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汹堆着笑脸，极其恭敬地说道：“阿母消消气，汹儿不怕母亲责备，只是担心阿母气坏了身子。”
窦氏脸色稍霁，语气不象之前严厉，但依旧数落道：“汹儿，你刚到舞象之年，万不可学那些纨绔子弟。张家不像其他世家大族底蕴深厚，财富得来不易，偌大的家族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吃喝用度皆有定额，加起来便不是一个小数目。今日，你所做的一切过去了也就罢了，日后千万莫如此铺张浪费。”
窦氏心中并不把徒附当做张家的人，而是当做和猪羊等同的货物，张汹知道这是上位者的普遍心态，纵然他是张家嫡出的长子，也没有能力扭转这种看法，他也没有这个打算。但今日的做法并不是需要博取母亲对部曲的同情才能解决，从利益的角度依旧能够行得通。
张汹说道：“阿母，我今天的做法并不是奢侈无度，相反恰巧是帮助自家挽回损失。”
此话一出，张彰抬起头惊讶地盯着张汹，似乎不相信张汹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而窦氏一旁的张安也缓缓睁开了‘倦怠’的双眼，微微皱着眉头，有些期待等待着什么。
窦氏见他不听自己的话，不悦地问道：“损失？何来损失？前几日你要做木矛木刀，砍了山中上好的柏树；你要修补木甲，既耽误了奴婢纺织的时辰，又耗费了不少木材布料。”
张汹解释道：“阿母，汹儿以为我今日的作为和家破人亡相比起，实在算不得什么。”他见母亲紧蹙眉头，便抢着继续道：“母亲或许不曾忘记黄巾贼作乱的那几年吧，那些年中山国贼盗横行乡里，为虎作伥，烧杀抢掠，家破人亡者难道是少数吗？”
一场令整个东汉王朝土崩瓦解的起义，一场以冀州为始发的起义，所带来的破坏是惊人的。后世黄巢起义几乎剿灭所有世家大族，自古起义的农民政权就是与世家大族针锋相对的。
窦氏听到此处，被他话里的内容所震撼，一时间不知道作何言语。她虽然不知道张汹话里的目的何在，但他所说的句句属实。
张汹接着说道：“如今的情况比起当初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那日我在房子县所遭遇黑山贼的突袭，若不是二弟阵斩敌首，蒋司马坚守城池，整个房子县恐怕就落入贼手，真到那时候房子县的各族又将是何种下场，要知道黑山贼是一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山贼。”
张汹说到此处，众人皆是神色一凛。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结局。窦氏更是面露后怕之色，眼窝的皱纹深了几分，双手不自觉抓紧了膝上的曲裾。
“中山国紧挨太行山，想必那几日无极县也有零星的山贼侵扰吧。此时天下并未大定，大将军守卫河北，北方还有公孙瓒，军队的关注不在保境安民之上，因而境内防备难免会有疏漏。若想家中太平无事，还需要靠我们自家力量。”
“蒋司马的四百兵丁能够抵抗贼将三千兵马，若我六百部曲能够训练得当，便足够抵抗三千左右的贼军。若如此，管他乱世浮浮沉沉潮起潮落，我们张家依旧能在这些滔天巨浪中安然无恙。”
他这些话不光是说给母亲窦氏听，也是说给张彰和父亲张安听的，这便是他之所以如此重视训练部曲的根本原因。
张汹的话其实道明了魏晋南北朝时，一些北方大族在北方异族入主中原时，能够元气不损保存力量的办法。
自西晋灭亡之后，北方数易政权，兵荒马乱中，一些未曾南下的世家大族依靠宗族势力，吸纳流民，修筑坞壁，建有甲兵。如北魏李顕甫、李元忠二人，其坞壁所在的李鱼川，有方圆五六十里之大，其中百室合户，千丁共籍，拥有上万军队，盗贼听起名字便不敢进犯。
即便是北魏方面也不敢有所冒犯，只好按坞主的实力大小，分别给予官职，以坞壁为基层组织，让他们代行基层政权职能，征发租调徭役，维护统治秩序。美其名曰：宗主督护制。
当然，此时情况并没有到五胡乱华那么糟糕的地步，不顾一切地发展私兵不太可能，还需要给母亲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
张汹想了想，笑着便慢慢说道：“阿母，其实训练部曲的花费并没有那么昂贵。今日所用的赏钱，是我打算用来激发部曲斗志和竖立威信用的。阿母肯定听过商鞅城门立木的故事，做大事者必然要有所取舍，商鞅敢花费五十金令人搬运一块木头，他难道有所损失吗？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日我所做得到了部曲的信任，相比几十贯的损失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张安听到这番话终于坐不住了，他哈哈笑道：“好一个‘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信诚，端的是无比重要，不论是变法，练兵还是经商，凡是与人打交道，信诚都是首位的。汹儿，你继续说。”
“是，”张汹知道父亲隐隐支持着自己，更加兴奋地说道：“另外，赏钱兵器盔甲一类都是一次性花费……”
“一次性花费？”窦氏道。
激动之下，张汹将前世的词汇脱口而出。
“就是只此一次的意思。”张汹讪笑着解释一句，又道：“赏钱除非我有某些大事要命令他们做，否则不会随意赏赐。兵器盔甲这些耐用，消耗不会太快，部曲又是张家私兵，没有饷钱。实际算起来，每次训练的花费大约只是晚间一顿饱饭而已。一顿饱饭酒水，实在花不了多少钱。一头猪市面上大约一千二百钱，换作是羊，则不过四百钱，加上酒水，每日花费十一二贯。我打算每七天抽出两天训练，一月大概八九天，总共百贯。”
一百贯对一个大户人家一月的用度来说，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如今市面上，一匹战马的价钱在五十贯左右。因而，贩马三匹便赚回来了。
在张汹前面一番话的铺垫‘恐吓’之下，此时又听到张汹的算账下来，窦氏的神情终是有所松动，默而不语。
张安道：“汹儿，你做得不错，为父那日也体会到兵临城下是何滋味，回到家便想重新整顿整顿自家这些部曲，只是为父不擅长此类事务，没想到你却能够令其焕然一新，当真出乎我的意料。这些东西，也是你从童渊大家那里学到的吗？”
听到父亲的夸奖，张汹心里暖烘烘的，回道：“师父倒是不曾教过我，这些都是我从书里看来的。”
“哦？”张安讶异道：“这几天听闻你在教婉儿读书写字，读的还是孝经论语，你可读的懂？你何时识字？”
张汹脸红道：“不敢说读懂，只是知道其中表面意思罢了。”
识字读书是他前世就会的技能，究竟该何解释，自己早就有所准备，内心有一份腹稿。
“五年习武当中，时常跟随师父走南闯北，让我见识了不少闻名乡里任侠，他们年轻时大多有一身不俗的武艺，可却过得浑浑噩噩不得志，平白蹉跎了岁月。我才逐渐感觉到空有一番武艺而目不识丁，终究只能逞匹夫之勇，成不了大事。于是我趁着练习空隙偷偷跟着童家的教习夫子学了认字读书。”
“是吗？你果真已经不像当年的你了。”
说罢此句，张安闭口沉默不语，一顿时间内书房重回到沉寂。灯火散发的微光落在他身前的桌案上，落在他半边脸上，在跳动的灯火印照下，张安的眉头以及眼角的皱纹微微收紧了一下，随即舒展开。
张汹压抑着自己的气息，内心陡然一窒。
很快张安再次开口，用欣慰的口吻道：“汹儿，你终究是长大了，懂事了。”
张安道：“你年幼不喜欢读书，甚至不听话地烧毁竹简，扯坏绳线，实在令我感到担忧。我先送你入县学，你不肯去。我便又请了几个老夫子做教习，在家教你读书，你却又哭又闹不肯乖乖听话。这些老儒生不胜其烦，日后便不来了。
“我们是商人世家，三代经商，所积累的财富家业比起这些穷酸腐儒来，是他们几辈子都积攒不起的。然而商业终究是末业，我们虽然富有，地位差距却有天壤之别，即便是这些落魄之人在我面前仿佛都有一些傲气，都会被他们冷眼相待所瞧不起啊。他们都认为你是商人之子，日后除了从事我这贱业，还能做什么？他们不肯来，我还要送礼上门，亲自赔礼道歉。”
张安缓缓慢慢地说出这些话，窦氏桌案下的手放在了张安的膝盖上，轻轻揉了揉。
“既然这样我便想，若你实在不肯读书，不愿走文臣一路，那就做一武将吧，武将一途虽然危险些，但开疆拓土斩将杀敌也为士人传颂。只要不是再从事商道，怎样都可以。
“打听清楚赵郡童家的童渊乃是河北最为出名的枪术大师，我便托了关系送你过去，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学习本领，日后从军干出一番大事业。可是……前几日，我听到你要书籍，还以为只是闹着玩，但你能教婉儿背诵孝经，我便有些惊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