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便是阖家守岁共待天明的时间段。府中上下各室燃灯,通宵不灭。放爆竹,饮食嬉戏至天明。其中又去迎新灶,于灶前具香灯,焚楮锭,恭恭敬敬地贴上新灶神。寻常家中此事应是由主妇领头,换作池府还是由厨房掌事领头妥当,毕竟还是她与灶王爷接触的多,现在熟悉一下,将来好日日相见嘛。
一众人折腾笑闹到三更,中间还有池何央吃了自己执意要为三十儿晚上而准备的酸角糕,结果饿上加饿,还顺带着打起了压桌用的柚塔的主意之类的笑果子。温暖又祥和的气氛不由得让人当真感觉,一年以来的纷争与困扰已经随着窗外熊熊燃烧的松架逝去,不复存在,留存于各人中间的只有浓密的亲眷之情。
三更一过,各院的人还是被差回去各自休息,毕竟初一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到时候困到打跌就太好笑了。
池何芃自然是听了父亲的,随着池何央回到了紫薇院一住。一开始两小姐妹还是嘴硬,嚷嚷着年三十守岁无需入眠之类的小孩子贪玩话,两人是不管时辰几许,硬是唠了许久的嗑,直到彼此都撑不住了才各自栽了一头,沉沉睡去,而后一觉睡到晌午头上。
还未等这姐妹二人起床穿衣,就听见门厅里传来春芝与秋桑她们按耐不住的笑声。池何央听着纳闷,就唤到:“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到我面前说来呀!”
于是她们两个小丫鬟就挑了帘子进来,脸上的笑意还未收起来,但却是支支吾吾地什么也不说。
“但说无妨。”池何芃摸出其中一二,多半又是大房那边闹出了什么笑话,“我与央央睡了一晚,如今已是这边的人了。”说罢笑嘻嘻地去揽池何央的胳膊。
“哇!芃姐这……这话说的呀!”饶是池何央上一世是婚配过的,都被池何芃臊得脸一红,真不知道她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说吧说吧,既然芃姐都这么说了,你们就不要吭哧吭哧的,叫人大年初一看了就难受。”池何央终于从羞中缓过气儿来,才又说到。
“好好好,那奴婢便大胆开言了!”春芝早就憋不住自己的话了。如果今日是只有二小姐一人,信不信她能在院门口就一个大嗓门让小姐了解事情原委,“是这样!听说昨日里大奶奶与大老爷吵架,不知怎地,朝屋子里扔屎!如今大房院子里已然臭到不能住人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春芝还是有点犹豫。毕竟大小姐还在这里,无论大小姐与二小姐关系如何好,这究竟是她父母的事情,这么直白是不是有点……
还在床榻上的二人显然没有春芝这么多的心里戏。只见这姐妹二人先是对视了一眼,池何芃一脸的意料之中对着池何央满面的茫然无措,只是一秒之后二人的表情就变成了“猜到了吧!”和“我的天呐真有你的!”,而后有一瞬间的静默,二人不约而同地朗声大笑了起来,把春芝和秋桑都吓了一跳。
春芝:噫!我本来以为大小姐要生气的!不是吗!
秋桑:嚯*n!!!
“真有你的!真有你的!”池何央笑到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话。
与她相对而坐的池何芃更绝,已经笑道一言不发,只剩无穷的哈哈哈哈在她的嗓子眼里回荡。
“我早就知道我母亲要摔打东西,所以就特意嘱咐爹爹把你给我的那个小花瓶带回房里去了。”池何芃说着,还在不停地朝着池何央咯咯直笑,“我还没忘嘱咐我爹爹不要说是我给他的。怎么样,我聪明吧?”说罢一脸小狡诘地看着池何央。
“你聪明,简直太聪明了,论天下无人能出你之右了。”池何央也是不得不佩服池何芃这个诡谲到极点的小主意。
“现下里大房都炸成一锅粥了,大太太一直说大老爷在一个花瓶里藏诈唬她,她摔了那花瓶,不知怎地就一屋子臭泥了。然而那花瓶已经因为大太太下手过重摔成齑粉混入满地的……呃……”一个“屎”字儿卡在秋桑嘴角出也不是进也不是,“直嚷嚷到老爷子都过去瞧了,大太太还是一口咬定说是大老爷陷害他。”
“反正是没人相信花瓶里能藏下这么要不得的东西。”春芝插了一嘴,“而且那个花瓶已经碎成渣渣了,想查也无处查去。还有,叫懂行的工匠来看了,只叫人赶紧将这些东西冲去了,不然再过几个时辰沁入梁与柱等木质里,整个房子就要铲了重做了。”
“小姐与大小姐睡中的时候,我们两个去看了。”秋桑一脸的欲言又止,“那个屋子现在可真的是……”
“真的是臭得辣眼睛。”春芝接茬道。秋桑同意地点了点头。
“那既然如此,大老爷与大太太何处去了?”无论是做了什么招致了现状,现实问题还总是要考虑的。
“大老爷已经安排到与二老爷暂住一时,至于大小姐,老爷子说还是与您住着。”看着池何央点了点头,秋桑又接着说,“大太太已经因为教子无方还娇纵无形,被老爷子罚去祖庙里与三小姐一同了。”
“还让大太太抄写女训与女诫。那是什么?”春芝提出了在她知识范围外的小问题。
“是一种文章。”其实秋桑也不是很清楚。
“女训曰: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我母亲……她是应该多抄抄这个了。”待池何央的侍女们都退出了室内,池何芃才喃喃道。
“芃姐……你……”池何央看着池何芃的侧脸,不由得有些于心不忍。
虽说卢氏挑拨是非,还偏心如此,但对于池何芃来说,她还是唯一的母亲。现下池府上下都在传她母亲的笑言,是不是对池何芃太严酷了?
“央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池何芃垂着眼睛,细细的睫毛在晨起还未洗过的油润面颊上留下不甚清晰的阴影,“我也曾想过,是否当真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弟兄’,是否无论她们做什么我都要接纳与袒护,不应责怪于她们,我确实有想过。”
池何央并未插话,只静静地等着她将自己的一腔真言说完。
“那倘若真是‘世间最难得者弟兄’,池何澹为何如此对我?”池何芃用力地眨着眼睛,阻止自己的眼泪落出来,“从小到大,落到我手里的东西就没有一样是新的、好的、完整的。衣服是她挑剩了的料子做的,妆饰是她嫌弃不要了的,就算是祖父发下来的两套相差无几的物件,她也要上我这里把她喜欢的挑了去!”池何芃的眼泪滚滚而下。
“那,倘若真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我母亲又为何如此对我?自从,自从她、她发现我是一个……”池何芃的话被抑制不住的抽噎声打断,池何央心疼地拍着她的背,伸手够了一块绢子塞到她手里,池何芃抹了抹泪,这才接着说下去,“发现我是一个,一个相貌平庸,肤黑体胖还无可救药的女儿之后,就将我弃如敝履了!漂亮的池何澹才是她的掌中宝!我的、我的绣品,多少次被她一边嘲笑着一边一剪子一剪子剪烂!就连,就连疼爱我的爹爹,也只能趁她不在的时候才能来关爱我,这如何让我相信‘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池何芃的抽泣至此已经变成了无可遏止的嚎啕大哭,池何央听着都止不住心底的抽痛。
“无人怪你,芃姐,无人怪你啊。”池何央不住地拍着她的背,尽力地抚慰着她。
“央央,若我当真不理她们,你、你会觉得我冷血吗?”池何芃抬起眼睛,两个眼圈红得像是两块切好的心里红萝卜。
“不会。”池何央摇了摇头。她是经历过一世的人,早就品出了这世上有些人就是溜心底儿的王八蛋,无论她与你有血缘还是无,“我只想让你快乐,没有别的。”
这一番话与昨夜里池治松与池何芃的一番交谈一般无二。一股如炭火中的红薯一般甜蜜又炙热的感情从池何芃的心底涌了出来,她的泪落得更多了。
“芃姐?这是怎么了?”池何央看着刚刚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池何芃又簌簌地落下泪来,有些慌张。莫非自己说错什么话了?
“没事,没事。”池何芃露出一个笑得弯弯的嘴角,尽管它正和眼泪搅和在一起,看起来有些不那么和谐,“你我该起床穿衣了,不一会儿祖父就要出寻回来了,你我还得前去拜见,可不要在大年初一就掉链子呀。”
池何央眼见着池何芃这情绪是恢复过来了,玩笑话都蹦出来了,算是松了一口气,也笑道:“好,这就来啦!”
出寻是化北的传统习俗。每年大年初一清晨,各家男主人都要出门,查旧“通书”规定的时间、方位,择卜“利年”方向,然后带着祭品起步出门,到野外拜天求神,以求一年平安吉利。
现在眼看着巳时将过,池老爷子就要回来了,可不是得赶紧起身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