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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长地久

[泰国]

马来·初皮尼

吴圣杨 译

天长地久

马来·初皮尼(1906—1963)是泰国家喻户晓的作家,小说《天长地久》是电影《永恒》的原创底本,讲述一个爱与罚的故事,一个追求自由相爱而不顾一切的爱情悲剧。更深含义是寓言性的,凸显西方“先进”文化在东方“落后”土壤中落地生根的问题,西方自由和爱情的文化因子,不仅与当地制度、环境、习俗相冲突,也与自由和爱情追求者自身没有建构成的主体性相冲突。从小说到电影,这一主题都得到深刻的挖掘,体现了泰国艺术家的思考深度。值得重视的是,这部作品于1955年、1980年两次拍成电影之后,2010年又进行了第三次拍摄,这颇引人思索,相隔六十年之遥,当时的深刻问题在今天的泰国仍有现实意义。

马来·初皮尼还有《玛哈拉原野》《我们的土地》《游走森林》等众多作品传世。

译文原载于《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帕博的山寨在塔嘎单山的柚木林里,从槟榔地河口骑马到那儿,往往要走半天,我可是花了整整十个小时!受够了罪,才爬下马背,两腿僵硬,一跛一瘸,跟主人打着招呼,艰难地登上台阶,进了他的房子。我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就算有再多的野兽好打,我也不会轻信那个领路小子的陆路更快的鬼话,还是要按照原计划走水路,晓行夜宿,慢慢悠悠,快快活活。

说帕博的林场是“山寨”,可能小气了点。你要闭上眼睛,听着林场的人声,想想“山寨”这个词,脑海里多半会出现小茅屋,或者是单坡屋,拿竹子编成的墙壁,屋顶盖着油树叶子,四周荆棘密布;你可能还会想,是不是迈出篱笆门一步,就会被老虎吃掉;地上到处是陶土锅盖,还有马来环蛇、黑白环蛇、眼镜蛇等毒蛇……这样的景象,倒退二十多年,完全是有可能的。

但看看眼前,成排的房屋镀锌板盖顶,墙壁用大大小小的木板搭建而成,有座大大的别墅,还有锯木场、烧炭炉、办公室、卫生所等等,你会觉得置身于现代工业区。有本事创造出来这些东西的,除了政府,恐怕也就只有帕博这样的人才了。

“感觉怎么样,侄儿?”别墅凉台上传来招呼声,一个老年男子探出身来。他身着灰色大格子筒裙,白色开胸上衣,头缠的缅甸式血红绸缎包裹着满头白发,脸色红润,像熟透的狸红瓜,日渐增大的肚子顶着护栏。

这个老年男子就是帕博。

“明知走不了山路,干吗不走水路?”他浓密眉毛下的双眸炯炯有神,盯着我的囧样笑了:“伯伯不是告诉过你吗?从河口弄条船进来,伙计去接你的时候我也吩咐过的。”我差点儿就说出,还不是怪你的伙计——站在我身后正一脸坏笑的小狂人——我就是太相信他了。说什么即使刮风下雨,从河口到这里也用不了多久。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想想真丢人,帕博都年过花甲了,仍然健步如飞,更何况这个克伦族的挑夫,要怪只能怪自己骑术不精。

“我讨厌坐船。”是搪塞,也是事实。

从冰河到甘烹碧府,我已经在船上过了六天六夜。待在独木舟的船篷里,要是景色新奇,可能会让喜欢户外生活和冒险的人兴奋不已,但我生于斯长于斯,对沿途风景再熟悉不过。河滩一望无尽,白天耀眼灼热,夜里露水清凉。河道浅时,挽起裤腿就能涉水而过。河中沙岛长满灌木、石茅和竹子,一片杂乱,村落之间有橡胶林耸立。自然的风光,加上突然冒出的赤鹿、黑鹿,或是山鸡、绿皇鸠,都让狩猎爱好者痴迷。即便如此,要是在狭小闷热的船篷里煎熬整整一个星期之后,再继续花上两三天从槟榔地河口坐船才能到塔嘎单山,应该没有人能忍受。

帕博与家父是老友,所以把我当侄子热情接待。在甘烹碧府,如果说有谁与帕博关系亲密或者说是死党的话,非我父亲莫属。他们曾三度结伴前往达贡拜佛,常常一起打猎,交往频繁,直到父亲调往曼谷任职。几十年来,帕博一直留在槟榔地河口,除了衣着打扮,他的一切都是泰式的,日常交流、待人处世、评价事物,都是这样。

我记不太清楚他家乡在哪儿,只知道他出身缅甸的名门望族,年少时从缅甸的马拉孟迁到我家那个镇,承包采伐当地的柚木和杂木,从来兴府到甘烹碧府,有好几片林子。他的山寨建得像王宫一样气势非凡,工人奴仆上百,来自不同的民族,有缅甸人、克木人和孟人等,还有不少头大象。他娶了当地一个富家女为妻,十年后妻子过世,帕博就一直没有考虑再婚的事。

我从小时候跟帕博分别,就再没见过他,直到有一次在府尹宅邸宴会上不期而遇。帕博很快认出我来,我倒不太记得他。那次我们聊了许多往事,帕博询问父亲去世前的情形,也关心我的情况。从我们谈话的地方遥望过去,槟榔地河口后面绿荫深处隐约可见他的山寨。末了,他邀请我过去做客。

“现在伯伯不太住河口那边。”那天帕博这样说。他还像从前那样亲切地叫我“侄儿”,自称“伯伯”。“山里住久了,安安静静,舒舒服服,不用麻烦谁,谁也烦不到我。要是想打猎,就去我那儿。还没去过吧,侄儿?”

我说没呢。小时候求过父亲好多次,让我骑在象背上跟着他去,但他都没同意。

“那就来吧,你父亲买的双管鸟枪,给新手用的,还在我家里。要想打大家伙,伯伯的理查德森11或马蒂尼500火力够强,打大象都不在话下。”

次日一早,帕博就回他山里的家了,我还得花两三天的时间走走城郊的亲戚。我们约好了时间,帕博派人来接我。

那天傍晚,我坐在柚木别墅的凉台上,俯视山间小溪。夕阳挥洒余晖,野花香沁心脾,一股莫名的孤寂感涌上心头,好像身处《朝圣者卡曼尼塔》[1]中的阿育王广场,或是希尔顿小说中的不朽之地香格里拉。空气中有股莫名的气息让人感到压抑,与周围环境的宁静很不相配。从我迈进帕博山寨的第一步起,这种压抑的感觉就跟随着我。在我品着威士忌,听帕博讲述如何开拓土地,建起自己的王国的时候,压抑感一直笼罩着我。晚上,我躺在侍女铺好的床上,白天的疲劳让我很快睡着了。深夜,我突然被惊醒,看见启明星挂在东方。是远处凄厉的号叫,打破了夜的宁静。

号叫显然是人发出来的,尖细、凄凉、透心,与深夜狗的叫声没什么两样。那人似乎在遭受万分痛苦的煎熬,每次轻声收尾,都像要断气似的。号叫声持续了一会儿,就无声无息了。林场万籁俱寂,唯有月光铺洒,笼罩着这宛若坟地的一切。

我天生胆小,不由得毛骨悚然。虽然强作镇定,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害怕的,但就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跟帕博提起夜里的事。他的心情一如既往地好,连笑几声:“从山沟沟去大城市久了,侄儿变胆小了。那是尚儿的声音,他神志不清好久了,就那样,别理他。”

帕博的回答或许可以消除我的疑惑,但无法把那个声音从脑海里抹去,我怎么都忘不掉那号叫……

那天从早上到下午,帕博带我参观他的“新王国”,包括他的办公室、锯木场,后来让经理陪我,他自己到另一片林子里给象夫安排工作去了。

“侄儿要想去打猎,就告诉缇普,他会派人跟着你。枪嘛,”他回过头来跟经理说,“去问孃茄要,打开柜子自己挑吧,等我回来可能晚了。”

那位经理就是缇普。他个子不高,身体硬朗,目光坚定、敏锐,眼睛眨个不停。看外貌举止,不像泰北人,我估计他是曼谷来的。聊天的时候,他的口音和经历都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

缇普长我十岁,但神色和举止明显比他的年龄更成熟,可能是喝酒多的缘故。工作对他来说,倒像没多辛苦。跟帕博之前,缇普在曼谷的一家木材公司当过工头,在达卦巴做过小矿场的经理。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靠双手创造生活,实现理想,从不害怕艰苦,也不畏惧地方黑社会的老大,为人坦诚,可以深交。我们才见面一个小时,彼此都觉得投缘。他说,要想打赤鹿或野猪,山寨附近就行,他会派人跟着的。我谢了他。昨天骑马留下的浑身酸痛还没消退,老老实实待在住处喝喝酒,自然好过在林子里一瘸一拐。

“我还有半瓶酒,但没有苏打水用来勾兑。”缇普说。

“有没有试过用雨水或河水替代?”我问道。

“就连没有雨水或河水替代的,我都试过。”缇普从喉咙里发出笑声。

结果我们俩就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没勾兑的酒,然后再往杯里灌水喝。一边喝着酒,缇普一边盯着我,若有所思,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但也没有失礼。

“我都不知道帕博还有个侄子。”最后他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跟他讲了我父亲与这位缅甸富豪的关系。

缇普“哦”了一声。“听你们伯伯、侄儿地叫着,以为和尚孟一样是亲戚呢。”

“谁是尚孟?”我不经意地接了一句。

缇普又盯着我,停了很久,好像犹豫不决,最后说道:“昨晚听到什么没有?”

“什么?”

“那个该死的声音。是不是你睡得太死了,没听到?”

我差一点要摇头否定,但突然想起来,停住了。

“哦,那个声音吗?”我举起杯子干了,却没再往里面倒水。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手不要发抖:“听到了。”

“就是他,尚孟。”缇普说,“本来想提醒你注意的,不过既然你不是帕博的亲侄子,应该不会在这里住多久,算了……”

第六感告诉我,他话里有话,这不免勾起我的好奇心。我放下杯子,靠在椅背上,认真地问道:

“注意什么?”

缇普表情显得很勉强,好像不太想说。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不过他还是回答:

“别成第二个尚孟。”说完,缇普又停了一会儿,“你看到帕博家里的那些女人了吧?”

我看到了。帕博的山寨和以前河口的那个家一样,满是缅甸和泰北女人,年轻、美貌,各有特色。但我不明白,那些女孩子和我们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就是女人,让尚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缇普说,“每一天,我都有几十次想要离开这地方。再待下去,那个叫声会把我弄疯的。但是走了又实在太可惜,这里收入高,再说,我已经干了差不多十年,帕博没有亏待我,对我态度好,又信任,可我就是忘不了尚孟。”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说起不应该说的事,开始时也许很勉强,一旦开了头,就很难收住。想要从他口中了解更多的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追问,保持沉默,做一个好听众。那天我正是这么做的。

“你在这个府待过,”缇普继续说,“应该很清楚帕博的性格。他性情好,有人缘,但发起脾气的时候像头老虎,人见人怕;他胸怀宽广,仁慈博爱,但有时也心胸狭窄,残酷无情,像个土匪;工头动手打工人,他可能不由分说就开除,但要是工人不听话,他也会拳脚相加。帕博这个人,可以说,既有菩萨心肠,又像土匪一样残酷。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

我想还是按自己的方式整理缇普讲的事情,这样帕博的故事才更加紧凑。

前面我已经提过,帕博曾结过婚,还是个很好的丈夫,婚姻幸福美满。婚后十年妻子过世,他没再考虑结婚生子,过有家有室安定的生活。

缇普来到这里的头两三年,常见到不同年龄的陌生女子被接过来,有缅甸的,还有泰北的、泰南的。有的女子,在京都跟他还有过一面之缘。每个女子的容貌、举止,都有自己独特的美。

“大家都很清楚,帕博是个醋坛子。”缇普说道,“谁敢和他的女人勾搭,一旦被发现,外来的人就会被赶走;要是他的工人就更惨,挨一顿拳脚是免不了的。”

帕博对某个女人的兴趣长则一年,短则几个月,一般不超过半年,腻味了就分手,那个女人就成了公共财富。他从不反对女人再嫁,也不阻止哪个男子去追求。实际上,他还很乐意撮合女方和别人成婚,另觅归宿……帕博对这样的女子会尊敬和膜拜,像对待女王一样,并不把她当作自己玩弄后抛弃的女人。帕博的山寨俨然一个小王国,他就是“新王国”的主人,上百个工人随时听他差遣;离开山寨,他就是一个绅士、流氓、猎手和富人。

男人如果是好色之徒,不管是缅甸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最终不免栽在女人手里。缇普告诉我,帕博有一年像往常一样到京都办事,回来的时候,与以往不同,带回了一个新夫人……是真正的夫人……他们登记结婚了。

缇普和工头们都是过来人,了解俗世,有过家庭生活,一见到帕博和他的新夫人就知道以后问题少不了。帕博本已年老,但挑选新娘时还怀着年轻人的心态——对爱情狂热,对女人追逐美丽。这个女人个子娇小,头发乌黑,眼睛迷人,容貌娇媚,笑起来露出酒窝,年龄不满二十。和帕博以前带回来的女子不一样,她不愿做个木偶,目光桀骜不驯。缇普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在帕博的“新王国”不会甘于寂寞。自从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了主意,就算冒点险,也不会改变想法。缇普和工人们都看出来了,为之震撼,也为之悲哀。

“尚孟是帕博的侄子,那是个倒霉蛋。”缇普说,“我倒不怪尤帕蒂。年轻的尚孟比他叔叔当年更帅气,身材修长,英气逼人,牙齿整洁漂亮,性格阳光开朗。帕博五十多岁,老了,尚孟只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魅力四射,朝气蓬勃。这些都是他叔叔永远不会再有的。尚孟在缅甸学的林业,刚刚毕业,帕博打算将来让他接班。尚孟受叔叔之托接管他的业务,但提前接手做了分外的事。”

按照缇普的说法,尚孟并没有错,事情不是他引发的。也许有的人会说,某些人一有机会就会背叛自己的恩人,但尚孟绝不是那种人。他接受新式教育,心智健全,讲道德,守传统,笃信宗教。恰恰是这些优良品质使得他沦为尤帕蒂的猎物,就好比潜心修行的隐士常被狡猾的女人引诱。尚孟不谙世故,不喝酒,不抽烟,不近女色。缇普把尚孟从北榄坡带回来后,给帕博讲他们一路上的经历,帕博禁不住怜悯地摇头。

“我们一起住酒店的时候,我把尚孟带到曾经玩过的地方。”缇普说,“他跟个孩子一样,对那种生活很感兴趣,但也仅限于兴趣而已。不管女人有多漂亮,他都不肯与哪一个女子来事。他的爱好不在性上,完全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看时间差不多了就一个劲儿地催我回去,那些女人都笑话他。”

这次同行,让缇普知道尚孟不仅不喝酒,也不碰女人。

帕博听了,哈哈大笑,转身问尚孟:“缇普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的确是真的。”

“你说的是酒还是女人?”

“两个都是。”

帕博摇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是一点都不像我。应该出家当和尚去,不用像现在这样子,像个居士。不过,说不定你跟你爸一样,刚见到女人的时候,就像老鼠见到猫,浑身发抖,但有了第一次之后,那家伙就像火一样烧起来了。”说完,他朗声大笑,一点也不顾忌坐在一旁的尚孟。尚孟已是满脸通红。

“今年多大了?”帕博问。

“二十三。”

“还在等爱神降临吗?”

“等到该结婚的时候我会结婚的。”

叔叔轻轻地点点头,望着父母双亡的侄儿,心中觉得好笑。尚孟坦诚地望着他,后来再没提这事。

第二年,帕博带着尤帕蒂回来了。

后来发生的事缇普讲得不多。他是那种靠碰运气谋生的男人,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重要也好,不重要也罢,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眼中所见心里留痕,不符合自己对事情原委判断的部分就会忽略。有的细节他想跳过去,我不得不密切留意,伺机追问,再发挥想象力,最后把事情的前后经过清晰地串联起来。

尤帕蒂年方二十,不仅有着妙龄少女的热情,还聪明、老成。她读过很多书,喜欢音乐,这在帕博那一辈人的生活中是没有的。以她的条件,应该嫁一位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经历相似的人,但不知为何她选择了帕博,在常人看来,他可以做她的爷爷了。可能尤帕蒂想找个依靠;或者可能她想过与世隔绝的山林生活;或者她凭女人的直觉,认为帕博像个和尚一样,是个宽容慈悲的好人;或者她只是一个喜欢碰运气的人。没有人说得清楚她嫁帕博的原因,但有一点大家都认可——尤帕蒂的到来,犹如一道阳光透过云层照进山庄,“新王国”的每个生命都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也可以说是业报,从第一次一起吃饭,我觉得尚孟和尤帕蒂的事就开始了。”缇普告诉我。他是对的。

尤帕蒂并不笨,她是不会让人从自己的言行举止中看出破绽来的。事实上,那天晚上招待侄儿时,尤帕蒂显得和他很亲近,好像已经认识了十年似的。她举止得体,符合婶婶的身份,别人很难生出别的想法。

“希望我们今后会成为好朋友,”当帕博介绍他们认识时,尤帕蒂说,“你知道吗?老爷时常说起你,我都觉得已经跟你太熟悉了,只要见了面我就能记起来。”

这话听着让人很开心,可小伙子还是忍不住羞得面红耳赤。尤帕蒂不拘礼节,一直说个不停,把他当自己人。她说自己厌倦了京都的尔虞我诈,想到深山密林中生活,终于如愿以偿。听老爷说尚孟刚从缅甸回来,她希望能听到些新鲜事。

“我毕业以后,在山林里实习差不多三年。”尚孟讲话有点结结巴巴。

“这么说你了解山里的生活啊……缅甸的山林和泰国的有什么不同呢?”

“还能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些树吗?”

尤帕蒂叹了口气:“唉,你就埋头读书,只迷书本,见了实物就不感兴趣,是吧?”

帕博听了,开怀大笑。

“他也就能告诉你柚木跟红木不一样,紫薇和橡胶树不同,还有泰国婆罗双树与云南婆罗双树有差别,你休想从他那里问到别的什么了。”帕博说。

“我才不相信,他在缅甸五六年就学到这点儿。”夫人反驳道。

说话间尚孟一直低着头,像小孩子一样躲避婶婶的目光。

“我不知道您……呃……呃,婶婶您指的是什么?”

“叫我尤帕蒂就行了,免得你为难。”女人笑道,“我也叫你尚孟吧,这样简单一点。我是说除了学习林业,你对别的事一点都不关心吗?比方说,好看的书,动听的音乐?”

“我读过许多书,不过都是外文的。喜欢听音乐,但自己不会弹奏。”

“看见了吧,老爷?”尤帕蒂转过身,对骄傲得乐不可支的丈夫说,“尚孟哪里只学习林业、研究药材?”她又转向尚孟:“你喜欢读谁的书?”

“吉卜林。”尚孟简短地答道。

“我喜欢易卜生,还有《坤昌坤平》[2]我也喜欢。告诉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面对一个年纪轻轻,甚至比自己还小,辈分却是婶婶的女子的不停追问,尚孟觉得压抑,而且,这才只是头一次见面。不过,他还是集中精力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在叔叔眼中,他是个不开窍的小伙子,现在当着叔叔的面被尤帕蒂这样追问,实在让他坐立不安。

“我不知道您说的理想指的是什么,如果指的是我这一生中有什么雄心壮志的话,我可以告诉您,我想在自己告别这个世界之前给这个世界做点有益的事,留个纪念。”

“怎么像和尚讲经一样,动听而不真实,只是梦想。”尤帕蒂甜甜地笑着,“想听听我的理想是什么吗?”

“我不……不反对。”

“我想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习俗和社会的羁绊。那些东西是人类追求自由的障碍。”

尚孟扬起眉毛,对尤帕蒂说得这么直白感到惊奇,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说话也忒大胆了点。但她声音自在,神色坦然,让人又觉得没什么不正常。帕博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一脸困惑的侄儿。

“看看易卜生的书,还有《坤昌坤平》吧,你的人生观会改变的。”尤帕蒂最后说道。

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尚孟很难理解尤帕蒂。尤帕蒂不像常人那样,先认识了解,再发展关系,最后越来越亲密,她是直接就把尚孟当成老朋友,好像已经认识一辈子了。尤帕蒂亲近的态度带给尚孟的更多是迷惑,而不单单是喜悦。她的言行举止,跟他以前认识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特别是尤帕蒂事无巨细地问个不停,说话的方式又随意。

尤帕蒂问及尚孟在缅甸求学期间的生活,问到他的朋友们、女朋友、他看守的山林,她也讲了自己的经历。

尤帕蒂自幼是个孤儿,在修女院办的学校长大,毕业后在商行做秘书,后来嫁给商行的老板。婚后的生活并不像预想的那样幸福美满,夫妻两人志趣不同。结婚令尤帕蒂开了眼界,明白了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但当年年底就离了婚。当时尤帕蒂才十九岁,除了美貌和裹体之衣,再没有任何财富,也没有亲朋好友可以投靠,她去做了售货员。尤帕蒂描述生活中的种种艰辛。有人欺她软弱,想占便宜。换成其他女人,碰到这样的事,很少能保住清白,尤帕蒂却能上演虎口脱险。这些事她都毫无保留地细细道来。

帕博到京都办事,两人偶然相遇。帕博待人坦诚、温文尔雅又慷慨厚道,第一次见面尤帕蒂就被打动了,交往越深,越觉得这个老男人能带给她平静、安全,带给她自小就期盼的生活。因为初次婚姻的失败和身边的人带给她的痛苦和失望,尤帕蒂非常讨厌曼谷,听到帕博说在甘烹碧府深山里有个寨子,觉得很神秘,值得一试,所以帕博一开口求婚,她就答应了。

尤帕蒂拿了易卜生的戏剧全集和长诗《坤昌坤平》借给尚孟,说:“这两部都是现实主义作品,一个是西方的,一个是泰国的。”尤帕蒂停了一下,目光温柔:“你长得很像里面的男主人公帕莱构,就像小孩子一样容易害羞的。”

“我——我——”尚孟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不用回答我,你不知道自己像谁,连一点自我意识都没有。”

尤帕蒂借给他的书,让小伙子开了眼界,对这个女人的认识更加清晰了。尤帕蒂不一般,不管是缅甸还是泰国,无论是在小说中还是现实生活里,他都没碰到过这样的女子。对于别的女人来说可能是奇怪的事情,对易卜生戏剧里的人物或尤帕蒂来说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尚孟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在夜深人静时独坐,为什么她会从早到晚书不离手,在藤椅上舒服地睡着。尤帕蒂逃离京都来到深山,为的是逃避厌倦的生活。只是尚孟认为她做不到,因为她太感性。人要想求得暂时的解脱,除了看看书、做做梦,没有其他办法。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尤帕蒂的老成持重远远超过她的年龄。接受过系统的教育,经历过痛苦婚姻,都直接影响着她今天的表现。在人际交往和管理家事方面,她显示出个人魅力。尤帕蒂到来之前,帕博是个鳏夫,但满山寨到处是他的女人,不同的只是职责和地位。从管家到女用、厨娘,个个都当过压寨夫人。也不知道帕博用了怎样的手段,能让这些女人就算当不成女主人,也心甘情愿留下来当用人。更令人惊奇的是,尤帕蒂能让“新王国”的“前女王”们臣服于她。她究竟用了哪些手段,连缇普都说不清楚。尤帕蒂生性聪明,不讲究身份贵贱,不拘泥繁文缛节,帕博以前的女人们,无论哪一个也不曾有这样的品质。我想就是这些品质,加上她的典雅温柔,使她征服了帕博家的女人们,不论她们的教育水平高低、脾气性格如何。尤帕蒂协调人际关系的能力和做秘书工作积累的经验对山寨的管理大有裨益,令她赢得了帕博的信任,他疼爱、佩服甚至有点迷恋她。和一般娶了“少妻”的“老夫”一样,帕博对爱情宽容大度。但又跟其他“老夫”不同,他从不感情用事。正因如此,虽然山寨里有闲言碎语,说青年男女在一起,犹如干柴烈火,或以蚂蚁抵挡不住糖的诱惑来影射尚孟和尤帕蒂的关系,但帕博并没受影响。

两个年轻人有各种各样的机会在一起,包括工作和散心,都不会受到任何阻拦和怀疑。事实上,为了让他们俩关系更亲近点,帕博还不时给以鼓励。

“好好调教一下,让他跟别人打交道大方一点,尤帕蒂。”帕博说,“每次城里的朋友带着家人来这里玩时,他总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真丢人。我要让他成为一个男人,不是一个连女人都害怕的懦夫。”

后来有一天,尤帕蒂和尚孟在办公室一起工作,提到这件事,目光流露出戏谑之意:“尚孟,你真像老爷说的那样吗?”

小伙子正在埋头做事,抬起头来望着尤帕蒂,脸又红了,回答道:“如果叔叔说是,那便是了。”

尤帕蒂合上记账本,伸手把他手里的文件拉过来,用胳膊肘压着,撑起手臂托着下巴,一双明眸盯着他。

“为什么每次跟我说话的时候,你都要脸红?有什么不好意思吗?有话就直说嘛。”

“我想,可能是因为,像尤帕蒂这样说话的女子,我没怎么遇到过。”现在他终于能自然地直呼她的名字了,尤帕蒂满意地连笑几声。

“那是因为许多人说话只用脑不用心。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不明白本来简简单单的事情,为什么要啰哩啰唆绕圈子。为什么人们要把男女之间的感情描绘成友谊,而实际上除了内心充满渴望,肉身充满欲望外并没有什么别的。男女之间的感情开始是什么,最后结局也避不开这个事实。”

“《玩偶之家》里的娜拉就是这样说话的。”

“噢,你读过啦?是的,我的看法和娜拉一样,想法也和她一样。人的生活本来如此,不管你怎样去欺骗自己,说生活不是这样的。”

尤帕蒂还有好多地方是尚孟难以理解的。他一直不习惯尤帕蒂在讨论性欲问题时那么直言不讳。尤帕蒂认为,像尚孟这么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一定跟女人交往过,或者为了爱情,或者因为年轻人一时冲动,在缅甸生活那么久,至少也有过一次吧。所以,尤帕蒂老是纠缠着尚孟,要他讲讲在缅甸的经历。当尚孟避而不答时,尤帕蒂就会嘲笑他幼稚。

慢慢地,小伙子习惯了尤帕蒂的亲切、坦诚。尤帕蒂夸他相貌英俊,赞他像缅甸历史上的一个年轻将领,小伙子觉得挺有趣,时常笑起来,不再像以前一样会脸红了。

按缇普的说法,就尚孟的表现,不觉得那时他有什么其他想法,但有一点不可否认,自从尤帕蒂来到山寨以后,尚孟比以前快乐,看上去神清气爽。他不否认尤帕蒂是好朋友,言谈有趣,不像其他女人尽说无聊的事。尤帕蒂见多识广,自小喜欢阅读各种书刊,不仅懂得文学和音乐,对身边的事物知道得也不少。她十分健谈,历史、文学还有人情世故,无不涉及。尚孟觉得增长了见识,思想也更加活跃。从各方面看,尤帕蒂是个聪明的女人,比他以前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加充满活力。

我相信教育的作用,相信人类天性中的真善美,所以我以为,也许尤帕蒂觉得应该回报帕博的爱,以婶婶的身份去关爱尚孟。尤帕蒂的这些品质,使得尚孟有点离不开她,他们相互吸引。

“自从他婶婶来到以后,那小子像样点了。”有一次,当地的县长和家人过来打猎度假,逗留了三天坐船回去,大家一起给他们送别,帕博看着两个年轻人在忙碌,就这样对缇普说,“专员的大女儿潘缇好像对他有意思。”

缇普有种预感,但他很聪明,事不关己不想过问。本来他就少言寡语,此刻也就支吾了过去。

那年旱季到来的时候,帕博和尚孟要到久树盐渍地去巡视。那片林子是新开辟的,要往山里走。帕博原打算骑象进山,因为陆路比较方便,时间也节约一点,水路则时断时续,但后来尤帕蒂说她也要去,计划只好改变。

“那就坐船好了,没那么辛苦。没坐过象轿的人,如果坐一整天的话,比在风浪中坐船还难受。”帕博说。

对于喜欢离群隐居的人来说,坐着双篙独木舟进山是件快乐的事,艄公每一篙,都把文明又抛远一步。男人分坐在船两头,尤帕蒂捻着纸伞坐在船中间,一路说个不停。船划过橡胶树荫,丫杈上垂下来的兰花令她兴奋。帕博斜靠着竹床靠,头枕绸缎靠枕,抽着烟,尚孟低头看书。小船在竹丛和苦丝瓜棚架之间漂过,长臂猿的啸声和山鸡的聒噪声从岸上传来;有时蓝红羽毛相间的大翠鸟在大树上栖息,伺机下水捕鱼;成群的蝴蝶从头上飞过,清浅河道里细沙、卵石清晰可见。暮色降临时,三人来到塔奇乐寨,住在砍藤工头的家,晚饭后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水路更窄,水浅处露出河底,到处是石滩,经常要几个人下来推船。走一段,歇一会儿,紧赶慢赶,傍晚时分到了久树盐渍地,工人们等候着他们。

和塔嘎单山林一样,久树盐渍地也是拓居地,帕博投资不少,只是规模没那么大,房屋也不太密集。主人的房子是老式的,不过很舒服。

尤帕蒂无论在哪里都快快乐乐,两个男人觉得很欣慰。每当帕博和尚孟出门巡查山林,查看当年要砍伐交税的树木,尤帕蒂就在驻地忙个不停,安排用人准备饭菜、操持家务,每天都新鲜,每天都兴奋。两个男人回来,有时手里握着束兰花;有时捧着流着蜜水、幼蜂尚在的蜂窝;有时带回的是不幸撞到枪口上的黑鹿或赤鹿,那是跟帕博和尚孟出去的猎人的猎物。

巡视工作快结束时,就要启程回去了,尚孟得了疟疾,起不了床。本来每天早上出去工作之前他都吃奎宁预防的。尚孟的病情不算太严重,但还是在床上昏睡了几天。尤帕蒂不顾他害羞反对,时刻照看,喂药、洗脸、擦身、喂饭。这些事其实随便一个女用就可以做的。

小伙子知道,与经过专业训练的护士相比,尤帕蒂一点也不差。照顾病人是一个很奇怪的活,你可以通过专业学习掌握方法,但没有亲身实践,就不能说有多专业。尤帕蒂不是职业护士,但她的悉心照料,至少能让病人在精神上少受折磨。

“再过几天你就可以起来走动了,强壮得像罗刹。”一天晚上,尤帕蒂告诉他,“你的烧退得差不多了。”

“以后让阿天或邓娘来照顾我,可以吗?”尚孟说,“让你受累了好几天,真丢人,我怎么还像个孩子,老要麻烦大人。”

“哦,每个病人都像孩子。”尤帕蒂甜甜地笑着,“别以为谁都可以做护士,你现在的任务是乖乖地躺在床上,照我说的做,别想到处找人做看护。”

尤帕蒂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他的头发,像妈妈爱抚孩子一样。

尚孟不知为何脸又红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也是护理的一环吗?”

“哦,你不喜欢是吗?”

“我倒不介意,其实这样还挺舒服的。”

“如果我用另一种方法,你会好得更快。”尤帕蒂戏谑地笑了,走了出去。

尚孟后来告诉缇普说,那天晚上他睡得不熟,梦到尤帕蒂。但当梦见的事成形的时候又突然间惊醒,汗津津的,身上湿透。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令他如此激动、狂喜,还有,难为情。

叔叔和尤帕蒂睡在隔壁。天将破晓,小伙子听到叔叔起床的声音,先是洗漱、念经,然后吸烟。尤帕蒂那天睡得迟,听得出来,帕博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吵醒她。他出门时走过尚孟的门前,小伙子听到叔叔声音压得低低地问道:

“醒了吗,尚孟?”

“醒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了?尤帕蒂说你的病情好多了,是吧?”

“是的,烧差不多都退了,我想应该不会复发了。”

“好,再多养一天,明天应该可以起来活动了。”

“叔叔和阿天办完事后,麻烦您叫他来找我。”侄儿叮嘱叔叔。

“哦,我现在就叫他来,今天早上没有安排他做事。”

过了一个小时,尤帕蒂起来,来到尚孟的房间,尚孟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先喝杯咖啡,待会儿帮你擦身子。”

“阿天擦了。”

“啊?为什么?”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不会的,我从来没觉得有一丁点儿麻烦,我喜欢。”她走近他的床,又伸手去抚摸他的头。

“别摸。”尚孟把头转向一边。

“怎么啦?”

“这……别人要是看见了,不太好。”

尤帕蒂没出声,不解地望了他一会儿,耸耸肩走了出去。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她又回来,想问问他需要什么,尚孟假装睡着,尤帕蒂伸手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

“别这样!”小伙子大叫。

“噢,还以为你睡着了呢。今天怎么啦,尚孟?”

“没……没什么。”

“那为什么对我凶巴巴的?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没有啊。”

尤帕蒂欠身坐到床边,一边抓起他的手,一边说:“告诉我怎么啦?”

小伙子转身面朝着墙,太难为情了,好不容易才说出口:“我可是个男人,是个大人,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

“哎呀,糟糕!”

尚孟嘟囔着,声音发抖,面红耳赤。

“我想着你梦到你,你可能不奇怪,但对于我来说可不是这样。我想要是男人梦见女人,就算没发生什么事,潜意识里肯定是有想法的。”

“就这个?”尤帕蒂开怀大笑,“梦到我,会害了你吗?”

他望着尤帕蒂,眼光中满是忧虑,而尤帕蒂却是眼放光彩。

“你还不懂男人。”他说。

“是吗?”尤帕蒂面带嘲讽,站起身来,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扑哧一笑,转身离开房间。

第二天尚孟几乎痊愈了,可以下床走动,只是有点乏而已。他很奇怪,那天吃完早餐后,一整天没见到尤帕蒂。下午帕博从后山工人那里回来,没见到尤帕蒂,一问才知道她拿着书到河边去了。

“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去呢,”老人怒气冲冲吼道,“你们知道的,这两三天四周到处是老虎的脚印!”

帕博担心夫人安危,赶紧叫上工头和林区的猎手,每人提把枪,分头向尤帕蒂可能去的地方找。尚孟呆愣在那里。

尚孟不知道婶婶为什么表现反常,但想到昨晚的事,还有今早在餐桌上她的沉默,他明白一定是他说的什么话让她反感。尚孟思想单纯,受过良好教育,像绅士一般,一想到自己的某个行为,间接或是直接触犯了别人,造成伤害,而且……对方还是尤帕蒂,就无法原谅自己。情急之下,小伙子转身进屋,抓起把短枪,走下扶梯。

在围篱大门口他撞见邓娘,那个克伦族人工头的女儿,是她看见尤帕蒂出门的。尚孟再三追问,也没得到更多的消息。不过有一点,她说女主人带了两条纱笼布出去的。

“可能拿去铺在树下躺着看书,”尚孟心里嘀咕着,“或者……或者去洗澡……”

尚孟径直走向河边,留意到码头前面沙滩上有串小脚印,这是他自小在山林中生活获得的观察力。研究了一会儿脚印,看看前面清浅见底的河水,尚孟涉水过河走上对岸,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沿着岸边寻找。

不出所料,河对岸沙滩也有一串小脚印清晰可见。脚印经过水生香茅丛,转而上岸,消失在一片青翠的蕨丛中。望着萎缩的蕨叶,看着被踩踏过的痕迹,小伙子愈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于是他穿过高过人头的草丛,拨开累累垂垂的蔓藤,最后来到一片稀疏的橡胶林,林子一直延伸到山脚瀑布下的水潭。

瀑布从嶙峋的悬崖上飘落而下,水雾飘洒在空中,一切显得朦朦胧胧。潭中一个人自顾自在水中游着,正是尤帕蒂!

尚孟心中一阵激动,径直跑上前去,边跑边喊:

“尤帕蒂……尤、尤……”尚孟的喊声突然停住,身子僵在那里,嘴巴张着,视线留在潭边。他急忙退避到树后。

尤帕蒂身上一丝不挂,只有晶莹剔透的水珠,像蚱蜢的眼珠。既害羞又替尤帕蒂难为情,尚孟内心焦灼,差点想离开,但又犹豫不决,在树后辗转。

“怎么啦,尚孟?”潭边传来女人平静的声音,好像衣着很得体似的。

“叔叔见你不在家,着急了,现在大家都四处找你呢。”

“回去告诉老爷,说我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尤帕蒂大声说道,瀑布哗哗作响。

小伙子没好气地答道:“哪有那么简单。你别忘了,这里不是我们的山寨,是久树盐渍地,今早棚屋周围有老虎活动的痕迹。”

“那你要我做什么,去杀了它吗?”

“你还开玩笑,快点吧,天黑就麻烦了。”

小伙子躲在紫檀树背后,听到尤帕蒂嘴里嘟囔着。过了一会儿,尤帕蒂大声答道:“好吧。但我起不来,潭边陡得跟什么似的。把树枝上的纱笼布扔过来,拉我上去。”

尚孟咬住嘴唇,硬着头皮从树后探出头来,找她脱下来的衣服,从前面的榕树枝上拿下来,背着脸递了过去。

“好了,伸手拉我一把。别一副恶心的样子,好像我是千足虫似的。”

小伙子很清楚,要想赶紧离开这地方,他别无选择,只能按照尤帕蒂的吩咐做。他跪在岸边,伸手抓住尤帕蒂,轻飘飘地把她拉了起来,像拉个小孩子一样。

尤帕蒂拿纱笼布束胸,仍抓住尚孟的手不放,眼里满是笑意。

“没想到病才好就有这么大的力气。”

“你还是赶紧穿好衣服回家吧,天黑了。”

“要我怎么穿呀,就这条纱笼布?”

“邓娘不是说你带了两条来的吗?”

“哦,我以为你会跟来一起洗澡的。”

“你……你……”小伙子吓得脸都白了。

“还是你说得对,我是不懂男人,不懂像……哦……胆小如鼠的男人……”

“尤帕蒂!”尚孟浑身大汗,想挣脱尤帕蒂的手,但又浑身无力。望着尤帕蒂挑逗的眼睛,含笑略张的唇间细牙,湿漉漉的头发,丰腴的胸部,他低下了头。

“胆小如鼠。”女人带着情绪粗声说道,“要不干脆叫你瞎子算了。”尤帕蒂松开手,走回去拿起书、衣服和另外一条铺在榕树底下皱巴巴的纱笼布。

就在这时,尤帕蒂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双脚离地。她扭过头来,看到了尚孟的脸上满是汗珠,样子吓人,简直和疯子没什么两样。

“你没权利这么说我。”尚孟口气很霸道,和刚才判若两人,“你知不知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一直在克制自己。以后要是发生什么事,都是你的错,不要怪我。”

“你想干什么?”尤帕蒂语调平静,唇间眸中嘲讽的笑容仍未褪去。

欲火中烧的尚孟被撞到了底线,再也把持不住。他把尤帕蒂推倒在地,俯身准备扑上,没想到尤帕蒂敏捷地翻个身,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尤帕蒂站起身,拉起蹭掉的纱笼布重新束好胸,脸上依然是甜蜜的笑容。

“别疯了。”尤帕蒂说,“时间多得很,干吗要在这荒郊野外,我们不是有宫殿吗?”尚孟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像个被一拳击倒的拳击手。尤帕蒂自信地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臂拉起来,像拉着个乖孩子。尤帕蒂亲亲他的脸,小声说:“晚上别闩门,老爷睡着了,我就去找你……”

三天后,帕博带着家人启程返回塔嘎单山寨。

按照缇普的说法,本来尚孟和尤帕蒂的事不会暴露,等到帕博死了,他们俩还会背负罪孽,在世间媾和享乐,但人们往往欲壑难填。随着时间流逝,尚孟和尤帕蒂发现帕博没有留意到他们偷情的事,慢慢就不那么小心谨慎了。

帕博的老家在槟榔地河口,通常他每个月都会回去一次,住上两三天,尤帕蒂也都跟着。但自打从久树盐渍地回来以后,总有各种各样突发的事让她走不了,比如头痛、发烧啦,出门前家里突然有事啦等等,原因不一而足。帕博本来就疼爱这个年轻漂亮的夫人,也就随她了。

“我和那些爱惜尚孟的人,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都曾经找机会善意地试探并提醒他。”缇普说,“我们告诉他,那种事哪里瞒得过用人们?要是事情败露,别以为帕博年过半百,他那把力气能拧下一个人的脑袋的。但尚孟却大笑,这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沉迷在爱情中了。”

“婶婶和侄子走得近不行吗?”他为自己开脱,“你们想多了吧?要是不妥的话,叔叔也不会让他最心爱的人跟我在一起的。”

既然尚孟矢口否认,缇普也不想纠缠下去,毕竟只是出于好意而已。这可以理解,帕博和尚孟是叔侄,他缇普算什么呢?帕博对他再客气,他也不过是一个雇员嘛。

这事早就该暴露了,之所以还拖了近一年,多半因为帕博对夫人、对羊羔般稚嫩的侄儿爱惜、放心和信任。事发前一点迹象都没有,但暴风雨前的平静让这对年轻人更加放肆和疏忽。事情的爆发不可避免了。缇普估计,有个被帕博疏远的女人,不甘心沦为女用,想重夺女主人的地位,旁敲侧击让帕博知道了这件事。即便这样,这对年轻人的关系依然没变。帕博看起来对他们反倒更好了,对工人也很友善,到城里办事更加频繁,当然尤帕蒂不跟着去。这样的情形维持了三个多月。

有天下午,帕博突然走进办公室,好像就是缇普和我聊天的地方。本来大家都以为他还在城里,和政府里的官员讨论募捐建寺庙的事。

“见到他进来,我们都大吃一惊,”缇普说道,手中把玩着酒杯,陷入深思,“又惊讶又害怕,知道马上要出大事。毫无疑问,帕博根本没有进城,我猜他就是想迷惑山寨里的人,特别是尤帕蒂和尚孟。他看上去很平静,心情不错,一点也不显得激动,但眼神不同往常,令人禁不住猜想。我主要是替尚孟担心,既喜欢又可怜他。我对助手使了个眼色,想让他出去,告诉那对年轻人,要是刚好他俩在一起,也有个心理准备,知道老虎归山了。我的小动作没有逃过帕博的眼睛,他望望我,忧伤地笑笑,摇摇头:‘没用的,缇普。我没理解错,我不是爱昏了头,或者用你们的话说,老牛吃嫩草。我见过的女人多了,有好的有坏的,只是打小时候到现在,我还从没有这样深爱过一个女人。’我认识帕博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或者说我想我是看到了,他的眼眶里含着泪水,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那眼泪就干了。帕博仍是原来的帕博,身材高大,肩膀宽厚,大腹便便,一副菩萨心肠,刚才还响亮颤抖的声音恢复了原样。他在桌边坐下,打开烟盒,拿出一支烟点着吸起来,也递了一支给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瞒着我。”帕博接着说,猛吸一口,喷出烟雾,“我很清楚,你一开始就知道,你没说,是怕我受不了打击。”他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一起好几年了,你了解我的为人。有人说我心狠,有人说我心软,都对也都错。我也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所以有好也有坏,脾气有时暴躁野蛮,有时慢条斯理;我没有欺压过谁,没有靠金钱、拳头去欺负别人,做伤害感情的事;但我也不会让别人负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缇普?”

“我明白。”

帕博沉默了好久,任由指间的烟在烧,快烫到手指头才扔掉。再开口的时候,他板着的脸也放松下来,恢复了笑容。

“告诉我缇普,换你会怎么办?”

“我……我……”缇普结结巴巴地答道,“我会原谅他俩,就当给小鸟放生。”

帕博听了大笑起来:“你自己也清楚那不是真心话,你就是想让事情平息下来。换作任何一个男人,碰上这种事,知道自己的名誉、爱情和信任被别人践踏了,他肯定会把奸夫淫妇杀掉解恨。别告诉我,你要是看到自己的老婆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时,还会走上前去脱帽行礼,面带笑容地说‘嗨,亲爱的,握个手,祝贺你和那个家伙。’正常人不会这么做,但是,我会的……”

“老爷的意思是,原谅尚孟和尤帕蒂?”我问,激动地盯着他。

“哦,一定的。不止这些,我还要公开安顿他俩,让他们一起生活。”帕博从桌边站起来,转过身来对他的经理严肃地说,“她是都城来的,阅历丰富,有知识有文化,应该知道善恶对错,所以我想让你来评判,我做得公不公平。”老人抬起手来擦擦额头上的汗,“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帕博抽出腰间皮套里的手枪,放在桌上,“以防万一,免得情绪失控,还要处理后事。一会儿跟我来吧,缇普。”

帕博执意要做的事,缇普无力阻止,他那时主要想知道老人怎样处置自己的侄儿。无论如何,只要有他在,就要想方设法让尚孟没事,好过让帕博一个人去。

帕博带他绕过篱笆。篱笆的柱子上头削得尖尖的,根根相连,像捕捉野象的围栅。他们来到别墅厨房的后门,从后梯悄悄爬上去。帕博慢慢打开盥洗室的门,转身招呼经理。缇普一开始还觉得奇怪,为什么不从前门楼梯上去直接到夫人的卧室,这会儿就明白了——他看见帕博从墙上取下来一个裸体女人的画像,靠墙放下,把缇普拉过来,指着三寸铁钉长的缝隙,让他把脸凑过去。

“乍一看什么也看不到。”缇普面无表情地告诉我,“门窗关着,房间很暗,窗框上的彩绘玻璃透进一点光线,依稀能看见房间里的情形。眼睛适应以后,我看见对面墙边梳妆台上有面椭圆形的大镜子,镜中能看到窗子斜对面的床。床上的场景,一点美感也没有。他们压着嗓门打情骂俏的笑声、谈话的声音,清晰可辨。我回过头来,看见帕博紧握双拳,僵直地站着,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脸色。他要我接着看,继续听。我浑身发抖,大汗淋漓,头昏眼花,感觉要中风一样。里面传来一阵阵亲吻声,隐约听到他们几次说到帕博的名字,有时一点敬意都没有。”

“你知道吗?在久树林的那天晚上,一听到叔叔咳嗽醒来叫你,我以为死定了。”尚孟正说着。

“我告诉他去卫生间了,”尤帕蒂说,“但就你,差点露馅,第二天早上那么粗心,我的头发还沾在你的衣服上,你就去餐桌吃早餐。”

停了好久,除了喘气声和低低的呻吟声,没有听到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尤帕蒂说道:“我都快憋死了,你不觉得压抑吗?”

没有听到回答。我和帕博在外面又一次听到重重的亲吻声。

“哎,你难道不知道,偷吃禁果虽然甜蜜,但折磨人,我郁闷得要死,还时刻想着你。叔叔在的时候,我都急疯了。叔叔不在时,我跟你一起又提心吊胆的,总竖着耳朵,有什么声响都以为是叔叔回来了……”

“但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不怕。”

停了一阵子,听到尚孟问道:“你觉得叔叔发觉了吗?”

“发觉什么?”

“我们的事呗。”

“那头蠢驴。”尤帕蒂讥讽地轻笑,“我求你件事,以后别老这样,姬安开始留意我们了。”她说的姬安是帕博以前的女人,失宠后在家里做用人。“今天也是,如果我是你,就等到夜里。白天人来人往的,有点儿冒险。”

“等到晚上,我要么心碎,要么急死。”

又一阵猛烈的亲吻。帕博抓着我肩膀的手捏得紧紧的,我觉得好像被饿虎抓着,不由得缩着身子。

“我每天都在想,带你离开这里。”小伙子说,翻了个身,幸福地喘着气,“我唯一的愿望是逃离这里,我们就可以单独在一起,再不受干扰。”

“我也这样想。”女人声音颤抖着,“我就想每天每时每刻睡前能让你待在身边,或者只祈望,但愿我永远是你的,没有什么东西将我们分开,天各一方。”

“即便是一天。”尚孟说。

“即便是一分一秒。”尤帕蒂更正。

帕博一直僵直地站着,脸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表明心里受到的沉重打击。他把耷拉下来的头发轻轻拨回原处,然后示意我一起离开卫生间。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听见了,是吧?”

“是的,每个字都听见了。”

“什么也都看到了?”

“什么都看到了。”

“那好,跟我来。”

他带着缇普走过中廊,转到卧室门口,握住门把手猛地一拽,门闩掉了,房门大开,里面的场景毫无遮拦地展现在两人眼中。

里面的两人傻了,蠢不可及的样子。男的赶紧转过身去,紧紧抱住枕头,女的本能地假装晕死过去,抓了块毛巾裹住下身,滚到床下。

“不用怕。”帕博平静地说,“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尤帕蒂。你们两个都是大人了,好好说吧。我嘛,也不是心肠狠毒的人,即便像你说的是头蠢驴,行将就木,也明白年轻男女的感受,眼神的诱惑,身体的吸引,云雨的销魂蚀骨,甚至被爱冲昏头脑。”他没再看这对男女,脸色依旧不变,“出来吧,尤帕蒂。”

开始女人还假装未恢复知觉,听到帕博叫了两三次,留意到叫声中带有命令的口吻,只好从床底下慢慢爬出来,慌乱中用小毛巾扭捏地裹住身子。

“对我还需要遮遮掩掩吗?你的身子,我和尚孟一样了解,有几颗痣,几块斑,在身上的什么地方,我都一清二楚。”帕博和善地笑着,“出来吧,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缇普可以担保。”

帕博走近两人,与平常不同,从脸色和举止看不出他有一点儿恼怒。两人还以为他会歇斯底里地发泄一通呢。再听到帕博温柔的话语,两人镇定下来并露出笑容。他俩觉得老人是有善心的——经历了太多的人与事,现在也快到生命的尽头,他要向世人表现自己的宽容、义气、老练和仁慈,所以,害怕的事不会发生,处置可能也就是个形式罢了,帕博会原谅他们,把他们的事忘掉。

“我有点衣冠不整……”尚孟舒心地说,起身坐在床沿上。

“噢,没什么,不管它。”帕博大笑,“我还羡慕你呢,我要像你该多好。猜猜我会把你和尤帕蒂怎样?”

“我原来以为至少我会挨顿揍,但叔叔说不会把我们怎样的。”

“我绝不会那样对你们的……别害怕,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我要把尤帕蒂送给你……别插嘴,尤帕蒂,”帕博挥挥手制止尤帕蒂,“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我要把你送给尚孟,好让你俩光明正大地一起生活。姑娘配小伙,不是配像我这样风烛残年的老人。抓着手,尚孟,左手,对了,你右手,那边……”他伸出大手,像抓猪脚一样,把两个年轻人的手抓在一起,像铁套一样紧紧扣住,“从今往后,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你俩分开……”他顺手从衣服口袋中摸出一个东西,接着听到当啷一声,“哪怕一分一秒。”

帕博把侄儿和他年轻妻子的手铐在一起了……

那时,缇普只觉得好笑。他认为帕博是在苦中作乐,帕博化解痛苦的能力是别人无法企及的。

帕博继续轻柔地说着。按他的说法,这对年轻人可以在那间屋子继续待下去,要到户外登山观花逗鸟赏月数星星都可以,但只能在山寨里;像以往一样出去和他一起用餐可以,叫用人送进房间两人单独吃也行。总之一句话,他俩不用做什么,除了永远相爱、永远在一起。

“这两三个月来,”帕博对尤帕蒂说,“我只听见你说,但愿两个人能在一起,整夜,整天,整年,一辈子,天长地久,一刻也不分开。”帕博苦笑了一下:“我不阻拦你,尤帕蒂,我还要尽我所能帮你实现最大的心愿,那个手铐可能会让你讨厌,但可能也就是一开始而已,不久你就会习惯的。”

年轻的妻子脸上露出幸福和自信的笑容。到了这一刻,她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感受。像尤帕蒂这样的女人,性格顽强,不会轻易改变决定。爱情也总会令人无视传统习俗,摘掉面具,不管何时何地都勇敢地面对现实。

但尚孟却没那么乐观,他望着铐着两人的手铐,预感不妙,疑惑地问:“叔叔准备把我们铐多久?”

“天长地久,”帕博回答,“就是你和她想要的。”

大家可能难以想象,对两个年轻人来说,那是多大的折磨。还不到一个星期,两人已是痛苦万分。你可能坐过拥挤的车船,里面闷热、酸臭、肮脏,人声嘈杂,但那再长也不过三两天,还有盼头。你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假若必须和一个人亲密相处,即便对方是你爱得死去活来、时刻不愿移开视线的人,若让你们整天身子挨身子,无论情绪好坏,想把脸撇开都不行,不管是喜欢还是厌烦,想离开一下都不行,请你想象一下……

尚孟和尤帕蒂就是这样。刚开始,两人都尽量安慰自己,很快就会没事的。“叔叔搞什么鬼。”尚孟心里嘀咕。“老爷风趣得奇怪,”尤帕蒂大笑,“就喜欢标新立异。”开始的那段时期,两人常常碰头踩脚,生活按照事发前两人憧憬的方式过着——每天充满了欢愉,留声机歌声响亮,绕着房子紧贴着奔跑,大声地喊叫、嬉笑;要不就静静地待在房里,总之一点儿也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和感觉。

根据缇普的叙述,我想,他们大声喧哗,故意做些不入眼不入耳的事情,可能是觉得这样做会让帕博讨厌,然后快些赶他们走,他们就可以离开帕博,离开山寨,携手远走高飞,到一个无人关注的新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实际上,如果尚孟和尤帕蒂在生活方面曾经规规矩矩、小心谨慎,那么即便后来行动受到些限制,遇到一定的困难,他们都还可以忍受得久一些。有的监狱里,囚犯被锁链铐在一起,每晚必须一起睡觉,有些竟然成为至交,你若见过这样的情景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但这对年轻人却相反,他们精神很快就垮了,快得不可思议。尚孟需要什么,只叫用人,尤帕蒂也一样。时间流逝,一周、一个月过去,谁也再没兴趣游山玩水、观花赏月。那些曾经一起走过、一起坐过、轮流枕着对方的膝上躺过的地方,曾经在互诉衷肠、卿卿我我,憧憬将来比翼双飞、永浴爱河的地方,现在都不再重要,不再有意义,取而代之的是厌倦。灌木丛林吹来的轻轻的风,悦耳的鸟叫声,都让他们觉得吵闹;淡黄色耀眼的阳光,水边的草丛,也懒得费眼神去看;连触摸或亲吻的时候,也讨厌看对方的脸;甚至连自己的打扮和模样都觉得讨厌。

一天晚上,皎洁的月光照进房间,以前的点滴再次唤起尤帕蒂心中的爱意,她去拥抱他。他因突然被惊醒感到恼火,用力推开,转过身去。尤帕蒂在哀怨和哭泣中过了大半夜,很晚才睡着。自那以后,两个人不说话,连对方的脸都不看一眼。

熟悉会令人厌烦。当内心苦闷时,他们抗拒对方,无论什么样的接触,目光也好,身体也罢,只会越来越增加相互的憎恨。最折磨这对年轻人的,不是物质上的缺乏,这方面他们可以应有尽有,他们失去的是自由。

原本郁郁寡欢,加上没有自由,小伙子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最后失去了耐心。有一次,两人都心情不好,一番激烈争吵之后,尚孟强拖着尤帕蒂到帕博面前,当着缇普的面,说自己宁可去死,死了好过这样的痛苦煎熬。

叔叔望着他,停了一会儿笑了。

“你还缺什么?”他和气地问道,“机会都给你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这不明摆着要我的命吗?”尚孟哀号,“三个月了,我没有正常人的自由,比监狱里的犯人还惨,他们还能放放风,还有刑满释放的一天,我呢,是活活掉进地狱了!”

“见鬼!你和尤帕蒂不是说像上了天堂一样吗?”帕博大吼,“这不就是你们自己想要的吗?!我没有过分吧?别忘了,尤帕蒂是我的老婆,明媒正娶来的,不是拿来玩玩解闷的女人,我全心全意地爱她。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想要的,我给了你,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死了算了。”尚孟抬手抱住脑袋,自言自语。

帕博望了一眼缇普,再看看侄儿,没有理会一旁绝望的妻子,摇摇头,冷冷一笑。

“想死随便,”他慢条斯理地说,“我还能帮你。”他伸手指指放在房子角落的桌子抽屉:“解决你问题的钥匙就在那里——”

侄子听了,抬起头来,目光呆滞,像个神经病。他扯着尤帕蒂直奔那张桌子,慌忙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手枪。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抛枪于地,吁吁呜咽。

“我要活,我不想死!我还年轻,不能死……”

“谁强迫你了?”帕博问,开心地笑起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缇普说,“我恳求过他,把他们放了吧,就当放生一只鸟。但每次提起,帕博只是笑笑,摇摇头,最终还是维持原样。”

“你干吗不报警?”

缇普望着我,然后摇头。

“有什么用。不报警,他们也都清楚。”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谁都知道政府部门是什么样子。说得直白一点,我们都知道帕博是地头蛇,能呼风唤雨,谁都不想招惹他。官员的想法跟我们差不多,帕博能满足他们的需要,是他们幸福生活的保障。尚孟和尤帕蒂有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说帕博贿赂官员?”

“帕博从没贿赂过谁,对府里的官员和山寨的工人,他只给赏赐。”

接着,更严重的事发生了——尤帕蒂怀孕了。

跟普通家庭或情人不同,创造新生命的父母不仅没有改善关系,反而更加憎恨对方。怀了孕的尤帕蒂看起来不再年轻漂亮。我想尤帕蒂情绪好的时候,会想得通,不再考虑去死,像每个母亲一样,为将来作打算。但眼前的窘境似乎没有尽头,尤帕蒂的心情更加混乱和烦躁,尚孟也一样。山寨气氛紧张,尚孟和尤帕蒂无法克制自己,即使别人在场,他们也毫不顾忌,互相责怪对方,没有一点羞耻感。

小伙子觉得,他本来可以事业有成,却都被尤帕蒂破坏了。人性就是这样,没有了爱,人就变得自私自利,为爱献身的承诺,变成一句空话。缇普不说我也能猜到,尤帕蒂会怎样反驳。尤帕蒂责怪尚孟破坏了她贤妻的形象,巧用心机,从他叔叔手里把她抢走。她骂尚孟是恶魔,插足她的生活,破坏恩爱夫妻幸福安宁的家。尚孟大受刺激,再也压制不住怒火——尤帕蒂的“家”是他叔叔的家,是他叔叔精心栽培他长大,把他从一个不谙世事的黄毛小子培养成材的。两人争吵无休无止,有时拳脚相向。

最后,尚孟的耐心达到了极限,他又去找帕博,讨要那把“钥匙”,要彻底解决问题、摆脱痛苦。帕博给了他,还找了个用人作证,警告他俩,无论谁开枪打死对方,都会被送交警察局,当杀人犯处理。

后面发生的事缇普讲得不太清楚,那时他去北榄坡出差,回来后从帕博那里听来一点,从工人那里听来一点。虽然如此,我还是能在头脑中把它们串起来。我想象得到,尚孟坚定地接过枪,牵着尤帕蒂的手回到卧室。这一次他的动作很温柔。人在最后关头,总会想到自己的财富,不管是爱还是其他东西。我似乎看见尚孟脸色愉悦,举止斯文,言语温柔。房门关上,里面只有两个人。他把尤帕蒂带到床边坐下,那张床可能还是帕博和缇普看到的那一张。两人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吭,不知各自在想什么。最后,女人读出了他的心思,说道:

“你这么想是对的,尚孟,这样做对大家都好。”

男人出神地抚摸着手枪,低着头,慢慢回答:

“不是的,尤帕蒂,我想的不是自己,也不是那个心狠手辣的人。我只在想你一个人,今后你该怎么办?”

“我明白的。”女人轻轻地答道,“让我来帮咱俩找出答案吧。你想一想,没有了你,我会一个人待在这个世上吗?”

“尤帕蒂!”尚孟猛地搂住爱人的脖子,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五个月的折磨带来的紧张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理智和情感占了上风。“原谅我这段时间对你这么无情。”

“我一向都不介意的,尚孟。只要有爱,没有什么行为、什么错误、什么残忍和痛苦不能原谅。我们还会继续相亲相爱的,尚孟,现在是,将来也是。”

“你要好好活着,尤帕蒂,看在我们孩子的分上。”

“我会的,尚孟,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你,也为了我。今生今世我们不能相聚,下辈子相见吧。死也没什么,不过是新生命的开始。我们一起去迎接那种生活吧,尚孟。”

我似乎看见尤帕蒂抬起手来抚摸他的脸,他的头发,低下头亲吻他、安慰他,此时的爰更像妈妈对孩子,母爱多于情爱。这对青年男女历经热恋,接受严酷的考验,最后达到在精神上相互吸引。此刻,两个人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这种状态热恋时也未曾有过。

在下定决心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尚孟表现出男子汉应有的气概。他果断地把枪递给尤帕蒂,叫她来开枪。说话声音清晰,神色畅快、心平气和,半开玩笑似的说:“你右手闲着,比我方便……”边说边抬起手臂把尤帕蒂搂在怀里,低头最后一次轻吻她的脸,“选个合适的地方,我的胸部可能有点硬,最好是太阳穴……”

尤帕蒂单薄的手紧紧地握住枪,充满爱意地望着尚孟,最后一次露出微笑,枪口对准太阳穴——她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帕博如愿了。”缇普把瓶底最后一点儿酒倒出来,举杯一饮而尽,一滴不剩。粗糙的大手和发白的嘴唇在不住地颤抖,他强作笑脸:“让所有的事归于平淡吧。想想我好像做了个梦,不敢相信会真发生过这种事。可这还不算什么,后来的事才更让人毛骨悚然。”说罢,他抿住嘴唇,一只手摸着下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真是想不到,帕博这样菩萨心肠的人,竟是个恶魔。尤帕蒂被打穿后脑勺,叫都没叫一声就死了。尚孟抱着尸体跑到大厅,血流了一路。那天在场的工人说,帕博看到这些,眼都没眨一下,丝毫不动容。更糟糕的是,他不给尚孟钥匙,死人的手还和他铐在一起,拿不出来。尚孟坐在尸体旁边,不停地恳求,帕博也没有反应,甚至他也没有去嘲笑尚孟活该,只淡淡地说:‘天长地久。’就低头走了出去。尚孟只得拖着女人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到处找刀子……”

我无言以对,心在发抖,好久才说出话来:“刀子?他想捅自己一刀跟尤帕蒂一起死?”

“哪里会,那个懦夫不敢的。他要是想死,枪膛里还有四颗子弹。”

“那他到处找刀干吗?”

缇普大笑起来,像个精神失常的人:“割掉尸体的手,要不整夜都得睡在一起。第二天早上,他找到了一把刀。”

“天哪!”我叫了起来,我想自己的脸色可能都惨白了,“怎么那么残忍!”

“如果你觉得这些够恐怖够残酷,后面还有更厉害的……”

“还有?”我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尤帕蒂的死让尚孟彻底崩溃了。”缇普回答道。

真是可悲,原本朝气蓬勃、勇敢帅气、有知识有教养、人见人爱、受人羡慕嫉妒的尚孟,竟然成了缇普眼里的可怜虫。

尤帕蒂还活着的时候,尚孟就已经变了样,被痛苦折磨得丧失了理智。尤帕蒂死后,尚孟更加颓废,没有了丝毫男子汉的尊严。他丢下人生的假面具,抛弃了所受的教育和文明的熏陶,赤裸裸地暴露出了本性,随着时间的流淌,尚孟越发堕落得像禽兽一样。

“我觉得尚孟堕落了,连禽兽都不如。”缇普说,“动物的天性是不伤害自己,受到欺负或者心爱的东西被夺走,它会本能地自我保护,去搏斗、报复,再凶狠恶毒的动物都懂得保护自己的雌性伴侣。但尚孟不是这样的,他根本就没有去争取,也没有去报复,像个奴隶一样,任由帕博差遣。当然,帕博让他做的,也就是打水、除草之类的……”

尚孟疯了,不过他不曾伤害过谁,很听叔叔的话,像条狗对主人忠心耿耿。同样,帕博也深知尚孟的软弱,让他一个人待着。尚孟常常在棚屋的周边或者林子里游荡。有时我想,他是不是在重游幽林故地,那些他曾与尤帕蒂卿卿我我、缠缠绵绵、赏花观鸟、悠然独处的地方,抑或是曾经共浴的山涧,一起摘过野花的草地。他就像个疯子,走路摇摇晃晃,嘴里咕咕哝哝。没人敢肯定,会不会有那么一刻,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精神已经崩溃的尚孟能像常人一样,躺在见证他们爱情的草丛、沙滩上,脑海中闪现记忆的片段。缇普说,有时尚孟会跑进林子里,几天不见人影,寨子里的人会以为他被老虎吃掉或出了什么事,不过,最后他总是能回来,晚上还睡在锯木场后面的小木屋里。

“夜深人静时,到了固定的时间,尚孟就会号叫,跟你听到的一样,叫一声抽泣一下,像只发情的野狗、猴子。刚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跟尚孟一样,都是帕博的侄子,就想要提醒你注意那三个脸蛋白白嫩嫩的姑娘,她们都是帕博新娶的老婆。”

我望着缇普,出了会儿神,努力想排遣掉心中的凉意:“你怎么能在这里待这么多年呢?”

缇普没有马上作答,侧着身子拿起空酒瓶瞄了一眼,又放了下来,遗憾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山寨有它的魔力,能抓住我们的心。在这里久了,它像家。每个人对我都很好,我们一起玩,一起吃,像现在这个样子,每个人都没有别人想的那样复杂。而且,一个男人需要的所有东西——酒、女人和工作——都是帕博给的,我们还能想要什么呢?”

和缇普聊完,我好像变了个人,和刚开始谈话时完全两样。回屋的时候迎面碰上两个缅甸女子,眉目清秀,体态优美,沿着走廊过来。女子转过身来偷看了我一眼,转身窃窃私语,边说边笑,明显在嘲笑我懦弱的样子。我没有理会她们,赶紧走进房间,心扑腾扑腾直跳,好像打鼓似的。我打开桌上的酒瓶,也没找杯子,直接往嘴里倒,之后倒头大睡,一觉就到大天亮。老天保佑,我没再听到那个叫声。

第二天早餐时,听我说有急事要马上回曼谷,帕博很奇怪。

“来的时候不是说可以住到月底吗?”他问。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表示一定得赶回去。

“可惜你这回没打成猎。昨天我到上面的林子检查工作,工人说树上挂满果子,到处是赤鹿黑鹿的脚印,它们出来觅食了。不过没办法,还是工作重要,有空的时候再上来玩吧。”

我口头答应着,心里很清楚,虽然我向往打猎,想逃离都市追求自由,虽然这里有女人的诱惑,有缅甸女人含义丰富的眼神,但都不足以再吸引我来塔嘎单山。

那天早上,我背着重重的行囊,告别了帕博的“新王国”,如释重负。带着帕博的疑惑、缇普的理解、帮我收拾行李的缅甸女郎嘲笑的眼神、最后一刻我的踌躇,我还是重返闹市,去实现一个凡夫俗子对生活的热切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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