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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丧家之犬

石高静:“太上,弟子有许多事不明白,请您开示。”

老子:“啥事不明白?讲吧。”

石高静:“和我家族作对的那个魔鬼,让我的爷爷、我的父亲都早早死去,现在又让我发病的那个魔鬼,它到底来自哪里?”

老子:“我首先要给你纠错,你不该叫它魔鬼。”

石高静:“不叫它魔鬼,叫它什么?”

老子:“名可名,非常名。”

石高静:“你不是善于‘强之为名’吗?”

老子:“强之为名的话,就叫它为DNA吧。”

石高静:“哈哈,太上你真是开玩笑。那是科学家早已给它起的名字,我们天天叫呢。”

老子:“你天天叫,为什么还要另起一个名字?”

石高静:“太上请您不要偷换概念。我说的魔鬼,不是指那些正常的DNA,而是错误的、在我身体内作恶的DNA!”

老子:“大道之中,无所谓善,无所谓恶。”

石高静:“对,你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

老子:“其实,天地也是刍狗。”

石高静:“那是谁的刍狗?”

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名之曰大。”

石高静:“对,是‘道’,你也叫它‘大’。你还起过另外一个名字,叫作‘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老子:“那仅仅是个比方。”

石高静:“‘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也是你说的。那么这个门,就像天下所有雌性动物身上都有的那个生殖之门,是怎样把天地当作刍狗的呢?”

老子:“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石高静:“橐籥呀?风箱呀?你好像是用它形容天地间的特性……”

老子:“道,其大无外,其小无内。”

石高静:“我明白了。像橐籥那样运行,是宇宙的一个特性。我们这个宇宙,恰似一个奇大无比的风箱。大约发生于一百四十亿年前的那次大爆炸,可能就是大风箱最近一次出气的肇始。这一出气不要紧,搞得宇宙尘埃纷纷扬扬,于是就有了星系团、星系、恒星、行星、生物、人类……包括我,我的身体,我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细胞内的每一个染色体,每一个染色体内的DNA,每一串DNA里的30亿个碱基对……”

老子:“你还算看得明白。”

石高静:“这些宇宙尘埃,其实都是大大小小的风箱,都在呼吸、收放。像我,不就是一个一百八十斤的风箱吗?整天呼嗒呼嗒喘气。那天在希夷台犯了病,呼嗒得特别急促。”

老子:“哈哈,明白了自己也是一架风箱,算是一次小小的开悟。”

石高静:“可我不明白,我的DNA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小小的一组,让这架风箱不能长久地呼嗒,很可能不到五十岁就戛然而止?”

老子:“天机不可泄漏。”

石高静:“太上你别拿这话搪塞我。”你一定要回答,“让我得冠心病的那一小段DNA,让别人患上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疾病的DNA,为什么要出现在人类的遗传基因里?”

老子:“替天行道。”

石高静:“这话吓煞我也!也气煞我也!你的意思是说,我得这个病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老子:“你领会错了。你不应该用‘惩罚’一词,因为这样一来,又与善恶联系在一起了。”

石高静:“那你说的替天行道是什么意思?”

老子:“是体现天地精神和宇宙规则。”

石高静:“天地精神?宇宙规则?”

老子:“对,也就是我说的道。”

石高静:“具体到我的身上,它是怎么体现的?”

老子:“让你生,让你死。”

石高静:“有生就有死,这是大道的基本含义之一,也是宇宙的橐籥特性——有放有收嘛。这个大道理,我很明白。可是,具体到我身上,我不想早早死去呵!”

老子:“不想早早死去,是有办法的……你不是做了多年的基因测序吗?不是想从那个途径找到办法吗?”

石高静:“那个途径,目前还没有什么好办法。是的,现在有了所谓的基因疗法,科学家们正在采用各种办法,试图修复那些致病的基因。然而,就家庭性高脂血症所导致的冠心病而言,现在连致病基因所在的位置都没找出来,更何谈对那些基因的修复?我今年四十八岁,已经开始发病,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太上,你快告诉我怎么办!”

老子:“我已经告诉你了。”

石高静:“你什么时候告诉我的?”

老子:“我骑着青牛过函谷关的时候。”

石高静:“哦,还在那五千言里面呀?是哪一章哪几句?我怎么一时记不起来?你快提醒我一下吧!”

老子:“……”

一阵恍惚,一段对话。石高静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入定的状态之中。他只记得,对话的时候,太上是在他的对面悬空坐着,白发似雪,笑微微的,还不时挥动一下手中的拂尘。他醒来睁眼看看,自己正躺在病房里,脑袋上方正挂着一个药水瓶子。

“师父。”是露西的叫声,露西从另一张床边探身过来问,“师父你好一些了吗?”那双蓝眼睛里满含关切。石高静微微点头,露西舒一口气,坐回去抱拳仰脸道:“哦,神仙保佑……”

石高静抬起左手腕看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十二分,子时。他想,这本来是修炼的最佳时刻,我应该在蒲团上安安静静地坐着的,现在却躺在了印州市人民医院心血管内科病房。唉……他摸摸自己的胸口,长叹了一声。他感觉到,那只揪他心脏的看不见的大手虽然已经隐去,那些痛感、闷感虽然已经消失,但他知道那儿并不清净。他似乎看见,缠绕在他心脏上形如皇冠一样的动脉——给心脏供血的黄金通道,现在却成了破烂城市里年久失修的排水管子。管壁上糊满了稀粥样的东西,管腔变窄,让他的血在管子里放慢流速,在一堆堆粥样的障碍物旁边打着旋儿,缠缠绵绵。于是,更多的甘油三酯和脂蛋白在这里滞留下来,进一步增加着粥样物质,缩小着血管口径……

家族性高脂血症导致的冠心病。他知道,医生当年给他父亲所做的结论,现在又写在了他的病历本上。验证着那一小段DNA在他身上作祟的严重后果。这些年来,他曾去医院检查过几次身体,每次的结果都是血脂过高。他想,这真是奇怪了,我长年吃素,哪有多少可以转化为油脂的东西?他甚至怀疑,那一小段DNA说不定有特异功能,让他的身体有了这样的机制:让清水变成油。他看过一则报道,说国内有人一直在搞水变油的研究项目,有的人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也还是继续试验,有人甚至成了疯子、骗子。他想,这些家伙怎么不找我呀?你们把我的身体机制研究透了,你的项目就搞成啦。咳!

这些年来,他也坚信能够通过修炼改变自己的命运。师父当年就向他讲有首古诗说:“天道悠且长,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吹烛。”要想让自己的生命之烛长久燃烧下去,而不是让风早早吹灭,那就要好好修炼。后来,石高静还读过介绍当代大学者钱穆经历的一篇文章。那文章讲,钱先生家中本来“三世不寿”:祖父只活了三十七岁,父亲终年四十一岁,他的哥哥年方不惑即病亡。这在钱穆内心投下了深重的阴影。钱穆本人早先也体弱多病,他读陆游晚年诗作,深羡放翁长寿;他读《钱大昕年谱》,知谱主中年时体质极差,后来转健得高寿而治学有成,于是突然感悟:“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从此他非常注重起居规律和体育锻炼,千方百计想挣脱命运的“劫数”。他二十余岁时迷恋静坐,有时能达到“无我无他、离形去知”的境界。当然,他还有洗冷水浴、郊游、爬山等多种爱好。结果,他真的成了长寿之人,虽然生逢乱世,流徙动荡,长年索居,后半生还孤悬海外,却活到九十六岁,先后著书七十五部,累计一千六百万言,成为一位当代罕见的国学大师。石高静想,钱先生的长寿,就是修炼能够改变遗传基因的有力证明。他三世不寿,我也可能是三世不寿;他能通过修炼实现了长生的目的,那么我也会实现的。于是,他按照南宗经典《悟真篇》里讲的,按照师父教的,一天天、一年年地修炼下去。白雪黄芽,龙争虎斗,玉鼎汤煎,金炉火炽……其中的曲折、甘苦真是一言难尽!总指望,“壶内旋添延命酒,鼎中收取返魂浆”,没承想,今天下午在希夷台下,自己竟然发病倒下了!要不是露西急忙招呼船工老阚过来,把他送到岸边叫来救护车,我说不定要永远和师父、师兄在一起了。

石高静看着高高吊起的药瓶,看着一滴一滴正往他身体里浇灌的尿黄色药液,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耻辱:身为一个修道者、传道者,在海外经常向洋徒弟们讲“人人自有长生药”,认真修炼就能长生久视。可现在,自己竟然把这些药水当作“返魂浆”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这二十年的修炼并不能给我一杯“延命酒”,让我逃脱三世不寿的劫数?太上呵,你快向我解释个明白!

他又记起了刚才在梦中与太上的对话。他想起,自己对太上有许多不恭之辞。太上呢,说话也好像过于随意。看来,这到底是南柯一梦,不必认真的。然而太上说,长生之术就在他的《道德经》里,这话是对的,应该好好记住。

二十年前,石高静在琼顶山上暂住时,师父极其认真地告诉他,一定要把《道德经》和《悟真篇》这两部经书背下,而且要天天琢磨。《道德经》虽然不言药,不言丹,但那是修行大法,所有的秘诀、绝活都深藏其中,就看你能不能悟出来。《悟真篇》呢,则是紫阳真人以《道德经》为依据,对金丹法门的阐述。石高静记得,他完整地背下这两部经书,只用了两个星期。此后,他每天都背一遍,《道德经》用十六分钟,《悟真篇》用二十四分钟。一开始是有口无心,后来是心口并用,边背诵边琢磨,就不断有心得收获。

那么,《道德经》里,到底还有哪些内容是我没有理解,没有在修炼中认真遵循的呢?

石高静正思考着,露西说话了:“师父,对不起,我这次来中国,给你添麻烦了。”石高静此刻已经消灭了火气,说:“露西,这不怪你,我在山上不该对你发脾气,请原谅。”露西问:“你说坏了你的大事,那是什么大事呢?”石高静说:“那件大事就是遵照我师兄的嘱托,振兴南宗祖庭。可是,政府却不让我担任住持,另任命了一个缺乏正信正行的道士,一个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者。”露西说:“我看出来了,他们对你有误解,你不被信任。师父,与其在这里遭受排挤,咱们不如回美国去。”石高静惊讶地看着露西:“回美国?你瞧瞧,南宗祖师传承了八百年的龙头簪子正插在我的头上,我怎么能回美国呢?我必须留在中国,而且必须留在琼顶山!”

说到这里,他心跳加剧,呼吸变急。露西看见他这样子,急忙半跪在师父的病床前说:“师父你别生气,你别激动,我把我的建议收回好不好?”

歇息良久,石高静才平静下来。此时他又觉得内急,想起身如厕又觉得麻烦,便憋着不动。然而,膀胱越来越涨,让他难以坚持。

臭皮囊。臭皮囊套着臭皮囊。真让人厌恶,真让人沮丧。

他到底还是屈服于臭皮囊,挣扎着坐起。露西急忙伸手相扶,问他要干什么。石高静告诉她自己要去卫生间,露西就将药瓶取下,一手举着它,一手扶着师父,走出门去。

走廊里有一些人或坐或站,都好奇地看着他俩。到了男厕所门口,露西继续扶持着师父往里走,石高静制止了她。他接过药瓶,用一只手高举着走了进去。站在便池时石高静想:我这样子,真叫一个狼狈呀。

他们返回时,迎面走来一个皮肤保养得很好、端庄漂亮的中年女医生。女医生看了看他,问他是不是石院长,石高静点头称是。女医生自我介绍说,她是米珍。石高静马上明白,这是祁高笃的妻子,这家医院的产科主任。他早就听说,当年祁高笃还了俗,有一天陪母亲到这里看病,在走廊上遇见一个年轻女医生,惊为天人,以后使尽各种手段追求,终于让她成了自己的媳妇。他说:“原来是弟妹呀,我犯了心脏病,让你见笑啦。”米珍说:“谁还没有个病。我听高笃说,石院长从美国回来了,正想抽空到山上拜访,没想到刚才我到这边看一下住院的熟人,恰巧碰上你了。”

来到屋里,米珍让石高静躺下,摸了摸石高静的脉搏,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她说看过病历了,石高静是初发型心绞痛,由供血不足引起,但还不是心肌梗死,问题不大。她坐下来安慰石高静,让他不要担心,现在医疗技术先进了,可以解决好多问题,冠状动脉如果真是堵塞严重,安上支架就解决问题了。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讲支架的安法与好处。

石高静想,这个米珍,也是一个科学主义者呵。心血管支架技术是一个医学创举,可那个办法治标不治本,虽然能把阻塞部位撑开,但如果降不下血脂,别的地方还可能堵上。于是,他听得就有些敷衍,只是偶尔嗯上一声。他注意到,米珍说话的时候眼神凛然,眉宇间有一股杀气。心想,一个女人家,从哪里来的这股杀气?

可能看出石高静的敷衍,米珍转过脸用英语对露西说:“我听我先生说了,你是石院长的徒弟。石院长得了病,你要好好照顾他。有需要帮助的,你可以到三楼产科找我。”露西点点头。石高静睁开眼睛说:“米大夫,露西照顾我,有好多不便之处,能麻烦你给我找个男性护工吗?”米珍看看他,又看看露西,说:“这样吧,我让高笃给你派一个。”石高静说:“就别麻烦他了吧?”米珍说:“这有什么麻烦的?竹马集团有的是人!”她掏出手机给祁高笃打电话,说石院长病了,让他马上带一个男性员工过来。

祁高笃很快到了,身后还跟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祁高笃说:“师兄,这是怎么搞的?你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石高静苦笑一下:“乍回印州,水土不服呀。”祁高笃说:“我想起来了,你当年和我说过,你家几代人都有心脏病,看来你也继承了。”石高静说:“是呵,我修炼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逃脱。”祁高笃说:“会逃脱的。琼顶山地气好,你修上几年,肯定百病皆无。”石高静说:“在老卢手下常住,修炼效果难说。”祁高笃不解:“怎么会在他手下?”石高静就向他讲了市宗教局的决定。祁高笃听了,将拳头猛一敲大腿:“怎么会这样?!”石高静说:“咳,福祸无门,唯人自招。我要是不带露西回来,要是回来后不听从你的意见,直接带露西上山,也许不会遭人诟病,有这结果。”祁高笃说:“不,问题不在你带不带露西,肯定是老卢巴结上了有关领导,才捞到这顶住持帽子的。我听说,他在家里专门布置了神堂,早晚上香祈祷,让天官保佑市政府秘书长官运亨通。”石高静说:“噢,原来人家做了功德。我本来是把回琼顶山当作回家的,现在却成了丧家之犬。”祁高笃说:“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师兄,你在美国不是办了道院吗?既然这里容不下你,你还不如回去。”石高静说:“哦,露西让我走,你也让我走?我能辜负师兄的临终嘱托,一走了之?不行,我坚决不走。我养好病,就带露西去简寥观住!”祁高笃笑道:“好,好,你有志气,我服你了!”

坐了一会儿,米珍对祁高笃说,别让石院长累着,咱们走吧。祁高笃就把一直站在门边的小伙子叫过来,向石高静介绍说,他叫阚敢,是逸仙宫大酒店的保安,让他在这里全天候伺候石院长。石高静对阚敢说:“小阚,麻烦你啦。”小阚向他弓一下腰说:“为领导服务,是我的光荣。”石高静摇头笑道:“我是哪门子领导?”他指着小阚对露西说:“我已经有了护理人员,露西你可以走了。”露西眨动着眼睛说:“走?师父让我去哪里?”石高静说:“你到中国的其他地方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回来跟我到琼顶山修炼。”露西想了想说:“好吧。我要去上海、南京,也可能还有别的地方。我找个地方住一夜,明天去山上拿了箱子就走。但愿我回来的时候,师父还和从前一样健康。”

听她这么说,祁高笃让露西先到逸仙宫酒店里住下。米珍把这话翻译给露西听,露西却摇头道:“不,你先生开的酒店太色情了。”米珍大窘,拿眼瞪着祁高笃说:“露西说逸仙宫太色情了,你真行呵,连她都体验过啦?”祁高笃咧咧嘴说:“她胡说八道,她知道什么呀。”他说,如果露西不愿在逸仙宫住,他可以把她送到另一家涉外酒店。石高静说:“好的,拜托你啦。”他把这个意思讲给露西听,露西就跟着祁高笃和米珍走了。

小阚送走他们,坐到了石高静对面。石高静与他攀谈,得知他是琼顶山丹灶村的,在玄溪水库开船的老阚是他父亲,他高中毕业后到逸仙宫酒店当保安,已经干了两年。

十点多钟,输液结束,石高静说关灯睡觉,小阚就到另一张床上躺下了。没过多久,他就吱吱磨牙,磨了一阵说道:“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石高静的心脏扑腾腾急跳起来。侧脸看看,小阚说完这话并没动弹,依旧磨牙,原来他是在说梦话。

次日早晨,小阚去医院食堂买来早饭,和石高静一起吃时,说:“石道长,我看电视上那些道士都会武当拳法,你也会吧?”石高静说:“我不会,我只会打太极拳。”小阚摇头道:“太极拳不管用。那是用来摸鱼的。”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两手比画。石高静笑了起来:“摸鱼?你倒是说得很形象。你学武当拳干啥?”小阚诡秘地一笑:“保密。”

石高静想起小阚夜间说的梦话,就问:“小阚,你知道老子吗?”小阚说:“知道一点。你是从美国回来的,和祁总是师兄弟。”石高静听了这话哭笑不得:“打住!我怎么敢自称老子?我是说,你知不知道写《道德经》的那个老子?”小阚这才明白过来,挠了挠后脑勺说:“念高中的时候,听老师讲过他。”石高静说:“老子说过一句话,你该记住,‘强梁者不得其死’。”小阚问:“什么意思?”石高静说:“他说,凡是仗势欺人的,靠武力侵害他人的,都不得好死。”小阚咧着厚嘴唇笑了:“我又不仗势欺人。”石高静说:“你不是想学拳法吗?我猜你是为了打人。你要知道,武当拳不是用来打人的,是用来修炼,用来强身健体的。”小阚吁出一口气:“那我就不学了。”石高静问:“小阚你有仇人?”小阚说:“当然有啦。”石高静说:“能告诉我他是谁吗?”小阚沉默片刻,突然一笑:“他是阚敢。”石高静惊愕地问:“你把自己当作仇人?”小阚说:“是。”石高静问他为何这么讲,小阚说:“我恨死自己啦!”说罢,他大口喝粥,再不吭声。

主治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进来查房,护士还用小车推着一台心电图机。医生用听诊器放在石高静的胸膛上听了听,又给他做了心电图。石高静问:“大夫,好了吧?”大夫一边看一边摇头:“还没有,你就安心住几天吧。”

医生、护士走后,石高静扯过被子蒙住脑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想起了当年师父在杭州被人测出的“平”,想起了在美国为师兄测出的“平”与“曲”,还想起了自己向道友做出的承诺:等到自己修炼成功,回去表演给他们看。而现在,自己的心脏出现了问题,说不定心电图很快就会显示出意味着死亡的直线,要让它出现师父、师兄修炼出的那样的奇迹谈何容易!

一种难以承受的挫败感,像这床散发着来苏药水味道的被子一样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他。

有人敲门。石高静扯开被子去看,突然像见了鬼:那门慢慢打开一条缝,一张大白脸探了进来。

是卢美人。

“师弟。”卢美人提着一箱牛奶走进来,后面跟了一个长着马脸、留一绺黄胡子的中年乾道。

卢美人笑着说:“师弟,听说你病了,我们来看看你。”

石高静强压住心中的厌恶,坐起身说:“谢谢啦。”

卢美人说:“师弟,你有病应该早告诉我的。我今天去简寥观上任,没见你在那儿,打电话问过老四,才知道你住进了医院。”

石高静注意到,卢美人今天竟然是全真道士的装束,混元巾、发髻、簪子、十方鞋,一样也不少。然而,他帽檐下面的头发却是向下长的短发。他冷笑道:“老卢,弄一团假发顶着,何苦呢?”

卢美人摸摸鬓边,尴尬地笑了笑:“去住持全真道场,总得换换行头吧。”他指着那个乾道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邴道长,是我从江北引进的人才。他术数方面特别厉害,最精通《奇门遁甲》,堪称当代姜子牙。”

邴道长向石高静拱拱手,说一声“石爷好”,脸上带了阴黠与傲慢。

石高静见来者不善,也向他拱拱手:“邴爷有这功夫,有空请小试牛刀,让我开开眼界好吧?”

邴道长抬手捋着胡子说:“现在就可以试试嘛。不过……”他捋了几捋胡子,欲言又止,“唉,还是算了吧。”

石高静盯着他道:“怕我承受能力不够,听了之后一命呜呼?我不怕,讲吧。”

邴道长点点头:“好,恭敬不如从命啦。”他停了一下,拈着胡须说,“石爷你知道,这世上的每个人都生活在时间、空间之中,而时空交错,就给人带来了各种机遇,或凶或吉。那么,逢凶化吉则是奇门之绝技……”

石高静说:“这个我懂。你说,我现在所处的时空点,是凶是吉?”

邴道长说:“我给你定局排盘……请报上四柱。”

石高静就讲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邴道长掐弄手指,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吧嗒几下嘴说道:“石爷,你是六乙加辛,很不妙呵。”

石高静笑道:“我早知道不妙,不然怎么会在这里躺着?说吧,怎么破解?”

邴道长一笑,念出四句话来:“六乙若加辛,金木不相亲。龙神也须遁,乐逸不求嗔。”

石高静说:“请解。”

邴道长说:“这一局,叫作‘六乙加辛龙逃走’。主要的意思是,龙虎争斗,大凶。青龙逃走,便可化凶为吉,得到安逸快乐。”

石高静突然明白过来:邴道长是说,石高静属龙,老卢属虎,龙虎相斗,龙该逃走。这个黄胡子老道,其实就是让我走嘛!这哪里是奇门一局,分明是老卢为我设的骗局嘛!他指着卢美人冷笑道:“老卢呀老卢,你真是机关算尽!你想撵我走?没门儿!我一出院就去简寥观住着,和你这只白虎做伴儿!”

卢美人苦笑着说:“欢迎,欢迎。”说罢就和邴道长走了。邴道长走在后面,把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石高静的心脏又被看不见的针深深刺痛。他手捂心区,头抵膝盖,坐在那儿微微发抖。小阚进来发现了这个情况,急忙去喊医生。医生过来看看,吩咐护士拿一剂针药打上,才让石高静缓过气来,恢复常态。

小阚说:“看你让他们气得。以后我把住门,除了祁总和米主任,谁也不让进来!”

祁高笃和米珍中午又过来看他,还提来一个饭盒。石高静感激地说:“谢谢,我给你们增麻烦了。”米珍说:“石院长你千万别客气,高笃虽然早已还俗,但你们曾经是师兄弟,照顾你难道不应该?”说着去把饭盒打开,让石高静尝尝她做的银耳莲子羹。石高静拿过汤匙,舀一口尝尝,味道果然不错,又向米珍道谢。

祁高笃向石高静夸起了媳妇,说她下厨房是一把好手,上手术台更是一把好手。孕妇上了手术台,她开膛破肚,如探囊取物般,一会儿就抱出一个娃娃。五年前,她曾经在一天之内亲手抱出十个,而且都是单胞胎,这个纪录在印州至今无人打破。

石高静听得发呆。他想,怪不得米珍眼神凛然,眉宇间有一股杀气,原来是她整天玩刀子玩出来的。他问:“米大夫,你们接的孕妇剖腹产的占多大比例?”

米珍说:“接近一半吧。剖腹产利索,不到一个小时就完了。”

石高静立即摇头:“不妥,不妥。弟妹,恕我直言,你赶快纠正这种做法,能顺产的就顺产,实在不行再动刀子。”

米珍说:“顺产时间太长,有的产妇在产床上叫唤两天两夜,孩子还不露头,烦死了!这种痛苦,孕妇也怕得很,不少人主动要求剖腹。”

石高静说:“不管是你的主张,还是孕妇的要求,过多地搞剖腹产就是不好。高笃也是学过道的,他应该向你讲过吧?‘道法自然’,无论是宇宙大道还是人间大道,都应该顺其自然。凡是违反自然的做法,都会带来不良后果。我看过一篇美国医生写的论文,说经过观察发现:剖腹产的婴儿,有一些出现感觉失调问题,轻则精细动作不协调,注意力不集中,情绪不稳,对温度不敏感;重则没有距离感和空间感,无法控制四肢力量,不知轻重。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胎儿出生时需要在产道经过正常的挤压和温度等刺激,有助于大脑发育,促使婴儿对空间、距离、温度等产生一定认识。剖腹产的婴儿没有受到这些刺激,感觉统合功能容易出现失调……”

米珍听着听着,脸上出现不安神情。她抬起手腕看看表:“对不起,我接班的时间到了,咱们有空再聊好吧?”说罢起身走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石高静小声说:“老四,你媳妇让我给气走了。”

祁高笃说:“师兄说得很有道理。米珍也不是不明白,她私下里跟我说过,觉得产科剖肚子剖得太多。但是要让剖腹产率降下来,还真有点难度。”

石高静问:“为什么?”

祁高笃说:“剖腹产收入高呀。顺产花费才一千多块,剖腹产要四千多,所以医院鼓励产科多搞剖腹产,奖金大大的有。米珍之所以当上产科主任,主要是凭了她那把手术刀,凭了她所创造的一天抱出十个娃娃的奇迹。你让她把刀子收起来,那不是自己否定自己吗?”

石高静说:“我知道,剖腹产目前在全中国大行其道,这不是一个医生、一家医院就能扭转得了的。可是,这是关系到千万孕妇生命的大事,是关系到中华民族子孙后代健康的大事,咱们不能麻木不仁!”

祁高笃说:“是的,是的。我回家再劝劝米珍。反正我们也不缺钱,挣那么多奖金干什么呀。”

第二天上午,阿暖来了。她说,她到车站送沈嗣洁,顺便来看望师叔。石高静问,沈嗣洁要去哪里,阿暖说,她不想在琼顶山住了,要到别处去。石高静明白,沈嗣洁送走了师父,不愿在卢美人手下憋屈,才另寻安身之地的。但她为何临走时不来看望一下我呢?我是她的师叔呀。难道,她不知道我在这里住院?他想问问阿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阿暖看看病房里只有石高静和小阚,就问露西去了哪里。石高静说,她旅游去了。他见阿暖瘦了一圈,精神萎靡,就安慰她节哀顺变,保重身体。阿暖点头答应。他问阿暖那个邴道长是何时上山的。阿暖说,昨天晚上刚被卢道长带上山,这个邴道长很厉害,他自己讲,他差一点就是个帝王命,只怪他母亲生他的时候体弱无力,让他晚生了一个时辰,不然他能当上国家主席。他还说,虽然没当上国家主席,他也不是凡俗之辈,出家二十年来已经走遍全国的名山大川,会过无数的高人奇士,读烂了许多的丹书玉笈。他说,他略施小技,就能让简寥观香火变旺,财源广进。

石高静冷笑道:“可不得了,简寥观有了财神爷了。”

坐了一会儿,阿暖起身告辞,临出门时说:“师叔你好好养病,出了院再到山上住,我好好伺候你。”石高静感动地说:“好孩子,谢谢你。”

这天下午,露西打电话给石高静,说她正在上海城隍庙里。石高静说:“好呵,你拜拜上海的城隍老爷,品尝一下那里的小吃,好好感受一下中国文化。”露西说:“师父对不起,这里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我每一种都想吃,吃得肚子好大好大,像个孕妇,拜城隍老爷都弯不下腰了。”石高静让她逗得哈哈大笑:“露西你真贪心呵,回来后我要罚你跪香,就是在紫阳真人像前跪上几个小时。”露西说:“跪就跪吧,反正我要尝够这些美味。”她问师父身体怎样了,石高静说:“没事,马上就好了,你不用惦记。”露西说:“那我就放心了,我明天要去看东方明珠,游完上海,再去苏州。”石高静嘱咐她注意安全。露西说:“明白,请师父放心。”

以后的几天,再没有人过来,病房里十分清静。石高静不去想那些烦恼事儿,白天输液的时候默诵经书,夜间则长时间打坐修炼。

然而,他修炼的时候往往被小阚的磨牙声和梦话所干扰。小阚磨牙千篇一律,梦话则有多个版本。“杀了他”,是出现次数最多的,别的则有“我不怕你”“我收拾了你”“狗日的你等着”“我日你妈”,等等。石高静想,这小伙子一定是在恨着谁,那天说把自己当仇人,肯定不是真话。

有一天夜间,小阚没再说那些狠话,柔声叫道:“Yan Hong,Yan Hong……”石高静想,小阚叫的这个Yan Hong,肯定是个女孩的名字。那么,这名字是哪两个字呢?正在想着,那边的小阚摸索着下床,去了卫生间。听他在里面没有撒尿,却撕卫生纸擦拭什么,石高静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第二天石高静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小阚摇摇头说没有。石高静问他是不是喜欢上了某一个女孩子,小阚点头承认。石高静又问他那女孩喜欢不喜欢他,小阚说:“咳,咱一个小穷保安,人家能看上咱?”石高静叹息一声,不再问了。

此后,石高静觉得心脏没再出现异常情况,就经常下楼散散步,晒晒太阳。他见医院对面有家银行,便去办了一张信用卡,把身上剩下的四千多美元换成人民币,留下一些零花,把其余的存到了卡上。

又过了几天,他觉得自己好了,就要求出院。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说出院也可以,不过以后要注意一点,别生气,别累着,每天坚持服药。石高静说,好,听你的。

医生走后,石高静给祁高笃打电话,说:“我今天出院,麻烦你把我送到山上。”祁高笃说:“山上的条件太差了,你还是到我这里住一段时间,进一步休养生息。”石高静说:“我可不到你那里住,露西早就考察过了。”祁高笃说:“那你中午到这里吃一顿饭,下午再上山好不好?你回来以后,我还没像样地为你接风呢。”石高静想,吃一顿饭还能有什么,就答应了他。

石高静让小阚去住院处把账结清,办好出院手续,逸仙宫酒店经理苏秋秋开车过来,把他俩接走了。路上,苏秋秋对小阚说:“祁总交代过了,你伺候石院长挺累的,每天发一份加班费。”小阚嗯了一声,表情漠然地看着窗外。到酒店下了车,他向石高静告别一声,跑向了院子东面的保卫部。

苏秋秋带着石高静走进酒店大楼,乘电梯把他送到518房门前。她敲开门,祁高笃满面笑容道:“师兄请进,我正等着你呢。”

石高静走进去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套间,光是外面的一间就有五六十平方米。中亚风格的纯羊毛地毯上,安放着一张异常阔大的老板桌和一圈乳白色的高级牛皮沙发。靠北墙有一面博古架,摆了一些价值不菲的奇石和高档艺术品。他问:“老四,这是你的办公室?”祁高笃说:“正式的办公室在竹马集团总部。在这里安上一间,吃饭休息方便一些。”石高静往沙发上一坐:“这也太奢华了吧?”祁高笃说:“就要奢华一些。不然还叫什么逸仙宫。”石高静揶揄道:“不过,与师父和祖师爷们住过的逸仙宫有云泥之别。”祁高笃说:“师兄的意思,那个逸仙宫是云,我这逸仙宫是泥?”石高静说:“难道山上的是泥不成?”祁高笃在他面前坐下,换上认真的表情说:“我祁高笃从来不敢亵渎山上的那座逸仙宫,那毕竟是我年轻时一直向往,并且在那里出家好几年的地方。我建这一座逸仙宫,是出于我对神仙生活的理解。”

石高静问:“你怎么理解?”

祁高笃说:“你知道,当年咱们是为了一份神仙信仰才入道的,想跟着师父好好修炼,让自己长生不老,成为仙人。可是,修仙也太苦了!在山上的那些寂寞和清苦就不说了,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盘腿打坐,每次把两条腿扳起来,都是疼得龇牙咧嘴。坐上一会儿,腿麻得像过电一般,下座后好半天还恢复不过来。我想,就这样坐下去,吃上一生的苦,也不一定能修成神仙,值吗?”

石高静说:“你就想打退堂鼓了。”

祁高笃说:“真正为我敲响退堂鼓的,还是一帮游客。那天我出庙挑水,有几个到山上玩的城里人和我说话。一个人讲,小道士,你整天在这山里修仙,知道做神仙的滋味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可我们都知道。我觉得奇怪,就让他们讲。那家伙说,其实很简单,什么时候感到了快乐,那就是在做神仙。另一个人说,不是有个词叫作‘飘飘欲仙’吗?你抽上一支烟,就飘飘欲仙;你喝上几杯酒,就飘飘欲仙;你跟女人睡上一觉,那更是飘飘欲仙……我听他说得离谱,赶紧往庙里跑,他们在我身后哈哈大笑。我回去之后,老是想他们说的‘飘飘欲仙’,越想心越乱,越想越坐不住,过了几天就跟师父说,要下山还俗……”

石高静打断他的话说:“你就做起了你心目中的神仙。”

祁高笃眯缝起眼睛笑道:“神仙生活之一种吧。”

石高静问:“溜冰也是神仙生活的内容?”

祁高笃立刻瞪起了眼睛:“谁告诉你我‘溜冰’?”

石高静笑道:“不就是溜个冰吗?那么紧张干什么?你的溜冰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祁高笃松一口气,说:“师兄刚刚从国外回来,还不知道中国人说的‘溜冰’是什么意思。”石高静问:“什么意思?”祁高笃说:“我向你坦白交代吧,溜冰,就是吸冰毒。”石高静大惊失色:“是这么回事呀?那还了得?你赶快金盆洗手吧!”祁高笃说:“我也想过,但我办不到,因为做神仙的感觉太好了。”石高静问:“怎么个好法?你说说看。”祁高笃说:“你是知道的,师父讲过,仙分五等——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鬼仙是鬼,就不拿它打比方了,咱拿另外的四类来比。如果说,抽烟喝酒是做人仙,和女人做爱是做地仙,那么‘溜冰’就是做神仙。如果让小姑娘陪着一起‘溜’,那就是做天仙!那个滋味,无法形容,真是无法形容……”石高静瞪起眼喝道:“老四,你也太放肆了!你过这样的‘神仙生活’,就不怕遭天谴?”祁高笃哈哈大笑:“当然会啦!我记得,《太上感应篇》的第一句就讲:‘祸福无门,唯人自招’。你想我能有好下场?”石高静说:“那你为什么还不赶紧罢手?”祁高笃说:“我欲罢不能呵,做过各种各样的神仙,哪里还想再做凡人?快活一天算一天吧。”石高静指着他无奈地道:“你呀你呀,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

祁高笃却向他一笑:“师兄,你愿不愿尝尝神仙滋味?愿意的话我给你安排一下。”石高静猛地站起来:“你想让我也堕落呀?亏你想得出来!”祁高笃笑道:“师兄别激动嘛。当年全真七子的刘长生,人家就到京城的窑子里厮混,那叫‘和光同尘’,对吧?”石高静说:“刘长生去那种地方,是只看不做,为了让自己看破声色,增长道性。我定力不够,心脏不好,学不了他。老四,你快安排车把我送走!”祁高笃说:“好啦好啦,我不拉你下水啦。一吃过饭就送你上山。”

苏秋秋过来说,宴会准备好了,二人便起身出门。进了电梯,那表示楼层的红色数字一直蹦到最后的“21”才停。走出去一看,原来这是大楼的最顶一层,周围一圈全是透明玻璃,印州市容和郊外风光尽收眼底。祁高笃对石高静说:“师兄,这也是我的腐败场所,凌霄阁,是个旋转餐厅,一个小时它自动转一圈。”

石高静隔着玻璃往东北方向看看,只见琼顶山正裹着轻纱般的白云端坐在那里,似与这里对望。想起山中那座沉入水下的逸仙宫,石高静感慨万端。

酒桌边的沙发上,早有两男一女站起来迎候他们。祁高笃介绍说,这几个人都是竹马集团的中层干部,石高静向他们拱手致意。入座后,石高静发现面前摆的是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上摆放的酒杯、筷子都是银质的,闪闪发亮。

祁高笃坐到主陪位子上打起了手机:“郇民,你怎么还不来?有事脱不开身?不行!你事情再大,能有给我师兄接风这事更大?我命令你,二十分钟之内必须赶来!”

苏秋秋这时怯生生地问道:“祁总,今天这个宴会,要不要音乐助兴?”

祁高笃看一眼五米外放着的一架古筝:“当然要啦。这事还用问吗?”

苏秋秋就急忙到墙角拨电话:“刘经理,祁总要音乐。”

很快,一个穿红衣、梳高髻的漂亮女孩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她到筝边站定,向一桌食客浅鞠一躬,满脸笑容道:“各位领导,中午好!燕红很高兴为领导服务,祝领导们用餐快乐!”

石高静想,这难道就是小阚梦中的Yan Hong?他小声问旁边的苏秋秋:“这姑娘叫什么?”苏秋秋说:“燕红。燕子的燕,红色的红。”

祁高笃拍着石高静的肩膀对燕红说:“燕红,今天的主宾是我师兄,石院长。他刚从美国回来,准备到琼顶山出家当道士。你今天要好好表现表现,弹几支最拿手的曲子。”

燕红瞅着石高静说:“石院长您好!我先献上一首《高山流水》,希望您能喜欢!”她去筝后站定,提起一双用胶布缠了义甲的手,在弦上悬空须臾,铮儿一声弹奏起来。

石高静注意到,燕红演奏采用了站姿。她一边弹,一边随着乐曲的旋律做着肢体动作,一下下屈膝半蹲,或一下下轻扭细腰。她的每一个手势都很优美,也很夸张。他知道,这个效果就是俗男人们津津乐道的“性感”。

他不愿再看,就低头去听。他听到,曲子里有高山,也有流水,但是因为筝声过于响亮,那山就显得峥嵘,那水就过于喧哗。

祁高笃问:“师兄,这曲子有味道吧?”石高静小声说:“其实,这曲子更适合用古琴弹奏。”祁高笃说:“是吗?燕红以前在印州艺专就是学古琴的。”石高静惊讶地问:“她是古琴科班出身?怎么会到了你这种地方?”祁高笃一笑:“我这种地方怎么啦?她这样的艺术类专科生,又是学古琴的,难找工作呀。那天我正和几个客人在这里吃饭,电梯里忽然走出来一个姑娘,抱着琴,美如天仙。她看看我们,也不说话,就在地毯上坐下弹起琴来。客人说:‘祁总,你这逸仙宫真是名副其实。看,仙人不请自来,还为咱们弹琴呢。’我走过去问:‘姑娘,你怎么到这里来啦?’她停下手说:‘来寻死的。’说完就哭了起来。我觉得奇怪,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叫燕红,印州艺专毕业后,好长时间没找到工作。今天又碰了钉子,万念俱灰,就决定找个印州最高的地方再弹一支琴曲,然后跳楼自杀。她见这座大楼很高,就走进来,坐着电梯到了顶层。我说:‘这还了得,你今天到我这里寻死,我必须给你个活路。以后你在这里弹琴好不好?大家吃饭的时候,你来营造一下气氛。我管你吃管你住,一个月给你一千二,如果表现得好可以再加。’燕红想了想,就答应了。从那以后,她就成了我这凌霄阁的琴师。”

石高静看着那边的燕红,不由得一阵心酸。他问祁高笃燕红为什么今天弹的是古筝。祁高笃说是一位领导让改的。燕红留在这里弹琴,谁听了谁都说好,可是有一回他请省里一位厅长吃饭,刚听了几声,厅长就挥手制止了燕红。厅长说古琴声音太沉闷,音量也小,是古人自娱自乐,弹给自己听的,怎么能拿到宴会上呢?他便问厅长宴会上应该用什么乐器。厅长说应该用古筝,古筝声音响亮,既有古典味道,又有现代气息。燕红听了不服气,问厅长说,古筝的现代气息体现在哪里?厅长说,“筝”者,争也。现在的社会,优胜劣汰,所以我们强调竞争,鼓励竞争,这就是时代精神、时代气息。一个人不竞争,就不能在社会立足;一个民族不竞争,就休想立于世界之林……石高静冷笑道:“厅长这么解释古筝,真让人大开眼界。”祁高笃说:“人家是领导,他的话咱不得不听。再说,他讲得也的确有道理。所以那天宴会结束,我就让燕红改弹古筝了。这丫头起初不愿改,我说,你不愿改,就抱着你的古琴滚蛋。她吓坏了,老老实实去学古筝。这丫头非常聪明,学了一段时间重新上岗,弹得真是不错。师兄你听,‘争争争争,争争争……’燕红弹出的每一声都是一个‘争’字吧?”

石高静无话可说,只有暗暗叹息。

酒宴开始,祁高笃发表了祝酒词,带领众人向石高静敬酒。石高静以水代酒,一一应答。这时,燕红的演奏基本上无人再听。但她并没有停止演奏,而是像面对无数观众一样,面带微笑,一支弹完再换一支。石高静看着她这样子想:与其让一个大活人演奏,还不如放一张CD唱片呢。

门外急匆匆走进一个人来。这人三十五六岁,西装革履,长得很帅。他进门后瞥一眼燕红,表情有些紧张。祁高笃指着他说:“郇民你怎么才来!快坐下受罚!”郇民便到一个空位子上坐下。

石高静注意到,自从郇民进来,燕红就一眼接一眼地瞅他,眼神里闪动着焦灼及渴盼的光芒,手上的动作开始变得生硬。

祁高笃让郇民连喝三杯酒,算是惩罚。郇民也不推拒,把三杯酒接连喝光。祁高笃问他这一段石斛长势怎样,他就做起了汇报。

那边,燕红弹起了另一支曲子。石高静听得出,这是古琴曲《汉宫秋》,现在燕红虽然用筝来弹,却也传达出了几分古代宫女那种哀怨悲愁的情绪。然而郇民在那边与上司和同事说话、喝酒,不听筝,也不向那边看。这样一来,燕红的筝声里除了幽怨,又多了愤激。

宴会进入高潮,祁高笃的酒劲上来,红着脸喊燕红过来敬酒。燕红应声而动,起身向服务员讨来一杯红酒,走到石高静身边说:“石院长,我先敬你。”石高静说一声谢谢,向她举起了水杯。燕红把杯中酒一气喝完,瞅一眼对面的郇民,说:“我想请教一个问题。”石高静说:“什么问题?请讲。”燕红问:“人能不能有一种本事,会知道别人的心思?”石高静一听她话里有话,笑道:“知道别人的心思干什么?那会增加烦恼的呀。”燕红说:“我如果不知道,会更加烦恼。道长你快告诉我,怎样才能有这本事?”祁高笃挥着手说:“燕红,我来告诉你吧。我和石道长共同的师父翁大师讲过,不管是谁,如果修炼到家,都会有各种神通出现,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神足通、宿命通、漏尽通等等。想知道别人的心思,就用他心通。”燕红问他:“怎么样才能修炼出他心通?”祁高笃指着她哈哈大笑:“燕红你想修成他心通?真是开天大的玩笑!”石高静却说:“人人皆具道性,燕红想修,也是可以的。”燕红拍一拍手兴奋地道:“是吗?道长快告诉我,怎么个修法?”

石高静正要说下去,郇民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下,说:“祁总,我有个急事,先走一步了。”他正要起身,燕红却跑过去把他拽住:“哎,郇场长你别走,我还没敬你酒呢!”郇民红着脸说:“不用敬了,我有急事。”燕红却坚定地拽住他不放:“不行,我不让你走!你也听院长讲讲,怎样才能修出他心通!我希望你也有这种能力!”郇民说:“修什么他心通?简直是胡闹嘛!”说罢挣扎着要走。

祁高笃指着他俩说:“怎么回事?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像什么话?有话私下里说!”

燕红将脚一跺,涕泪俱下:“他跟我说吗?他老躲着我,我都二十多天没见他的面了,打电话他也不接……”

祁高笃对苏秋秋说:“小苏你快把燕红弄走!”

苏秋秋就上前劝说燕红,让她放手走人,燕红却依然扯着郇民的衣服不放,苏秋秋只好到一边打电话。电梯口很快出来两个保安,其中一个正是小阚。小阚脸色铁青,紧咬牙关,上前把燕红的手掰开,硬把她拉走了。燕红一边挣扎一边哭叫:“郇民,你别以为我燕红是好欺负的!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等到保安把燕红拖进电梯,祁高笃走到郇民跟前,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喝道:“想作死是吧?你跟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郇民捂着半边脸,悔恨地道:“咳,一时糊涂,跟她玩了两回,没料到她还有别的想法……”

祁高笃气哼哼道:“什么想法?让你跟她结婚?这个燕红,也没有个数儿。男人跟你睡一觉,就得娶你呀?小苏,你好好给她做做思想工作,让她赶快转换思维方式!”

苏秋秋急忙点头:“好,我一定找她严肃地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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