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内,秋天的老鼠已经被吃掉了尾巴,冬日即将来临。
书房早早上了炭盆,虽说天还不冷,但谁都不愿意皇帝冻着。
她刚从一堆的奏折中把头抬起,大内总管王友德就出声提醒:“皇上,十一皇子在外等候多时……”
容云冷哼一声:“不急,先晾着。”
待她处理好政务已经日上三竿,容染在南书房外从正午站到西斜,她这才懒洋洋的抬手唤容染进来。
容云抬首望向她的这位十一皇子,熟息又陌生。
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已经是十年之前了吧。
时间过得太久,已经久到,她想不起曾经那个固执的、不肯唤她一声母皇的小少年的模样。
容染长得越来越像他爹了,嘉贵人当年秦淮河的咕哝软语犹在耳畔回声,佳人却已逝。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遗憾,开始正眼打量这个许久不见的儿子。
她第一句开口的并不是寒暄。
“听闻回京已有些时日,之前多次派人催你回京你不回,这次回京却连一声招呼都没打。”
“儿臣这么做只是想给母皇一个惊喜……”
“惊喜?”容云嘲讽的笑了:“是惊吓吧,你回京才多久?就和四大家的年家杠上了?年家身世显赫,屹立百年不倒,连朕都要给她们几分薄面,她家唯一的嫡女却被你给打了!”
她面无表情,字字珠玑:“你有什么理由打年家嫡女朕不管,年家家母上南书房里请朕讨个说法朕不能不管,你明日带上礼物去年家赔罪!”
容染听闻哈哈大笑:“我?我堂堂一皇子居然要向年家女赔罪?”说完正了脸色,义愤填膺:“她辱我声誉,我按律处置,何罪之有?”
容云听他狡辩声音里也带了一丝厉色:“何罪之有?她不知你是皇子中你圈套其罪一;她世家出身你无权无势其罪二;你步步紧逼不知收敛其罪三;你回京不久惹是生非其罪四;你回京不报惹怒圣上其罪五;你不识好歹不分贵贱其罪六!”
她掷地有声,甩下一堆折子丢在他面前:“你看看,这些全是弹劾你的!”
容染双眼泛红,确是笑了:“弹劾?我无官无爵,他们用什么弹劾?是把我逐出族谱还是褫夺皇子身份?”
容云看他这样狼狈略有不忍,再怎么不亲近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但是皇权之路从来要绝情绝爱,皇族感情淡薄,母子关系在要破不破的边缘,维持好关系不过是为了双方的脸面。
这个皇子,呵,十一皇子;七年养在冷宫无人问津,十年出了京城遥遥无期。整整十七年无人问津,这些年朝堂风云变幻,权利此消彼长,四大世家俨然不动,贵勋之间你争我夺。
其实根本就不必担心这个皇子,他十七年来从来都远离政治中心,无权无势的人从来就不需要太过于防备,容云对他的不喜是相较于其他皇子而言,相较于四大世家,他还是很不需要让人操心的。
只可惜呀只可惜,他无权无势,整个京城都知,薛家对他紧咬不放,年家就此事件落井下石。
四大家族的势力她既要倚仗却也畏惧,只能牺牲他的脸面来维持关系的平和。
“其实你不必操心,不过就是上门道个歉的事,年家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他们就是需要这个面子。”
这个面子,从无权无势的十一皇子手上丢的,必然要从十一皇子手上拿回来。
容染漠然冷声道:“要是我不去呢?”
“那就只能戴罪立功了,西周进几年蠢蠢欲动,不断骚扰我国边境,为了国家的安定,朕会派你和亲。”
我就知道!
其实从出生开始,这个命运就注定,和亲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西北边的西周,东南边的大理以及西部的大秦,一旦边境发生动乱和摩擦,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和亲。
容染七岁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事实,他从冷宫被接出来时也从来不和皇子们一起上课。
安嫔安慰他,不和别的皇子一起上课因为别的皇子四岁就开始读书习字,他跟不上他们的进度。
他天真的相信了,直到安嫔的生父来后宫找安嫔谈话被容染不小心听见。
那日,安嫔的生父忧心忡忡:“听说陛下把十一皇子给了你。”
“是的,父亲。”
“听说你当真把他当亲生儿子养?”
安嫔不说话,垂头不语。
生父急了:“蠢材,你当真是个蠢材!这个皇子你用心侍奉他有什么用?他以后大概是会被送去和亲的,你当真以为和亲之后你还能见得着他?养了也是白养,好好供着他不让他死就行了!听说你为了他还把皇帝给得罪了!”
安嫔眼眶湿润,他声嘶力竭:“我当然知道!别的皇子七岁在学《中庸》、《孟子》,学骑射踏马,学治国之策:我的皇儿学《男戒》、《男训》,学烹酒煮茶,学琴棋书画!”
安嫔生父一脸不悦,他指着安嫔的脸质问:“你既然知道,就该和他保持距离,明哲保身!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求陛下给他换个教授?你求陛下放他出宫?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安嫔哽咽:“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膝下无子,不得圣宠,陛下既然把他指给了我,那他就是我的儿子!别人怎样我不管,别的皇子有的我的皇子为什么不能有?”
生父给了他一个巴掌,盛怒之下他不敢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手,其实他十六岁就将儿子送入后宫,心中对这个儿子是充满亏欠的,但在容染这件事上,他不会退后一步。
他讷然,好言相劝:“我知道你对十一皇子有了感情,我也知道你在后宫过得了无生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小男孩进宫陪你,你将小男孩当做自己的儿子也是一样的。”
看安嫔面目表情略有松动,他放下了心,好生劝慰一番就走了。
安嫔此举不过是想让父亲放心,等他走以后,他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小小少年本想找养父却在无意中听到了这个重大秘密,他心中既害怕又惶恐不安,他小心翼翼的挪开步子,轻手轻脚的离开,把自己抱成一个团,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我要离开这里,他想,我不能让安嫔为难,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他在被窝里紧闭双眼却不曾睡着,他听见宫侍柔声的说:“参见安嫔娘娘,十一皇子已经睡了。”
他听见安嫔温柔地声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老爱缩在被窝里睡。”
他知道安嫔掀开了他的被子,让他的头透出来呼吸,他知道安嫔沉默的望着他一直没走。
这一夜,失眠的不止是安嫔,还有容染。
安嫔静静的望着容染的睡颜,想到第一次宫侍手上抱着孩子向他请安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多瘦啊,小小的人儿只有皮包骨的重量,清澈的眼睛里满是防备。
他太安静了,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安静听话又懂事,乖巧到让人心疼,安嫔静静的看着他,满眼都是苦涩。
安嫔想:可惜,不能看他出嫁,不知道他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安嫔情不自禁的想到以后:以后他会不会忘记我,嫁人了会不会过得不开心,妻主会不会宠他?
你以后的未来,我无法插手,我能做的,就只能是给你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争取为你争到更多。
安嫔轻拍着他的被子,小心翼翼的亲了他的额头,像每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那样,他替他掖好被子,没过多久,默默离开。
容染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装作熟睡的样子一直等到安嫔离开。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真的无力反抗自己的命运吗?
小小的容染下定决心,不,我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命运。我不想每个爱我的人因我而悲痛。
南书房内,沉香袅袅氤氲开。
容染知道和亲之事不过早晚,但他此刻还未积聚好实力反抗和亲的命运,只能一拖再拖,为自己的筹谋谋划更多时间。
他只能妥协:“我明日就去年府登门道歉。”
容云欣慰的笑了,她大方的允他从库中挑些珍宝带去年府。
待他走后,容云问王友德:“朕记得十一皇子是因顾渊和年家嫡女起了冲突?”
“回皇上的话,正是。”
“朕记得顾渊上次在大皇儿的诗宴上见过她,当时还叫你们去查,为什么无人回禀朕?”
王友德跪在地上把头埋低,有苦难言。
“回皇上的话,我们派了五拨人去打听这个女子,可是并无结果。”
容云面色沉寂:“无结果?怎么可能无结果,难不成她是凭空出现的?”
王友德口中犯苦:“此女、、好像就是凭空出现的,我等只在大理寺卷宗里找到她的踪迹,她第一次出现在围场里,除此之外……查不到任何来历。”
容云拂袖愠怒:“荒唐,真是荒唐!你们再去查。”
“是!”
王友德暗想,五拨人整整查了两个月都没查出来,以后更是不可能查出来。
他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他不能这么说,他自暴自弃的想,要是再查不出来,皇上再问起来只好随便给她安个身份。
容云怅然道:“此女若是士族出身就好了,她心高气傲文采斐然,要是家中无夫,配我皇子也是不错。只可惜……”
她查不出身份,查不出身份的必然不会是宣国的名门望族。她在心底悠悠一叹。
无根基的庶族寒门越来越难在朝堂上出头,即使科举制在全国推广,仕大家族仍旧把握了大量的官职,一堆的寒门举人等着上一批人退位才能有官可做。他们被分配的大部分职位要么地方偏远,要么毫无实权。
大家族势力错综复杂,联姻的裙带关系让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收权。
千百年来,皇权和相权之间的斗争不断,相权背后站的是世家,多数时候皇权以绝对的优势压制相权,少数时候相权把皇权压制的抬不起头,但大多数时候,皇权想压制世家,世家压制皇权的最终结果最终不过是相互妥协。
顾渊不是世家也罢,寒门更好被把控,西周虎视眈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在这个时候,容云既不能动世家引起内乱,也不愿放权自己被架空,最好就是能让寒门有出头的机会,能让寒门人才为我所用。
寒门没有庞大家族支撑,一生荣辱全系皇帝一人身上,用起来顺手,弃起来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