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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他一直没有看见她出现,内心突然产生的失落让自己都不太明白。即使走到这样陌生的地方,在他的头脑中也充满着诸如怪诞,悲剧与喜剧融合,面具和镜子,审视,存在与超现实,想象力,神秘性,现代社会无法避免的痛苦,诗歌里的诗性以及方言问题,等等。他认为这些概念在几年里从色彩斑斓退化成灰蒙蒙的烟雾,说它们开始毁灭自己的生活或许有些过分,但在经历了两次舞台上的失败后,他隐约觉得又在经历婚姻的失败,似乎戏剧渐渐丧失了曾经给他带来的那么激动的幸福感。

那时他透过宽大的窗户看见了在空中飘扬的旗帜,国际会议中心的旗帜。它们孤孤单单,毫无道理地在那儿摇摆。这更加重了他的迷惘,他感觉到自己有些精神恍惚。那时太阳已经完全从西边照射,光线从彩色的旗帜周围像风那样吹过来,让他不得不开始躲避阳光。

他把脸转向了服务台,声音很小地说:我们能不能先去房间休息?

不行,你们学校会务组的人还没有来办手续。

他听到这句话之后,突然觉得很像是《大象》里的一句台词。由演员在舞台上念出来之后,很平常的一句话,竟然引来了剧场里的一片笑声。每当听到笑声时,他总是不懂,为什么自己写剧本时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儿笑起来,是因为当时的情境和上下文吗?剧作里的台词真的很神秘。

他退到了大堂中的藤椅旁,犹豫着坐下了。显然,他来早了,来这么早是为了她吗?也许最深刻的原因是想看见她。有时,最深刻的原因却在最表面,成了最表面的原因。那真正深刻的原因是什么?第一次参加这所大学的会议,他有些紧张?他对于未来的同事——那些其他的人(跟他一样当教授)——害怕,恐惧,有好奇心?他前几天刚在《南方周末》上看见了一篇写大学的文章,里边对于高校的弊病与腐败有着详尽的描述,让他突然对当今的大学产生了无限的怀疑与忐忑。他突然开始意识到了寒冷,不是内心冷,而是这个显得陈旧破败的酒店真的很冷。国际会议中心让人羞愧,在这样的场合开会,可见大学仍然是贫穷的。也许人们都说“211”非常有钱,其实是一句讹传?他有些坐不住了,腿和脚都变得冰凉,他开始在酒店里四处走动,那时他看见门外的停车场时时有车开进来。从车上走下来的人大概都是这所学院的老师。他注视着他们,感觉自己离他们真的很遥远,并从他们的穿着上感觉到了中国教授身上的乡土气息。

他仍然盼着她的出现,他在想象中看见了她身上穿着的与众不同的衣服,她的头发,还有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水味。他在清冷的回忆中尽可能地想象那种香水的品牌,似乎香水的优雅可以向他倾诉她的背景、出身、学识,还有最重要的——她的情感生活。

他摇头笑了,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他只见过她一面,那天,他甚至都没有记住她的名字。他希望能收到她的名片,可是,她竟然没有名片。那天,他多次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可是,她完全没有注意。那天很快就过去了,他们没有机会更多地说话。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自己先离开,还是她先离开?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天是在学院的三楼,过道里挂着许多欧美戏剧大师的照片,学生从大师们的目光前走过时,没有任何停留。他们要进行研究生答辩,他们这些青春年少的人对死去的大师显然没有任何兴趣,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活着的老师身上。因为只有这些活着的人才能决定他们的论文是否能通得过。他那天是那所戏剧学院外聘的指导教授,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他在国际会议中心里四面转着,那时已经有不少老师跟他一样坐在那片藤椅上了,他们互相打着招呼。尽管他们也被这所国际会议中心冻得够戗,但没有任何人着急。他们沉静地等待着,显然这些教授已经完全习惯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开会。

他观察着他们,内心更加空旷。那个时候,夕阳西下,沉入了远方的地平线,傍晚来临了。

2

晚饭在国际会议中心的餐厅进行,教授、老师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先后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彼此看着对方,都显得紧张,似乎每个人都在提防别人。有的人头发还有些湿,说明破烂的酒店白天还有热水。

他与他们同坐在那个圆形的大桌前,抑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还是在搜寻。她真不来了吗?她还在这所大学吗?她为什么没有出现?她真的是一个让人担心的大学女老师了。

饭菜几乎都是凉的,满满一桌子,却没有引起他的任何胃口。在他身边坐着的老师们都彼此客气地互相微笑着,他听见了他们互相问候,以及对自己的问候。有些像是产生了耳鸣,因为这些同事与自己似乎相隔万里,他们说话的声音时而很小,时而却像突然加了助听器一样,尖锐刺耳轰轰隆隆。

他当然不能打听她的消息,同事与同事之间的关系是最需要谨慎的,这连最傻瓜的人都应该知道。可是,他的眼睛却时时朝门的方向望着,这暴露了他的秘密。

闻迅老师在找人吗?

他看看问话的人,还是看不清。他有些恍惚,就摇摇头,学着他们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为了与这些新同事拉近距离,他突然想批评一下今天的饭菜,想强烈地批评一下这个餐厅,可是,他再次看看身边,每一个人都在逆来顺受,他们坚定地吃着,就好像那是可以接受的食物。于是,他犹豫了,既然人人都能这样,必然是有原因的。也许会务组的人是强大的,任何批评,都会导致自己今后在这个环境中的被动局面。他不得不把已经冲到嘴边的言语、词汇、独白、戏剧情感、个性化语言压回去,就像自己对食物的味道也完全没有感觉一样。

饭吃得很沉默,大家偶尔碰碰杯,也显得有些尴尬。他们什么也不敢说,他们似乎非常害怕说什么,这可是大学教师与教授们的聚会,他们究竟害怕什么呢?现在应该不是政治的高压时代,互联网上各类批评的声音都很多,微博里强烈抨击权力的声音让人感到现在是最开放的时代,他们为什么如此谨慎,他们害怕什么,害怕什么?什么……

啤酒微凉,饭菜很凉,人心很凉,所以他渐渐在餐厅也感觉到了冷。他默默地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盘子,似乎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或者自己完全是一个哑巴。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令人窒息的晚餐,似乎还没有吃什么,就已经很饱了。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似乎人人都知道,只要自己先离开,那留下的人就会拿他当话题,说他的坏话,谈论他的历史,提起他最不光彩的事情。想到这儿,他终于站了起来,没有看大家,只是低着头说:你们慢慢吃。说着,他就转身离开了餐桌。那时,他感觉到仍然很沉默,似乎大家回应了他,又似乎没有任何人说话。他朝门口走去,头几步好像控制不住自己,有些摇晃,但渐渐地他的内心平静下来。当走出餐厅,经过大堂,走出了大门后,一阵冷风吹过来,他突然感觉到内心不仅仅是平静,而且宁静了。

他抬头看看天空,有星星,郊外总还是能看见星星的。他又想起了她。那时,他看见一辆车开过来,停在离自己身边不远的一个车位里,他想是不是她会从车上下来呢?他站着不动,盯着那车看着。下来一个老人,像蒙哥马利一样戴着顶贝雷帽,提着一个讲究的牛皮包。他认出了这个老人,在戏剧文学院的网站上见过他的照片,好像姓柳,那应该叫他柳先生了。

柳先生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自顾自地缓慢地朝大堂走过去。

他移开了自己固定在老人身上的目光,刹那间他想起这个老教授是中国电视剧艺术概论的奠基人,并因为这项获国家级奖励的科研项目成为学院的骄傲。他走在寒夜里,突然感觉到了疲倦。他对自己说,应该早点回房间,洗澡之后,看看带来的那本洛奇的《小世界》,然后,就早早睡觉。他转身朝酒店走去,进了大门,进了破旧的电梯,上了三楼朝301走时,在过道里感觉到了恶心的霉味。这让他再一次怀疑中国经济已经成为世界第二的说法,那么多外国报纸对中国这个新兴而又庞大的经济体产生的恐惧是不是真的有阴谋?他讨厌阴谋论者,但是如此贫穷的“211”却让他对全世界说中国好话的人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回到酒店房间,在昏暗的灯光下欣赏着破旧的、污陋的房间陈设,这让他内心更加压抑。他洗澡后坐在弹簧已经明显出了问题的沙发上,那时他想起了奥尼尔,这个总是皱着眉头的老东西在写了那么多剧本之后临死前说:“出生在一个该死的旅馆房间里,死去时也在一个旅馆的房间里。”

3

他早晨起来后拉开了窗帘,外边阳光灿烂,天空蔚蓝。在去餐厅时,过道里的冷风在穿行,他觉得自己在跟风一样穿行。他穿过风,风也穿过他。他走得很快,在经过每一个窗口时,都朝外边看看那些院落中的枯树,它们的颜色被寒冬涂改成褐色。他停下来,仔细地看着那些坚定、勇敢的树冠,感到自己也有了几分勇敢。那时他又想起了她:昨天晚上来了吗?是不是会在早餐时看见她呢?

他走进餐厅时,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拘谨了。他把目光撒开去,就像是一张彻底张开的大网,瞬息之间就把整个餐厅打捞了一遍,没有发现她。

他在吃早餐时,开始主动与其他老师打招呼,然后,很快地离开了餐厅。

走到了大堂时,他突然感到内心一阵紧缩,尽管他还没有明确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心跳显然加快:一个窈窕女人的身影从大门外走进来,他一眼就认出来是她!只是比他原来想象的要年轻要高一些。她走得很快,左手拖着一个拉杆箱,半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她甩了一下头,似乎要驱散那些黑黑的头发,就像是要驱散楼内的压抑和楼外的冬天。

他站住了,一直看着她。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男人正看着她,并渴望与她说话。她没有放慢走路的速度,一直朝他走来,直到要经过他身边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正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的脸。她站住了,开始看他,渐渐的,微笑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她说:您是闻迅老师吗?

那时阳光从东边窗口照射了进来,让她的脸上充满明朗。她侧了一下身体,让强烈的阳光从她的左肩上照过去。

他点头,听清了她称呼自己“您”,这说明她知道他在戏剧方面取得的成就,说明她肯定看过自己写的话剧,也肯定关注过他写的电影。对了,说不定那部有些失败的音乐剧她也看过,并为他惋惜,她一定不会跟其他人一样那么严苛地批评他。他于是非常放松地笑起来,说:我们合作过,那次你们学院戏剧理论研究生答辩。

她笑了,说:是呀。然后,她犹豫了一下,说:以后是不是应该说是我们学院了?

他点头:前天刚办完手续,以后还要合作……我们。

她点点头,仍然笑着说:是呀。我听说了。

然后,他们互相点点头,都微笑地看着对方。转过身去,她走向电梯,他也不能继续站在那儿跟她说话了,他知道在自己与她之间如果需要作更长时间的交谈需要理由,需要他能确定她愿意与自己有更多的交往。他尽管内心不情愿,但还是朝酒店外走去,而且脚步并没有踌躇。在出门时,他回头看她,发现她正在走进电梯,没有回头,她没有注意他一直在看她,直到电梯门关上。

他走出了大门,突然发现北京的天空有了颜色。从昨天到刚才一直是黑白的空间和静止的物体似乎被一阵冬天里的风吹得有了生命,五彩缤纷,五光十色都向他飞来。

他的步伐变得矫健而有弹性了,他不认为自己在那一刻像一个跳高的体育明星,但最起码他真的是一个快乐的孩子。他走到自己的车跟前,拉开车门,发动车的刹那,巴赫的音乐立即充满了周围的空间。那是长笛吹奏的巴赫,是他最喜欢的帕胡迪演奏的,古钢琴与长笛透亮的声音让冬天变成了春天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因为要说出这个四十二岁的戏剧家,这个中年男人突然拥有的阳光明媚的感觉,似乎任何夸张都是不够的。他先是要表达对于巴赫的爱,然后表达对于长笛的爱,表达对于帕胡迪的爱,对于北京越来越少的蓝天的爱,当然还有对于自己的爱……那么,她呢?他对她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

他忘了那是哪一部欧洲电影,不过自己这两天就是生活在一部欧洲电影里。特别是刚才意外地在大堂里偶遇她之后,里边的节奏、色彩、心情都与现在一样。也是巴赫,也是一个恬静的女人,尽管没有感觉到熟悉的香水味,但是,她的眼睛、她的皮肤、她的头发,还有她两条长长的腿都让他感动。那时,他的内心充满了一个男人对一个陌生而又动人女性的无边的想象。

4

他漫无边际地开着车,朝郊野驶去,很快就看到了大片的田地。

“庸俗的生活对人性中美好东西的腐蚀力……”

他开始摇头否认,并感到美好永远都存在,只是看你的运气如何。如果是一部欧洲电影,那应该是关于欧洲或者说是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电影。他认为自己的想象升级了,觉得从昨天晚上他渴望遇见她,直到刚才在酒店大堂看见她的全部过程,特别是现在一直持续响着的巴赫的音乐,那种节奏,那种充满着大量新鲜空气的感觉,更像是一部欧洲电影。

他就在那个时候听到了手机短信的提示音,他看着手机,是系主任——他在西北大学时的老同学周大同,现在是戏剧学院的副院长兼系主任——在通知大家:各位老师,戏文会场在二楼第十二会议室,九点整开始开会,请准时参加。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系里的活动:本科课程论证会——每个老师所讲课程的主要内容、授课方法、存在问题、整改建议。

他打开了车窗,美好的心情让他觉得很多词汇都重新变得有了色彩:品特、尤奈斯库、萧伯纳、奥尼尔、布莱希特、皮兰德娄重新有了生命,他们也与自己一起来到了北京的郊外,而且马上要跟自己一起参加戏文系的教学内容研讨。

5

他调整方向把车朝回开,那时他感到太阳迎面照耀着自己。回到了停车场,他拿了包,直接走进了二楼第十二会议室。那时,里边已经有了两个中年女老师。他在饭桌上见过她们,而且互相作了介绍,可是现在完全想不起来她们叫什么,但他能想起来她们分别教剧本改编和戏剧评论。教剧本改编的女老师说:闻迅老师,你能帮着打开空调吗?我们不会开。希望,你能帮我们带来热气。

他开始调空调,回答她说:男人本来就应该为女人带来温暖。

教评论的女老师回应说:是吗?

他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冷淡和缺少回应,就没有再说什么。调完空调后,三个人回到了桌前的座位上,沉默着等待了一会儿,房间真的渐渐变热了。他开始批评自己,感觉自己刚才的话太像调情了,对于自己的女同事,不该这样不自重。这不是在剧场,在电影拍摄现场,不是跟女导演、女演员、女编剧在一起。一般人对他来大学所提出的忠告是:很复杂,少啰唆,少往来,否则你会很累的。

6

桌子围成了一圈,阳光还是在东边,只是窗户有些朦胧,像是洛尔卡的语言:“棺材打开了,床单舒展了,那些沉重的身躯,破碎的头颅……”你那么尊重它,却看不清它,你总是在朦胧中感觉到它的力量。而那时阳光就是从这种朦胧中蹭了进来,让你不知道外边是晴天还是阴天。可是,它坚定了你的沉重感。戏剧文学系的老师围坐在那里,二十个老师来了十九个,只差一个人了。系主任周大同一进门,就先朝他走过来,说:闻迅老师,昨天有一个人来学校找你。我把你的手机号给他了,让他打电话,他打了吗?

没有。他说。

系主任又说:这个人有些与众不同,很体面的样子,不像大陆人,有些像海外归来的。

他一边向系主任点头,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海外归来的人,却想不起来。他说:那,他留什么话了吗?

系主任:没有,我问他了,他只是说,等见到你,你就知道了。

他苦笑了,摇头:这么神秘?有些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系主任坐下来,开始来回清点着人数,似乎那是一个永远也算不清的数字,似乎他要用这种方式使会场安静下来。

他感觉到了陌生和无聊,就沉默着不随着大家一起无端地去笑。没有人说出多有趣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可是大家却在互相应付着笑。

只有岳康康老师还没有来。

噢,对,我刚才出来时,她还在吹头发呢。要不我打个电话叫叫她?一个女老师声音有些高地说着。

那时,门开了,她走了进来。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跟刚才的色彩不一样,刚才是艳丽的,现在是沉稳的。她从他对面的那排椅子背后走过,没有声音,宁静而又快捷,看见所有人都在等自己,她的脸红了。当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把椅子朝后拉时,她的头发来回晃悠,他能从缝隙中看到太阳的光线。

岳老师,今天你是最后一个,所以我们都在等你。

是呀,真不好意思,房间太冷,头发一直吹不干,真不好意思。

那你就开始吧。PPT文件可以在那儿放。

他看着她起身,走向屏幕旁边。他知道她是讲西方戏剧史的,他在大学时没有特别认真地学过戏剧史。中文系里当然会讲到外国戏剧,不过他那时没有特别认真听。他看着她把自己的电脑与设备连结着,当图像出来时,她说:我明年想作一些简化,我认为没有必要讲一百个剧作家,我明年只想讲十个,而且,我希望你们同意我,就这十个里边也分重点。我真的特别希望学生们在听了我一年的课之后,能喜欢并且记住哪怕是一部戏剧。

大家沉默着,没有人表示赞同,也没有人表示反对。他也没有吭气,他同意她的想法,只是认为自己现在不应该说话。你已经走进了体制内,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环境,你今天不是来发言的,你是来听的。你在这儿说任何话都不太有意义,说不定会引起同事们的反感。你就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哑巴,这样你就会有平静,有安宁,不会有麻烦。

这个时候,一个熟悉而又亲切的名字清晰地进入了他的耳朵,走进了他的大脑,沉入了他的内心:《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皮兰德娄。

久违了,青春时代简陋的舞台。不是以后的那个《皮兰德娄精选集》,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版本的《皮兰德娄戏剧两种》。那个颜色灰绿的,有些像是塞尚风格的封面。他当时还演过父亲,他那时总是胆怯,在舞台上声音放不开。

她的目光平淡,脸上充满了明亮的色彩,她说:我想重点讲这一部戏。我选择皮兰德娄有许多原因。

他看着她,听着她的语言,就像是在听一首莫扎特的奏鸣曲,他似乎忘了在听她讲话,老是被自己的思绪打断。她用电脑放出的画面有皮兰德娄的照片,剧作家的目光与音乐声正在一次次地碰撞。突然,他忍不住地提高声音说,自己都能感觉到冲动和紧张:岳康康老师,我想下个学期去听你的课,想听听你讲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因为我当时曾经忽略了这个剧作家,我希望自己能补补课。

大家都看着他,没有人能够意识到他的用心。他的兴奋让所有在座的人都感觉到不太正常,因为老师们彼此之间是很难去听对方课的。他如此无顾忌地提出了一个让他们有些别扭的要求,使会场里产生了点不和谐的因素,让老师们有些不舒服,却没有产生任何好奇。或者说他们已经忘了人类的这种鬼把戏了,生活的重压让他们都忘了彼此还是有性别之分的。他们都忘了在这个屋子里坐着的真的分别是男人和女人。

他的内心里却产生了悬念:我有意识地在这个会议场合传达出自己对她的兴趣,她能听懂吗?

果然,她愣了一下,迟疑地笑笑,脸再次有些红了。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就停顿了片刻。然后,她很自然地越过了皮兰德娄,开始讲迪伦马特。

可是,他的内心还停留在《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里,他当时隐约地听到了周围的老师在说这部戏名的翻译还有几种,比如“六个寻找剧作者的剧中人”。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他对她没有把握,因为他对她除了美丽的头发、走路的姿势、皮兰德娄、西方戏剧史、《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以外,在其他方面几乎一无所知。

7

正如尤奈斯库想象设计的那样,这个会议室成了舞台,本身就是一个半圆形的房间,较高的讲台,有十扇窗户和两扇门,这跟尤奈斯库设计的正好相反,应该是十扇门和两个窗户。舞台是在一个岛上,教授们坐在房子里面,他们被水包围着,因为他听到了窗外的流水声。其实,回想起来,那天她给他留下的除了美丽感觉,还有一点让他惊讶的是,她说话的方式,态度是那么平静,她也会脸红,但是那丝毫也没有影响她清晰的表达。她的这种状态肯定在影响着周围人对她的看法。大家显然对她有好感。而且,不光是男人,也包括女人。让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有赞许的目光是最难的事情,如果让一个女老师对另一个女老师表达赞许就更难了。可是,她显然得到了。在她平和的目光后边,有着轻松和自信,她对西方戏剧熟悉,就如同那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清晰而又谦和的语气,让所有人都很心安。她用自己的美丽和淡然充分说明了她不是一个具有攻击性的人,你不用防备她,她永远也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而他完全不同:

如果你天生不是一个哑巴,那你无论如何也是要说话的。他以后总是这样对世人宣称这个概括,就如同那是一句名言,里边蕴含着意义。因为,那天他虽然要求自己当一个沉默的人,可是,他却一直做不到。

开始是系主任要求他说几句,他微笑着谢绝了。接着,在另一个话题下,一个年轻的女老师首先说:闻迅老师是著名的剧作家,应该说说自己的想法。他想了想,那时他感觉到了她坐在对面并没有直接看自己,可是,他能感觉到她的注意力是集中的,她的呼吸很小心,正在仔细地聆听着屋里的一切。

他对大家笑笑,说:我今天是来听的,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老师。大家看着他,都笑了,系主任说:闻迅老师还是说说吧,你看,大家都在等待。

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我刚才听了一下,感觉大家都认为四年时间对于学生来说很紧张,那就应该放弃一些课。比如说中国电视剧艺术概论,其实,重点讲一些优秀剧作就可以了,用不着去费心弄一个这样的电视剧艺术概论。回想起这三十年的电视剧,在座的各位都有记忆,有意义吗?中国电视剧艺术概论?研究这样的东西很难有前瞻性,对电视剧创作也不会有指导意义。

他当时并不知道在中国电视剧艺术概论的背后站着许多要吃这碗饭的人,他们已经生气了。有的人这些年来就一直在研究着中国电视剧艺术概论,他们就此写了许多文章,成为了学士、硕士、博士,成为了讲师、副教授、教授。

他继续说着:可是,我最近发现有一个课题值得去做。我们大量地看了欧洲电影,却很少关注欧洲的电视剧,俄罗斯、法国、意大利、德国这些国家的电视剧。前两天我看了俄罗斯年青一代的导演拍摄的电视剧《日瓦戈医生》……

有翻译吗?一个男老师问他。

还没有翻译。他说,可是,因为对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原作,还有大卫·里恩拍摄的电影太熟悉了,所以,我基本能猜出来里边的情节。我看了一些资料,在俄罗斯,它很火,人们对于这部电视剧争论很大。他们有些不习惯电视剧里表现过多的人类弱点。在电视剧里,角色变得复杂了许多。甚至连作家本人的儿子也出来说,这部电视剧与父亲的本意完全不同,父亲的意思是在那么可怕的年代,人性却仍然在闪耀着美丽的光芒……我是说什么呢,咱们应该有意识地引进一些欧洲的电视剧,作为教学用。不用发行,只在学院内互相交流。我们可以申请经费,以一个项目组织一个班子,不但翻译它们,还评论它们,并把它们与中国的电视剧作一些比较,给现在一线的导演和编剧一些意见。因为欧洲确实比我们强,由此而作出的研究肯定会比评论眼下的国内电视剧更有意义。

他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他知道自己平时的语言是有感染力的。果然,当他说完之后,很多人都表示赞同。这让他内心产生了兴奋,他有些忘了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他与周围这些人彼此之间充满不信任,他们正等待着他出笑话,然后,在大家指着自己后背时窃窃私语的快乐中,他失败地成了一个小丑。

他的话匣子打开了,他开始像在过去任何一个会议场合一样,渴望说话。他能感觉到周围人对自己的欣赏,于是他变得有些正常了,那就是他非常愿意说出自己最真实的观点。语言狂欢有时那么令人幸福,一个人很平常的思考,观点在一个小场合的包围中,在一小群人的赞赏中,在一群女老师欣喜的目光中,突然变得具有阳光一样的魅力。他突然觉得在座的女老师都非常好,她们不但能听懂自己的愿望,甚至还支持自己对于欧洲的欣赏,他跟她们因为有着共同欣赏的东西,彼此之间也互相欣赏。她们其实是一群很有教养的人,大学里的女老师们,其实是一群特别聪明的、优雅的女人。他与她们共同谈论欧洲的电视剧,不是电影,甚至不是戏剧,这真是全新的感觉。

可是,柳先生说话了:为什么不研究自己的电视剧艺术概论,你以为你一句话就能否定中国的电视剧人用几十年时间创造的历史吗?

他说:对不起,柳先生,我这个人也许有些极端,不过……

柳先生打断了他,说:对不起,闻迅老师,大学里不太需要你这种极端。其实,任何地方都不需要极端。

那时天黑了,他不想吵架,他能感觉到自己对周围老师们刚产生的好感,特别是对那些女老师们产生的美好感觉并没有消失,而是徘徊在心里。

8

第三天的状况让他永远也想不到。

他与那位老教授发生了剧烈冲突。本来他是想在这几天会上表示谦虚谨慎的,这是一个既定目标。他渴望从今天起自己的同事就认为自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这不是展示才华的地方,尽管他认为才华完全可以在任何地方展示。可是,他知道,才华真的可以在任何地方展示,只是除了大学校园。在他这几年的印象中,大学是一个彻底扼杀才华的地方。

老教授坐得离他不远。他的头发有一半是白的,这让他开始以为他不到六十五岁,可是,经过介绍他得知教授已经七十了。跟自己的母亲一样大了。

连续三天,他注意到每当自己发言时,这个老人家就会做出种种让人不愉快的表情、动作,然后又会说几句让他别扭的话。这对他是一个刺激,他的话之所以渐渐多起来,是因为他感到自己遇见了对手。

他强调了当四年结束时,每一个戏剧文学系的学生都必须完成一个剧本,可以是电影剧本,也可以是话剧剧本,甚至可以是电视剧的两集剧本加整个故事大纲。他补充说,很奇怪为什么过去没有强调让学生必须完成剧本。

老教授这时说:写什么剧本?今后这些人有几个能当编剧?现在竞争这么厉害,教给他们一点实际工作的能力就行了,今后出去也好混一碗饭吃。所有的人都必须成为编剧吗?

老教授说到编剧两个字时,有明显的蔑视,这激怒了他。

他想了想,尽管血液已经冲到了头上,可他还是忍住了。他一直在忍耐,现在已经到了第三天,他应该坚持忍耐。

可是,当老教授与他的学生拿出了他们的被分别称为方案一和方案二的教学计划时,他终于坚持不住了。因为,柳先生不光要讲电视剧艺术概论,而且,方案二还另有深意。他觉得自己必须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不是才华而是公平。

方案一是几十种应用文体的写作,包括晚会构思,专题片构思及解说词,小品,舞台晚会设想,电视访谈节目设想……他认真听着老教授学生的介绍,心中产生了强烈的疑问: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要让学生掌握如此之多的文体,可能吗?他们练笔的时间在哪儿?

然后,老教授发言了。他明显是有权威的,因为,他发现老教授说话声音很小,可是大家却都在紧张地听着。一个校督导就有如此之大的威慑力?他们害怕他什么呢?

老教授竟然也会PPT,他用电脑展示了自己的课程。他讲的是关于民间文化专题片的。用一年的时间,专门讲民间文化,还专题片。他在旁边越听越觉得受不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了。他没有等教授督导说完自己的话,就说:我能插一句吗?为什么要用一年的时间去讲什么民间文化,我们这儿是培养民间文化专家的学校吗?如果我们不是专门培养民间文化专家的学校,那我们就不能把学生如柳先生所说的这么宝贵的时间用来学柳先生强加给学生以及我们大家的民间文化。

全场人都愣了,他如此直率地冲着柳先生的民间文化开火,这在系里肯定还是头一次。如果他谈到中国电视剧艺术概论无用论是无意伤人的话,那么他现在就是直接挑起事端了。所以,全场安静极了,他能听见人们的呼吸声。

然后,他觉得自己的言语还是过于含蓄,他应该说得更到位些,更准确些:我听了三天会,现在总算知道了,原来在每一门课程设置背后,都有教授们、老师们的利益。这让人想不通,却完全可以理解,是呀,人人都应该有一口饭吃,这是必须的,我们不能饿死人。但是,你们说了,学生时间有限,应该让他们具备竞争能力,今后出去了,好混口饭吃。那么咱们系的学生最大的竞争力就是这支笔,这支能出去混饭吃的笔。无论你写专题解说词,写剧本,还是写理论文章,都必须强调一个“写”字。只有写,才能有能力出去不饿死,只有他们有了这支笔,今后他们出去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柳先生这时突然提高了声音:光有一支笔行吗?还要解决写什么的问题。

他立即说:写什么?如果想混饭吃,谁给钱,让你写什么,就写什么。

不对,当然有个写什么的问题。

柳先生的方案二我是完全不能同意的,柳先生是这个学校的老人了,又是学校委派的督导。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我来自体制外,还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应该怕谁,而且说实在的,我也不怕。

他感到自己当时像一个斗士一样,浑身上下都变得有些亢奋。他感到她一直在看着自己,那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渴望表演的舞台英雄气概。他感到了许多不公平存在于这个世界里,而今天有一桩最不公平的事情就摆在了自己的面前。那个女人还在看着自己,刚才她一直没有看,现在她看了,而且,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某种深深打动他的东西。那是什么东西?是一个美丽女人纯美的心思吗?她的头发现在完全干了,她每天早晨洗澡时都会洗头发,他观察到了这点。也许她的头发微微有些黄,就是因为天天洗头的原因。她的面容相当生动,兴奋使她的脸再次变红,她就那样看着他。其实,许多人都在看着他,可是他似乎没有感觉。他只是意识到了她的眼神,那里边有担心的成分,他知道了她的心思,她不希望他再说下去。尽管她对他所表达的都非常认可,但是她在为自己担心。这让他内心感动,窗外是冰冷的冬天,即使有阳光也显得很遥远,身边却有着一个女人真心的关怀,这让他真的感觉到了英雄的压抑和委屈,他甚至还想到了英雄的眼泪。

这个时候,奇迹发生了,柳先生突然哭起来。他不知道柳先生是因为什么而哭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公众场合,在阳光的照耀下,在寒冷的会议室里渐渐暖和起来的时候,突然哭起来,这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强烈的震撼。

现在这个屋里只有一个人哭泣了,是老教授柳先生。那能算是英雄的眼泪吗?

他知道,如果是在历史上任何一次残酷的政治运动中,老教授的态度,甚至他含蓄而攻击性明确的语言都可能置自己或者任何一个在座的人于死地。

可是,现在老先生哭了。他哭了一会儿,突然开始对自己的学生发难了:你为什么在做方案二时一直瞒着我?你们全体都瞒着我,在后边做事情,特别是你,系主任,专业负责人,你们修改自己的教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合伙整我,我觉得又一次政治运动来了。我们这些人,没有过几天安宁的日子,从反右到“文化大革命”,到一次次的改革,从来没有稳定过。

他听着,渐渐明白了,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攻击性语言让柳先生突然哭泣,原来不是的。他们彼此之间早有矛盾了。

柳先生的哭泣更加伤心,比他在舞台上感受和创造的任何高潮都要强烈。他突然想起来“蹂躏”这个词,此刻所有人的心脏包括柳先生本人的心脏都在被蹂躏。

他突然有些愧疚了,让一个老人如此哭泣,是一个英雄人物应该做的事情吗?可是,戏文系的学生四年大学时光竟然不允许写一个剧本,这样的大学,这样的教授,难道不应该改变吗?难道不应该让这样的老先生哭一哭吗?难道他的民间文化专题不应该被赶出去吗?难道他是一个校督导,就应该人人都害怕吗?丛林法则让动物流血,难道这个老教授他不应该流血吗?

柳先生显然是害怕流血的,他的哭泣说明了他的软弱,他与任何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相同,也是软弱的。他开始欺负自己,是一个外来户,一个新人。一个还没有被大学暖和过来的人,就连续发表自己的看法。应该让他感觉到大学的厉害,让他吃几次杀威棒,让他懂得忍,让他为老教授们让路。可是,今天来了个想扮演英雄的人,他不但自己不怕,还挑事,他掀起了盖子,捅了娄子。但是,结果是柳先生哭了,所有人都暗暗与他为敌,连他的学生都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的课时安排。丛林嫌他老了,食物和养料决定要抛弃他了。

他突然无话可说了,就站起来。他眼看着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安慰这个老人,就想走出去,透透气。可是,身边的男老师突然说:他认为方案一与方案二之间还是有联系的,有内在的因果。他突然又想说话了:皇甫鑫老师,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认为两种方案没有任何可以对接的。它们一定要打通。

柳先生仍然在用纸巾擦泪,他那时突然收到了短信。他一看又愣了,出乎自己意料的是,那短信竟然是柳先生的学生、方案一的设定者发来的,上边写着:闻迅老师,您的发言对我很有启发,你说的不怕,让我感动。我也想学着不怕。

他的内心矛盾了,学生不堪老师的折磨,想躲开,因为老师会否定、排斥他的任何想法,这能算是背叛吗?如果算,那么学生的品格有问题。如果不算呢?因为他仅仅是想从民间文化里抽身,为学生们多讲一些实用性的文体,使他们出去找工作方便。

年轻女老师们都在发言,她们纷纷说柳先生的课讲得非常好,多年来很受学生的欢迎。

他注意到她没有说这类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桌面。突然,她站起来,走到墙角拿起了暖水瓶,先为柳先生倒满水,然后为大家倒,最后,她走到了他的跟前,仔细地小心地为他把茶杯续满水。他那时说:谢谢。她只是看看他,说:你的水凉了吧?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说: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你那儿还有别的版本吗?不同翻译的版本?

她轻声说:我收集了中外好几十种版本。

他说:噢,那我更要去听你的课。

她离开了他的身边,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没有看她,内心深处的火焰被她收集的不同版本点燃。他好像突然忘了柳先生,完全不去注意系主任周大同在对柳先生极力解释些什么。

然后,他起身,独自走到门口,拉开门,离开了会议室。感受到过道里的冷风,他突然意识到:男人们其实没有为女人带来温暖,而是空调让女人们渐渐暖和起来的。

他已经于去年戒烟,这时却又开始渴望抽烟。他站在过道里,头脑中充满了皮兰德娄的形象,回忆起与孟京曾经谈起《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是孟京当时说的吗?厌恶没有意义的演出,却又顽固地相信戏剧的力量。

这时,他看见了柳先生竟然朝自己走来,他有些纳闷,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柳先生走得很慢,像是一个真正的老人那样走路了,与那天晚上第一次见到时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

柳先生终于站在了他的面前,说:闻迅老师,别误会,我是个性情中人。

他看着柳先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性情中人是什么意思?既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不说吧。他决定不吭气,不与这个博士生导师作更多的交流,没有意义。柳先生说完话,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就转身走了。他望着老教授的背影,竟然跟朱自清面对父亲一样难过起来。那个背影渐渐地远了,他摇摇头,想想觉得自己才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其实是一句骂人的话。那是不是说明了这个柳先生有着自我反省精神?

9

屋子里已经没有了柳先生,会议仍然继续。

围着桌子坐成圆圈的老师们的整体情绪有些亢奋,又有些紧张。压抑与激动成了每个人内心的舞台氛围。柳先生会去哪儿呢?刚才说不怕,现在却突然又紧张起来了。

刚到学校,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如果问起来,自己该怎么回答,如何交代?

他看着柳先生的学生,她正有些怅然若失,她在想什么呢?她是柳先生带的博士,她的导师柳先生现在会去哪儿呢?肯定不会独自回房间,他一定会去学院的领导那儿,甚至会去学校的领导那儿。他会在这些学校的权力掌控者那儿说些什么呢?他一定不会说其他人,因为他们并没有什么明显有问题的话语被他抓住。只有自己说的那几句话,才能让老先生有力地去证明自己的委屈、正确,及他面对学校、学院领导时的激情:在每一门课程背后都隐藏着老师教授们的利益。我来自体制外,不知道害怕,不知道害怕谁,而且我也不怕。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示威吗?你在向谁示威?你刚来,在还对学校情况不了解的情况下,就如此狂妄?而且,谁让你害怕了?我们不是法西斯,更不是顽固的敌对的,阻碍改革开放的,反抗教育改革的势力,你呢?凭什么说这种话?你是一个突然进入高校的普罗米修斯吗?他再次看着那个柳先生的学生,发现她也正在看他,他们的目光彼此接触了片刻,又都很快地移开了。他又把目光移向了她,发现她仍然平静地听着其他老师说话,那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兴趣再听任何老师谈关于教学的想法了。

当中午在餐厅又看到那些没有热气的菜时,他突然感到有些凄凉。读书人就是这种毛病,激情来到时以为自己是一个革命者呢。柳先生没有来,他现在会去哪儿呢?系主任起身离席去找柳先生了,大家连忙提前为老教授腾出位置来。沉默又开始像雾云一样弥漫,每个人围在这张大桌旁都像泥塑一样,食物冰凉加上人心冰凉让空气开始寒冷起来。这时,终于有一个女老师忍不住了,她说:这菜做得实在太糟糕了。

他看着她说:是老师没有教好。

大家都笑了,她也跟大家一起笑了。

那女老师又说:为什么老师没有教好?

他说:是教育制度有问题。

她说:教育制度为什么有问题?

是我们的政治体制有问题。

为什么我们的政治体制有问题?老师们都快乐起来,异口同声地问出了这句话。

他更乐了,说:还是因为老师没有教好。

大家显然变得有些轻松了,人类其实是渴望轻松渴望笑的,只是他们平时不敢笑。为什么这些怀揣着理想和美好的人,却彼此共同创造了如此压抑的环境?

这时,他看见了系主任陪着柳先生走了进来,柳先生的白发与系主任的灰脸互相映衬,显得格外的跳跃。然后,柳先生没有到他们这桌子来吃饭,而是去了院长坐着的那张桌子。系主任独自走了过来,大家为他让座,他一脸疲倦,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闷着头坐下了。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他们低着头吃着凉菜,真凉呀,似乎所有的绝情与无奈都在菜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盘青菜转到了他的面前。他先是看看青菜,然后抬起头看看正在转桌子的人,正是她,美丽的岳康康。她正看着他,说:闻迅老师,吃点青菜。

他的心胸刹那间开阔起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直接看着她。但是他很快地,甚至是有点慌乱地用筷子夹起了一根鲜艳夺目的绿色的菜,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菜,就把它放在自己的盘子里,说了声:谢谢。然后,他双手扶在餐桌上,突然对她说:能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吗?我给你打电话,我想弄清皮兰德娄不同版本的差别。

她脸又有些红了,没有答应他把自己的电话给他。周围的人似乎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又似乎在跟系主任议论着柳先生。这让他没有显得特别尴尬。

午餐后,在过道里,他们意外地走在了一起。她说:我刚才把几个不同翻译的名字给你写在了纸上,你可以自己先去找找。说着,她开始在自己的包里找那张为他写好的字条。可是,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走在过道里的匆忙,她没有找着那张纸。

他看着她,内心感动,从自己的包里拿出纸和笔,说:你不要找了,现在就写在这张纸上吧。

她与他都站住了,她接过纸笔开始写着,他站在她的身边,能够仔细地品味她的头发,呼吸和身体的热量。他能感觉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跟她的头发和脸庞一起透出了雅致。他静静地等待着,生怕她由于匆忙而产生任何不舒服的感觉。这时,突然有一个人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说:你们两个人在这儿用起功了?

竟然是柳教授,老先生已经恢复了尊贵,头发再次梳理得一丝不苟。校督导脸上保持着微笑,并没有等她与他说什么,就自己挺着胸,昂着头,朝前走去。背影仿佛是一堵墙,甚至是一座山。

她写完之后,把那张纸递给了他,只是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就有些紧张地朝柳先生的方向走去。他接过那张纸,看着她离开自己的身边,然后,尽量仔细地欣赏着她的笔迹:皮兰德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剧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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