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汹大概猜出了青年的意图,转身也跟着他一道前行,他就跟在其后百步左右。这一路并不太远,若靠跑只消片刻功夫。很快高墙大院就在眼前。
“这位兄台,不知你们因何得罪张家管事?”张汹在后面喊道。
青年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人,以为是帮忙的徒附,想到不久的前的那件事,叹口气道:“不过是当时我们进来张家,遇见有人对我们冷言冷语,我兄长心直口快拗不过气,上前理论了几句,因而得罪了刘管事。昨夜求张家救助,没想到刘管事仍旧怀恨在心,不肯施救。兄长虽脾气大心肠直,可心眼不坏……但小兄弟你跟过来是为何事?”
他喘着气说出这些话,听到张汹耳中不是滋味,说道:“那边人走不开,我便替他们过来为你助阵。”
青年惨笑一下,谢道:“我知晓你的好意,不过今日之事定当会得罪管事,你我都是身卑体贱之人,恐怕到时候会牵连到你,日后你在张家的日子不好过。”青年知道这一去便是鱼死网破,为了兄长的性命,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张汹感叹他此时还能想到别人,更加打定主意要接手此事,笑道:“兄台不必管我,一条人命并非其他能比。”
青年闻言不再回话,片刻不停地疾跑以后,站在坞堡的南边大门前猛敲,敲得木板砰砰作响,边敲边喊:“我要见刘管事。”
他的嗓门很大,恐怕整个坞堡都传遍了。刘管事很快负手皱眉走出来,他瞧见是一个年轻徒附,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是何人,便问道:“是谁家小子,来此处是为何?”
青年还颇懂礼数,朝管事施了一礼后,忙焦急说道:“在下是为兄长而来,求管事救救我家兄长。”
刘管事闻言,这才想起来是昨日那对求情的母子,没想到昨天婉言几句今日还来骚扰,脸色不由一僵,不耐烦道:“行了我知晓了,你走吧。”
这样的回应无法打发走青年,敷衍的话谁都听得出,于是青年言辞更加激烈,说道:“刘管事,您不能见死不救,我兄长是年纪轻轻的一条人命啊。若我兄长当初得罪过你老,我在此给你赔礼道歉,若我兄长活过来,我们一家定当亲自登门道歉。”
刘管事不理会他的求情,继续冷笑道:“登门道歉?你们是什么身份敢登我家的大门,纳附入了张家,你们不过是没有身份的贱民,你们的命都是张家的。替张家种田是赏赐给你们的机会,若不珍惜这种机会,外边大把的流民想替代你们的位置。还欲图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实在是得寸进尺。”
见张汹站在一旁,刘管事并不认得他,只看见他身着打扮,以为也是与青年一道上来讨理的徒附,冷言冷语提点道:“此事你这个局外人便不要掺和进来,你们好好经营事业,张家绝不会亏待你们的。”
真是岂有此理!听到此人一口一个贱民,张汹脸色不由难看起来。他站在远处还未有所发作,只见身旁策马过来一人,此人一过来刘管事顿时不说话,脸上的挖苦表情如烟云般消散无影。
“大哥,你站在此处做什么?今日下午找了你半天,全府上下寻不见你的影子。小妹还哭闹着说你不带她玩。”张彰看到张汹面无表情站在此处,心中疑惑,随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说道:“不过是刘管事在教训下人罢了,没什么好看的。刘管事向来兢兢业业,应当能处理好此事。”
刘管事听到张彰的话,心里如同炸锅般慌乱,两眼一黑几乎要朝后倒去。就算他不认得张汹,可作为二公子的张彰他如何不知道。听到张彰的喊叫,眼前这位被自己教训过的少年,不是大公子又是何人。
身旁的青年也是吃惊不已,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与他对话的少年,身份如此尊贵,尊贵到令刘管事都吓得不轻。
张汹当即不理会张彰,忍住怒气对刘管事道:“兢兢业业,今日要不是我恰巧路过,恐怕一条人命便要折在这位刘管事手里。”
张彰下了马,听到人命一事也不由重视起来,询问道:“刘管事,怎么回事?”
知道自己刚刚的话冒犯了大公子,可自觉自己的作为并没有过错,便解释道:“新来一户人家,家里有人打猎时被老虎咬伤,已经昏迷三日。”
管事努力将自己形容成公正无辜的做派:“我见那伤口颇深,又昏迷多日,进气少出气多,奄奄一息。怕是时日无多活不过今夜,即便请来了医师便也是浪费钱财。何况此人乃是一新纳的徒附,张家上上下下近千余人,像他们这样的人有八百人左右,若是都广施恩惠,怕是……”
管事一张利嘴说得头头是道,已经点出了各种原因,好似他果真为张家着想。张彰也跟着点点头。
“满嘴胡言乱语,”张汹冷哼一声,这一声不仅对着刘管事,亦是对着跟着点头的张彰。张彰点头,说明他同意刘管事的说法,这不由令张汹一阵失望。
此刻他才对这个时代有深刻理解,所谓古今之别,差别并非仅在生产力之上,对于人之间相处而言,观念等意识形态的差别才是最大的差别。生产力决定了意识形态,张汹没办法改变大多数人的认识,却能够凭借自己的影响改变身边的人。
张汹呵斥道:“莫不是人命还分贵贱?”他指着青年继续说道,“他有手有脚有头有脸,和你难道有任何区别?你为何如此瞧不起人家?刘管事,你自己又是何种身份,你的身份与徒附别无两样,你作践他也就是作践自己。”
张汹转头对张彰说道:“二弟,你要记住,人生来平等,并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你不消听别人的话,只需要听我所说。我们张家虽然家大业大,但张家之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有吃穿用度全是由自家八百徒附劳动所得,若不能给他们保障,谁还愿为我们卖力。”
听到张汹的口气,张彰不以为然反驳道:“徒附不过是快要饿死的流民,收留他们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他们替我们耕作干些杂活也是理所应当的。”
皱着眉摇摇头,张汹有些恨铁不成钢,可是张彰的话他并不好反驳。一来,身在此山中,后世司空见惯的道理不是一言两句就能解释清楚。二来,张汹也是张家的一份子,有些话不好出口。只好道:“二弟,就算替我们劳作是理所应当,那他们也应当是个正常的人,而不是任人买卖的奴隶。从今往后,所有徒附只要是张家门下,任何人有所困难,作为主家都应当帮上一把。”
“况且,”张汹转头瞪着刘管事,讥讽道:“一些诊金药费又有多昂贵,让刘管事舍不得花这些钱,莫不是因为你与他家有过节,公报私仇。”
这话对张彰来说是一种新奇的说辞,的确他从未有过这样思考。他从小在锦衣玉食里长大,从小习惯对下人呼来斥去,认为这是理所应当。乍一听到他和一名低贱的徒附是平等的,心里稍许有些反感,尤其这话是从大哥口里说出,更是令他惊愕。
而这话对刘管事的打击更大,他根本没将前面的听见去,只听到最后一句便被击垮。刘管事哭丧着脸,还意图解释道:“老奴不敢,并非是我……”
“行了,你的解释已经不管用了,这事的来龙去脉我已经从本人口中证实过了。日后你的管事一职便不用再做了,我会将你期满主家的事告于母亲,另选一合适人做管事。若你不想被逐出张府,便立即往县里寻来医师。”
刘管事惹怒了主家,未被逐出张家已经是万幸,闻言终是感激涕零,连忙亲自上阵,往县城方向去了。
这时候,一旁站着的青年人,一头栽在地上长缉到底,口里兴奋喊道:“多谢公子相救”。口中的话也说完,但半天却没有直起身来。
张汹摇摇头,说道:“快起来吧,我已经说过,我们之间只有上下,没有尊卑。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站起来,答道:“我名吕翔。”
吕翔?张汹犹豫了一会,似乎没听说过。张汹点点头,说道:“张家从来不会亏待任何人,你既然是新附过来的,便也是张家的一份子。若是日后有任何困难,找管事便是。下一个管事,必定不会是像今日刘管事一般。”
张汹其实心里也有一种打算,这个打算太过惊世骇俗,对于整个张家乃至今后传出去对整个国家都有巨大影响,当然他也会在历史在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计划慢慢将家中的各个人关系重新梳理一遍,徒附部曲不再是永世依附他们的下人,而应当为自家出钱雇佣的工人。由此慢慢演化,最终成为一个资本集团。
不过这种计划一时半会实现不了,除非自己掌握了整个张家,现在他的身份毕竟只是一个公子,虽是嫡长子,日后继承家业的是他,但那些宗亲的絮叨也是相当大的阻力。
这个理想若要自然演化,大概在明代才能有个萌芽。不过萌芽也很快夭折。千年之后都无法实现,可想而知这是多么困难。
张汹以为自己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现在才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安于现状。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否有野心,还只是实力未到没有萌发罢了。
不过目前,他的野心只是好好学些知识,练好武艺,以求有备无患。活下去,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