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天固然是黑得早,过了晚饭,天几乎也黑透了。
池何央提出要去院子里走走,看看天上的星子,饶是说了冬日里天冷地滑,雪打湿了鞋还要难受,池何央就是不依,最后还耍起小孩子脾气来,秋桑与春芝便搀了池何央出门。主仆三人行在路上,一边小心着脚下略滑的积雪,一边打量着空中的星星更像是天鹅还是饭碗,笑闹个不停,正是池何央久违了的人间温暖。
正说着话,却是打斜里冲出来一个人影,一眨眼功夫就到了池何央面前。春芝当下拦在池何央前面,朗声喝到:“什么人!”
便听见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大嚷:“你起来!一个小丫鬟,还敢拦我!”
池何央闻言笑了,示意春芝放松她横档在自己身前的胳膊:“原来是三妹妹。冬天石板路滑,天黑又看不清路,跑得这么快摔个狗吃屎可就不好看了。”
来人是池家三小姐池何澹,池家大老爷的次女,池何央的堂妹。说是堂妹,也不过只比池何央小了几个月而已。
彼时池何央出生,二房已经有了长子池澄汶,再加上池何央,便是龙凤呈祥,一子一女拼成一个好字。偏偏池何央又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是晚产了几天,刚生下来便不像其他新生儿一般皱巴巴的,反倒如同快出月的孩子一般,双眼皮的杏核大眼,黑眼珠色深得如同大溪地的珍珠一般,白白净净的,额发生得也高,来人一看便连连称赞这孩子有福气。
再仔细一端详,她虽还是襁褓婴儿,但眉眼间还竟和年轻时的池老爷子有几分相似,即便是如今池老爷子身边的何氏再看不上二房,吹足了枕边风也不好使,池老爷子是赏了大房许多东西,其中有好些个都是指名给池何央的,更是有一个银累丝嵌百蝠翡翠的颈圈,是当年池老太太蒲氏的嫁妆兼遗物。池府里谁不知道池老爷子成天把蒲氏留下来的东西锁在箱子里,最多自己拿出来摸摸,旁人见都没见过,这次竟然是舍得把池老太太的东西拿出来给了一个小娃娃,可见池老爷子是对这个新生的小孙女当真是百般疼爱。
再说池何澹,她母亲卢氏的娘家母亲本是一个歌女,卢氏也学尽了她娘家母亲风流妖娆的样子,哪怕是孕中也格外在意自己的样貌身段,各式的香粉敷着,各式的油膏涂着,生怕自己因孕落下一点斑纹。平日里东西也不吃太多,无论是谁送来的饭菜,只要是油水厚重的,一律倒了,临近快生的时候,从背后居然完全看不出她是一个将足月的孕妇。
结果就是池何澹生下来的时候又瘦又小,皱巴巴的像个没毛的猴子,哭声也小,稳婆都快觉得她养不活了。这都还是次要的,大房的池大老爷池治松是如今的何氏亲生,是何氏宝贝得不得了的独苗。池大老爷已有一女池何芃,何氏紧盯着卢氏这一胎,就巴望着能生下个男孩,能不落后于池老爷子正房蒲氏留下的池二老爷。
可偏偏又是个女孩,气得何氏在卢氏月子里一眼也没去瞧过,出了月子也冷言冷语地敲打着卢氏,还撺掇过让池治松休了这个无所出的妻子,或者往房里抬几房贵妾。卢氏是个泼辣的,哪能忍了这些,明着就和何氏顶撞了起来,闹得不可开交鸡犬不宁。何氏生气,估计枕边风没少吹,就捎带着池老爷子也不怎么待见卢氏和池何澹了。
池何澹渐渐长大,卢氏便教她,说是因为相邻的几个月里池府连迎两个女孩,池何央又是生在前面的占尽风头,祖父和祖母才会对池何澹不怎么上心,池何澹便对池何央生了恶意,对她处处针对。
“你说谁狗吃屎!你才是狗呢!”池何澹恶狠狠地说道。
“劝妹妹收声。你我都是池家人,血脉相通,我要是狗,你也不能是什么其他的物什。莫非妹妹想说,这池府上下,包括池老爷子在内,都是狗了?”
池何澹气得更盛,脸都红到发际线了:“你说这话是要给我下套呢吗!”
“我能给妹妹下什么套?”池何央真的是要笑出声了,活了一世回来再看当年的池何澹,当真是小孩子手段,“妹妹在我散步的时候,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冲到我面前又是指鼻子又是跺脚,现在又反过来指责我,姐姐当真冤枉。”
“你——!”池何澹斗嘴斗不过,不免心生疑惑。池何央的口齿什么时候这么伶俐了?昨天还是个逆来顺受的软包子来着!
一旁的春芝倒是看得心下欢喜。她早就觉得府上这个池三小姐不是什么善茬,同一个爷爷也能生出两种心肠来!她眼红二小姐俊俏又机灵,又被池大太太挑唆,处处与自家小姐过不去,偏偏自家小姐又是个好心眼的,甭管怎么说怎么骂,改日这三小姐施以一点小恩小惠,她便又认池何澹是自己的好妹妹了。春芝在一边觉得都快心肌梗塞了,又奈何池三小姐也是府里的主子,自己一句话也说不成,当真郁闷到极点。
如今二小姐不再忍气吞声,还伶牙俐齿地把池何澹的锋芒转回去戳在她自己脑门上,看得春芝简直要放一挂鞭炮庆祝一下。
对!就是这样!再来两句!春芝心里有个小人一边挥舞花球一边蹦跶着。
“你凭什么把梅白赶出去了!还让她大冬天的去浣洗衣服?!你这个做主子的好狠的心!”池何澹话锋一转,换了一件事情指责池何央。
“妹妹这话说的,姐姐真是不明白了。我房里的人,是去是留还要跟妹妹禀报一声不成?”池何央一收脸上的笑容,杏仁双目一横,搁眼角看着池何澹,声音也冷了下来。
果不其然。小小一个丫头,是怎么动的心思,又是怎么弄的戏本,又是怎么找了机会出风头。她早就想到背后有人撺掇,没想到这个幕后主使今天还自己跳起来了。
“我不过是让柳嬷嬷领走梅白去换水晾衣,都是轻巧的活计,怎说我苛待下人?”
“再说,我下午刚叫柳嬷嬷把人带走,晚饭刚过妹妹就知道了,不知妹妹这灵通的消息从何而来?”
“妹妹今日见我,左一个‘你’,右一个‘你’,罔顾长幼尊卑,敢问‘礼义廉耻’四个字,伯母可有教你习得?”
池何央这朗声四问,把池何澹问得一脸惊诧,连连后退,最后一个字落地的时候,她都快坐到路旁的景观灌木里去了。
“我这四问,妹妹回答其一也行,也算没浪费我这般口舌。”池何央把玩着腕上的青金石手钏,也不看池何澹,只盯着青金石在月下闪闪发光的金点。
“你……你欺人太甚!我要去向母亲和祖母告状!”池何澹闪着点点泪光嚷嚷着。
“妹妹失礼在先,我若不略施管教,岂不是罔顾长幼尊卑、礼仪教化?任凭妹妹向谁告状都可以,请自便吧。”说罢池何央携了秋桑与春芝两个,头也不回地回屋子去了,任凭池何澹气急败坏地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