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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王爷在前门望楼上和头人们大吃大喝,家眷便在后院“惹巴楼”上坐席,也是满桌的山珍野味,鱼肉鸡鸭,只是喝的是米酒。几个姨娘陪着王后细尝慢饮,也隐约可以听见大坝上传来歌声。王后有说有笑,姨娘搭讪助兴,伺候的女奴也很殷勤。
三姨娘也在座,她不能不来。这么多年来,这可怜的女人生不如死,可是为了家人的性命又不能死。别的姨娘还可以回娘家探亲,可以随王后出门游玩,她却只能呆在这高楼深院里,不得出头露面见生人,如同关在牢狱一般。
年复一年,她人在此地,魂在老家,整日里沉默寡言,日夜思念她的丈夫和女儿。在这阴森的魔窟里,她只能从天井里望见一片天空,只能从窗户口看到一些山影和飞鸟。她就经常在窗前痴想,感觉那山影好像丈夫在守望,飞鸟就是女儿在思念。
有一年春天,她求王爷让她坐在轿子里到凤凰山上走一趟,从她家门前过一下,让她在窗幔缝隙里看一眼自己的女儿。王爷勉强答应了,嘱咐轿夫只能路过,不准停留。可惜她没有看见人影,只看见门口凉着衣服,有男人的长衫、有女人的衣裙。
她当时多么想大声呼叫她的丹妹啊,她恨不得冲下轿子、奔向她朝思暮想的家门、扑到牵肠挂肚的亲人怀里,可是她不敢惹祸,一时肝胆俱裂。她一路哭泣回来,大病了一场,王爷再也不让她这样做了。后来她转念一想,总算知道他们还活着,女儿已经长大了,心里才有了一丝安慰。
近年来,她不知一次哀求王爷,说自己已经人老珠黄,行行好让她回家。王爷却说,就是放你回去,你家里人也不会认你了,他们知道你是人还是鬼?她说,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家里!王爷就发狠道:
“真是野的喂不家吗?你不死心,那就还是那句话,你陪我一天,我就让他们活一天!”
她绝望了,知道今生今世是不可能回到家人身边了。平日服侍她的有一个女奴心地善良,张玉若就把当年从家里穿来的一套衣裙包在布包里,又把自己的头发扯下几根,挽作一团放在里面,悄悄托付那女奴说,后日我死了,请你一定帮我把这包裹交给凤凰山的覃云山。那女奴点头答应了。
她平日穿着很素静,扎一头黑丝巾,衣裙也不绣花戴朵,这让王后和姨姐们还顺眼。她吃得也很少,不沾荤腥,只拈一点素菜在口里慢慢地嚼。可是今日在喝米酒的时候,她却不知怎么呛了一口,咳嗽得面頬晕红。
大姨娘瞧她脸红时显露出的格外美丽,又想到王爷在她房里过夜、今天这么晚才起床,心里顿生一丝嫉妒,便对王后说:
“王爷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您要劝他保养,每日早睡早起才好。”
王后便朝三姨娘说:“你们也要懂事一点,别媚他。”
三姨娘听了呛得更厉害,旁边的女奴连忙递上一杯茶,让她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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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罢,几个姨娘从楼上下来,看见家丁押了一个穿红袄的新姑娘进来,都有些惊讶。大姨娘说,王爷今日兴头又来了。二姨娘接口道,听说是大相公看中的,还动了打手呢,你看,把人家的衣服都扯乱了,头发也抓散了,怪可怜的。三姨娘走在后面没看清楚,家丁就已经把人推进了屋。她默默走过,想起自己当年在这房子里受折磨的滋味,心里好一阵难受,很是替那姑娘担心。
那姑娘正是丹妹。
丹妹在望楼上怒斥王爷之后,就被家丁扛着下了望楼走马转花楼,穿过九进堂里好几重楼堂,押进王府深院里,关进一间阴森的屋子里。
这是地处王府第九进的一间幽暗的房子,也就是后堂“惹巴楼”的一角。
“惹巴楼”是土司王爷的寝宫,底层一楼“淑芳阁”是妃子们的居室,后面特辟一间,作为王爷另寻新欢的处所,名曰“赏心阁”。“赏心阁”门口挂了两个红灯笼,房门口一边站着一个女奴,垂手而立。房内摆着一张方桌,桌上一盏菜油灯忽闪忽闪的泛着昏黄的光。靠墙一张宽大的红漆雕花架子床,床上脏兮兮的,散乱着一缕缕长发,皮革垫子上到处是乌黑的血渍。
这就是王爷行使初夜权的地方,山民们祖祖辈辈,多少女子在这里遭残暴,多少儿郎从此蒙羞辱。凡是土司属下的山民结婚,头一夜都要将新姑娘送到王府来,由女奴剥光了衣服关在这间屋子里,跪在床上,等王爷来过夜。多少良民闺女,只有在这里遭受强暴蹂躏失去处女贞操之后,才能回家同新婚丈夫圆房,心里留下终身难以愈合的创伤。
整个房子里都充满腐臭气息,丹妹一进去就感到恶心和窒息。她走到一个柱齿密麻的窗口,看窗外也全是黑压压的山崖,山崖上围着石磊的高墙。这地方太幽深了,王府大坝上歌声人潮一点也听不到,更不用说探听田虎的消息了。田虎是很难寻到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来的,丹妹想。如果田虎拼死来相救、必然千难万险、凶多吉少,看来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和他见面。要想夫妻难团圆,只有等来生相会了。她抱定以死相抗的念头,如果王爷来相逼,就一头撞死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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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一个身着素衣裙、头上包着青丝帕的中年妇人捧着一叠衣裳从后院走了过来,门口的女奴立刻弯腰敬称:“三姨娘!”那妇人把衣裳交给一个女奴说:“让姑娘换换衣服吧,怪可怜的。”那女奴接过衣裳拿进去,说:“请姑娘更衣”。
丹妹冷眼一瞥,心想一定是大相公来讨好的,她更是恶心。这家伙淫心不死、要趁机相逼,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丹妹厉声说:赶快拿走,叫你们大相公莫要枉费心机!
那女奴把衣服悄悄放到桌上,转身走了。可是那“三姨娘”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这姑娘的脸、觉得好熟悉啊。刚转身要走,又听见姑娘说话,她心里猛然一颤,感觉这声音好亲切啊!一丝不安的疑念让她止住了脚步,女儿的形象立刻浮现在她的脑际。这姑娘怎么像自己的女儿呢?在她日夜思念的想像中,女儿也该这么大了,也就是这个模样,难道......
她想回头进去看看明白,可转念一想,也许是自己太想念女儿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何况王爷当年是亲口说过的,只要她留在王府里服侍自己,就保证不会加害她的女儿和家人。正是为了女儿、为了结发夫君的生存和安全,她才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交换,忍受奇耻大辱苟活下来,一直熬过了这么多年。想起这些年自己不明不白地做人,表面好吃好穿,其实生不如死,内心忍受了多少折磨和痛苦,又无法对人言说。她每日低眉顺眼,却暗自吞下滴滴血泪,惟愿女儿一生平安。她想既然自己作了如此牺牲,天老爷总不会再把厄运降到女儿头上吧?
可是,这姑娘又怎么这样像自己呢?她的面孔、她的声音......她犹豫不决,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
丹妹这时才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裳,也确实已经被拉扯得破烂不堪,但不管是粉身粹骨还是到阴曹地府,她都要穿在身上,愿和它一起变成泥土、化作飞烟。这是父亲请人为她缝制的嫁衣,这是和田虎花烛成婚的礼服,抚摸衣边上每一个针脚,丹妹都能感觉到父亲的慈爱牵挂;注视衣上每一朵花纹,丹妹都仿佛看到田虎音容笑貌。穿着这身衣裳,丹妹就觉得亲人还在自己身边,她才能忍受这魔窟的孤独和恐惧。
是的,丹妹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孤身一人独处险境,她总是有父亲依靠、有山寨里姐妹闺蜜陪伴,还有,那就是亲爱的田虎牵手。现在陡然置身于此,丹妹倒没有一点怕意,只是感觉万分孤独无助。她一直站在窗口,呼吸一点外面的新鲜气息,望着山崖上稀疏的林木、野草、山花,心里感受着一丝人间生活的亲切和温馨。偶而,会有一只只山鸟从山崖上飞过,这时丹妹眼里就会亮起一点羡慕。一只鸟雀突然飞来,它落在树枝上点头翘尾,发出悠扬的叫声:
“乖乖阳、乖乖阳......”
又有一只小鸟飞过,它一边飞翔一边婉转地歌唱:
“豌豆巴角、豌豆巴角......”
这是多么亲切的天籁之音啊,这是多么自由的生命之歌!每逢人间三月天,它们就在家山上这样鸣叫,在田园里这样歌唱。于是,姑娘们从山寨里踏歌出行,云山里飘动的美丽的衣裙,田野里洋溢着欢歌笑语,人生最美好的记忆都随着这声声鸟鸣、在丹妹脑际一一浮现出来。
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听见有鸟叫“豌豆巴角”,那是跟着妈妈去“嘎嘎”(外婆)家的路上,小丹妹仰头问妈妈:“妈,这是什么鸟啊?”妈妈说,我也叫不出它的名子,人们就叫它“豌豆巴角”。丹妹指着路边田地里豌豆说,就是这个“豌豆巴角”吗?妈妈笑着说,是的是的,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时候,妈妈还很年青,她笑得真好看。可惜没过多久妈妈就失踪了,不知她现在人在何方、是何模样?妈妈,你变老了吗?你可知道,女儿已经长大,女儿已经出嫁,只可恨王府作恶、凶多吉少,女儿恐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妈妈啊妈妈,如果你真的走了峒婚、早已不在人世,女儿就会到阴间来找你。你看,这不是你亲手为我缝的小花袄吗?喔,丹妹这时才想起她忘了带走那件小花袄,她后悔极了。
丹妹想起一直放在贴身衣袋里的那团妈妈的头发,便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捧在手心看了又看,贴在脸上亲了又亲,仿佛依偎在妈妈怀里。她预感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了,她要细细回味母爱——这人世间最大的温暖。
过了一会,丹妹由不得又想起田虎。记得有一次和田虎约会,就有一只这样的小雀老在旁边山楂树上叫个不停。丹妹故意问:“它叫什么呀!”田虎老实地回答:“它说乖乖阳”。立刻意会到是丹妹在故意逗他,就猛地把丹妹搂在怀里,要亲她的嘴。丹妹让他亲了,他亲也亲不够,还要......
丹妹急忙挣开,挡住他的手说:“莫、莫,等我们成了亲,我把一切都交给你,随你怎么来”。
想到这里,丹妹又羞红了脸,而且越想越后悔。她后悔和田虎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暂了,她后悔没有早点把一切都献给田虎,她万万没有料到两人的洞房花烛夜会变成生死离别时。想起天涯茅店风霜之夜,想起春日茶山相遇的情景,想起今日洞房相依的片刻,一切历历在目而又如在梦中。她伤心极了,泪流不止,心里凄楚地喊着:
“田虎啊田虎,今生不成,来世我也要做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