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地啊,我的胎盘和墓地》是我的第五部散文集,在此之前我的四部散文集中,有三部的书名中出现了“大地”这个词汇和意象,在我个人心中,这是我的大地四重奏。它们是《大地的语言》《大地上的河流》《在大地上走丢》。其实我的第一部散文集《祖父是一粒粮食》也已经把大地的意象隐含其中。这些年,我们所看到的现实中的大地已经开始失去大地的本质,但在我的文字中,大地保持了它恒定的高贵。这是我的一种生命仪式,一种灵魂中永恒的守望,我在自己的文字里呈现了我心灵中的大地。
回头自己的写作之路,竟然已经三十多年了,每每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有些恍惚,并不胜唏嘘。这几乎是我人生的最好时光。相对于大地的永恒,生命是一个瞬间。这些年,对大地的写作通贯我的整个生命。对此,我迷茫过,忧伤过,痛苦过,焦灼过,最终都是大地的辽阔平复了它们。也是在对大地的写作中,我的生命像一株庄稼渐渐成长。我是大地意象的寻找者,是大地魂魄的收集者,我几乎想走遍天下所有的大地,以跋涉者的形象塑造自己的生命。但这是多么徒劳。生命走多远,相对于大地的辽阔都是一种静止。我只能在文字里,在自己的灵魂里来做这样的永恒跋涉。但正像空间上的跋涉一样,我越是行走,前面的路越远,我行走得越远,大地越是辽阔。它几乎向我们呈现了一种接近无限的存在。
二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60年代,那个时候,这个古老国度的大地上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大的饥饿。所以我一出生就看到了一个个虚弱的乡村和贫瘠的大地。但那时候,我还没有这样的视野和判断。我只是一个懵懂的经历者。因为单纯和透明,我对世界的认识不是知识化和总括式的。童年的我几乎是一个具有无限接受能力的人。所以,我与身边的世界进行了最纯粹最圣洁的交流。鲁西大平原那个叫刘寨子的小小村庄,村庄最西头那个长长的院落,就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现在,年深岁远,我经常远望在那个院落走进走出的幼小身影,重新找寻自己与那个院落的关系。其实真正明晰了自己与那个院落的关系,也就参透了自己与世界和时间的关系。
三
十三岁,我的生命离开了那片土地,完成了一次无法进行生命价值评判的迁徙。从土地到城市,从农业到工业。生命的背景和内景都发生了一次深刻的变化。一次我个人无法阻挡的命运的转换。当多年后,我读到荷尔德林的《迁徙》的时候,我才更深刻地感触到迁徙的时空感,精神意义,以及对生命的更高诉说和标志。
我很庆幸我生于乡村,出生于土地之中。中国作为一个漫长的农业文明国度,大地是几千年文明和智慧的直接孕育者和承受者。人类的一切都与大地有着最紧密的关系。我看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物都是乡村风俗的雕像。虽然我十三岁就过早地离开了乡村大地,但这颗种子在我的生命里埋得很深。且它的生命力是那样强大。在我离开乡村不久,我很快就开始了对乡村的心灵化记录和描写。几十年中,我的写作脉络一直没有离开这条基线。从乡情开始,从故乡的意义开始,到对泥土的体悟,到把这一切提升为大地的宏大意象,我完成了文字中故乡—土地—泥土—大地的逐级递进。我在文字中力图重塑大地的本真,其实是在重塑我自己的生命。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我不仅是一个客居的遥望者,我一直没有放弃我在泥土中,在大地上的主体。我不能以一个介入者的身份述说大地,那是对大地的不敬,我必须在其中。但我也不想成为一个表象的描摹者,生命的意义必须到场,灵魂是大地上最深刻的意象,它比我们的身体更重要。我一直力图在文字中完成灵魂和大地结构出的更超越意象的塑造。但我也深知,散文的语言在很多时候力有不逮,所以,我也一直以最结实的生命理念,以最质感的体悟,以美学哲学语言学的合力进入文字,进入在我们的灵魂中再生的大地。
四
我以最固执最强悍的态度认为:对大地的情感是人类最古老的智慧。
大地用它最简单的平面支撑了我们,人类古老的梦想在它的广阔里滚动。我们的出生,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的死亡,亦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命的流浪,在这片土地上;生命的迁徙,仍然在这片土地上。以及生命的轮回和季节的轮回都在这片土地上。以及时光的延展和血脉的延续亦是在这片土地上。这是铺展着我们的血性和神灵的舞台,天空和万物做了人类宏大的幕布。
大地以它看似单调的千年轮回滋养着一代代的人类,一岁一枯的更迭里是我们享受的恩典。但大地并不仅以生长着的万物馈赠我们,我们所有的一切都与它有关。悲悯慈祥的大地,承受一切,容纳一切,宽恕一切。但人类在遗忘。是的,在遗忘,一直在遗忘。在人类的遗忘里,大地似乎与人类变得越来越无关,我们与大地在精神的莽原上越来越远。也许我们注定不能逃离它,但我们一直做着逃离它的姿势。这种逃离的渴望在今天的所谓现代文明里逐渐变成一直对大地的破坏和伤害,甚至是一种对大地的冷漠。而这样的远离是一种真正的远,是一种疼痛的远。但我们永远无法割断这条根脉,这条人类永恒的脐带。
大地,不是一个位置,而是一个生命永恒的背景,是一个精神坐标。它与灵魂结合的时候不是平面,不是我们可以看到的一切,而是无限的有形无形之物,甚至是无限的全部,它几乎是一切灵魂的形态和生命的状态。它不仅仅是给我们呈现空间,给予我们生命的存放处,它也不仅仅是奉献食物予我们,而是喂养我们的肌体,滋润我们的骨血,丰富饱满我们的灵魂,飞扬我们的精神。它是我们的流浪,也是永恒的回归,它是生命的飞升,也是注定的不可逆的降落。它是我们情感、品格和智慧的总和。
在大地中央,那株独立的树,就是被确定的我自己。
大地的平静是容纳。我的平静是感恩。天地空旷渺远,这一切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大地的无边宁静,像一切都在发生,一切正在发生。
五
我曾经在上世纪90年代末期停止过自己的写作。当然是作为写作形式的写作。我给自己的要求是:放弃一切发表,将写作降低到最低限度。我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并不是我要离开写作,去做其他事情,而是将写作内化于心。因为我深深地感到了来自写作的困惑和恐惧。在写作了十几年之后我开始思考一些写作的最根本的问题,我为什么写作?什么是作家?写作的本义是什么?我的写作和我写下的文字有意义吗?我就一直这样写下去吗?我是否还有另外的东西要表达?……以及一切我曾经接受和认可的东西。我必须来一次生命内部的整理运动,一次一个人的文艺复兴。我必须寻找另一种节奏,另一种生命形式,另一种生命密度和速度。我必须重新使用否定的力量,逆向的力量。我决绝地承担了这种搁笔的勇气。我不知道十年的沉默会在我的生命里最终结构出什么——沉默是我无法总结的一种东西。但我越来越觉得沉默的力量在我的生命里形成的神秘和新的萌动,那是一种生命内部的风暴,一种沉默的暴力。我将在生命内部实现转身,在生命中途的驿站重新体验生命再生和涅槃的蜕变。我必须让自己在沉默里重新降生一次,我自己孕育一次自己,自己做一次自己的母亲。这个新的自己,将是一个我自己设计、创造、认定的自己。这一次,我将把自己降生在一个无边的地方,一个古老的地方,甚至一个没有时空坐标的地方,尽力地给予生命无限的可能性。沉寂之后的我将开始寻找新的生命表达和呈现,寻找新的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是的,我已经开始了新的表达与呈现。这几年,我让所有的文本都在我生命里破碎,以最大的生命勇气做了对世界最直接最逼近最强悍的表达。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想再坚守一个我一直习惯的写作姿态和身份。也因此,这部散文集将是我作为一个自觉的散文作家的最后一部散文集。这样想来,我内心里有些疼痛和割裂感。但我决意承担这种疼痛和割裂。
六
这篇自序,我写得很艰难,超出预想一百倍的难产。从十五岁写作,在写作三十年后我竟然发现我完全不会写作。我与语言还是那么陌生,这让我看到的一切事物也都变得陌生。我甚至觉得我的写作刚刚开始,那么好吧,我就从对这一切的陌生写起,重新踏上写作之旅吧!
此时,年关已经近了,不时地有爆竹声从大地深处的乡野传来。我抬起头来,透过窗子看着不远处静默的南山,我与它对视了几十年了。我在对时光飞逝的感叹里,竟然感到了短暂的生命里有一种我以前没有发现,或者一直不承认的永恒感。这是南山给我的启示,是辽阔的大地给我的永恒警示。
蛇年岁尾,我将这些文字呈出,我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和神圣感。愿它们遇到许许多多的欣赏和善待它们的目光,愿它们与一个个美好的心灵相融相安。
然后,我将尽可能平静地享受这个年,更多地行走在那些幸福的人之间。以最本真的姿态表达我对生命和世界的信任和感恩。
大地苍茫,一庐孑立。
夜空浩瀚,一星独漏。
万丈心野,一念孤悬。
遥遥去路,一人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