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月灵蹲在驿馆门口,望着天边的几颗孤星满腔的凉意,四下寂静得像从来没有过变动,她想到了往昔,曾经的芸香院。
“真是讽刺,竟总是走投无路遇上你。”
夜风清凉并不刺骨。
最先发现的是驿馆的老板,毡帽上蒙了一圈水雾,倾身下来凝了一滴水露,刚好落到月灵的手背,通体冰凉,一个冷战惊醒了梦中人。
“使节大人才刚醒,姑娘可到大堂等候。”
月灵立即探了探腰侧,戒指和印章都在。
执拗地谢绝了老板的好意,许凌风推门,那头上的太阳已经红了半边天。
“你是......”
许凌风仔细的看了一番才反应过来,“小臣见过......”
月灵一把推门闯了进去,“许夫子,我同意与天元联姻。”
许凌风心中甚是诧异,天元建国自己已经是御前辅臣,再不济人人也是尊一声许相,夫子这个称谓已经似乎有些年头了,而这月灵公主不过二八年纪怎会了解,思及此甚是不解......
“许凌风,许使臣?”
月灵回头,许凌风已经关好门窗走过来了。
“与天元联姻,我有条件!”
许凌风洗耳恭听,随即在案几上取下专用奏折,认真地一一记录。
“昭告天下,我以蓝月至尊嫁入天元,与帝并体,立为皇后,不得废弃。”
“这是自然!”
许凌风的笔还是一如既往的飒爽,“仅是如此?”
“不,”月灵轻言,“来日我蓝月若有不顺天元必要出力相助。”
合上奏折,许凌风心中只想着快马加鞭禀明赫云峥此时的雀跃。
“我要立即去天元!”
至于其他月灵闭口不言,许凌风思忖前后还是猜想不出所以,星月城的赛酒会还在如火如荼,而公主却要出逃,这就是于理不合的事,却还是让院子里准备好了行囊。
命运就是如此不堪入目地安排肆意,那座城里有着与他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却只能往那里去,月灵束发高耸,一身男子装扮,原州一定要在蓝月变动之前到达,赫云峥,终究是躲不过的一次劫。
屏息凝神,月灵拧着眉注视着前路的方向,手指触到了怀里温热,平坦的腹腔,这是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身子,明明那里孕育过两个孩子,她的。
“夫子,先王后留下的那两个孩子好大?”
月亮又是一次浑圆,却白的有些昏沉,静谧的林子只有马车的吱呀不停运转,许凌风长叹,手里的缰绳用力的甩向马背引得一声长鸣。
“回禀公主,顺音太子和安落公主是双生,现在也有三岁多了。”
“顺音......安落.......”
“那是先王后的闺名,陛下有心,舍不得!”
一阵冷笑引得许凌风奇异,月灵的鼻息深重,“王后命苦,不过是天元帝的牺牲品。”
许凌风心下狐疑,当年生产之夜如今只有他和赫云峥心知肚明,那个产婆早已经被暗杀掩埋,经年之后再想起,心口一阵阴凉。
“天观改名换代,先王后出身还与前朝有染,皇室清明,果然是为君者.......”
许凌风歪头等着月灵下一句,已经没有回应,再过来,月灵的脸在迷蒙的月光下散着阴沉。
“为君者,无情无意!”
“还请公主谨言,陛下处境艰难,不得已!”
许凌风冷着脸,手里的缰绳已经紧绕着手腕圈圈红痕,“公主即知先王后身世与前朝有染便能明白,云纪与天观之间本就有宿怨,即便为平民,王后的结局注定凄惨,玉容皇妃的故事戏折子里唱的难道不多吗?更何况先王后是难产。”
月灵冷哼,“出云族灭,玉容遗嘱,夫子,这不该是你们杀人的理由!”
“你是什么人?”
许凌风顿觉身体冰凉,面前的月灵绝美的脸庞此刻出现了死寂一般的苍白,“先王后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何况出云族,玉容皇妃?”
月灵拉过手边的锦衣披风,笑得奸邪,“三年前我可是走过不少路,也见过不少人。”她的手指拂过耳边的细发朝脑后拢去,“你可知落音对你的信任,你竟是亲手杀她的始作俑者。”
“我是为了天元!”
“别冠冕堂皇了!”
“即便她还活着,八郎终究会因为她失了许多分寸!”
“你怎么知道她知道一切之后会影响到你们的宏图,她本来只是想着好好活着,她的心上人还有她的孩子......”
“她还活着?她在哪里?”
许凌风慌乱得缠着腿爬到月灵面前,“落音在哪里?”
“走了,她说极西之地叫极乐,她要替你们积一积阴德。”
马匹的缰绳被许凌风勒紧,马车刹车扬起的尘土带出了夏夜里的青草气息,月灵斜睨车外的光景,一片漆黑。
“看来,许夫子犹豫了!”
“不,”许凌风挥袖挺直了身子,“下臣庆幸,看来公主与我陛下有缘。”
马车重新上了轨迹,月灵紧了紧腰间的夹囊,印章和戒指安全地躺在腰间,这一趟仅仅只是一场交易的决心在月灵心中成了定局。
入了滇城境内,月灵清晰地记得原州已经是不日抵达,城镇颠簸之间蓝月国国王辛都抱恙已经传到了天元,星月城掌控在了亲王辛砚手里,未有大动干戈的响动。
月底,原州的青柳已经飘开了柳絮,入了城郊,那坡上的农户已经是一家大宅门了,这座城对于月灵已经不再熟悉了。
城门得令,开放铁索,护城河的拱桥出水而立。
一河之隔里,原州的百姓过活得风生水起,不似从前荒凉,再见,已是三年的光景,那些慌乱的血渍也该被新生的杂草掩埋了吧。
原州城里的官道与昔日顺安城如出一辙的设置,午门菜市口东西便是官道出入。
宫门上的红漆还在光亮下闪耀着骄傲的红色,白鹤红衣的侍卫庄严着脸色从宫门里出来,许凌风正身迎上,手里的皇折引人注目,月灵放下帘角,马车已经在马匹粗鄙的鼻息里又一次上了道,绕过皇宫前的白石瓦地,九转曲廊已经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圣殿不去。
绕过狭小的四角飞檐琉璃门,月灵已经模糊了这皇城里大大小小的殿堂弄里,被一群宫婢迎下往一侧窄门里簇拥过去,小片的园子里尽是翠苗绿叶,一众人等也不言语,入了这一处宫室只见到水雾袅袅,芳香浸染。
她不是没见过,面见君主,中原的礼节就是这样朝洗礼暮不食。
发丝被两个宫婢缠在手心里,正在滴抹的便是难得的金桂玉露,镜中的女子异域之貌换上一身中原锦服倒也是一般漂亮了。
镜子里的发髻民间唤作朝凤,月灵一见便明了了,入了这原州,蓝月国公主便是天元的新王后了。
蔻丹染红了月灵的指甲,那一抹嫣红似乎极为映衬她的芳华,金丝履上脚才撤去了酒仙檀木屏,宫婢行礼分两列悉数退下。
“朕听许相说了来路,公主来得及时!”
赫云峥出现,一身金黄龙蟒袍服突兀的肩胛显在背上,身形消瘦,昏暗的灯光里闪烁着点点银丝,眉宇之间不改冷峻。
月灵在宽袖之下手指已经拧成了团,昔日之音历历在目,眼角泛着湿热,却迟迟不肯上前。
“蓝月国昨日送来急报,国王病逝,公主失踪,”赫云峥邪魅的眼睛一点点逼近月灵身边,“而公主今日就进了朕的皇宫,看来这一回要变天了!”
月灵早已有准备此时情形,辛砚野心凸显,公主失踪就是他摄政的最佳时机,“对,我是来和亲,也是要求援。”
赫云峥心里清楚,蓝月国此时的安危对于天元的重要,而月灵赌的就是蓝月国对于天元的这一道屏障,她也确信是赌对了。
“公主失踪,即便是朕说你是真的,那辛砚说你是假的也无可厚非。”
“最好,明日便举行册封。”
赫云峥听言便是事态严重,那亲王辛砚篡位便是真事。
立后大典合乎礼法,仅是礼数周到就是五天,策宝封印就是三天,再快也是近半月,赫云峥低笑,“公主切莫冲动伤了自己的定数,册封大典四方朝贺,其中纠葛自然明了,这期间,可要好好护住自己的信证。”
赫云峥背着手环顾了一圈这玉暖阁,清新淡雅,倒也算是别致,“朕尽快,最近就委屈公主了。”
月灵待见赫云峥离开,手掌心已经满是指甲的深印,突然地松开了拧紧的呼吸,胸口起伏汹涌,隐忍生成了心头的弯曲藤蔓包裹住了月灵整颗心,这一回她只想夺回国家,与世无争了。
深红檀木牡丹床在昏黄里闪出红光,又一次见到了手工绣制的百鸟齐鸣锦花被,脑海中闪现出了那一年王府格院里闺房百花锦,月灵取下撑杆,门楹窗合,依稀还能听见外面过往的鸟鸣,纱窗里偷偷泄露的光熙被帘纱拦截,她终究是疲累了。
还不过酉时,晚膳已经被月灵回绝了。
锦被里沁了花香,静谧而萦绕着女子的身旁,夜色悄悄爬上了这座叫舒芳阁的阁楼,华灯在黑暗里越来越亮,远远看,像是一串点燃的天灯,阁楼里睡的仙女。
好久好久,一个梦......
月灵第一次睡得这样沉,醒来已经是过了丑时,天边的蓝光渐渐黯淡,褪去了暮色,头顶上的匾额立体着舒芳阁三个大字,镶了金边,还没有太阳就折射了金光出来,月灵踏出白玉石阶,这园子狭小,绿园里尽是草叶,没有一处花色,四处这个时辰也没有伺候的宫人出没。
取了一只净瓶过来,月灵想着已经是有多久没有采集过晨霜白露了,嘴角微启,也顾不了身上仅是一身薄纱了。
披散的发丝行动之间亦沾染了湿露粘连在一起,贴上后背,净瓶盛水而透明,天色大亮,阳光已经从珠水里透出来,月灵的瞳孔里印着兰褐色的瞳纹,这一张异域的美艳呀。
“你是什么人?”
童子之音稚嫩而起,再抬眼,月灵眼见着一个青灰华服的小童子模样已经到了她的身边,“你是何人,竟敢在宫园里采露。”
眉眼里严峻的模样让月灵初见便有了些许熟悉,手里的净瓶不及反应就被小童夺了过去,手里空空如也。
“你个刁童倒是胆大,我即是敢在这院子里游走便是有这肆意妄为的权利,何况只是采露。”
月灵挑眉从小童手里拿回净瓶,“你是哪个宫里的,管的倒是宽泛!”
“大胆,我可是......”
拱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随即一身金黑身影穿门而入,“生离,你又是乱跑了!”赫云峥身后一声喝厉。
生离吓得退缩紧紧揪着月灵的裙角躲在她身后不出来,陡然间她只听见了心口的崩裂,手指在生离的牵扯下扭曲在身后,小小的手指传递给月灵的触感和温度竟是这般熟悉,抬眼,赫云枫的脸渐渐清晰了,时光摧为,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枫儿的眼角多了一道浅显的刀疤,那是昔日战场厮杀的痕迹。
“生离误扰公主清净,还请公主降罪!”
良久,月灵才将身后的生离牵到跟前,那熟悉这才清晰了根据,原来是枫儿的孩子,生离,“四岁了吧?”
她还记得新云军进顺安城便有一岁余,那时他唤她娘亲。
“是,旧岁一过便是五岁了。”
月灵隐忍着鼻尖的阻塞,生离已经是及她腰间的个头,浓密的胎发紧束玉牌之下,圆润的脸颊上眉目清澈,“模样......怕是像母亲多一些吧?”
赫云枫朝后看了看赫云峥,这一番情景倒是有些手足无措了,只听得赫云峥轻咳了一声,“朕看来,公主倒是真真喜爱孩童啊!”
眼眶的温热瞬间褪回,月灵这才意识到了身上的简薄,随即垂首以礼谢罪。
沾湿的发线贴在细白的脸颊边,只能是更显得瘦消,月灵回身归去,清晨里蒸腾的水雾将这绿园像是一座仙境。
“你是我的娘亲吗?”
生离被赫云枫一记拉力扯到身边,小小的眼睛里盛满了希冀。
月灵转身回眸,未施粉黛的素颜更多了一丝仙气,“我是月灵公主,将来你可是要叫我叔母的。”
孩童失落地呢喃着,任由父亲牵走。
舒芳阁里的檀香扑面而来的浓郁,九仙屏割断了外间的声色,今日温和,适宜束腰纱裙。
“他们已经离开了!”
赫云峥轻放下手里的瓷盅,月灵一身粉白云罗束腰裙从里间缓缓而出,也没仔细去端详一番,“钦天司批了吉日,朕已经命远靖候将消息放了出去,这段日子怕是不太平。”
“不太平才对了。”
月灵小心地抹开脸上的胭脂蹭了一手的红晕,厌恶的崛起嘴角,“当王哪一个不沾血!”
“公主倒是机灵!”
赫云峥起身欲离开。
“机灵?”
赫云峥侧身看着身后刮蹭手上胭脂的月灵公主,“自己当王让别人手上沾血。”
不等月灵回应,赫云峥已经快步离开了,候门的宫婢缓缓起身分立两旁,太阳已经肆意地发扬了光热,琉璃水墨几上的净瓶水还满着。
“你们来个人,把这水煮了吧,泡花茶。”月灵把净瓶递给上前来的宫婢,“这宫里可有花?”
几个宫婢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为首的一个圆脸宫婢跟着解释道:“自先王后仙逝,陛下就不许宫里种花了,御书阁里的几盆素心兰还是远靖侯在天寿日送的,再也没啥花了。”
月灵心下隐隐一震,收回了净瓶的无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