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城,北衡之下一座小小的城。它被群山包围,只在东南角缺了一个小口子,从此就多了大风大雪,故此得名。这地界易守难攻,紧靠边陲,好在道路畅通,与外界联系算是紧密,靠山吃山,矿产丰富,朝廷很是看中此地,因此治安也比其他地方好的多。可以说在西边这种荒凉之地,此处凭借着地利竟混得风生水起,繁荣程度也只略逊于衡京。此中人从不曾自贬为边境蛮人,反而自豪于生在这得天独厚的风雪城中,言谈举止都远远胜过周边之地,颇有自视甚高的骄傲意味,引得周围城镇既艳羡又妒恨。而她,就幸运的生在此地。
她的名字原本不叫辣娘,受风月之地出生的母亲的影响,她原也有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可惜,长大之后做事泼辣,风风火火,不似寻常女子,竟得了这混名,流传于街巷,也无人在意她原来叫的是什么。久而久之,素来不喜读书的她也忘记了最初那个动听却拗口的名字,也以辣娘为名。
说到她的本家,在风雪城中也算是有头有脸,家产殷实,只是人丁稀薄,均是一脉单传,到了她老爹这辈家里已经少有亲戚往来。她的纨绔老爹也是顶不中用的男子,科举、经商没有一项在行,手艺也是一窍不通,每天也就是饮酒作乐,混迹风月。偏偏还先天不足,身子单薄,父母也不敢严加管教,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就撒手人寰,于是生生娇惯到成人。原想着成人之后再找一位贤良的妻子或许能让他收收心,谁成想他哪家姑娘都不要,偏求城中最有名的花魁为妻。还扬言若不得之,此生孤寂。气的家里人直接把他轰出去,不管他死活。她娘亲也是个痴人,原来看不上她老爹的做派,熟料对方为了自己众叛亲离,流落街头还痴心不改,天天往她这里跑,次次都被老鸨轰出去,已然成了城中最大的笑柄,心中愧疚偷偷去相会几次,也不像过去那般视而不见。她娘亲久居风尘,看惯了薄情寡义,自然比寻常人更加渴望真心,也更懂一片痴心难得,后来被她老爹感动,干脆收拾包袱随她那个痴情老爹一去不复返。老鸨虽是不舍自家摇钱树,可奈何她并未签卖身契,也就咬牙随她去了。
两人一开始的生活不易,她娘亲把自己一半体己拿出来给丈夫做本钱做一点小生意,而自己更是没日没夜的做些刺绣的零碎活。风花雪月之后的生活艰辛,在最初的那几年他们可谓是尝尽了,所幸她老爹自从娶了妻便一心赚钱养家,洗去一身纨绔气,买卖渐渐上了轨道。到他父母病危,含泪携妻探望,也在生命最后一刻被接纳。其实他俩又何尝不知二老刀子嘴豆腐心,暗处多帮衬,不然生意如何一帆风顺。
成亲第五个年头,两人这才盼来自己的孩子。尽管是个女孩子,两人依旧视若珍宝,尤其是她老爹,这十几年间简直当她是掌上明珠,人间至宝一般宠着,害她娘亲有时也会暗暗吃些小醋。她性子与她老爹年轻时一般野,不爱读书,干活却是干脆利落,又是天生热心肠,长相也不错,与她的花魁娘亲有几分相似,街里街坊没有不爱她的。还未及成年,就有许多人来旁敲侧击。她老爹却一根筋:“凭他是谁,只要我闺女不喜欢,天王老子也不嫁。”大家原本想着这样的人改嫁给当地的富商或者官宦,再不济也是个手艺人,可不成想辣娘偏偏心怡一个穷酸书生,只因人家于初雪那晚为她吟诵了一首情诗。她父母不愿意她嫁给这么一个衣食不继的家伙,可架不住自家女儿的苦苦哀求,也只好准了他俩的亲事。
又三年,两人亦有了自己的明珠,而早在一年前辣娘的痴情老爹和花魁娘亲也看着两人恩爱生活含笑而终,留下城外几亩良田和城中一处住宅。待到孩子出生,辣娘头一件事便是带着婴孩去祭祖,让已逝的父母见见期盼已久的后代。看着墓碑,她哭着又笑着。
因着孩子出生在雪天,她的书生丈夫便为她取名为“雪娘”,愿她有像雪一样纯洁的心和无瑕的面貌。神奇的是,雪娘的确人如其名,长的既秀气性子也温润,像极了她死去的外祖母。辣娘比起样貌,却更希望女儿能像娘亲一样幸运,找到一位良人平平淡淡的过好一生。然而,好景不长,这所有美好的愿景都在元景十五年消失殆尽。
那一年,极西之地蛮人入侵,淮城岌岌可危。
原本考中秀才的书生丈夫打算赴京赶考,却不想先一步被招到前线军队。临行前,他说了一大堆之乎者也的话,辣娘一句也没有听懂,而最后的嘱托却是简单明了:“若不能归,卿可改嫁,不可痴候。”
呸,谁会为你守一辈子的寡!
但是他脸上不惧生死的笑容正是当年嫁给他的缘由,那是别人所谓的书生意气,辣娘所感的男子气概。
自那日离别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或许他力不从心,早早死在了行军的路上;或许他正面抗敌,成了沙场之上的一缕残魂。若他活着,必会归来,这里有他的妻女。而今了无音讯,怕是凶多吉少。
唉!他从来手无缚鸡之力,人又温吞,不知成了鬼之后会不会被欺负。这归路茫茫似无尽头,风沙扑面,不辨方向,他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一年,先是饥荒后是瘟疫,城外良田颗粒无收,城中饿殍饥民遍布。战乱缘故,城中竟无精壮男子,俱是些老弱病残。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年的冬天风雪城迎来近二十年来最大的雪,这场大雪堵死了东南角与外界沟通的路,也让人们困死在无粮的城中。那些大家族自然有存粮,可生死关头谁也不愿掐灭自己的生机,他们没有那么伟大。像辣娘这般的普通人只能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唯一的希望就是道路疏通,朝廷能够发一些赈灾粮。她永不会忘记那年冬天的山路和野菜,一个陡峭寒冷一个苦涩难咽。凭着这些野菜,辣娘养活了女儿和一些相熟的街坊。可后来整座山都被难民挖空也解决不了燃眉之急,最后竟演变成吃土吃树皮,更有甚者,在半夜偷偷啃起尸体来。
辣娘眼见着年纪大的熟人熬不住,一个又一个撒手人寰,眼泪不知不觉间已经流光,到后来只剩下麻木与心酸。城中的祖屋也在大雪中轰然倒塌,好像所有神明同时抛弃了她们,任由她们自生自灭。
雪娘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已然虚弱的连喘气都费劲,肉乎乎的脸颊深深的凹陷下去,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大的可怜。雪白的肤色早已被青黄的颜色所取代,但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辣娘此时也不比女儿好一些,原本就高挑干练的身体愈发瘦骨嶙峋,好似风一吹就要散架了。眼见着亲人朋友死去,她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有时甚至想不如就这么死掉好了,可一旦看到雪娘小小的脸,她就无比唾弃自己轻生的念头。她的女儿还小,不能葬送在这里,她还没出过风雪城,没有去衡京看烟花,没有到山外骑马,没有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没有好好享受过青春年华,她不能,不能就这么死掉!
可命运这东西,从来不会如人所愿。
这天乌云滚滚,眼见着又是一场大雪。辣娘累得不行,连为临时搭在废墟旁类似于山洞形状的屋子盖顶的力气都没有,她只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即将下雪的天,里面满是愤恨。雪娘的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好,力气也恢复大半。她低声安慰自己的娘亲,随即费力把一大块破布盖在顶上,还心细的用石头压住了。她破天荒为娘亲做了一顿饭,尽管里面只漂浮这几根草叶,但辣娘却吃的津津有味。只有多吃,力气才能回来,有了力气,才能保护这小家伙。雪娘静静看着她的脸,拿在手里的碗只象征性的碰了碰嘴角。休息了一天,辣娘觉得身上轻松许多,连带着晚上抱着女儿的手也紧了许多。雪娘一如既往的乖巧安静,只是天色已晚,她依旧睁着眼睛,了无睡意。临近午夜,酝酿一天的雪终于纷纷扬扬的降临人间。辣娘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听到怀里的小人说:“下雪了,好美。”她轻轻的拍着雪娘的后背,催她入眠。在她失去意识之时,好像有人在说:“要好好活下来的。”
那是自然,要好好活下去的。
第二天,当辣娘悠悠转醒时却觉得自己犹在梦中。梦里怀里一片冰凉,她的雪娘安安静静缩在那里,面色苍白,没有了呼吸。她发疯似的冒着没膝的积雪找城中唯一的瘸腿大夫,看他无奈的摇摇头,双手颤抖不已。他说,她的宝贝女儿昨天午夜时分,雪落之时就断了气了。一时间,天昏地暗,她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以为噩梦结束了,可她身旁那明晃晃的尸体告诉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切实发生的,不要自欺欺人了。猛然间,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清醒和糊涂。她清楚的将雪娘的尸体火化,为的是不让饿极的人半夜刨她的坟吃她的肉。糊涂的是,直挨到头七,她依然觉得雪娘好像还活着,明明是那么温柔又明亮的女孩子,从来不曾喊过苦,流过泪,一直微笑着看着自己,怎么会悄无声息的在半夜离开呢?哪会儿多冷多黑啊!她一个人可怎么走黄泉路。
辣娘躺在废墟里想着想着,没有发现大雪停了,道路通了,粮食来了,战役胜了,大家笑了,她只是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那里,像是已经死了。
街上被收拾的整齐了些,那群官兵差点把辣娘当成死人拖走。在一阵敲锣打鼓声中,她费力的望着马车行驶过。帘子里是一位贵妇人,体态雍容,想来是哪家赈灾的商户或是官吏的家属。她从容的接受难民的膜拜,眼神中是装得极好的怜悯与不忍。在这饥荒之年,她居然还能养的这样肥,也实属不易。
辣娘眼神追随着这马车里的人,别人都以为她羡慕富贵,但此刻她想的却是如果她也像那人一般壮实,或许还能再撑一段时间,或许也可以割下几块肉来给她的雪娘续命。只可惜她瘦骨嶙峋,全部刮下来还不及车里人腿上的一块肉重。
想着想着,她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小小的人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人儿稍微比雪娘大个几岁,雪白的脸上是熟悉的温和,只不过多了一些端庄和冷漠。
辣娘看着她,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却被对方躲开了。她颓丧的放下手,悠悠叹气道:“是我对不起你啊,女儿。”
那人闻言微微一愣,转身对这一位高大沉稳的人说:“父亲,这里有一个人快死了,能带回青檀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