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不过翌日午时,靖安王府便接到了赫云铮让赫呈送回的信,夫人在府如同亲王,一切随卿处理。
那信纸上寥寥几笔,赫云铮一声“卿”叫落音脸上微热,速速折了纸塞进腰封里,那赫呈竟已经看了她笑了半天,“你这厮,是什么竟这般笑意?”
“王爷说,他与姐姐早已不分彼此,区区一个侍妾而已,不用大费周章,不想要扔了便是。”
什么不分彼此,这一说让落音一时间更是无地自容,“那王爷已到何处?”
“已经快到兴庆,说是走水路直接往西南穿过蜀巴再入滇城。”
落音迅速点头,趁着四下无人越过雍和殿直往碧落阁里去,脚下生风似的,赫呈竟不能一时追上。
午夜子时,落音便听到赫呈疾匆的声音,瞧了瞧天色,他已经闯入了碧落阁的院子里,落音拢上披风,径直询了一声,“出了何事?”
赫呈一瞬惊愕,随即低头不敢直面,抱拳跪地,“宫里传讯来,三皇子暴毙了。”
落音心口一震,扶着门勉强站直了身子,赫云铮不在靖安王府,皇子暴毙是天家大事,如今连夜宣召,这是在针对靖安王府吗?
“许夫子可进宫了?”
“夫子已经在宫中,差人前来传过话,让姐姐到时看他脸色随机应变。”
落音心中不能安定,碧云匆匆替她换好衣装便往皇宫里赶。
不过三日,赫云铮婚日连夜出征,如今又有三皇子暴毙,见了那宫墙里一场光明的宫殿她并没有那么惊慌,入到太极殿许凌风端手站在龙椅之下与太子赫云城相对而立,行李擦肩之际二人不过淡漠一瞥,旁人并不会察觉,天帝周身之气,盛气凌人里是不可亵渎的霸气,落音俯身跪地,触了青石地板才惊觉宫殿里的寒凉逼人。
天帝未叫她起身,手里的奏折拉开,一张冗长的白章,良久才听得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老八的媳妇儿来了?”
“是,陛下!”
那声音听得并没有初次见面的底气,丧子之痛,也许天帝与常人并无异同。落音却不敢对面前的老者真心同情怜惜,跪在地上静静地。
“这是铮儿送来的折子,玉林军已经上了水路出了兴庆城,一切稳定。”
落音心中安稳却不敢多说,只是应了一声。
“朕失了个儿子,另一个儿子却要奔赴沙场,你说老天是不是在怨怪朕?”
“妾身不敢,王爷曾教导过妾身,安邦定国是他身为靖安王义不容辞之举,陛下赐封的名号不也是此间之意?”
“难得你二人同心同德。”
天帝身子揶揄,勉强地步下龙撵,随即一蓝衣黑帽的宫人领着一个灰衣男子过来,双双匍匐天子脚下。
“可有可疑之处?”
“回陛下,三皇子是中毒身亡的。”
“可查出是什么毒?”
“那毒乃西域蓝蛛汁液所致,本该是当场致命,却被殿下过度饮酒多续了两天性命,酒性刚烈深入肺腑,让蓝蛛之毒没有立即抵达五脏六腑之处,也就是说三皇子的毒是事前就已经被人下好了。”
天帝挥手散退灰衣仵作,落音退身搀扶着,米黄的龙袍更添了一丝平易之姿,也是因为赫云铮的嫌疑被仵作的一番言语小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身体佝偻无力的天帝,不觉手上力道托得紧了一些。
“老三不成器,无主心,谁会想着他的命?”
太子赫云城更是不敢动弹,身子微倾不言不语,额间已是细汗茂密。落音不敢出声,人之悲切以无声为极限,极限之境奈何。
“朕终于知道老八娶你的心思,无权无势,谁去争啊?”
天帝驻足,手边的粉菊泛着白边,“朕是天下之主,起初这心中有愧疚,好在你是他心上之人,朕这心里也好过一些。”
早膳过后落音才出宫,半夜下来,天帝一直以媳妇称呼她,相处之下也未觉得生分,赫呈守在祈福门外,另一边许凌风的马车也从未动身。
春日里的官道依然透着刺骨的阴冷,许凌风走在落音身后,迟迟不语。
“夫子,王爷可算是稳妥了,那仵作可靠的住?”
此话一出,许凌风警觉到什么,当时殿前他不过是微微侧目警醒于仵作。
落音的身影纤细,披风下看不清她的颜色。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已驻足,任由落音的远走,晨风阴冷,竟让他心生愉悦,顿时快意。
清平的学士府邸,还是那个焦急等郎归来的妙龄女子在来回盼望着,终于听到了心心念念的马蹄,月光下裙摆飞舞,许凌风下马,她就这么扑进了自己怀里,“今生我怎的要了你做我的妻子,担惊受怕,你也不得安宁。”
“不可胡诌,你我都在才叫个家,我不这样等你,你还知道回家吗?”
不禁再用力地把怀里的人拥得更紧些,最好与之合二为一。
“放......放开我,许凌风,你......弄疼我了,我......我喘不过气了......我肚子里还有我儿子......”
以为是风语,许凌风稍稍松了力道,“大玉,你说什么?什么......儿子?”
挣脱开封闭的禁锢,大玉抚着胸口良久顺下气,脸上突然飞上两色云霞,暗地里竟也能看得出颜色,“已经三个多月了,可以说了。”
“你......什么......什么意思?什.......什么......三个多月?”
“你许凌风要当爹了!”
“哈......哈......哇......”
一听到这里,许凌风的情绪已经无法把控,堂堂七尺男人泪眼纵横。
“是真的是真的,相公,三个月稳当了我才敢说,我......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暗夜里清风阵起,许凌风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另一层意义,怀里的妻子喜悦地溢出眼泪,肩上突然有了更幸福的重量。
生路尤其坎坷,所以那些突如其来的美丽才会显得特别珍贵。
天观十一年六月,靖安王赫云铮遣军挫败靡莫主军在滇城中心反叛的作战,靡莫兵力集中退至珞玉潭驻守。
三皇子的丧礼刚过,天帝禁止庆贺半年,往靖安王府赏赐了些许珍宝罕物也就表示过了。
滇城的纷争大大小小不得停歇,直到第二年八月,靡莫的玉鲧王自称滇南节度使,率领抚、信、袁、吉四州的军队号称十万,进攻滇城北侧的淮州。淮州守军仅有千人,节度使刘威以疑兵滞敌,秘密派人到滇城中心求援;与此同时靡莫兵屯坚城,驻扎珞玉潭,不再前进,请求楚阴王马殷出兵相助。
赫云铮的玉林军于月底接到马殷派指挥使苑玫会同袁州刺史宋彦章包围高安以增援靡莫的消息,随即他立即下令到执掌淮南大权的徐温,任命安岳为西南面行营招讨应援使,率兵一万救援高安。
营地正值酷暑,滇城地处盆地,夏热更是炕热难耐,入夜才有一丝清凉之感,城中尚处在安稳之中,赫云铮身后的羊皮图上朱红笔迹皆是至今靡莫的行军轨迹,营帐之上映照的篝火影影绰绰,,胡天煦拎着一条巨大的羊腿入帐,那肥厚的油光刺闪着诱人的香气。
“王爷,这是刚猎获的。”
向来是鲁莽的胡天煦,赫云铮每每见他都笑得憨实,哪怕是战场受伤。掏出腰间的短刀,从羊腿上割下一片红肉,入口油滑四溢,“果然是用杀过人的刀用得顺手。”
“爷,珞玉潭那边来信了!”
赫云铮吞了一口酒,胡天煦的信绢已经放到了他面前,灰暗的绢纸,系着昏黑的麻绳,赫云铮不禁蹙紧眉头,喉咙里烈酒过处皆是火烧,额上竟已经蒙了一层细汗。
安岳认为楚阴王马殷只是声援靡莫罢了,并非攻取高安,一旦击败了靡莫,援兵必然撤走。于是他连夜领兵急奔珞玉潭。九月初,靡莫在珞玉潭的临溪营建栅栏,连绵数十里。十七日安岳隔溪水列阵,先派老弱士兵挑战,以试探虚实,果不其然,靡莫的玉鲧王当即下令渡溪追赶,安岳乘其半渡之际,发兵攻击,靡莫军大败而逃,自相践踏,众多士兵溺水而亡。
“好!”
赫云铮一朝拍案惊喜,三军同庆,随即写下追击令。
果不出所料,安岳又分兵截断靡莫余孽的归路,玉鲧王及其将士五千多人被俘。
天观十二年十月,顺安城接到了玉林军传回的捷报,天帝大喜,特意封赏落音为云杰夫人,位列二品,品阶与太子妃同级。
滇城中心民心安定,云林军开始驻扎城郊之外,赫云铮为防城内意外特异设下滇城都护兵防,日夜巡护。
入冬之际,赫云铮下令乘胜追击,命令安岳乘胜攻取洪州、袁州,袁州刺史宋彦章被俘;接着又攻克吉州。铙、信等州亦被州攻取,包围高安的楚阴王的兵队果然退走,尽复云滇之地。
赫云铮此战之中示形用兵,施计诱歼,仅仅是发兵一万破数万之众,可谓天观朝战史之上以少胜多之战,滇城乃至整个天观,名声大噪,百姓坊间开始以将军王著称。
年末,班师回朝。
赫云铮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休整兵队,赏罚分明,回朝之路便也没有追赶。
顺安城里的雪今年来得早,不过十月中旬就开始变了天色,没有秋风寒夜,一夜之间便已经白雪皑皑。在靖安王府里,这是落音第二年扫落雪,碧落阁里的香樟一头绿枝顶着一团白花花的软雪,似是一只大头娃娃了。
赫呈欢呼雀跃地奔跳至此,“大玉夫人生了,又是个男孩子。”
落音手里的剪子刚剪下一只枯败的兰花,嘴角微微飘出一抹笑意,这该是近来听到的最大的喜事了,关于外界,那凯旋之君却还是迟迟不来。
学士府里依旧清冷,仅是一处汀兰院人声欢欣。落音携了礼物站在门外,屋子里小儿欢闹,天伦之乐,果然是家人齐聚才是真正的欢乐。
“夫子!”
许凌风出来,落音围着绒裘只露了两只眼睛,看到身后的碧云和赫呈才反应过来。
“夫人来了,快请进。”
屋子里拥挤却暖和,大玉额上覆了一层棉额巾,上面是彼岸花,漠北常有的,落音曾听过大玉说过,彼岸花终身花叶永不相见,可她还是喜爱,只管美丽。
不过两年多,学士府添了两个小儿,许凌风终究没有圆满一个女儿梦,大玉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他还是照样爱的深沉。
走时许凌风追出来,风华过隙,落音竟也觉察他有些蹒跚步履了。赫呈恭敬地退回马车边等候,碧云跟着退后。许凌风从腰封里掏出一卷小纸,那字迹形状在记忆里像是尘封了好久才被翻阅。
“王爷的意思三皇子之事虽已经结束,可是陛下终究没有深究下去,那便是睁了一眼又闭了一眼。”
落音寻思片刻,倏地眉目开朗,“十皇子尚小又身子羸弱,王爷岂不是危险?”
“王爷的奏章是在新桃后的开春回朝,若真是如此便只会是延期了,那时若再深究起来只怕......”
本着小纸的讯息,赫云铮本是想让落音在王府里一切小心,虽说赫呈寸步不离的守护,可是两人皆只是想了彼此。
夜半又下起了小雪,合着未化融的积雪堆积,不时有枝桠断裂的声响,黑暗里落音眼睛并未合上,心中惴惴不安,反复地想着赫云铮出征时的眼睛,笃定,愧疚,还有不舍。
火折子吹了好久才重新冒了火星,她匆忙地点上一支红烛,橱柜里尽是她的衣衫襦裙,看了竟有些失落。滴上烛泪立稳火烛,落音撤了一块锦布草草裹了几件行李,此刻她的心里做了一个令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
深夜的靖安王府万籁俱寂,落音脚步轻缓,碧云轻眠,从侧室的纱厨里起身见到一身轻装的落音,“夫人?”
“夫人这大半夜的去哪?”
落音不想惊动任何人,压低了声音只说了一句去去就回,碧云便一路跟着,也不说话。
“夫人这是要去哪?”
一道寒光从落音眼前闪过,寒光里是一双力道熟悉的手指紧紧钳住她的肩胛,“胡姨!”
“夫人似乎并不惊讶!”
胡姨声线不高,似乎也只是想着来一出鬼鬼祟祟,“不想死就别说话,我留你们一具全尸。”
碧云害怕地颤抖紧紧捂着嘴巴,四下漆黑看不清方向,冰凉的刀尖抵在落音的颈间脉搏上,跟随着胡姨的步伐她也移动得小心翼翼。
“胡姨,你杀了我不怕王爷回来治罪吗?”
“那也要他赫云铮有命回来!”
那一声冷笑瞬间教落音的脑袋一阵空白,那便是说已经有人安插进了赫云铮身边。
“什么人!”
赫呈出现,胡姨的刀子被他的长剑打落,府里尽数惊醒了,灯火燃上。
落音脸色煞白,面前跪倒在脚边的胡姨倔强的眼神里狠厉的光让她更加笃定心中的预想,“你是何人指派来的,到底有何图谋?”
“赫云铮杀戮无数,我是代表瑶海那些惨死他刀下的冤魂来索命的。”
才不过一刻,落音眼见胡姨双眼蒙白,嘴角渗血不止,古铜色的皮肤瞬间乌紫,是服毒自尽。
赫呈上前掰开她的上颚,齿间里的毒囊尽数爆破,回头看向落音,随即摇摇头,已经一命呜呼。
一旁的碧云惊吓过度,颤抖不止,落音散了众人,赫呈紧跟在侧。
“姐姐我先去处理一下胡姨的尸体。”
落音被突然的行刺到此时都在颤抖,此刻落音已经不想掩饰自己的意图。
“碧云,”落音捡起地上的包袱,碧云已经回了神,“你先回碧落阁去,你年纪还小,经不住这些危险。”
“夫人是不是恼了碧云没有挺身救护,碧云知错,求夫人不要扔下碧云一人在此。”
碧云不住地往地上磕头,落音扶住她的身子轻笑,“傻碧云,这王府里胡姨死了,只有你我靠得住的,这不仅是你我的安身之所,更是这屋檐下所有人的家。”
天色是漆黑,没有一丝光影,空旷里摸不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