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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在坪上山民们一见田旻如上来了,立刻涌了上去。一部分人拥着田祚南到司署中府,围门把守,等待官兵处置;一部分人拥着田旻如要他去见官兵。
田旻如被众人推推攘攘,走了一程,忽见山民中有一个白发老者,蜂腰鹤臂似曾相识。此人正是唐开武,他也拿一双雪亮的眼睛盯着田旻如,开口道:
“王爷也有今日?”
田旻如抬头一看,便记起当年回乡上任时、在渔洋关和一个卖艺的山花子比武的情形,心想一定就是此人,便道:
“壮士何以在此?”
唐开武朗声道:“相王子孙,正当在此!”
田旻如确认此人正是当年与自己交过手的巴方舞者,时隔二十六年,他已白发披肩,但身板却十分硬朗,心下便有些感慨:人争豪杰一场空,其实还不如山人!
唐开武想起当年的情景,看这显赫的王者终于威风扫地,世代作恶的田氏终于招致天怒人怨,自己和兄弟们也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心里感觉十分快畅。按过去的脾气,他就要上去揍他半死,可现在他已经老练多了。
田旻如这才明白,山民如此汹涌,居然能攻破如此险绝之地,一定是这些巴方舞者身为中坚。多年来,他对这些神秘人物是又恨又怕,曾经严令各地土司部武追捕剿杀,但其踪迹始终不绝于深山老林,如今果然公开叫阵了。他长叹一声,想说什么,周围的山民却一个劲儿叫嚷:
“快走,少罗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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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旻如只好往前挪动,又行了一程,他看见四弟田畅如的府邸就在附近。这田畅如和大哥田炳如都是田舜年正室妻子所生,过去本来看不起庶出的田旻如。可自从田舜年和长子闹翻,取消他的继承权,并把他赶出家门,朝廷又安排田旻如回来继位,田畅如才不敢怠慢,兄弟相处便真如手足。
当时田旻如走到门前,便推说要打理行装,来到田畅如家里。众人只好在屋外等候。
田畅如已被山民扭送前往边境关隘去见官兵,家眷和奴仆正慌作一团,见二老爷进来,便一齐跪地号哭,要田旻如替他们作主。田旻如自己颓然坐在堂上,像木头人一样,半响也无言语。
有一管家的老者便上来奉上一杯茶水,垂手报告说:“刚才有个捕快模样的人到府上来查问过,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和尚或吴金枝的人,不得隐瞒,否则连带杀头之罪!”
田旻如一闻此言,便知道官兵早已派人进入容美境内明查暗访,煽动民众。他们特意访查陈和尚,正是想坐实自己勾结吴逆谋反之罪,更加心惊肉跳。
陈和尚还俗后所作所为他并不清楚,更不知道他最近去山东招兵半途逃亡的事,但他估计有关此人的各种流传已经被官兵掌握追究。不管此人的下落和真相如何,看来自己和他的牵连是扯不清了,一旦涉及谋反的罪名,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陈和尚的事情他虽然早有防备,但流言传开,说他窝藏吴逆王子在家、诬有不轨谋反,又被湖广总督迈柱列为一大罪名之后,就一直成为压在田旻如心头的最大忧患。他也曾上奏表明心迹,希望皇上能够明烛幽隐,相信他的祖父就曾经在吴三桂变乱的时候效力清廷,因而授以一品勋爵,他现在怎么会反为罪逆呢?何况自己也是先皇破格垂恩提拔,近十一年来雍正皇帝有对他事事矜全,优渥有加,自己怎么会干这种逆天悖理的事情呢?可是现在这样一来,他觉得自己就是遍身皆口,也难于辨明冤情了。
想到湖广总督处心积虑置自己于死地,他不禁联想到父亲田舜年晚年的遭遇,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
父亲田舜年也是被前任湖广总督迫害致死的。
那是康熙45年,田舜年发觉已经承袭了容美宣慰使职位的长子田炳如居然被湖广总督收买为间谍,就断然上奏朝廷以其“暴虐无道、恣意蹂躏百姓”题奏革职,田炳如逃入桑植土司被他们保护起来。
田舜年亲自到湖广总督申说袭职事宜,其总督石文晟却向朝廷参劾田舜年“私造宫殿,暴虐奸淫,为红苗一党纵恣不法等”,要将容美土司取缔归入州县。康熙不准,石文晟进而参奏田舜年“欺隐诳报”,并擅自将其羁押入狱。后来田舜年就不明不白地死于狱中。石文晟说他是中暑而死,田家不服告上朝廷,遂成为轰动朝野的大案。
此案虽经康熙皇帝亲自过问,最后将湖广总督石文晟处分降级,又命田旻如回乡袭职,但湖广总督早就企图颠覆容美,并致死田舜年却是事实。
父亲被他们迫害死了,冤屈未申、仇恨未报,现在他们又要害死自己,田旻如一时愤恨交加,悲痛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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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思半响,急迫无门、走投无路,便独自走进一间书房,一个人关在房内彷徨起来。外面的家人也不敢近前,都不知如何是好。
田旻如在屋内徘徊了一阵,越来越感觉绝望。他想到,现在随官进京,也必然会被打进刑部大狱,只有死路一条。既然是一死,何必还要去受尽折磨,不如死在家里可保全尸。
思来想去,他决意一死了之,恍惚之中便看见父亲披头散发站在面前,向他招手。他趋身跟父亲走去,两旁却冒出许多断头缺腿的野魂穷鬼、伸出如柴的胳膊将他拉扯,不由得打了一个寒蝉,倒退回来。
田旻如稍微清醒,抬眼打量了一下房内陈设,除了书橱桌椅之外并无利器。别无他法,他只好搬过一个坐凳,颤抖着爬上去,解下腰带栓在梁上。
田旻如颤颤抖抖站在凳子上,想到田氏家族称霸一方,沿袭数百年,从此一败涂地;自己钻营一生、称雄半世,尊为一方人王,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他不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犹豫片刻,他终于一咬牙把头伸进了索套,双脚蹬开了凳子。
这容美土司的末代王爷,就这样一命呜呼了。乾隆年间所修的《鹤峰州志》中引用的官方文案记所述的时间是雍正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外面的民众见田旻如躲进屋里久不出来,便大声叫嚷起来。家人也感觉事情不对头,那年老的管家便壮起胆子推门去开,只见田旻如已挂在屋梁上,鼓眼吐舌,立刻大惊大嚷。家人进去哭倒在地,几个男管家便将他的尸体取下来放在床上。
不一会儿,田旻如结发的妻子就闻讯赶来,冲进门内,抱着丈夫的尸体嚎啕大哭:“我的夫啊,我的天啊,你死的好惨啊......”
哭了一阵,她突然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冲出去一头撞到墙上,当场晕倒气绝。家眷女人们都吓得惊叫起来。老管家过来伸手探探她的鼻息,知道已经死了,不禁感叹嘘嘘。这女人守了一辈子活寡,最后又殉夫而死,也实在可悲可叹。后来得到皇帝的恩准,人们便把她和田旻如合葬在一起。
山民们听见屋里家眷放声大哭,才知道田旻如已经畏罪自杀。有几个大胆的山民冲进屋内看了究竟,就出去大声宣布:
“田旻如上吊死了!”
于是众人有的惊讶、有的感慨、有的拍手称快。聚集在平山周围的山民们议论纷纷,遂渐渐各自离去。有一些山民便冲进田旻如的府邸,捣毁家神、砸乱家具、也有人到处看稀奇,顺手拿走衣物。整个容美司署和王府家院一时兵慌马乱,破坏不堪。
田旻如的死讯很快传到京城,湖广总督迈柱的奏报直接呈送到皇帝御案之上。
那日凌晨,雍正皇帝看罢奏折,不觉长长地舒了口气。土民居然聚众呼吁,迫使田旻如出洞归顺朝廷,可见人心向化,深明大义。而田旻如自绝于朝廷,多年萦绕于怀的容美土司问题终于了结了,这其实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一种结局。他起身到案几前服下一粒道士新炼的丹丸,缓缓踱到窗前,遥望南天,伫立片刻,然后回到御案前端坐展臂,欣然命笔:
“天地神明之恩佑,可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事也!何幸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