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正值盛夏,厚重的盔甲折射着银光,铁片上的刀光剑影依旧是清晰可见,城墙头上许凌风牵着年幼的顺音眉头紧蹙,他是在注视着王后的乘骑,月灵一身戎装全然不是锦衣华服的模样。
“许相国,父王几时回来?”
“蓝月国划入了天元自然就回来!”
“那母后呢?”
许凌风脑中一阵空白,尽是去世的落音的模样,瞬间回神过来才明白,依照礼节入主中宫的月灵就是顺音和安落的母后,而已亡人就只是生母,何等凄凉。
“与陛下同归,吧!”
赫云峥已经不只是多久没有看过关外的风景,国都处于吴中江南之境,可是昔日是征战过北荒的人,他的心里是有一份牵绊,这一路都是他心尖人曾经走过的。
月灵的骑装是蓝月特有的款式,从离开那片土地她只带了这一个东西。
入夜,这一处驿站是她曾经被挟持的地方。
迎风而立的赫云峥望着满天的繁星,空旷的草原是另一片宇宙,“入此境地我竟这般对你感觉清晰。”
“若这般悔不当初,陛下又何必要痛下狠心?”
月灵的手里挂着黑沉的披风,塞进赫云峥手里,她也并没逗留,疾风里似乎掺杂了她的嗤笑,被人听得见。
“过去,便不必说,”赫云峥手臂缠绕着这一圈锦布,“与你也无关,朕更不会与你说。”
一脸的冷峻从月灵身边擦过,那是三千年冰冻下的冷漠。
“陛下还好好活着,有儿有女,自然是那死去的要更可怜些!”
“你知道什么?”
赫云峥反扑回身一把揪住月灵的衣领子,本就矮了一截的身板轻轻一提就已经脚尖离了地去,“朕现在是好心留着你,待你毫无用处赐你个全尸都是仁慈。”
她的眼睛里有着赫云峥说不清的熟悉,心里在艰难地揪扯,那是什么作祟?
“你保全了......孩......孩子的性命,九泉之下她也该瞑目了!”
手指已经使不出任何力道了,赫云峥心口像是被重重挤压一般地窒息,月灵浑身瘫软,喉咙被放过灌入一把的空气,剧烈干咳。
“别装,顺音都与你说了什么?”
月灵没有理会,手把着脖子的不适努力地呼吸着。
夜黑风高。
“若真的是你那般说法朕也好过一点。”
“太子殿下说陛下救过她,只是回天乏术。”
尽管那也是有错,直到漫漫星空里只剩下的北斗星。
月灵不知是如何回来的,只是一觉醒来屋子里满溢了华光,温暖发热。起身支开窗格,院落里忙碌的领队穿梭整顿粮草水壶,谁还会理睬这个贪睡的王后。身上的骑马装在阳光下耀眼着茜素红,纯粹得纤尘不染,木阶承着轻盈步步接近,赫云峥见月灵过来,不及行礼便将手里开封的信件伸了过去,这是一早便已经送达的月坤亲笔,信中之意,那接应的兵队怕是早就已经出了星月城。
与之比肩,月灵没有一句回应,重新将信件塞回封件里,面前的林木清晰,眼里盛满的是平淡的冷静,俯仰见脖颈的红迹是他昨夜的手笔,触感到指尖一端的温度,月灵瑟缩回,两人之间便隔出了一个人的距离,默不出声。
赤兔马甩头一声长嘶,日轮发热。
出了驿站便是那处荒原,如今倒也不是荒,绿草连绵天际,依稀还有一两户游牧人家的驻扎,一缕炊烟飘逸消散,到也有了几许人情冷暖可叹。
“过了这边草野,就是岐山了。”
赫云峥的声音有些轻微,顺着他的眼光,月灵寻到了那一处不远的洼地,如今盛夏满是疯涨的鹭草,小屋子被淹的只看得见一处尖顶了,也许那屋檐之下还有逗留之人剩下的炭火灰烬罢。
“月坤在信中表示会在雁沙关接应,妾身有个不情之请。”
赫云峥眼睛收敛了神色,这才慢了速度回头过来与之对视,嘴角邪魅一撇,“朕要的是结果,结果一样,过程如何朕不在乎!”
不在乎,便是已经知晓了月灵心中的意思,她意欲与月坤对峙,哪怕是要对决讨伐都是可以的,赫云峥要的不过是那一个蓝月国最后是他的囊中之物,月灵女君亦是他的附属,天元的国土往西便是蓝月的边境,其他的他确实不在乎。
月灵这才想通,那月坤要她去交换蓝月国的主权,这无疑就是在挑衅,挑衅赫云峥的九五至尊,即便是真的以月灵换来了蓝月的主权那也是让这个天元之主挂不住彩,以女子换来的天下足以为耻,若是拒绝了月坤,天元直接发兵却落了暴虐的名声,不是天元的治国之道,所以赫云峥一直在等,因为他知道月灵是不可能会让他出手的,同样是一国女君,岂会袖手旁观,好计谋呀!
“妾身终究是不及陛下之万一。”
“不急,待这一回过了,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朕亲自教你。”
岐山一过风沙渐渐变大,整个军队的行程更是慢了不少,入夜因着气候的不适便在山脚下驻扎了营地整顿休息。
夜风不比白日,站在丘陵顶上,远远地遥望逃离时的方向,月灵不禁一片混沌,心中不免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自她出现在蓝月国身为公主开始,活着从此便是一个谜题,与她而言活着究竟有什么样的意思?
漆黑的夜空里只一轮孤月通明,尽管缺了大半。
肩头一阵负重感,垂眼赫云峥已经将月灵整个身躯包裹进了这件细绒锦袍里,即便是互相沉默,似乎两人之间自那夜之后有了莫名的默契,耳边呼啸而过的劲风,脚下飞卷的石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朕......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只是于蓝月国而言辛砚是叛者,月坤亦是,于公你是女君自是要你亲自,于私,对于任何买卖,没有人会对这利益置之不理,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赫云峥的话语里多了几丝温和,月灵依稀只记得他从来都是这般对待从前的落音,恍惚里差点陷入了错觉里,一阵清凉拂面过去,月灵一声轻笑,“陛下这是心有愧疚之意?”
没有回应,赫云峥的神色隐没在幽深的夜色之中,看不清,“世间对女子,总是不易。”
“月坤反叛因我而起,若不是我逃离之前许了一诺他也不会有这等心思。”月灵叹息,胸前的锦带随风扬起,乱舞狂飞,“从前我活在深宫不知何为活,如今他们一一如此,来日我又该不知如何活了。”说着,又自顾地笑了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眼底里渗出的温热在阴凉里渐渐冷清下去。
“这一遭算是朕算计了你,来日蓝月天元一体,其中不分内外。”
“那里是算计,”月灵沉重地吸了一口气,“妾身也是明白胜败兵家常事的道理,成王败寇,不过是妾身愚钝了。”
正过身来,月灵慎重地委身跪地,双手交叠贴额叩拜,一跪三叩,“妾身请求,他日刀剑相向,烦请陛下留他二人一处全尸。”
这一求,是成全了身为月灵公主的情义,除却了权谋富贵,一个是亲人一个是她的爱人,赫云峥应声,天色已后半夜,回了身。
又是一个人独自,月灵嗤笑,天爷终究是耍弄过人,这一遭是要了她的后路,逃不开的后路。
七月初一,天元的军队在赫云峥的带领下入了雁沙关,滇城的都护府一早便率兵队等候在入关口,天公作美,入了关也就天气祥和了不少,月灵跟着赫云峥一路接受着滇城的百姓的迎接,直到入了都护府,迟到的辛致匆忙过来,见众人簇拥便独自立在一旁。
月灵心知辛致作为老将必定是有内情禀报,借辞舟车劳顿帝后疲乏,众人也就识趣地散了,辛致见月灵还在再次收敛退回原地,赫云峥抬眼,脸色不变,“将军说吧,王后不是外人。”
“是,”辛致这才上前,“雁沙关并没有蓝月国的军队,月坤并没有按他说的时间前来接应。”
赫云峥并没有很惊异,只是冷哼一声没继续抿了一口手里的茶水,掀盖而出,茉香浓郁,撤了撤手让辛致退了出去,“滇城四季如春,如今正是茉香的花期,朕真是爱极了。”
“陛下如今作何打算,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了!”
“那便知了,”赫云峥轻轻撇开浮在水面的茉香,“待回程命人备一点茉香带回去,这香气怪不得惹人喜欢。”
月灵也就不好再继续问了,手边的茉香茶已经成了清黄的水,花苞完全展开漂在水面,确实是清香宜人的。
翌日,都护府传讯蓝月国的将军月坤领队出现在了雁沙关,入关直接来了都护府。
赫云峥平静地洗漱完整,一身简衣出行,府邸前厅空旷,仅是一处屏风隔去了来路,不出所料的,月坤一身金边盔甲,腰侧的长刀把手在他的手心,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他以为的志在必得。
日上三竿,赫云峥瞥了一眼天日,月灵一身素白青绣盘腰束裙从内院里款款而出,一见月坤并无颜色,转而委身朝着赫云峥行礼便前去他的身侧,手指伸进那张温暖的手心里交握,“朕不是叫王后可迟些,昨夜体乏本就该多多休整。”
当着月坤的面,月灵巧笑嫣然,缩回手指嗔怪却是眉眼含春的模样。
意料之中的恼羞成怒,月坤鼻息间的愠怒清晰可见,“月灵公主圣安!”
月灵抬眼,端手,如今的她一身汉服,“将军该改口了,如今的月灵已是天元的王后,将军也该行的是中原之礼。”
“公主如何身份,在末将心中依然是蓝月国的月灵公主。”
这一番话语实则说予何人,赫云峥心知肚明,月坤的狂妄暴露无遗,“末将已经遵守了诺言,蓝月国已经是一派祥和,没有叛贼,没有党争。”
“那辛砚......?”
“辛砚于昨日死于宫中,末将悬尸城头七日,以告慰先王英灵。”
死了?
月灵垂眸,面前躬身作揖的月坤萦绕着血腥的气息,辛砚已死,那便是他只手遮天,而此时天元的军队已到,那么他的用意这才拨云见日,他是要与赫云峥一决高下,而这个战利品就是月灵。
回首,赫云峥一脸平静,月坤之心如此才清明,“月坤将军果然是栋梁之材,王后此番除了正式登基,便是要好好犒赏将军。”
“犒赏?”
月坤凝眉冷眼看向此时一脸闲情的赫云峥,“看来是末将在信中说的不够明白,蓝月国可以是附属于天元,但是月灵公主一定是要恢复公主至尊回归我们蓝月国。”
“王后可以回去,既然将军一心为了朕的王后,那么就请将军以己之身换之,除了美色,朕也是欣赏治国之才。”
月灵惊讶地看向面前笑得张狂的赫云峥,一切与预先背道而驰,手腕上月坤的力度渐渐消失,那是一股迟疑的诚实,月坤不可能替换自己前往天元做人质,她心口迅速抽紧,呼吸也不敢用力,害怕落空的害怕,“月坤,你还有妻儿,我不需要你来换我。”
“妻儿?”赫云峥大笑启口,衣摆被抬起站起身来,“将军的妻子怕是正在保佑着将军早日实现宏图大志吧。”
话中之意显而易见,月坤狠厉的眼神一闪而过,即使那是面对月灵的柔情,“玉奴本就该死,不是看在孩子的面上,她早就死了千百回。”
当初月灵私逃被抓回,辛都便一直软禁着她,而另一头,月坤禁足于将军府,期间只有玉奴一人随侍左右,为了灭了月灵的心思,这一切都是辛都的设计,玉奴后来不得已有了身子,这是将军府月氏的血脉,祖训有言不得刮送血脉,便有了后来的昌哥儿,月坤便也恢复了自由。
“辛都该死,那个辛砚迫不及待要当王,太心急了,竟杀了自己的哥哥,他也该死,辛都应该是由我来杀的,是他拆散了我和月灵......”
月灵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已经成为魔鬼的月坤,“你不仅仅是要反叛,杀人,篡位,抢夺......”
一步步紧退,月灵脚跟相绊朝后倒去,总是无间地狱了,赫云峥手快一把揽过身侧,她便歪进了他的怀里,“撑得住?”
掌心里是从他的手心里传递过来的温度,倚着赫云峥,月灵站直了身子,“渣滓,是不是你那亲生的孩儿你也要取了性命?”
月坤不怕如今已是撕破了脸皮,仰首狂妄,“得天下谁人手上不沾血,换得你,他也是死得!”
赫云峥小心地揽着月灵,她无力地支撑在他的肩头,“五马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