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刚刚打道回府之时,杨家上上下下所有知情之人无不日日悬心,私下里更是大骂周知行,紧接着,不免就想起周知行去年还曾先斩后奏送郑氏姐弟来弋州避祸,而杨家碍于亲情,不得不为他窝藏两人,杨家就这样被他先摆了一道。这倒罢了,不想周知行转眼就恩将仇报,一番折腾又害得杨家被朝廷问责,气得杨昉和几个儿子儿媳如今一说起周知行就都恨得牙根痒痒。
杨昉毕竟是郑楹的亲外公,对她姐弟一向很是怜爱,可几个儿子儿媳却不免有几分迁怒于这个没什么感情的外甥女。下人是惯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很快就对三人也怠慢敷衍起来。
郑楹父母兄长的牌位被她一路从础州小心翼翼地带至弋州杨府,摆在内室香案上。郑楹和郁娘每日焚香祝颂,不曾停歇过一日,点心水果也都要在牌位前放过一整日再吃,偶尔去花园散心更是不忘剪些鲜花回来供于灵前。
时值五月,郑楹念着忌日将至,去花园剪花便频繁了些。这天郑楹和郁娘又来剪花,拾掇院子的老婆子见了,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两个女子早已习惯,只当没听见,照旧剪花。
才剪了两三枝,那婆子竟过来,粗声粗气道:“我说二位娘子,我老婆子养花不易,你们好歹少剪些吧。”
郁娘听了不满道:“这一大院子的花,我看谁来都是满篮满篮地剪了带走,怎么我们剪几朵就不成了?”
“别人可不像你们,成天来成天来的。”老人没好气道。
郁娘张嘴还想说什么,想起眼下的处境,还是忍了,索性不做理会,便要去剪一枝虞美人。
“哎哟,我就怕你剪那花,你偏剪它,你没看统共也没几朵了?要剪啊,来,剪这儿的吧。”老妇人说着指向不远处的几树盛开的百叶蔷薇。
郑楹便听话地过去老人手指之处去剪,爽直的郁娘实在有些气恼,经过婆子身边时忍不住柳眉倒竖,白了她一眼,那婆子便继续刁难二人:“那蔷薇也不可乱剪啊,那树可是有形状的,剪坏了难看,我可要领罚的。”
“那……婆婆来帮我剪吧,您看哪些是能剪的,就请帮我剪下来。”郑楹温柔带笑地请求道,一边说,一边递上剪刀。
婆子听了,也不接剪刀,走上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就开始揪。
“婆婆,您小心着些,当心刺扎了手。”郑楹见她赤手采花,一揪心,善意提醒了一句。
“扎了手也不关你的事!”婆子扭脸冲郑楹恶吼吼回敬了这么一句。郑楹听到,只报之一笑,静静站在一旁老实等候,丝毫不以为忤。
郁娘难忍火气,带着薄怒斥道:“哎,你这婆子不只是脾气坏,连好赖话都不分呢?”
“郁娘,这没什么,婆婆照料园子也辛苦着呢。”郑楹赶在婆子开口前劝止住了郁娘。
婆子把揪下的七八枝参差不齐的零落花枝丢到郑楹挎着的篮里,粗声粗气地催促道:“就这些,拿了回去吧。”
郑楹谢过,便扯着郁娘一道往回走去。
到了屋里,郑楹径直走到灵前,开始修剪长长短短的花枝杂叶。郁娘在她身后恼道:“今天真气死了,白拎两个篮子,连半个也没装满,且那死婆娘说话,也实在不分好歹。”
“这真没什么,郁姨。”郑楹笑看了庶母一眼,话音依旧平静柔软。
“这样无礼的话说到你脸上,你也一味去忍,这样窝囊,别人知道了,以后不知怎么蹬鼻子上脸呢。”郁娘走近郑楹,轻声抱怨道。
“没什么要忍的,我本就不会为这种事生气,况且她又非杀我父母之人,但凡不是杀我父母者,我看着都觉喜欢,骂两句乃至打两下,都无妨的。”
郁娘闻言愣在当场,不知道郑楹怎么突然冒出一句胡话来,看她低头精心处理好那些花,又一枝枝在瓶中插好,没有任何异样,郁娘才终于相信,她心中就是那么想的。
转身之际,郁娘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知道,郑楹的这辈子,八成就要交待在这上了,她只期盼着,这世上终将有一个人可救郑楹脱离无边苦海,这个人,会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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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来战事频频胶着——础州诸部战前常有剿匪战务,将士连年操练不曾松懈,战力不俗,又多是年轻后辈,精力旺盛,意气风发,虽没夺下多少地盘,士气却并不低迷,死守严防每一个城池,抵御住次次进攻。
而朝廷的优势便在于人马众多,单在重镇桃叶所布的兵力便足有八万,兼倚城墙之固,周知行部纵然集全副兵力强攻也无多大胜算。周知行只把一个贫弱小城津源收归囊中,便再啃不动下一个硬骨头了,近半年过去,两方地盘都没有大的改变,也都没了动作,七月底转为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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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趁休战连日练兵,直到又是一年中秋,全营休练一日,周知行也下令解酒禁一整天。
临近正午,詹沛正准备用饭,忽有人过来,报说周大帅摆了酒席请他去吃。詹沛听了问道:“大帅不是说晚上才请饮宴慰劳全军吗?怎么又变成中午了?”来人答道:“晚上的是晚上的,周大帅现在单独请你。”
詹沛猜测上司是想把半年前的那点纠葛说开,便换了齐整些的衣服,来到周知行帐中,揭开帐帘正要行礼,被周知行拦住道:“济之,来来来,坐,今日就别多礼了。”
詹沛躬身谢过,坐于周知行下首。
“看你练兵连日操劳,我这单独摆酒算是慰劳你了。”
“这是末将分内之事,哪里当得起什么慰劳。不过这么一桌酒菜,末将也着实眼馋,就不推辞了。”詹沛满面春风对上司笑道。
周知行也哈哈大笑,两人便开吃开喝,席间聊了些正事,又说了些有的没的闲话。起初相谈甚欢,吃着吃着,因心中愁事不少,周知行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酒。
“大帅别忘了,晚上还有一场酒要喝呢,现在还是少喝点。”?詹沛适时劝道。
周知行摆摆手,酒劲儿已经上来:“济之,我后悔啊!”周知行显然心里过不去,刚说一句,这个素日里最是豪迈的三军统帅便忍不住扶着额头痛哭失声。詹沛默默放下筷子,听上司说下去。
“济之,我对不住这上上下下所有弟兄们,他日弟兄们若受一分饥馑,都是我的罪过。”周知行抹去眼泪,看着詹沛,许久,终于坦言承认——“几个月前,是我之过。”
詹沛一听,连忙惶恐道:“大帅这是哪里话。拿主意才是最难的差事,我们卖些力气根本不足挂齿。再说那个计策,确是一步妙棋,也是险棋,偏又有八成胜算,换谁恐怕都会走出这一步,此次只能说是咱们时运不济,碰上那两成罢了。”
周知行点点头,端起了酒杯:“济之,我弄巧成拙,你枉背了污名却不怪我,还开解我,我在这儿敬你一个。”
“大帅言重了,”詹沛赶紧举杯回敬,“在下陪大帅满饮此杯。”
说罢,两人把酒一饮而尽。
詹沛饮完放下杯子,稍作迟疑,还是婉转道出失策的根源所在:“大帅用心良苦,何愧之有。怪只怪我们还是不够了解杨昉。”
周知行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点头道:“也罢,本就是我们一家之事,本也没想着能指望上他,如今撕破脸皮,便踏踏实实各安天命吧,再不眼巴巴贪图别家粮食了。”
两人又闲聊些许,周知行终于叹出口气,说起那件如鲠在喉的心事:“其实,关于要挟你带兵回来之事,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怨。”
“属下没有怨。”詹沛听上司提及此事,浑身竟不由一哆嗦,长跪道,“属下私杀囚犯又隐瞒口供,这种罪过您杀我十次都不为过!您容我到现在,我要是还有怨,就太不识好歹了。我只是觉得……怕——私杀囚犯也好,欺瞒上司也好,都只因我得知家父参与此事之后怕得不行。末将得先王厚恩,未能报还,先王便含冤惨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讨还公道,可此事一旦捅出来,我哪还有脸继续留在这里?即便厚着脸皮留下,也难保众弟兄都如您一般能容得下我。”
周知行看到这个从没漏过怯意的年轻将领此刻胆战心惊的模样,心头一颤,郑重道:“济之,我周知行别的本事没有,唯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本事是人所不及的——凡是我一手带大的兵,没一个不是赤胆忠心的,更不可能干出背主求荣之事!况且你还是我看着,从十岁一点一点长这么大的,你肚里是什么心肠,我最知道。你尽管放心,此事,我烂在心里也不会跟一个人说,你父亲的所为,我也不会往你头上去讨还,是非黑白我要是都拎不清,也不会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
詹沛听了上司这一席话,动容不已,几欲泣下,旋即起身离席,跪倒在地,叩首道:“大帅!末将谢过大帅!末将定不辜负大帅信任,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报答先王和大帅之恩!”
席上,两人都吐出了如鲠在喉的心结,之前的不快随之烟消云散,如果说詹沛心里还有什么没有化解,那便仍是对郑楹的隐隐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