。

因为听见声音,所以他们看见了剑。

看到了剑,才发现剑尖已抵在“砍头将军”的喉咙上。

冷血用剑尖挑了挑,剑锋微微割破下巴的感觉,使得莫富大声音也发颤了起来。

他明明防着冷血。

他明明看到冷血出剑。

他明明自恃有这么多手下。

他明明有一身武功。

——可是他就是避不过去。

——可是那一剑就已抵着他的咽喉!

“你……你要怎样?”

“叫他们撤,我要绑你回京受审。”冷血冷冷地道。

“你……你知不知道……这……这样做……”莫富大不知因为喉咙不方便移动,还是因为害怕之故,每个字都像给寒风自齿缝里吹送出来似的,“……威……胁朝朝……朝廷命官……罪大……大恶极……你们……你们……胆敢——”

冷血的剑略挑了一挑,莫富大的话便说不下去了,噎住了。

傅从急道:“你这可是以下犯上、带头作乱啊!还好你只是孤身一人,冷兄弟,回头是岸,我们有事好商量,从轻发落,否则你又怎能跟我们这么多人对抗”

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但巴旺忽然急声道:“他只是一个人吗?这件事没我们的份吗?”

阿里也悠哉游哉的说:“他只是一个人来的吗?我们不是人吗?”

二转子顺口溜的接了下去:“刚才我也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早给这冷东西骂了一次,现在又骂了一顿!”

侬指乙当然也不甘寂寞:“骂两次,总该醒了吧!没听那书生说吗: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我也来问一句:问天下侠客弃家之耻忘未!”

小骨说:“当然未忘。”听他口气,他早把自己当成侠客了。

小刀婉然中带着凛然:“所以,别漏了还有我们俩!”

最后到耶律银冲说话了。

他们五人,素有默契,平时吵吵闹闹,到重要关头时,总是心意相通,大家心里的话,一人接说一段,如臂使指,如一人说。

耶律银冲干咳一声。

“冷兄。”

冷血对耶律银冲也很尊敬,忙道:“叫我冷血就是了。有何吩咐?”

“你做的事,就是咱们要做的事,也等于是咱们做的事;”耶律银冲说一个字像打下了一口钉子:

“咱们一人做事,八人齐当!”

小骨、小刀一齐叫了一声:

“好!”

冷血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笑。

——没有人可以想象在这么一个坚忍如花岗岩石的脸上,因为一个笑容,可以产生那么巨大的变化:直如风吹花开。

但就在他笑容甫现的一剎那,发生了一件事——

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急电不及闭目!

“三间鼠”傅从忽然自他手上的长戟里抽出一把剑。一。那剑长达丈余,细若小指,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长针:这长针急刺冷血。二。长针到了冷血肩头不到三分处,陡然止住,不再前刺。三。

这一、二、三个动作是分解过的,然而在傅从手上只不过用了半瞬间完成——也就是说,你只要想眨眼,而还没眨眼之际,他已把一切动作完成了。

然后他完全变了模样。

垂头丧气变成狰狞嘴脸。

“放下你的剑。”他声音尖锐刺耳得像磨在刀锋上,“你们这干反贼,跟老子还不够玩哩!”

稿于一九八九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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