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夏天，普集镇中学发生了一件大事，即将退休的校长老戴在全校1000多名教职工和学生面前，让早恋的女生在全校游行。早恋的事情哪个学校都有，老戴也不是老顽固，睁只眼闭只眼，混到学生毕业拉倒。
教导处主任老王根据各种线报和收缴的信件，叫来了一批女孩子在办公室教育了一上午，苦口婆心、唾沫乱飞。据说老王是站了整整一上午，挥手比画，拍桌子砸板凳，整个楼道都能听到，老戴就在隔壁办公室，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好不容易结束了一上午的战斗，老戴也清静了会儿，收拾一下准备去食堂吃饭，迎头碰上从老王办公室出来的几个女生，她们打打闹闹，不知道说到什么事哈哈大笑起来，从老戴身旁绕过去时，声音都没有减小一分。老戴火起来了，觉得她们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于是饭也不吃，回去布置开大会，他隔几分钟就重复一句，要让这些女孩子知道什么是耻。
老戴站在会场上把开会原因复述一遍，他回头看了看那几张红扑扑的脸蛋，又凝重地看着台下的少男少女，加重了三分力气吐出一句话，我觉得她们这种行为是不要脸。会后，那几个女孩子被老王带着，在课间操时间，排着队伍绕着校园走了一圈，每一层楼的栏杆上都挤着看热闹的黑脑袋，因为老戴在前面带着，看热闹的也都是哑着，没有平时的骚动和叽喳。
事情过后，校园里消停了一阵子。放学时没人敢晚走了，老校工也不用敲打着脸盆去犄角旮旯里赶人了。小昭她们这种初一新入学的，离主席台太远，连那几个女孩子的面孔都没看清。小昭她们与那几个女孩子的教室隔着两个教学楼，连厕所都不在一处，根本不知道她们是谁，在老戴、老王等校领导那里的大事，到小昭班上，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小昭最近浑身刺痒，好像是过敏，又没有明显症状，妈妈说这是她心理作用，小昭认定这刺痒跟校园里漫天的蝎子草的怪味道有关。密密麻麻橘褐色的结实的花朵，连成一片，跟传染病似的往外扩散。鲜草的清新与浓厚的中药混合的味道，天气温暾、氤氲不开，让人一进校门就像被罩住了一样；又像热腾腾的一锅粥，要把校园跟外面隔开似的。太阳当空，白杨树上的知了叫唤得让人心烦，男生们的瞌睡虫却爬得毫无障碍。午后自习课上，坚持不住的倒头就睡，也有用手支撑着头勉强看书的。女生一向都有精神，朱朱在课本上一边画线，一边打喷嚏。可恶的蝎子草味，她压低嗓子，你们不知道吧，蝎子草底下藏着美女蛇。两边的女生同时转过头来，贝贝耸耸肩膀、伸舌头，呃呃呃，太吓人了。小昭说，放学后得赶紧走，不敢落后边，被蛇咬死就悲剧了。贝贝说，咬死了就不用写英文作业了。朱朱说，那几个游街的女孩肯定是魂被什么勾走了，不然哪来那么大胆子？小昭看看窗外，白花花的世界好像醒不过来，那些蛇嫩着呢，花坛才建了几年？贝贝说，她们就是妖精。
朱朱继续翻书，上周六操场上杀人的时候，你们怎么没来？一枪打偏了，打在白杨树上，那棵树蹭了一块皮，冤死了。贝贝看看小昭，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她从桌洞里拿出杯子喝了口水，你看见死人了？朱朱说，挤不过去，没看清楚，啪一下倒地上了，穿着黑棉袄。小昭用铅笔抵着下巴，那是打在后脑勺上了，看到血飞溅出来没？贝贝又呃呃两声，夏天怎么穿棉袄？可能是害怕吧，才18岁，我不想死那么早，朱朱说，拉着警戒线，站着一圈警察，挡得严丝合缝，什么都没看到。
一节自习的时间真够长的，贝贝问朱朱，还往上挤，你就不害怕？怕什么，我的理想就是当医生，我爸妈可是天天看死人的。小昭说，你别夸张了，咱们这里有那么多死人吗？还天天看。朱朱说，还真没有，都是头疼脑热的、咳嗽发烧的，人都到大医院死去了。你们的理想是干吗？小昭说我将来是要做大明星的。
上次讨论课，语文老师问大家的理想，答案都是要做老师、护士、医生、科学家等等的，小昭好像说要做新华书店的售货员。朱朱继续翻书，贝贝在把玩自己的指甲和肉刺，她们俩间隔着抬头微笑着看了小昭好几次，第一次可能是疑惑，第二次是认真打量一下她的眉眼，也许还有羡慕，自己说不出来的话，而被小昭说了。小昭说完，抚摸着自己饱满有光的额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朋友们，等着她们的反应。朱朱因为爸妈是医生，家里注重营养搭配，脸蛋像面包一样鼓鼓的，可爱是可爱，但不算好看，就跟她的学习一样，成绩太好了反而有点憨憨的样子，她压根不会有当明星的想法。贝贝长了一张洋娃娃的脸蛋，猪油脂一样的皮肤，两个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美中不足的是有点挺胸，而且脑子掉链子。按照她自己的说法，以前她学习很好的，此言非虚，朱朱她们都可以作证。贝贝的伯伯是普集镇中学的副校长，但她没什么便宜好占，成绩不好，给你的三好学生也不敢接。老师多关注几次，反帮倒忙，回答不上问题来，脸色灰灰的，嘴欠的老师还会奚落要给副校长带句话。
我表姐说，巩俐就是在大街上走的时候被星探发现而成明星的。看大家没反应，小昭又补了一句。朱朱眼皮都不动一下，继续翻了一页书，点了几个重点符号。贝贝说，明星得要长得好看。朱朱说，小昭你还不如贝贝好看呢，再说咱这也没星探啊。
小昭也开始翻书，是不经意地翻，哗啦啦一会翻完又重新来一遍。小昭皮肤黑，是天生的，黑得有点油亮感，看久了也自有她的美感，黑黝黝的牡丹，高贵、纯正。她有一辆漂亮的弯把小型女士白鸽自行车，崭新得亮眼，银白色的车筐里放着她的背包。她腕上有一块绿色表盘的坤表，淡绿色的毛背心，里面的白色吊带衫若隐若现，她就是普集镇上的明星。
小昭普通话说得流利，英语发音也标准，关键是自信敢说，英语课代表就是她了，谁也没异议。每天早上她准时把一摞英文作业送到办公室，从初一（七）班到办公室这条长长的走廊里，总有夸张的男生，趴到窗子边喊“小昭小昭，黑牡丹黑牡丹”。她的步子急促起来，难免踉踉跄跄的，压着脚步稳着心性走到底，这一程心慌又很享受。心里有事时也会生出厌恶的情绪，起哄的人里头没几个好人，混世魔王居多，一天到晚没正事，找个影事儿就没完没了。窗户后边的女生们被打扰了难免皱眉头，也有爱热闹的，抛个笑脸出来，也有看见也当作看不见的，心里不以为然，但不表现出来，继续干自己的事。凡事耐得住性子的人总是不会缺少。
小昭成了学校的明星，跟这些起哄的声音也不无关系。包括老戴，都直呼她为小昭，别的同学见到老戴都躲远远的，小昭总是迎上去聊几句。女生们晨读的时间也说悄悄话，别人都扯着嗓子读，聊个闲天就相对安全，电视剧、明星八卦什么的，讲那些隔着书本和电视屏幕的故事总是那么有劲头。小昭跟她们不一样，她一说话总带着很多真人真事，她知道所有学校里和镇上的风云人物的逸事。镇上的理发店里的矮个男人为什么娶了一个高个子女生；初二年级的烫头发的漂亮女老师离婚了，她老公是政府大院的；卫生院里的护士正在跟隔壁班的语文老师约会。最激动人心的是，她见过普集镇中学声名赫赫的“青蛇帮主”，他给自己的女朋友写血书这样的事情，仿佛她在旁边看过一样，说得有模有样、神乎其神。小昭的故事里太多真人真事了，朱朱、贝贝听了之后下次见到故事里的人难免要多看几眼，相视一笑，知道一个秘密心照不宣还是蛮开心的。
小昭的妈妈是个兽医，小镇上牲口交配、打针吃药是大事，四里八乡的钱袋子都在牲口身上，牲口身上必有一道钱要落到小昭妈妈手里。班里的男生经常意味深长地说到兽医站，小昭都会佯怒追打他们。班上男女关系两极分化，文静的一声不吭，见面说话都脸红，闹哄一点的毫无隔阂，追追打打、肆无忌惮，小昭属于后一种。
小昭的妈妈本事挺大，可不仅仅是负责给黄牛冷冻交配的，她妈妈的影响遍布整个镇上。镇中心小学的校长是小昭妈妈说的媒，镇上唯一的水泥厂需要用的煤炭都是她经手的，从中抽一道钱。麻雀点大的镇上，听说没有人不认识小昭妈妈，他们叫她“徐能人”。东西街上有配件厂、卫生院、镇政府、百货大楼、中心小学、第一中学，屈指数来就这几个像样的单位。南北一条街上有几家老店，新华书店、理发店、鞋店、种子站、广播站、茶庄，镇东头有烧饼铺和炸油条、喝汤的小饭馆。单位人头、店主人常年不变，住上一年，人人都是熟悉的，知根知底。去年小昭的妈妈在兽医站门口开了一家饲料店，大家谈起这事都有点艳羡，“徐能人”是会挣钱的主。小昭在镇上走到哪里都是明星待遇，人人都会跟她打招呼：小昭，好久不来买东西啊，给你妈妈问好，说阿姨想她了。小昭啊，越来越漂亮了，过星期的时候来这里吃饭呀。小昭也是聪明伶俐，一句话掉不到地上，样样回话说得都在线上。
和一腿泥巴的村里孩子比，镇上的孩子穿着整洁，毕竟不用干活。他们中午能回家吃上热饭，村里的孩子就只能吃大锅饭，拿个搪瓷缸子打一勺菜，加两个馒头，汤都没有。小昭的班是全镇重点班，按照成绩从上到下截取的。村里的孩子进不了重点班正常，镇上的孩子进不了就是个事件，除了证明孩子学习差，也明示家长没本事。镇上的家长挤破头也要找关系，塞进重点班的孩子也瞒不住人，谁真谁假，镇上一点秘密都没有。
成绩好坏没两个月就水落石出。老师指着关系户的孩子说，我打你怎么了？回家告你老子去吧。严师出高徒，不打不成才，望子成龙的镇上人从没有来跟老师算账的。路远是镇长的儿子，自己考进来的，成绩不错，但也不是最出色的那一拨，还在小昭后边呢。在重点班除非你不想学习，不然都是成绩不错的。路远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就是他神似《红楼梦》里的宝玉，脸盘白白圆圆的，嘴巴嘟得厉害。他也喜欢打打闹闹，但是很有分寸，似乎怕惹事，和班上喜欢打架的男生基本不搭茬，有点差生绝缘体的味道，不旷课、不迟到、不大声说脏话，不被批评也不被表扬，与风头是不沾边的。
谁都知道他是镇长的公子，甚至有别的班的女生在背后指点，喔吆，他爸爸就是镇长呀！看，那个就是镇长的儿子！路远大多时候都没听见，别人说这种话都是压低嗓门的，况且就是听见了，他也不会过去理论。朱朱、路远、小昭、贝贝都是一起长大的，一起读幼儿园，一起读小学，关于路远的消息都是从她们这里传出去的。
小昭入学后收到第一封情书是在半年后，用粉红色的信封装着，课间操的时候，有人溜进教室夹在她的课本里。小昭是见过世面的女孩，先偷偷看了一遍，下午自习的时候，传给朱朱、贝贝看，两个好朋友反倒有点害羞，看完都是笑笑，不发一言。信是楼上班的田雷写的，他与小昭有一个共同点：黝黑，长得很像港台电视剧里的男生，留着郭富城头，喜欢米色风衣，放学后经常在门口呼朋引伴一起走，打架超狠，听说不少女孩都喜欢他。此后，田雷经常在课间活动或者班级大扫除的时候，在门口露半个脑袋，小昭得了信号就出去。朱朱、贝贝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都不问小昭，她们心里有点看不上早恋，当然也看不上那个爱打架的田雷。小昭主动透露消息给她们的时候，她们也乐意听。小昭说田雷写得一手好字，是他爸爸教的；田雷在每一个班里都有一个铁哥们，他的朋友都对他言听计从。毕竟知道这样的消息是特权的表示，她们是小昭的朋友。
学校每月都开训导会，校长每次都要抨击早恋。青春年少别把精力用错了地方，早恋的后果是什么？是回家卖菜（学生家长大部人都是菜农）；将来穿草鞋（不上进）还是穿皮鞋（学有所成），就看你把时间用在哪里！小昭听这些磨出茧子的话，隐隐地有点不自在，朱朱、贝贝就坦然多了，她们该笑的时候就笑，该鼓掌的时候就使劲拍巴掌。小昭心里仔细分析着周围的状况，有点失落，她不知道这叫不叫早恋，只是收了几封信，说过几次话。操场上白日煌煌的，连那些惯常嬉皮笑脸的男生似乎也安分起来了。
班里有人传说路远喜欢小昭，传说不是口对口的传说，而是男生们的眼神和动作里传达的。小昭课间把一摞作业本发给每一个人，她走到路远的座位时，几个男生齐力把路远推到小昭身上，撞了个满怀，作业本撒了一地。小昭很生气，丢下一地作业本回到座位上，路远还有那些惹事的男生就乖乖地把作业发完。放学回家的时候，男生们走过小昭的座位，嘴巴贫的男生就顺口说，还不走？路远在门口等你呢！小昭生气是真的，慢慢次数多了也有点兴奋，想等就等，关你什么事？小昭的调皮样就出来了，那些说话的男生也乐得有话题。反倒是路远，还是跟以前一样，男生们拿他说笑的时候，他也笑，很憨厚的笑容。小昭的精神又来了，尽管非常缓慢，细丝慢缕的。小昭是人来疯的女生，只要有事情或者眼光关注着她，她就迅速活泼起来，从眼神到脚步，都像春天的花蕾似的。
有一阵子，班上的同学私下传言，田雷与路远打架了，田雷是谁啊，路远敢去招惹他的女朋友。这个年龄的很多事情都是在传言中的，模模糊糊、飘飘荡荡的得不到确证。也有几个女生撇着嘴说不可能，路远那么蔫，被打还差不多，怎么可能打架呢！这些话是贝贝说的，小昭的情绪明显受到影响。提到田雷、路远她就微微红脸，说话都明显不流利。
小昭，到底是哪一个？田雷还是路远？朱朱在回家的路上问一句。
哪一个都不是。小昭已经想撇清自己与田雷的关系了，朱朱就有点不服气，以前你不是天天田雷田雷的，怎么现在又不承认了？
是他自己来找我的，我也没有答应他什么呀！
你都收了人家的礼物了，我看到过的，小浣熊。不答应还收礼物干吗？
小昭脸阴沉沉的，关你什么事。
路远不会理你的，朱朱低声嘟嘟囔囔。仿佛她才和路远是一国的。
小昭立时就甩开朱朱，走前头去了。
贝贝一看架势不对，就赶紧出来劝，说着玩的，怎么还生气了，我们不是朋友吗？朱朱和小昭都沉默，贝贝反而有点尴尬，大家就一路闷声闷气地回家了。
教室空间比较小，学生又多，座位是两张桌子靠在一起排的，朱朱、贝贝在小昭里头，朱朱进去，小昭就得站起来，进进出出十分麻烦。朱朱早早地赶到学校，避免一早就得跟小昭说话，小昭也懒得理朱朱，她凭什么说我风凉话？剩下一个贝贝左右为难，十分无趣，只好埋头读课文，是蒲松龄的《狼》。
朱朱是老师的宠儿，和小昭不同，她是实实在在地风光过，全班第一名的成绩把她结结实实地定在老师心坎上了，就是偶尔考试失利，老师们也都去安慰她，说没有常胜将军什么的。朱朱经常代表全年级的学生发言谈学习经验。小昭也知道自己其实是缺少点实力的，虽然在班里也名列前茅，终归没有朱朱那么出彩。小昭也努力过，但是成绩这个东西不是说来就来的，原来默默无闻的同学一努力成绩却飞上来了，小昭连原来的名次都保持不住了。
小昭每天都给英语老师送作业，每次进办公室，老师们都刚上班，一天开始了，不由得要开个好头，小昭，帮老师给阳台上的花洒点水！小昭，这些作业你帮着批批吧！小昭开始都是乐滋滋的，像受到器重的将军一样，这都是特殊的“待遇”。可她慢慢地回过味来了，老师们似乎只是把自己当作邻居家的会跳舞的孩子，随口夸奖，并不是真心的，对朱朱就不一样了，对她是有佩服的成分的。连路远也让她失望了，路远拿一个数学题去请教朱朱，其实小昭也会做的，路远绕过小昭，扭着脖子问朱朱，小昭心里很委屈，可是又不能说什么，她知道朱朱的光环是比较耀眼的，谁都想看两眼，自己不也是畏惧着朱朱吗？觉得自己就是低她一点的。恐怕只有田雷对自己刮目相看的。小昭不知道怎的就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假如田雷写信给朱朱，她都不会接受吧，肯定连看都不看就扔了。想到这里小昭觉得自己委屈得厉害，就算是为了这个，小昭都决定不再理会田雷了。
小昭一个学期都是心事重重的，成绩不见什么起色。妈妈整天忙着赚钱，爸爸不在家，冷清清的。小昭真羡慕朱朱有一个温暖的家，爸爸妈妈都是医生，晚上督促她学习。如果自己生在朱朱家，也会这么优秀的，想着想着就更觉得委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小昭脸上冒出了七八个小痘痘，来得很突然，都是在额头上，早上她趁妈妈还睡着的空偷用妈妈的粉饼，结果就站在那里大哭起来。她说，不去上学了，丑死了！妈妈说，这是正常现象，女孩子这个年纪都有的，别在意。小昭还是不能平静，贝贝的脸上什么也没有，跟纸一样光滑，朱朱也没有嘛。小昭妈妈立刻答应周六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调理一下就好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你急赤白脸的哭闹？小昭觉得妈妈小看了这事，似乎在轻笑，这算什么呀！更觉得不能原谅妈妈，逼着妈妈去跟老师请病假。
小昭跟着妈妈去医院开了点药膏，医生似乎也不在意这个小毛病，嘱咐她少吃辛辣的食品。小昭悻悻地回家，仔细地把药膏涂抹在额头上，一天涂抹了七八次，中午睡觉的时候还梦见自己的额头光洁如初，连肤色都变成贝贝那样的瓷白色了，笑得嘴巴都裂开了，呵呵呵呵，我这么漂亮可以去做明星了，成绩不如朱朱就不如吧！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暗淡，小昭拿起镜子，心情就比光线还暗，额头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肤色较暗，加上暗红的痘，怎么看都像起了包。
一万个不情愿，小昭还是去上学了。把刘海耷下来，其实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可是小昭总是忍不住拿手指去抠那些痘痘，上课的时候，自习的时候。朱朱也看到了，她们已经和好了，如初倒是没有，女生的友谊很容易打折扣的。
朱朱小心翼翼地问小昭，是青春痘吧？小昭默认了。
朱朱说，我妈妈说很多人都会长的，不用担心。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你告诉你妈妈我长青春痘了？小昭有点不痛快，想着朱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把自己的事告诉穿白大褂的妈妈。
我随口问她的，没有说你长了。
说了也没关系，你也会长的。
我不会长的，我妈妈说的，我的体质、遗传、内分泌都决定了我不会长的。朱朱露出有点骄傲的神情，小昭一脸不快，觉得朱朱似乎是说自己体质、遗传、内分泌有问题。
小昭立刻就借着座位进进出出的不耐烦朝朱朱发火了，朱朱不怎么会吵架，顿时觉得委屈得不得了，趴在桌子上就哭，连老师进来都不知道。老师把两个人叫到办公室，劝说了半天，好像是平息下来了，不过一周后朱朱被调到小昭斜后的位置，靠着路远。
贝贝虽然基本不插口她们的谈话，还是知道她们的火药口在哪里。女生们都开始有了小小的身体变化，一个个变得神秘兮兮的，总有些小秘密是需要交流的。渐渐地，就有了不少关于小昭的痘痘的说法，什么早熟呀，恋爱呀，总之有点不正经的暗示。小昭是多么心思缜密的孩子呀，这点还能听不出来？但她把这些都记在了朱朱头上。
朱朱，你背叛朋友。小昭把一张纸条放到朱朱桌子上，朱朱没有回应，仿佛世界末日一样，两人都回家大哭一场（只是彼此不知道），之后互不理睬，回家的时候也离得远远的，即使一起走，中间也隔着贝贝。
成绩下来，快放寒假的时间，大家都觉得时间特别漫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坐在位子上闲扯，说考试题目，说爸爸妈妈看到成绩单时的反应，把悲剧都说成喜剧，兴高采烈的。路远突然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小昭，长青春美丽痘了呀！小昭眼圈就红了。大家面面相觑，后来目光就都折返到路远身上。路远特别无辜，我没说什么呀，青春痘都不能说啊？小昭你可千万不要哭，我最怕女生哭。小昭听到哭的时候眼泪就止不住了，周围的女生就上去劝，这个时候的小昭是经不得劝的，越劝越伤心。小昭的反应是有点大了，路远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反正以后路远与小昭就不那么熟络了，小昭多半是因为自己的失态，路远则是对女生的小性子有点怯了。
过了冬天，日子翻飞得更加快，教室换了一次，座位每个学期都大调整一次，老师们也换了一茬。朱朱还是很优秀，但再也没考过第一名，有时候第七第八名，偶尔也会十名以后，小昭则直线下滑。这个年龄的事儿总有点突发奇想的意思，猛不丁地，一个新的优秀学生就出来了，先前的优秀学生也就像月历牌一样被掀过去了，月历上最明亮的星没几个人会记得。考不了第一的朱朱个性反而爽朗起来，也可能跟路远有关系，男生女生搭配，跟女孩子圈在一起不一样，她变得活泼大方。贝贝的成绩越来越差，但男生们好像越来越喜欢她，小昭听好几个男生说，贝贝长得真带劲！小昭看到她跟好几个男生一起边走边聊，也看到过她在路上边走边哭。贝贝从来没跟她分享过秘密，小昭有时候特别心疼那几封给她们看过的信，她们连一句评价都没有。田雷没有再找过小昭，也一直没有消息，直到他因为打架斗殴被开除。老戴在全校大会上宣布的。小昭只在心里晃动了一下，假装没听到，回去继续上课，跟朋友们说说笑笑，声音还大了几个分贝，放学回家之后，她还是痛哭了一次，晚上藏在被窝里，这事谁也不知道。
毕业填报志愿，朱朱跟路远报考了同一所高中。小昭对那段日子一直记得很清楚，她在日记本上涂满了路远、朱朱的名字，她觉得朱朱和自己的吵架是有预谋的，决定永远都不原谅她。秋天开始的时候，小昭去商专念书了，兵荒马乱的，大家各忙各的，都没有隆重告别一下。开始小昭还收到过朱朱、贝贝的信和贺年卡，她们在不同的地方有了不同的生活，旧家拆迁，父母换工作，学习压力，等等，后来音信渐弱，仿佛消失了。商专三年，小昭再也没有被人叫过黑牡丹，青春痘在青春过了以后，留下的是暗褐色的疤痕，像贴在脸上的记号。
再次想起这些故事，是听到贝贝和路远的婚讯。地点就在橡胶厂门口的金杯酒店，从小昭的宿舍到那里有五里左右，骑自行车十来分钟。这两个人结婚出乎小昭的意料，但这么多年哪件事是在意料中的呢？比如老戴猝死于脑血栓，老王被免职，朱朱回到镇上的小医院当护士，自己找不到工作，还有仓促的离婚。小昭考虑要不要去看看，去看什么呢？看看他们长什么样了还是找找他们以前的影子？朱朱去不去呢？
小昭从县食品厂的侧门出来，跨上那辆小飞鸽自行车，车被日晒雨淋得白兮兮的，她好像没有从初中的世界走出来似的，个子没有长多少，体重明显加重了，握着车把的手指节宽大。食品厂的活真辛苦，一天到晚，十个小时的班，热气腾腾的，蒸得人都发虚。小昭骑车左转右转，到达宿舍，脱掉汗涔涔的衣服，拿温水冲一下，浑身一阵凉爽。小昭换上干净的居家服，躺在床上。世界真大啊，走了那么远又回来了，一个明星也没遇见过，县城这么小，毕业十年，跟朱朱、贝贝也没正儿八经地遇见过。世界什么都没改变，普集镇的夏天仿佛还在眼前，又好像一切都变了，想着想着小昭的眼睛就不听使唤要打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